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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陈楸帆:神圣车手(短篇小说)
2022-10-28 09:25:12 字号:

湘江文艺丨陈楸帆:神圣车手(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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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圣车手(短篇小说)

文/陈楸帆

有两种声调响起 / 就像你在同时弹奏两把吉他 / 你必须放手 / 但仍牢牢掌控。

——吉米·亨德里克斯 《一个兄弟的故事》

每当手表疯狂震动,闪烁着不安的红光时,就意味着恰马尔又要比赛了。

这是一场VR网咖里的常规赛。这个男孩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赛前仪式。他会整理好头发,戴上海螺状头盔,套上体感服。在坐进F1赛车驾驶舱般狭小的虚拟驾驶舱之前,他会双手合十,眼帘低垂,向佛陀默诵祷文,祈祷赛事顺利、没人能追上他的影子。

深呼吸,调整心率,放空情绪,让自己的生理数据落入安全区域。

当恰马尔启动车子时,所有的焦虑都消失了。

模拟赛车世界的鲜艳色彩在他眼前舞蹈。恰马尔为了又一次胜利而拼尽全力。

#

那天傍晚,舅舅朱尼厄斯一瘸一拐地出现在门口,他的腿多年前受伤后一直没有完全康复。朱尼厄斯缓慢地坐下,对正趴在厨房桌子上写作业的恰马尔说,你应该去见见我的中国朋友,他们会给你一份工作。

“中国人?他们想干什么?”父亲对此嗤之以鼻,“他们想把从科伦坡到各大城市的道路都翻修一遍,说这样就不用人开车了,简直是天方夜谭……”

母亲挥舞着不满的手势,说:“你的老板可是全心全意地相信中国人,瞧瞧现在!”

父亲不吭声了。两年前,因为一起很小的行车事故,他被老板借故停职,丢掉了这份干了十几年的货运司机工作。老板说,现在自动驾驶性价比更高,所以只能雇用有完美行车记录的人类司机。现在,父亲的唯一收入来源是做兼职导游,带着游客开车环游斯里兰卡。

眼看恰马尔就13岁了,要到上中学的年纪了,学费还没有着落,而他后面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这次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恰马尔只是去玩游戏,没有任何危险,中国人会给他交上学费的,甚至还会多。我向佛祖起誓。”

父亲和母亲盯着朱尼厄斯,眼中充满了怀疑。街坊邻居都说,朱尼厄斯的腿就是因为中国人而瘸的,可他从来没有解释过这件事。

“我要去玩游戏!”小恰马尔摇晃着脑袋,兴奋地大叫。

舅舅从来没有骗过他,不像别的大人,总是许下华而不实的承诺。朱尼厄斯说带他去游乐场,就去游乐场,说让他吃冰激凌,就吃冰激凌。

恰马尔的父母只好让步。母亲给恰马尔换上最体面的衬衣,把上摆塞进裤腰,皮鞋擦得锃亮。她半蹲着,把儿子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的。不管家境如何,每个斯里兰卡人出门前都得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记得微笑,恰马尔,发自心底的微笑是最好的礼物。”母亲抚着他的脸庞说。

恰马尔的脸上绽放出太阳般的笑容。

#

开车时最关键的不是车,而是路。在去市中心的路上,恰马尔想起父亲经常在饭桌上抱怨的话。

在父亲年轻的时候,整个斯里兰卡全国上下只有一条高速公路,还是中国援建的。就算是现在,在首都科伦坡市中心,也经常能看到牛车和机动车抢道的滑稽场景,更不用说那些通往其他城市的红土路了。那些红土路没有路灯,路标残缺,一到雨季,许多小道就会被冲垮、淤堵,改变走向。无论纸质地图还是数字地图,都是错漏百出,导航仪大部分时间都无法发挥作用,只有经验丰富的老司机,才能选择最合理的路线。

在斯里兰卡,选对一条路不光意味着节省时间,有时候还能救命。

一年前,父亲在旅途中遭遇极端分子发动恐怖袭击,他就带着一车乘客,选择了一条在地图上根本没有标识的小路,最终逃出生天。

父亲每次出车前都要向佛祖祈祷。他在后视镜上挂满了佛珠、佛像,随着车子的颠簸互相碰撞,在空气中作响。

恰马尔一度以为这是发动引擎的必要步骤,就像转动钥匙一样。

恰马尔知道很多车的品牌。父亲告诉他,在自己年轻的时候,路上跑的大多数是日本车,后来有了一些欧美车,再后来,慢慢都变成了中国车。家里开了很多年的那辆二手丰田老爷车,也已经换成了新款吉利氢动力车。

他喜欢车,喜欢看路上车来车往,喜欢摸车身上被冲压出来的形状,喜欢坐在驾驶室里的感觉——哪怕只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喜欢闻汽油的味道,喜欢听引擎轰鸣的声音,但他从来没有真正开过车,哪怕只是玩具车。

一切只发生在他的想象和梦境中,当然,还有手机和VR网咖的赛车游戏里。

恰马尔总能击败小伙伴,以最快的圈速结束比赛,刷新纪录。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流淌在他的血液里,使他能够近乎本能地换挡、切线、点刹、漂移……以最经济高效的微操技 术完成赛程,同时赚取尽可能多的积分。

孩子们都叫他“鬼魂”,每当这时,恰马尔都会挺起胸膛,咧嘴大笑,像是得到了至高无上的奖赏。

可这一切,和在中国人的训练中心发生的事情完全不一样。

#

舅舅带着恰马尔来到位于科伦坡市中心的ReelX大厦,坐电梯下到负3层,把他交给了一位年轻的女士。她的胸牌上写着“爱丽丝”,但她的面孔却是典型的本地人面孔。

“恰马尔,现在我要把你交给这位爱丽丝老师,她会对你非常好的。让其他人都看看你的厉害,好吗?”朱尼厄斯朝爱丽丝眨了眨眼,不过后者并没有理会。

“跟舅舅说再见,恰马尔,然后跟我来。”

爱丽丝带着恰马尔穿过洁白明亮的大厅,穿着白色衣服的工作人员来回忙碌着,手里拿着快速变幻数字曲线平板电脑,不用的时候就随手往身上一贴,那薄薄的屏幕便会柔软地贴合身体的曲线,成为衣服的一部分。

除了轻微的耳语声,一切都安静得过分,没有引擎轰鸣声,没有轮胎与地板的摩擦声,甚至没有开关车门窗的咔嗒声。恰马尔越来越好奇了。

爱丽丝带他到更衣室。门上挂着一件黑色紧身服,旁边是一顶头盔。恰马尔眉头一蹙,他不喜欢黑色。妈妈总说,白色代表圣洁,黑色代表厄运,所以斯里兰卡人很少穿黑色。大家平日都是衣着鲜艳,只有在特定的节日和礼佛仪式才会穿上白色。

衣服是由弹性材料制成的,感觉就像恰马尔身体上的第二层皮肤,非常合身,温度也恰到好处。戴上头盔之后,恰马尔转来转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活像漫画里的超级英雄,只是更像滑稽的火柴棍人版本的。

“恰马尔,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很重要的事情,你要认真记住,好吗?”培训师爱丽丝有着一双深褐色的眼睛,就跟妈妈一样。

爱丽丝带着恰马尔离开更衣室,穿过长长的过道,进入一间闪烁着彩色眩光的房间,八座豆荚状的虚拟驾驶舱连着树藤般粗的线缆,排成两行,每个驾驶舱背后都悬挂着巨大的屏幕,上面同步显示着游戏里的主观画面以及驾驶员的各种生理数值。

“一会儿你会坐进虚拟驾驶舱里,就把它想象成游戏控制台,它会随着你的驾驶倾斜、震动,产生一些加速度,不用紧张,那些都是模拟的,只是为了让游戏更逼真、更好玩,好吗?你只需要照着屏幕上和耳机里的指示去做。今天是第一天,你只需要熟悉设备、测试操作流程。如果有什么问题,或者你累了、不想玩了,只需要告诉我们,我们就会停下来,好吗?”

恰马尔似乎听懂了,又好像没完全懂。爱丽丝帮他拉下头盔上的挡风镜,他钻进了驾驶舱里,像个真正的赛车手那样,扣紧安全带,摸摸方向盘,踩踩刹车和油门。仪表盘上出奇地空旷,他很快发现可以通过手势改变操作面板的布局,甚至把数值移到面前的前风挡玻璃上。这时,原本空白一片的虚拟视野苏醒了。

突然,他眼前出现一组彩色数字,伴随着耳机里响亮的声音,倒计时开始,10,9,8,7……恰马尔的心脏扑通直跳,好像下一秒驾驶舱就会喷射火焰,拔地而起,摆脱地心引力飞向太空。

……3,2,1,开始!

驾驶舱并没有起飞,恰马尔突然眼前一亮,他发现自己坐在驾驶座上,所有的细节表明,这模拟的正是他最熟悉的家里的那辆吉利未来F8,甚至连车门内饰的皮革纹理都分毫不差。他终于取代了父亲的位置,忍不住伸出手去抓方向盘,却发现映入眼帘的不是黑色连体服,而是流光溢彩的赛车手套。恰马尔调整了后视镜角度,看到自己的头盔也不再是沉闷的黑色,而是游戏画面般鲜艳夸张的涂装。

他一下子就激动了,像游戏里发出的语音指令一样大喊一声:“预备——出发!”

可是车子并没有随之飞驰起来。

耳机里传来爱丽丝的声音,告诉他不要慌,要跟着指令操作。恰马尔这才发现视野中飘浮着许多立体文字,闪烁着光,以不同的颜色和形状吸引他的注意力,就像科伦坡市里的数字广告牌。他随着虚拟箭头低下头,发现油门也在发着绿色的光晕,示意他踩下去。当他踩下去时,旁边又升起一个温度计般的力量槽,随着他踩油门力道的变化而不断改变,忽高忽低,时而从蓝变绿,时而从蓝变黄。

太好玩了!恰马尔发动车子,挂挡,松手刹,轻踩油门,身体与视野同步一震,车子便动了起来。

“非常好,控制速度,注意来车。”爱丽丝提醒他。

“这条路,好像是我家门前的那条路,但……又不太一样。” 恰马尔犹豫地说。

这条路跟父亲每天送他上学的那条路一模一样,除了没有横穿马路的行人,没有乱七八糟抢道的突突车。恰马尔缓慢地开过几个路口,发现本来应该拐弯的地方却依然是直行的。

“这是AI根据真实数据生成的虚拟路况,所以看起来很像。因为这是你训练的第一天,所以我们为你调低了难度。一旦你完成了训练,就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路线了。”

训练?什么训练?

恰马尔很快掌握了诀窍,在这里开车和在VR游戏里几乎完全一样,只不过这里的引擎更强大,延时低到难以察觉,虚拟与现实之间的界限也更加模糊。爱丽丝说得没错,果然,随着恰马尔逐渐熟悉各种操作,路上的车子开始多了起来,在拐弯处有行动不便的老人和遛狗的女士过马路,孩子们把球踢到了路中央,信号灯出现故障不停地闪烁着……所有这些都在考验着恰马尔的注意力和应变能力。一切都太真实了,他感觉自己出汗了,手心黏糊糊的,眼睛又涩又疼,但他还是死盯着眼前的一切,生怕错过了什么标记,酿成意外。

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条上学的路似乎永无止境,恰马尔的注意力开始飘忽,速度不知不觉间提到了80迈 、100迈、120迈……他进入了一种心流体验的状态,像是与驾驶舱、眼前的虚拟景观一起融入了一个和谐的反馈闭环。他并没有在开车,相反,这辆车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直到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仪表盘。时速计的指针已经进入红色区域,并且到达了上限。

恰马尔瞪大眼睛,本能的警觉闪电般击中他。他松开油门踩向刹车,却没有掌握好力道。在几股力的交互作用下,高速行驶的车子失控了,翻转起来,整个视野如摆脱地心引力般疯狂旋转,恰马尔尖叫着握紧方向盘。他不得不闭上眼睛来对抗眩晕,直到一切都停下来,没入黑暗。

他隐约听到耳边传来的呼唤,似乎是爱丽丝在喊着他的名字。接着,有人把他从驾驶舱里拉出来,摘下他的头盔。他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就像一条被扔到岸上的鱼。

恰马尔重新回到游戏之外的坚实世界。可内心深处,他还想回去,想再次体验那种失控的快感。

#

雨季即将结束,从肉桂红酒店顶层的红云酒吧能够看到整个科伦坡的天际线,一道道暗红的闪电不时从堆叠的云层中刺出,预示着新一轮的降水。

朱尼厄斯旋转着面前的一杯威士忌,球形冰块在琥珀色液体中融化了大半,像是南极大陆岌岌可危的冰盖。

一只手搭在他右肩,朱尼厄斯条件反射般弹起来,差点儿没从高脚凳上摔倒。

是杨娟。一头清爽的短发,管理得极好的身材包裹在白色运动装中,足以让人误以为她是一名体操运动员,而不是一家中国高科技公司驻斯里兰卡的负责人。

“抱歉,让你久等了,两辆突突车抢道,你懂的。”

“欢迎来到科伦坡,来杯单一麦芽?”

“我最近爱上了一种本地酒。”杨娟向吧台调酒师打了个手势,后者心领神会,不多会儿,一杯乳白色鸡尾酒端了上来。

“不会吧,你喜欢便宜的椰花酒,我老妈活着的时候每晚临睡前都要喝一大杯。”

“这里的人都跟我说,这是女士酒,因为又酸又甜,干杯。”

两人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但甜蜜只是一种欺骗,它的酒精浓度估计比得上你们的……二锅头?是这么叫吧。” 朱尼厄斯咧嘴微笑。

杨娟咂巴着嘴,喉咙里像有把火在烧:“没错,就跟这里的人一样,甜蜜只是一种欺骗。”

朱尼厄斯一下子被噎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杨,我已经帮你找到了你要的,那些孩子……”

“那些就是全斯里兰卡最好的孩子?”

“全是按照你的要求,根据VR网咖数据筛选出的最好的一批……”

“还不够好。”

“听着杨,这里不是德里、帕洛阿托或者深圳,我们对于好的定义不一样。”

“我需要更多的孩子、更好的孩子,测试通过率很低,找不到足够的合格司机,我说服不了投资人。朱尼厄斯,想想看,斯里兰卡不是最近的,也不是文化上最匹配的,你以为为什么选择这里?”

“我们是最便宜的。”朱尼厄斯垂下黑而浓的睫毛。

“再来一杯,”杨娟朝调酒师招招手,“他也是。”

朱尼厄斯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把外甥恰马尔都带给你了。”

“他是你外甥?那男孩很机灵。”

“用他爸的话说,恰马尔从娘胎里就是闻着汽油味儿长大的。”朱尼厄斯想起外甥,嘴角扬起笑意又突然凝固,“杨,我认真地问你一件事。”

“嗯?”

“你保证过,新的系统能够确保驾驶员的绝对安全,没错吧?”

杨娟把视线投向玻璃幕墙外的科伦坡夜景,抿了一口椰花酒:“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朱尼厄斯不回答,抚摸着左腿的右侧——在肌肉和神经纠结的深处,某个位置隐隐作痛,像是对这句话里的某个关键词产生了反应。医生找不到任何生理性病变,只能归结于某种心因性障碍。只有朱尼厄斯知道这处幻痛所联结的记忆,他不愿去想,就让它继续痛下去好了。

“……告诉人们真相,并让他们承受后果,或者欺骗他们,但是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杨娟的北京腔儿此时听起来很诚恳。

“我明白了。” 朱尼厄斯叹了口气,“不过,也请照顾好恰马尔,他是我们家族的希望。”

他站起来,双手合十告别,留下柜台上的酒杯,冰已经完全融化了。

#

“又没吃完?”父亲朝卧室方向瞥了一眼,问道。母亲摇了摇头,把那盘剩了大半的铁板炒饼拿到院子里,饥饿的乌鸦正在枝头翘首以待,等着消灭残羹冷炙。

“你说要不要带他去岗嘎拉马寺,让寺里的师傅帮他祈祈福?”母亲皱着眉,双手合十,念叨着没人听得清的经文。

“再等几天吧,朱尼厄斯说一开始都有个适应过程,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学习曲线,没错。而且……很快他就能拿到薪水了,中国人给的可是真金白银……”

“唉。那天我看到他站在车子旁边,眼神怪怪的,就好像……”

“好像什么?”

“就好像他在跟车子说话……”

父亲大笑,“我看有问题的不是恰马尔,是你。”

“那可是你的儿子,你个没心没肺的老家伙。如果恰马尔自己不想去,我们就不去。我可以去打别的零工……”

“别傻了,莉迪亚,恰马尔很开心,每天他都迫不及待地要去上班,你见过他对别的事情这么上心吗?”

“可是……”

“嘘,他来了。”

恰马尔趿拉着鞋从楼梯下来,似乎没有看到父母,只是呆呆地看着地面。某个瞬间,他像一架要俯冲开火的战斗机一样张开双臂,但最后只是非常缓慢地转了个弯。从父母中间穿过时,他手里还做着换挡的动作。

“恰马尔!”母亲喊了一声。

“嗯?”男孩停住了前进的脚步,往后倒退着走了几步,回到他们跟前。

“我是怎么教你的,见到长辈应该怎么打招呼?”

恰马尔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仿佛刚从梦中醒来。

#

恰马尔轻而易举地成为排行榜上的冠军。

他不再是那个容易惊慌失措的新手,无论多么复杂的路况、陌生的车型、古怪的任务,都难不倒他。他总是能用最陡峭的学习曲线和最完美的临场表现完成任务,获取最高的积分,并在众人充满敬佩的目光中离场。因为每个人都知道,积分就是钱。杨娟能把这些孩子从斯里兰卡各地招募到这里,可不是用游戏作为奖赏。

其他的孩子经常缠着恰马尔,让他传授诀窍,他总是把头一甩:“我天生就是个好车手。”只有在伙伴们不满的嘘声中,他才愿意多说几句。

“好吧,”恰马尔叹了口气,“你得学会驯服自己的大脑,让它相信,眼前看到的、身体感受到的一切,哪怕再逼真,也只是游戏。”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爱丽丝远远地看着这一幕,表情复杂。

#

恰马尔发现,游戏里的地图并不是无限的,多半集中在中东到东亚沿线的几大城市集群:阿布扎比卫星城、海得拉巴、曼谷、新加坡人造岛、粤港澳大湾区、上海临港、雄安新区、日本千叶……而游戏场景也都惊人地相似。外星人或者恐怖分子来袭,导致道路被毁或车辆失控,车手除需要躲避失控车辆的撞击外,还有更为艰巨的任务。

一天,恰马尔接到一个任务,执行地点是新加坡人造岛。北爪哇海的洋底板块异动引发海啸,由此产生的次声波导致人造岛的智能交通系统瘫痪,而且高达10米的海啸将在6分钟内正面袭击岛岸,上百辆无头苍蝇般的智能车辆及里面搭载的乘客将面临灭顶之灾。

恰马尔和他的伙伴们需要做的是,进入这些车辆,将其转换为手动驾驶模式,避开可能的碰撞,接入临时搭建的本地车联网系统。该系统将接管车辆,组成有序的队伍,寻找最近的避灾点,让乘客得以快速逃生,将人身伤亡降到最低。

这也许是恰马尔经历过的最刺激的一次游戏。

他在不同车辆的驾驶室跃入跃出。所有的操作流程都被他简化到极致,跃入车后,他能条件反射般地在数秒内完成任务,然后跃出。视野中的混乱场景不断切换,红色倒计时快速读秒归零,远处灰蓝色海面有一道绵延不尽的白线逐渐加粗、逼近,那便是致命的海啸。恰马尔无暇欣赏,甚至没有时间害怕,他像个真正的鬼魂,附体于一辆辆钢铁之躯上,将它们接入系统。他的积分随之翻滚,发出悦耳的金币的脆响。他嘴角微微抽动,所有的注意力资源被高度凝聚,如一把利剑,出鞘,回鞘,剑无虚发。

海啸越发临近,恰马尔加快了跳跃的速度。他想尽可能多拿一些积分,也许弟弟妹妹的学费、家里的生活费,全靠他的神经反应与手上动作节省下来的每个微秒赚出来。他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那堵海水与泡沫砌成的墙,在游戏画面中的还原度并不是很高,带着粗糙的锯齿状边缘和像素化颗粒。就在恰马尔即将跃入一辆SUV之前,它劈头盖脸地没过了他的视野。他看着前方那几辆没来得及接入系统的车辆被无情的海浪席卷着,从路面上翻滚开去,不久便消失在黯淡的远处。他为那些错失的积分感到遗憾。

游戏结束。

恰马尔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全身湿透。他精疲力竭,甚至没有办法爬出驾驶舱,只能靠两名工作人员将他抬出,就像是捞起一条被大浪拍晕的沙丁鱼。

爱丽丝让他休息一个礼拜。他只能坐在轮椅上。拿把勺子,手都会抖个不停。一入睡,就会梦见巨大的白色海啸将自己吞没。似乎这次任务掏空了他的某个部分,让他虚弱不堪。

直到某一天,恰马尔在卧室里听到厨房的电视里传来报道日本关东海啸的声音。他从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进厨房,正在吃饭的父母和舅舅惊讶地看着他。

电视屏幕上,是监控摄像头拍下的海啸撞击沿岸公路的最后一刻的场景。车辆被掀翻、卷起,如纸黏土捏成的手办,被轻而易举地带走,消失在洋流中。

恰马尔的心脏狂乱地跳动着。这一幕如此熟悉,所有道路、车辆的位置关系都与游戏结束时的画面一致,甚至连车辆翻转的角度也高度吻合。

不,不可能。那只是个游戏。

“舅舅,那只是个游戏,不是吗?”

朱尼厄斯犹豫了片刻:“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她会告诉你一切。”

#

“亲爱的恰马尔,我们终于见面了。”

办公室里摆满了斯里兰卡民间手工艺品,像是专为游客开的纪念品商店。白衣女子从沙发上起身,伸出手,手掌柔软温暖,这让恰马尔的戒备卸下了几分。

“我叫杨娟,你可以叫我杨,也可以叫我Jade。我知道他们都叫你‘鬼魂’,对吧?”

恰马尔脸红了。

“我负责ReelX的斯里兰卡分公司。我看过你所有的游戏数据,不得不说,你是一个天生的赛车手。”

恰马尔的嘴角微微扬起,又迅速平复下来。

“你舅舅说你有一些疑惑,我将尽我所能来解答。”杨娟说。

恰马尔咬了咬嘴唇,似乎在思考应该如何像母亲一向教导的那样,恭敬、礼貌、体面地开口。

“那海啸……是真的吧?”恰马尔太累了,他放弃了母亲坚持的体面,让自己的思绪脱口而出,“你在骗我们,所有这些游戏,都是假的。”

“当你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其实你心里已经有了假设,这件事要么是真的,要么是假的,对吗?”杨娟眨了眨眼。

“难道还有别的可能?”

“那我问你,海啸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那么,游戏里出现的海啸是真的吗?”

“那是假的。”

“游戏里的那些车是真的吗?”

“……它们行驶的路线是真的,动作也是真的,但是车本身是假的。”

“那你是真的救了那些车和人吗?”

“我……”恰马尔一下子被问住了,“……我不知道。”

杨娟摊开双手,露出充满理解的表情。

“可、可我知道你们在骗人,明明是日本海啸,为什么要说是新加坡?明明不是游戏,为什么要告诉我们是游戏?”恰马尔的脸涨得通红,就像每次在争辩中落了下风时的样子。

“在回答你的问题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你只能用‘是’或者‘不’来回答。”杨娟半蹲下身体,这样她就可以直视恰马尔的眼睛。

“你想去中国吗?”

“啊?”恰马尔噎住了。

“记住,只能用‘是’或者‘不’回答哦。”看到男孩窘迫的神情,杨娟露出了微笑,“你是我们最棒的车手,这是一个奖励。去了中国,你的问题就会有答案了。”

“你说的是……坐在驾驶舱里去吗?那我已经去过中国的很多地方了……”恰马尔流露出怀疑的神情。

杨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过了几秒才明白他说的是虚拟现实。“哈,我没有骗你。我说的是真的去,坐飞机飞到中国,吃中国菜,呼吸中国的空气,走中国的路。你想去吗?”

恰马尔垂下眼睛想了想,又抬起头看着杨娟,摇了摇头 ,露出一个体面的笑容。

#

恰马尔在一阵剧烈的震动中惊醒,以为自己还在游戏里,伸出双手想摘下头盔,可抓到的只有空气。他睁眼一看,原来是飞机在清晨的深圳宝安国际机场落地了。

这里的一切崭新而巨大。航站楼里,阳光透过白色顶部的蜂巢状镂空射进大厅,落在来往的旅客身上,让人觉得仿佛置身于圣洁的天堂之中。接机的是杨娟的同事,ReelX深圳总部的曾馨兰,一位活泼外向的长发女孩。她双手合十,说了句标准的“阿尤宝温”(你好),显然已是轻车熟路。舅舅回礼,恰马尔也依样画葫芦。

来到机场外专门设置的“无人车接客点”,一辆白色SUV几乎是配合着他们的步伐同时停稳,车门自动打开,里面宽敞、凉爽。

车子悄无声息地起步,一点儿也没有恰马尔习惯的卡顿感。他突然惊讶地发现曾馨兰竟然坐在驾驶员的位置上,可她显然并没有在开车。曾馨兰又把座椅掉转了180°,正对着坐在后排的恰马尔和舅舅,方便说话。

“现在深圳的绝大部分道路和车辆都支持L5级别的无人驾驶了,不用司机之后,车辆可以载更多的人,坐得也更舒适。而且,还有只载一两人的L5级别迷你车。”曾馨兰看出恰马尔的不放心,笑着对他说,“你看刚才这车子停靠的时间是不是很完美,这是因为智能出行系统知道我们的位置和移动速度,能够精确地调配车辆和安排线路。我们现在走的路,都是为无人车专门设计的智能道路,能实时与每一辆车上的数据中枢、与云端的交管系统交流信息,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确保安全与高效。”

恰马尔觉得她说话的样子有点像个机器人,精确而又快速。

朱尼厄斯贪婪地看着窗外的景色,赞叹道:“这和我上次来又不一样了!”

恰马尔问:“你以前来过深圳?”

“好多年前,那时这些路还在翻修升级,没想到现在都已经到处都是了。”

“深圳速度,”曾馨兰说,“一会儿还能看到更厉害的。”

恰马尔看着这个和科伦坡完全不一样的城市。建筑高耸入云,外立面闪闪发光,随着太阳角度细微地变幻花纹。没有尘土飞扬的红土路,没有车门大敞任由乘客随意跳上跳下的惊险场面,也没有牛车、突突车和汽车争抢路口,一切都如此干净、崭新、井然有序。他无法想象这是怎么做到的,就好像有无数透明的丝线从云端垂下,操控着巨大城市里星罗棋布的每一条路、每一辆车,甚至每一个人。

可是谁在背后操控着这一切呢?

想到这里,恰马尔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快看!”曾馨兰大叫一声。

恰马尔和朱尼厄斯望向她手指的方向。对向车道像是被摩西一杖劈开的红海,所有车子如训练有素的士兵,向道路两侧有序错开,辟出一条新的车道。随即,鸣着警笛的救护车飞驰而来,恰马尔想起了拉链的锁头,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拉着,所有错开的车子又在它驶过之后被“拉回”路面中间。在这一次紧急让道的过程中,所有车辆都处于正常行进状态,没有慌乱,没有剐蹭,没有一声乱响的喇叭。

“这是怎么做到的?”恰马尔被眼前这一幕深深震撼了。

“人有眼睛去看,有脑子判断距离,有腿脚调节速度和姿态,所以即使高速奔跑也不会撞到别人,车子也一样。”曾馨兰轻描淡写地说,“车子有传感器,有摄像头,有激光雷达,这就是它的眼睛。车载电脑有定位系统和电子地图,有避障算法,这就是它的脑子。而且,这些都是和它的引擎、传动装置、操控系统无延时连在一起的,这就是它的腿脚。”

“恰马尔,如果在斯里兰卡有这样的技术,想想能救多少人。”朱尼厄斯想起了逝去母亲的遭遇,她在心肌梗死发作时,便是因为救护车被堵在科伦坡的街头,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机。

“如果愿意掏钱,任何人都可以享受这样的特殊通道。有一家公司做了道路竞价的智能合约,比如说,我愿意给每辆让道的车子一块钱,如果有的车子不愿意,我就得加价,直到达成共识。比如,我想早到办公室5分钟,大概要花50元人民币吧。”曾馨兰补充道。

话音未落,车载系统接收到了一条通知,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广播。

“哦,是马拉松。”曾馨兰解释给两位访客听。

恰马尔还没来得及发问,突然感觉车子有一个明显的变向,偏离了原本在高速公路上的路线,朝着某一个出口滑去。不仅是他们的车,放眼望去,路面上所有的车辆似乎都在同一时间得到了各自的指令,如同战斗机编队般,整齐划一地解体、重组,变成新的队列,朝着不同的方向行进。

“这又是什么?”恰马尔不禁好奇地问道。

“啊哈!这就是新近启用的可编程城市交通系统。今天有国际马拉松比赛,需要占用城市的主要干道,所以会按照时间表进行道路自动分流。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好像人的心脏,主动脉堵住了要做手术,血液需要通过其他血管甚至毛细血管绕行一样。时间表精确到秒,节省大量地面协调资源,同时不会打扰市民的正常出行。现在这套系统用得还蛮频繁的,深圳一年到头的大活动太多了。”

恰马尔努力理解着眼前的一切,以及曾馨兰话中爆炸性的信息。他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最狂野却又最真实的梦。

#

参观ReelX总部之前,曾馨兰安排他们在前海一间粤菜馆吃午餐。

恰马尔一顿狼吞虎咽。这些食物如此美味,他有点不理解为什么家对面那间本地咖喱海鲜餐厅总是坐满了中国游客。朱尼厄斯却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海景,似乎那里有更吸引他的东西。

“怎么不吃啊,有什么好看的?”曾馨兰给他夹了一个虾饺。

“海……海岸线也变了啊。” 朱尼厄斯喃喃地说。

“填海造地是深圳的长期工程,我听说在斯里兰卡也有类似的项目?”

恰马尔想起每次经过科伦坡海边,总能远远地看见港口城的滩涂上,几艘庞然巨兽般的超大型耙吸式挖泥船,扬着高高的鼻子,喷出一道彩虹般金光闪闪的物质,那都是从近岸海床吸起的泥沙。这些船都来自中国,它们在帮助斯里兰卡创造新的陆地,重绘曲折的海岸线。

“斯里兰卡,海上丝绸之路上一颗璀璨的明珠。”曾馨兰模仿着新闻里的播音腔儿。

远处车流如甲虫般穿梭不停,每两辆车都保持着完美的间距,即便是转弯、掉头也丝毫没有误差,那不可能是由人类驾驶的。

“所以……这里还有人开的车吗?”恰马尔停下筷子,怯怯地问道。

“不是所有的车都可以切换成人类驾驶模式,”曾馨兰马上明白过来恰马尔真正要问的是什么,“现在也还有人类司机,不过只能在专门为人类设置的道路上开,而且需要配备AI辅助驾驶系统。驾照更难考了,以前那些马路杀手现在不太有机会上路了。”

“如果这样的话,为什么还需要我们呢?”恰马尔转向舅舅,直视他的眼睛。

“你们当然很重要。”曾馨兰和朱尼厄斯交换了一下眼神,认真地回答,“AI再先进,也会有出错的时候,更不用说还有那些专门针对AI的坏人,他们会在数据里‘下毒’,这样机器就瞎了,傻了,反应不灵了。再比如爆炸或地震摧毁了道路,让导航和数字地图失灵了。这时候就需要你们,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英雄。”

“可是……我并不想当什么英雄啊,我只想玩游戏,多赚点积分,帮补家用。”

餐桌上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沉默。曾馨兰突然憋不住扑哧一笑:“你们啊,还真是一家人。恰马尔,还记得当初你舅舅加入计划时也是这么说的。我没记错吧,朱尼厄斯?”

这下轮到朱尼厄斯脸红了,他不好意思地搅着碗里的汤。

“等等,你也是……”恰马尔瞪大了眼睛。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吗?”轮到曾馨兰吃惊了。

恰马尔点点头。

“我只是不想给你留下错误的印象。”朱尼厄斯低声说道,“我知道别人背后都是怎么说我的,说我干坏事遭了报应,佛祖把我的腿变瘸了,什么医生都治不好。”

恰马尔确实听过别人的议论,可他从来没有想过究竟是什么。

“你舅舅曾经是我们最棒的车手。他救过很多人的命,在他的腿受伤之前。”

“所以你也是鬼魂车手?”恰马尔的表情有了变化,“可鬼魂怎么会受伤?”

“那是十年前了。一个更早期的版本。风险总是存在的,只是现在我们尽可能把它降低了。”朱尼厄斯说。

“鬼魂当然也会受伤,这就是我们要把它变成一个游戏的原因。”曾馨兰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人是比机器更脆弱的生命,最微不足道的情绪变化都会影响人类车手的身心反应和表现水平。”

“所以才告诉我一切都只是个游戏……”恰马尔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骗我。”

“恰马尔,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朱尼厄斯叹了口气。

#

十年前的川藏大地震后,朱尼厄斯远程操控无人车进入余震不断的灾区,为被困灾民运送紧急救援物资。山体滑坡导致地图数据失真,AI也无法应对随时跌落的山石,只有鬼魂车手才能够完成这一使命。尽管朱尼厄斯技艺超群,躲过了数次突如其来的危险,但在最大一波余震袭来时,还是被砸中了左侧车头,车身侧翻,车轮只能空转,车身却动弹不得。

力反馈数据让他的左腿一阵钻心刺痛,尽管朱尼厄斯知道自己性命无虞,可这疼痛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期。适度的感官拟真能够带来紧迫感,刺激肾上腺素分泌,提升驾驶表现,但这个“度”是因人而异的,也是因环境而异的。为了进入灾区,朱尼厄斯主动调高了拟真参数,他知道有那么多人的生命都倚仗着自己的表现,他不能让那些真实的生命失望。

他忍着疼痛不断尝试各种解决方案,但均告失败,巨大的愧疚折磨着他,更加剧了他的疼痛。最后一刻,军方紧急调配了飞行器空投物资,纾解了灾民的燃眉之急,但朱尼厄斯的腿却永远被卡在了那个真实与虚拟交叠的时空裂缝中。

“所以把它变成游戏就能少点痛苦吗?”恰马尔感同身受,却无法理解背后的动机,“……可为什么我们要受这种苦呢?”

“我想,为了谋生,也为了救人,以抵消我们的业报。”朱尼厄斯自嘲地笑笑又收住,“或许,我们也有需要被救的一天。”

午饭后,他们参观了ReelX总部。参观实验室时,恰马尔的眼睛无法离开那些最新款的定制力反馈服和脑波驱动头盔。曾馨兰看出了男孩的心思,答应可以为他量身定制一套装备,前提是他愿意签约,完成公司派发的任务。

恰马尔摸了摸那身轻如丝绸却坚固如钢的石墨烯面料,他知道自己的内心已经做出了选择。

在深圳接触到的令人震惊的一切,都只是AI世界的冰山一角。恰马尔曾经认为,技术就像是父亲的汽车零部件,依靠轴承、齿轮与电缆,严丝合缝地拼合在一起,传递着清晰而明确的信号。现在,他意识到技术更像是母亲最爱的纱丽,单独看每张都薄如蝉翼,透出不同的纹路与图案,但当母亲把它们叠起来,包裹在身上时,纱丽看起来就完全不一样了,它像一层层朦胧的云彩捆绑在一块儿,凝固成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

#

屏幕上的动画飞机沿着蓝色虚线进入斯里兰卡国境。小岛的形状真的就像印度洋边上的一滴眼泪。

恰马尔使劲往舷窗外探望。他以为能看见夕阳下金色的狮子岩和锡吉里亚古城,努瓦勒埃利耶的粉红邮局,漂流在瓦杜沃红树林间的豪华木筏,或者滨纳瓦纳村的大象孤儿院……可是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厚厚的白色云层。

杨娟亲自来接机,却没有把恰马尔和朱尼厄斯送回家,而是把两人拉到了ReelX大厦旁边的一处施工工地。

这是中国建筑集团承建的项目,外部围挡上的文字和悬挂的安全口号,都是用中文、僧伽罗文和泰米尔文三种文字写的,就好像重要的事情必须重复三遍。地基已经浇筑完毕,预构件正在一层层地码上去。暮色中,就像一头巨兽的骨架正在慢慢地生长出肌体。不出半个月,这座现代宏伟的商业大楼将拔地而起。

“瞧,恰马尔,这以后会有好几层都是ReelX的办公室、训练中心和作战室,到时我保证会给你配备一个专门的房间,会有你专属的驾驶舱,你想把它装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杨娟手一挥,似乎那间挂着“恰马尔”铭牌的作战室已经装修完毕,正飘浮在半空中等待检阅。

“我……”恰马尔欲言又止,看了看朱尼厄斯,舅舅露出鼓励的眼神。“对不起,杨,我不想再当鬼魂车手了。”

恰马尔紧张地看着杨娟,那张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意外、失望或愤怒,也许她早有心理准备,也许她擅长把自己的情绪完美地隐藏起来。

“不用道歉,我明白。”她拍了拍恰马尔的肩膀,“我们骗了你,让你背负了这个年纪不应该承受的重担,却还希望你能够像从前一样,成为我们的最佳车手。”

“我只是……还没准备好。”恰马尔欲言又止。

“让我来告诉你一些事情,一些你舅舅都不知道的事情。”

杨娟笑笑,走到一堆高强度预制件旁边,坐了下来,丝毫不顾及白裤子会被弄脏。她抬头看着半成品的大楼,陷入了回忆。

“刚把我调来斯里兰卡的时候,其实我心里是很不情愿的。我分不清僧伽罗语和泰米尔语的差别。这里基础设施太差、交通太糟、效率太低、沟通成本太高。我想着待上一年就赶紧申请调走。我还觉得啊,这里的人都很爱贪小便宜,比如你舅舅,就老是跟我讨烟,一包又一包,贪得无厌。”

朱尼厄斯正好掏出一根烟想点,听到这里,羞赧地笑了笑,又收了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你们是把烟当小费。就好像你们的摇头就是我们的点头一样,其实只是文化差异。再后来,我才开始慢慢理解斯里兰卡人。你们很爱护自然,就像大象孤儿院对锡兰象的保护,以及金佛山那尊大金佛下巴上的马蜂窝,因为有信仰,所以不杀生,宁愿选择更平和的生活方式。还有往佛祖的脚印里扔硬币,我还真的这样向神明祷告过,那是在川藏大地震发生的时候,我祈祷你舅舅能够顺利完成任务,平安归来。”

恰马尔想起舅舅讲过的故事,迅速瞥了一眼他的左腿。

“我看到了在种种不同底下,斯里兰卡人和中国人的相似之处。为什么只有康提佛牙寺和北京灵光寺才有真身佛牙舍利?你想过没有,这就好像佛祖张开大口咬在地球这颗苹果上,偏偏把两颗牙留在了斯里兰卡和中国。要我说,这就是缘分。”

恰马尔和朱尼厄斯抬起头,双手合十,这是他们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

“所以我决定留下来,帮助斯里兰卡,把ReelX落到这里。这么多年,你们已经吃够了苦头,先是葡萄牙人,再是荷兰人,最后是英国人。中国人帮你们摆脱内战,重返和平,修建电厂、铁路、港口,还造了人工滩涂和岛屿,但还远远不够。你去过深圳,那就是科伦坡的未来。”

恰马尔被这句话深深震撼了,他没有办法把深圳和科伦坡联系起来,但第一反应却脱口而出:“是不是到那个时候,像我爸爸这样的司机就都没有工作了?”

杨娟一愣,安慰地拍了拍男孩的肩膀。

“我知道,现在很多人会说,中国正给斯里兰卡带来AI升级的附加伤害,比如失业。我们有一个说法,叫‘跃层冲击’。社会发展就像盖楼,得一层层盖,不可能盖完第一层后直接就盖顶层。每个社会其实都处于不同的楼层,往往处于更低楼层的社会,要承受来自更高楼层的社会发展带来的更大的冲击……”

“类似的事情以前中国也经历过,比如进口电子垃圾对环境的污染。除了发展,别无出路。所以,我们正在帮助斯里兰卡盖楼,整个社会往上走。就像你们看到的,虽然一些职位没有了,但是另一些职位又被创造出来了,比如你们的工作,非常神圣,非常重要。”杨娟看着恰马尔和朱尼厄斯,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什么。

“可是,当我知道那不是游戏之后……每当想起被海啸冲走的车子,那些没有被救起的人,就会觉得自己犯了很重的罪过……我真的没有办法再开……”

恰马尔向后退了一步,身体开始发抖。朱尼厄斯从背后搂住他瘦弱的双肩。

杨娟眼帘半垂,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流露出失败的神情。

“现在我了解了,技术和金钱并不能在所有楼层都发挥同样的作用。在斯里兰卡,我们还需要尊重文化与信仰……”

一阵急促的铃声打断了杨娟,她拿起手机接听电话。她的神色变得严峻起来,不断望向恰马尔和朱尼厄斯,话语间却透露着犹疑。

“我尽力吧。”杨娟挂断电话。

“发生了什么?”朱尼厄斯问道。

“恐怖分子攻占了岗嘎拉马寺,炸毁了部分佛像和建筑,伤亡惨重。监控系统显示,有一些游客躲进了寺里的佛法学校和僧人宿舍,但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发现……”

恰马尔僵住了,他眼前掠过那座妈妈经常带他去祭拜的千佛之寺,里面有巨大的黄金佛像,有几人高的象牙雕塑和劳斯莱斯古董车,还有各国馈赠的奇珍异宝。对他来说,这是一间游乐园,是母亲眼中的圣地。难以想象如此神圣的殿堂也会遭到破坏。

“警察呢?”

“正在赶往现场,不过怕是来不及了。他们找我帮忙。”

“你怎么帮?”

“ReelX公司有一辆试运行的无人车正好在附近,是一辆改款的越野SUV,我想让车子开到侧门出口附近,把幸存游客分批接到安全区域。”这是朱尼厄斯第一次听到杨娟声音颤抖。

“AI能行吗?佛寺刚被炸过,估计激光雷达会受粉尘干扰,况且恐怖分子中掺杂着游客,这么多不确定因素……”

“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时间不等人。”

“要是我这腿没伤就好了……训练中心还有人吗?”

“今天是法定假日,训练中心关门了。”

三人陷入了沉默。巨大的无力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上,如同科伦坡上空迅速积蓄的雨云。

“我去。”

是恰马尔,他半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你还没有完全恢复,连身很难保证安全。” 朱尼厄斯断然拒绝。

“你舅舅说得对,你现在的心理状态会极大地影响表现,那种曲线是断崖式的。”杨娟说。

“那座寺是我从小就去的,就算蒙着眼我也能走出来,我们没有时间了。”恰马尔抬起头,双眼闪闪发亮,就像是最上等的蓝宝石。男孩不等两人回话,拔腿便向训练中心狂奔。

杨娟和朱尼厄斯对视了一眼,紧跟了上去。

#

训练中心异常安静。

恰马尔双手合十,眼帘低垂,向着佛陀默祷。

他扣下头盔上的护目镜,紧了紧手套,钻进虚拟驾驶舱里,系好安全带。

深呼吸,调整心率,放空情绪,把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其他的什么也别想。

突然有什么杂音打扰了他的入定,恰马尔掀起护目镜,是杨娟用手指敲击头盔。

“听说这个能带来好运。”杨娟在恰马尔手腕上系了一根红绳,又郑重地和他握了握手,说了声“谢谢”。

恰马尔咧嘴一笑,合上头盔,想起舅舅带自己第一次踏入这个世界时的情景。

连接。同步。切换视野。

下一秒,他就跃入了那辆无人车。那辆无人车停在海德公园角(Hyde Park Corner)的兰卡联合汽车修理厂(United Motors Lanka),距离寺庙也就几百米远。

恰马尔发动汽车,沿着并不宽敞的公园街,开到吉纳拉塔纳路(Sri Jinarathana)左拐,很快就穿过了警方临时搭起的封锁线。经过岗嘎拉马寺正门时,他放慢速度观察。门口遍地狼藉,几只孩童的鞋子零落在地上,门里浓烟滚滚,左侧菩提树的叶子震落一地,但两侧并排而立的观音和关公像还在。他松了一口气。

这座寺可谓是亚洲佛像大聚会,收集了来自斯、泰、印、缅、日、中等各国造型各异的佛像上千座,加上陈列着罗汉舍利、珠宝、镀金法器、象牙法器,以及最珍贵的一撮佛陀头发舍利,因此平日里香火才格外旺盛,各国游客纷至沓来。也许这正是恐怖分子选择它作为袭击目标的原因,有标志性,也有足够的威慑力。

恰马尔的心跳开始加速,他通过车载摄像头观察周围,看有没有伤员等待救助,却一无所获。只能继续开到赫奴毗蒂亚湖路(Hunupitiya Lake)再左拐,靠近事先约好的停靠地点——婆罗浮屠副本外的侧门。

他还记得第一次看到这个婆罗浮屠时的震撼心情。它是把印尼中爪哇日惹的原版浮屠切出一面,等比例缩小再复刻而成,将其放置在寺内,供无法亲身前往朝圣的信徒膜拜。母亲说,原版浮屠经历了火山爆发、炸弹袭击和大地震,历经千年而不倒。不知此时,这些静默微笑的佛陀目睹眼前这一幕血腥屠杀,又会作何感想。

恰马尔将车停靠在门边,他不敢熄火,又怕引擎声引起恐怖分子注意,只能全神贯注地盯着门口,以期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他感觉心脏在猛烈地撞击着胸腔,口干舌燥,眼睛发酸发胀,有那么一阵子,他几乎要呕吐了。

“放松,你的恐慌指数太高了,”耳机里传来杨娟的声音,“就当作一场游戏。我们已经给游客发送了信息,他们知道你到了。”

游戏。对,这只是场游戏。

恰马尔调整呼吸节奏,努力回想自己在游戏中如鱼得水的感受。

一张亚洲男子的脸出现在门边,惊恐地张望着,看到车子上ReelX的标识后,那张脸消失了。没多会儿,一群人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口。

恰马尔把前后车门都打开,男子看到空空的驾驶座愣了一下,但随即明白过来。

车内空间有限,游客们先把伤员安置好,老人、小孩和妇女再上车。领头的男子看车里已经占满了,把车门一关,挥了挥手,带着其他人退回门内。车厢里有一个孩子哇地哭了出来,喊着要爸爸,其他孩子共鸣般齐声大哭。

这哭声让恰马尔揪心,他不敢耽搁,每多待一秒都是危险。他迅速起动,沿着当前道路前行,左拐再右拐,不到一公里便是著名的科伦坡肉桂红酒店,在那里伤员和游客都能得到妥善的处置。然后他再返回来,接其他的游客。

就像在游戏里执行任务,规定路线,规定动作,规定时间。

除了一点,在游戏里你看不到这些游客的面孔,也听不到他们的啜泣。

恰马尔数不清自己已经往返了多少次,这一次,终于接上了最后一名游客。可车门还没关严,一梭子子弹便扫过来,玻璃碎裂声、金属撞击声与人们的哭喊声交织成一片,刺激着恰马尔的耳膜,嗡嗡作响。

恰马尔一个加速急停变向的组合动作,闪过了试图扒上车门的两名黑衣人,把他们撞到一边,却没料想前车窗咣地砸下一个人影,双手紧紧地扒着雨刷,像块口香糖黏着不放。那人身上绑着几坨块状物体,从抖动的画面中隐约可以分辨出上面红色光点闪烁的频率在不断加快。

是炸弹。

恰马尔加速穿过公路,左右变向蛇行,车身擦着路肩,试图把那块致命的口香糖甩掉,可那块口香糖好像粘得更牢了。他的大脑在迅速地运转着,判断着所有的可能性,每一种可能性都关系到车厢里那一条条生命。

这不是游戏。

“这不是游戏!”恰马尔大声喊着。

“什么?”杨娟不解地喊着。她坐在训练中心,紧握拳头,汗透全身。

恰马尔没有回答,他并没有按照既定路线在下个路口左拐前往肉桂红酒店,而是拐了一个反方向的弯,沿着贝拉湖畔的A4公路疾速往回开。从画面中隐约可以看到,树荫掩映下,淡蓝的贝拉湖上有白鸟低飞,一派静谧优美。

“恰马尔,你要去哪里?”朱尼厄斯的声音中充满了不安。

炸弹上的红点闪烁得更快了。恐怖分子大声吟诵着什么,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忏悔。恰马尔知道没有时间了。

到了!

恰马尔突然一个急转弯,横穿对向车道,直冲下一个斜斜的土坡,车被低矮的砖石围栏颠得飞离地面半尺。他看到了水中庙,它仿佛悬浮在贝拉湖湖面之上。一条木栈道从水中庙一直通到岸边。主殿屋顶的宝蓝色瓷砖与佛像身上的金漆相互映衬,宁静而虚幻。

现在不是欣赏美景的时候,车子在木栈道上重重落地,恰马尔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座用大理石围砌起来的凉亭立在栈道入口前方,保护着底下仿照佛陀足迹的白色石雕,上面刻着圣兽与莲花的图案,落满游客祈福的硬币。凉亭后则是一尊半人大小的卧佛雕塑,姿态曼妙,似乎在迎接来客。

“大家抓紧了!”恰马尔第一次通过车载电台说话,得到的却是全车乘客的尖叫。

炸弹上的红点已经停止了闪烁,只是那么亮着,像充血的眼睛狠狠瞪着恰马尔。

他将车子油门踩到极限,朝着凉亭撞去。这短短几十米的距离,似乎无穷无尽。

对不起,佛祖。

一阵巨响淹没了恰马尔愧疚的祈祷。

#

肉桂红酒店26层,红云酒吧。

没有平日里震耳欲聋的音乐,也没有迷幻的灯光,一片昏暗中,黑压压的人群抬着头,全神贯注地盯着幕布上的投影。

那是一段被监控摄像头记录下来的画面,正以1/20倍的速度播放着。

一辆千疮百孔的SUV,全速撞向一座大理石凉亭,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撞击的瞬间整辆车的后部腾空而起,随着车头金属的变形、车窗的碎裂,以及车内乘客前俯后仰的超现实主义姿态,附在风挡玻璃上的黑衣人在强大惯性的作用下,被抛离车体,缓慢而优雅地飞出一道平滑的抛物线。他的身影掠过佛陀的足迹,也掠过微笑的白玉卧佛,似乎朝着水中庙主殿前的观音像飞去。可就在他即将飞到观音像的瞬间,一道白光闪过,他的身体被慢速火焰所吞噬,像是一场小型核爆炸,将他撕成无数细小的碎片与血雾,均匀地喷洒到四方诸佛以及贝拉湖湖面之上。远处的鹈鹕与白鹭被爆炸惊动,舒展双翅,慢速逃离。

车子重新落回地面,过了漫长得难以忍受的间隔,乘客们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地爬出车厢。

画面便定格在此。

灯光亮起,众人还沉浸在刚才惊人的一幕之中,久久无法回神。不知道是哪个角落开始响起了掌声,然后在整个场地中迅速蔓延开来,变成一场热烈的风暴。

“让我们再次举杯,向我们的英雄——恰马尔——致敬!”杨娟高高地举起手里的香槟。

杯沿碰撞发出脆响,金色液体泛起泡沫。

“也祝他新学期一切顺利!”

人群中响起一阵充满善意的笑声,宾客们围着那个黑瘦、羞涩的男孩,握手、拥抱、合影留念,还有人按斯里兰卡习俗为他送上酱叶和兰花花环。男孩更加窘迫不安了。

一只手把他拯救了出来。杨娟穿着一身白色礼服,显得更加优雅,她做了个手势,乐队开始演奏,更多的食物和酒水也被端上来了。

“各位来宾请尽情享受!不过,我们的英雄需要暂时离开一会儿,记者,你们懂的,可不能让他们等着。”

在哄笑声中,杨娟带着恰马尔进了嘉宾休息区。恰马尔惊讶地发现,那里并没有别人。他不解地看着杨娟,杨娟笑了笑,又倒了两杯香槟。

“我又撒谎了,没有什么采访,我只是希望你能够自在一点。干杯。”

两个人轻轻碰杯,杨娟一饮而尽,恰马尔微微抿了一口。

“你也许以为我是想挽留你,你错了。”杨娟拍拍男孩的肩,“我只是为了给你一份纪念品。”

她侧身,露出了藏在背后的那个炭黑色的箱子。

恰马尔上前,用手轻轻抚摸上面的纹路,箱子识别他的指纹,如莲花般开启,里面是为他量身定制的黑色头盔、紧身衣和手套,他的最新款车手装备。恰马尔拿起头盔,护目镜上映出自己的面孔,他抬头看着杨娟,面露感激。

“千万别谢我。”

“谢谢你。”恰马尔咧嘴微笑。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们不是发展的代价,”杨娟突然显得格外严肃,“你们是未来。噢,还有一件事,看看这个。”杨娟掏出手机递给恰马尔。“记者们终于干了件好事,你觉得这个新外号怎么样?”

新闻标题写着:“神圣车手:一个斯里兰卡男孩如何借助无人车拯救11条生命”,下面配图是恰马尔的剪影,那顶标志性的头盔闪闪发光。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陈楸帆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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