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非/摄
◎机械时代(组诗)
◎悬浮钟表
在圆形的木质底座上,时间优雅地
滑行,我们暂时忘却时针刻度,
共享所有人正在经历的时刻。
此刻我在枯坐,并深度怀疑枯坐本身,
试图寻找枯坐与枯山水的关系。
哦,还有枯寂,枯寂聆听着时间
与生命被减去的部分成正比。
我的注意力被吸引到悬浮的本质上来,
意味着摇摆,状如墙头草,
所幸时针依然保持固有的速率。
需要获得什么旨意,才能摆脱
地心引力,在半空检视自己的躯壳
而抵达内心?但我的内心一无所有,
贫瘠得丢掉了所有词汇,
因此我对平面怀有深深的疑忌。
我将随意设置一个时间,譬如回光返照,
时针需要经过漫长跋涉,
才能抵达终点——而这个终点
也将只拥有一瞬,便被抹去。
当然我还持有记录时间经过的手段,
譬如悲伤与狂喜所绑架的记忆,
虽然记忆并不可靠,文字也会失去
原来的光泽。无论怎样,我都将
缓缓地升起,与地平线保持一个距离,
并竭力维护着可疑的平衡
——让体内的磁铁永葆坚定的磁性。
◎高塔上的鸟
风吹起。那只黑色的鸟
依然紧紧附在高塔的细棱上,
只是背部的羽毛如脊骨一样
突兀地犁起。它在高塔上
望着山脚下的小县城,
目光时而追随一个放学后
独自回家的八岁小女孩,时而是
一个拾荒老太太的满脸皱纹。
一声汽车的尖啸传来,一场
突如其来的车祸,带走一个
年轻男子。它目睹了太多悲伤,
殡仪馆就在脚下,坍塌的号啕
或虚假的悲泣,它都心知肚明。
它看得更多的,是一群
沉默的人消失在一个个格子里,
在特定的钟点又陆续爬出来,
它能听到他们脚步声里,那
又加重一层的疲惫和无奈。
一只黑色的不祥之鸟,在一座
小县城的高塔上俯视人间,
人们心底那一层微暗的火,从它
眼里反射出来,越来越明亮。
◎秋日
这必是温热的呼吸,蚂蚁
也探出身子。太阳挂在高处
高处必有寒流。有风
吹灭了一个人内心的灯盏。
这必是一个命运转折的路口。
慢慢将广漠的爱冷却
换上一副木刻表情,将一根
火柴上隐隐的火焰掐灭。
这必是练习生存的教科书。
左右之计,稻粱之谋
舟楫向往之所,但把舵之人
潜入人流,让你找不到对手。
这必是一枚箭头对准的皱褶。
虚妄,张皇,身体里的潮湿
已不再是原来的样子。它们
偷偷打量,这个体无完肤的人。
这必是一种坠落,在空气
浮力下飘飞。意味着一生终结
终结必有深刻的纹理。而秋日
盛大,万物在积蓄如何新生。
◎遥远的东西
我们所说的遥远,肯定包括
一句话,一个感叹词,或者
一段被遗忘的故事。
比如一把手术刀刻板的表情
永远保持冰冷的锋刃,它
不经意提醒的病变的那一瞬。
比如一个男孩茫然的眼神
还来不及看清死亡的纹理
命运就赐予他非同凡响的意义。
算起来,还包括一段被掐掉的
光阴,一个倏忽老去的过程
在命运岔道口丢失的教义——
一把锈蚀的钥匙找不到对应的
锁孔,一声叹息没有回声。遥远
就是手上无处安放的行李,就是
火车穿过隧道,卷起的火烧云。
遥远就是生之忍耐,死之坦然
就是在地球背面,听不到你的哭声。
◎冥想者的夏日
他进入漫游状态,在人们
专注于工作的上午十点,只有
一群鸽哨呼啸着经过城市上空。
洒水车即将完成对路面的清洗
长臂塔吊被太阳提起,像马戏团的
魔术师,即将弹射出头顶的皮球。
他从一个幽暗的洞口开始进入——
水纹因微光反射到岩石的凸面,安居于
一粒水滴而拥有光明的内心。
他经过明亮与暗黑相互撕扯的拐角
挤走和身体等量的稀薄空气,出现
短暂的眩晕,以及一阵恍惚。
出口仍然难以触及,交叉小径
诱惑他。凭着对深邃的无限信赖
他陷入他的迷宫和陷阱。
他持续深入,没有听到外面急促的
警报声。他深信活着是一半,死去
是另一半,半死不活是一生。
烟灰燃尽,烟头烧着他的中指和食指
他抽出身来,回到阳光普照的现场
反复确认,这是一名修改后的自己。
◎慢动作
伸出的手慢慢紧握成拳头
空气凝结成团,雾气变成露珠
而皱纹逐日加深,镜子里的人
慢慢衰老。每个人的内心
都有一片无边的深黑不敢轻易触碰
就像快速运行中必然的慢。
就像一把刀切进梨,仿佛经过
漫长的四季,才能抵达果核的
纤维内部。就像一颗子弹进入骨头
必得检阅他历经损毁的一生
才能最终将骨髓敲散。就像一个人
用垂直落体的方式,拆开
骨头和肌肉,他触地的那一瞬
我们希望再漫长一点,让他
多看一看这个他深恨的人间。
我们手持一个个摄影机,
用慢来记取一切快的事物,它
各个侧面的影子,以用来抵御
时间的流逝和地球的引力。
来源:《芙蓉》
作者:罗霄山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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