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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杨波:花事
2022-09-29 10:01:45 字号:

湘江文艺丨杨波: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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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事

文/杨波

爬山虎

院子东南有两棵葡萄,西北有一棵爬山虎。它们各自占据铁栅栏的一角,彼此四目相对,遥相呼应。铁栅栏毕竟有限,先到先得,它们都明白这道理,暗自较劲。

爬山虎是我从黄河滩上挖来的,带着泥,一尺来高。头一年,它几乎没怎么长,柔柔弱弱,左顾右盼。院子西北角是阳光房,玻璃钢架结构,我担心它爬不上,架梯子扯了好几根绳,给它指路。没几天,绳子就经不住日晒雨淋,糟掉了。索性不管它,任由它爬高上低,辗转腾挪。爬山虎确实名不虚传,另辟蹊径,兵分两路,一面自下而上,从门窗结合的空隙处杀出一条血路,或者径直钻进窗缝,抓住窗纱,迂回攀登;一面自西向东,蜿蜒盘旋,攻城略地,感觉也就是一个夏天的光景,铁栅栏就被它占去了一多半。

端午在望,午后烈日灼灼,盛夏的炎热已经难以抵挡。若没有爬山虎的环抱,在院子里待几分钟也很困难。这面绿色的院墙白天看时是很美的,叶片如硕大的手掌,层层叠叠,绿得耀眼。风起时,群起而鼓掌欢呼,起伏翻滚,如潮水涌动。有雨则更好,叶片经雨水洗刷,绿到极致,凉到心里。夜晚,听外头叶片摩挲,哗哗嚓嚓,总以为下雨,其实大半是有风。直到带着雨腥味的湿气从窗外透进来,哦,这回是真下雨了!

搬到新家才两年,葡萄自东向西,爬山虎自西向东,如两股溪流向中心流淌,照这架势,再有一两个月就会碰面。我估计它俩会打起来。

我真是瞎操心!

爬山虎也开花。金色的小米粒,花椒大小,五六个一蔟,开得热热闹闹,触目皆是,如繁星点点。爬山虎叶片分五瓣(似乎就是五叶爬山虎),花仔细看,也是五瓣,金黄,如散碎的珠子,洒落一地。花有香味,单个不明显,这种味道汇聚起来,就很浓郁,尤其是早起或者傍晚,近前能感到香气氤氲,草木腥中有微甜,带着凉意。这几天花开得正盛,引来三两蜜蜂,嗡嗡嗡,在花叶间逗留,可见它是有蜜的。

小学四年级那年秋天,我有幸去北京参加少先队员代表大会。十月,秋意正浓,当时去了不少地方,现在大都记不起来了。印象最深的,就是到处可见爬山虎,公园的围墙上,宾馆的外墙上,小胡同的院墙上,那时正是叶片由绿转红的时节,一条条,一片片,一块块,如炫目的油彩,随意涂抹在城市的角落,印在我心上。香山红叶我没见过,但灿若云霞的红,大概都差不多。

冬天是它最黯淡的时节,叶片落尽,只留下曲曲折折的枝条挂在栏杆上,气若游丝,孤零零。木应霜而枯零,草随风而摧折,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难免有一点薄薄的惆怅。

最近早起总听见鸟声啁啾,经常有一两只黑毛黄嘴的鸟儿飞到女儿房间的窗台上唱歌,好几次她都又惊又喜地叫我过去看。我也奇怪,这几只小鸟怎成了常客。后来我发现,海棠树的树杈上不知何时多了个鸟窝,爬山虎配合得很好,用厚实的叶片帮它们打掩护,遮得严严实实,恰到好处。真是个绝佳的避风港,院子从此不寂寞了。

写爬山虎的诗不多,唐伯虎倒写过一首,不过它不是主角:

桃花净尽杏花空,开落年年约略同。

自是节临三月暮,何须人恨五更风?

扑檐直破帘衣碧,上砌如欺地锦红。

拾向砑罗方帕里,鸳鸯一对正当中。

地锦就是爬山虎。唐伯虎不愧风流才子,这首诗写得香艳,令人浮想联翩。三月暮,正是晚春初夏,百花欲谢,爬山虎却长得正好。春心萌动的青年男女早已按捺不住,心绪无端理还乱,如四处蔓延的地锦,于是暗暗罗帕传情,春风暗度。这样看来,爬山虎似乎更适合生在江南的亭台楼榭里,于细雨微风中,袅袅婷婷地探出头来,听那些才子佳人的喃喃情话。

芦荟

我一向不以芦荟为花,觉得它顶多能忝列“草”的行列。毕竟它貌不惊人,植株呈宝塔状,叶片肥厚,边缘带着锯齿般的小刺,朴实有余,甚至可以说是笨拙。唯一的优点在于四季常绿,好打理,不讲究,至于其他美容护肤的功效,无暇深究,存疑。

家里这盆芦荟已有十多年光景。最初妻把它从学校带回来时,还是一个精致的书案摆件,当然,精致是指那只白底蓝花的瓷花盆,比一个蚊香饼大不了多少。花株也小,像紧握的拳头,娇滴滴,楚楚可怜。慢慢地,它越长越大,越来越臃肿,不断冒出新芽,超出花盆的承受,我就有点嫌弃它,用一盆秋海棠取而代之。它被发配到阳台的角落,终日风吹日晒,灰头土脸。我平常很少关注它,有时候在阳台上闲坐发呆,会顺手把喝剩的茶叶水倒进盆里,仅此而已。

后来女儿上一年级,老师让每人带一盆绿植建设班级花园,她就把芦荟带去了。就这样,这盆芦荟陪她一直到三年级,我早把它忘掉了。有一天,女儿突然把它抱回来,很伤心,原来花盆被同学不小心摔掉了半边。芦荟已经很茁壮,老芽新芽挤挤挨挨密密麻麻,早已突破花盆的极限。花盆坏了,根部裸露在外,倒给它释放的空间,依然精神抖擞。我安慰她不要紧,正好给它换个大一点的花盆,于是第一次正式给它换了新家——一只廉价的大塑料盆。我从楼下取了些花土,把根部的冗芽去掉,给它减负。阳台面南背北,光照好,它长得很快。不多时,已经蹿到一尺多高,花盆又嫌小了,我也懒得理它。随着高度增加,它的叶片交错重叠,加之根部不断生发新芽,植株开始慢慢侧歪,由直立而倾斜,后来干脆成平卧,与花盆成九十度!尽管如此憋屈,它也不计较,夏天暴晒,冬天天寒地冻,没挪过窝。

前年搬家,折腾了很长时间,我累得筋疲力尽。到最后,零碎的小东西不想再收拾,干脆留下来算了。临走时上楼,看见长相奇崛的它,瞬间又感觉多年相伴,就此放弃,于心不忍。一咬牙,弯下腰去搬,稍稍用力,塑料盆咔嚓碎了,我硬是连抱带搬把它从四楼弄下来。到新家,给它换了稍大点的盆,支半块砖头给它当枕头,睡在墙角。我又顺带把冒出来的新芽分了好几盆,放在书房的窗台上。这些幼苗离开了母亲的怀抱,撒豆成兵一般,也个个长得虎头虎脑,灼灼有生气。

一晃,五月来了,夏天到了。万物生长,生命力最旺盛的季节,炽烈的阳光下能听见四周花草树木噼噼啪啪拔节长高的声音。一天晨起,我给花草浇水,无意间一瞥,发现芦荟顶部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伸出一根长长的花剑,分作三股,筷子般粗细,头部略鼓,昂首挺胸,似烛台,于微风中轻轻摇曳。莫不是要开花了!我先是惊喜,继而有些内疚,以前真是亏待它了。赶紧小心翼翼地把它挪过来,正式在花架上给它开辟一席之地。

芦荟对生长环境要求不高,甚至没有要求。它太常见,以至于可有可无,绝大多数是配角,自甘平凡,暗自较劲,再恶劣的条件也不计较,甚至甘之若饴。芦荟开花过程漫长,从花苞到开放,要酝酿一两个月,依然要经受自然的磨砺和考验,一如其甘苦备尝的生长经历。我现在觉得芦荟不是草,是当之无愧的花,而且是高人一等的花。

我开始对它刮目相看,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它开花了。

百合

七月初,百合花开,我把它搬进来,香香屋子。百合的香很馥郁,每次一进门,扑面而来的就是浓浓的香,和你撞个满怀,太香了!

百合花是去年搬家时买的,买了两盆。花市的老板说好养,冬天枯死,来年会发芽再生。我不以为然,百合花是花店里的常客,都是温室里培养的速生品,普通水土种不出来。从前过节时买的茶花、茉莉、杜鹃无不是花落即死,这些花草不过应应景而已。我没抱多大希望。

百合花期挺长,能开十多天。花败之后,尽管花茎仍然挺立至冬日天寒,最后还是力竭而死。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我把花盆搁在墙角,不再理会。

三月春来,天气回暖。我欲腾几个花盆种芦荟,发现枯死的百合根部冒出几片绿莹莹的猫耳朵,娇弱可爱。我既欣喜又意外,把其中一盆连土埋在了海棠树下,另一盆置于花架上,每日浇水,悉心照料。四五月,雨水多,地上钻出棕黑色的花茎,圆锥体,鳞片合围,层层叠叠,泛着粼粼的光。先是小拇指粗细,既而像大拇指,拔节长高,发芽生叶,像竹笋,一天一个样,直至蹿到一米多!真是野气十足。盆里的那几株虽然不接地气,但也拔到一尺多高,也不示弱。

五月下旬,百合花开始酝酿花苞,煞有介事,铆足了劲。一个多月的时间,六月末,纤细的茎端终于挂满一串串白中泛绿的铃铛,迎风摇曳,让人喜不自胜,于是天天盼着开花。我等得有些不耐烦,恨不能用手掰开!

七月初的一天,隐隐约约从窗外透进异香,似乎就在鼻子跟前。赶忙起来,果然,她不知何时叮叮当当全开了!满院子飘香,香气虽然浓厚,也不是浓得化不开,清冽,香远益清,浓而不俗。路人从院外经过,都会奇怪,哪里的花,这么香!

今年夏天,昙花未开,我很有些遗憾。百合花倒有几分像昙花,花大如斗,花瓣六分,晶莹胜雪。百合的花蕊修长外吐,所谓“叶间鹅翅黄,蕊极银丝满”。昙花花蕊则是淡黄,含而不露。昙花开在寂静的夜里,自然多一点清高和仙气,但香不及百合,也不如百合能拉下架子,随处生长,自开自落。百合弥补了昙花的空缺,倒也恰如其分。

盛夏炎炎,海棠树枝繁叶茂,罩在百合头顶。她弯腰俯首,就那样袅袅婷婷地立着,浅笑盈盈,婀娜极了。

七月末,终于最后一朵百合花落,馥郁的香味一点点由浓而淡,消失无踪。虽然院子里还有月季、玫瑰、栀子、茉莉,但每次驻足,还是忍不住再看看她,忽然感觉,这个热闹的夏天有点寂寞了。

葡萄

院子里有两棵葡萄树,枝干外形都差不多,果实差异很大。一棵是透明的黑珍珠,大而圆;一棵是青绿的玛瑙,细而尖,就是俗称的提子。

黑珍珠瘦小一点,倚靠在东墙角落,很有些命运多舛。父亲前年有次上街,见一家酒庄拆迁,把一棵葡萄树连盆扔掉了,于心不忍,就捡回来,给它安了家。提子则很粗壮,是我从花市上买回来的,二十块钱。根正苗红。

我种花养草属于随意自由派,自力更生,丰衣足食。说白了,就是懒省事。黑珍珠和绿提子并没有得到特殊的礼遇,不过是勤浇浇水,管够。至于波尔多液,有机肥等,从未用过。也没搭架子,就种在墙根,让它们随行就市,沿着遮阳棚顺势而生。父亲看不下去,春夏之交时,会拿剪子铰一铰枝,在棚子下扯几根绳子,方便它们“上架”。

葡萄树生芽慢,第一年春天,迟迟不见动静,我疑心它们是不是长不活。直到三月中旬,方见冒出猫耳朵似的绿芽,很快蔓延开来。两年多的光景,它俩合兵一处,见缝插针,闪转腾挪,枝叶横溢斜出,大有遮天蔽日之势。大半个院子都在他们的笼罩之下,气势很磅礴。尤其是提子,主干有碗底粗,不仅把手脚伸到邻居家,甚至探出墙外,像一朵绿色的浪花,把无花果、核桃和桐树统统淹没。夏天真是一处凉荫荫的风景。它俩完全反客为主了,自作主宰,真是“一架藤萝,搅乱闲庭院”。

葡萄树会开花,很小的花,花落后一地微黄泛绿的碎末,踩上去沙沙响。深秋,真正是枯藤老树黄叶飞,满院子的叶子落了又扫,扫了又落,很烦人。但一想来年的收成,顿时口舌生津,就觉得很值。

父亲爱吃葡萄。葡萄当季时,他会买几串回来,剪散,一颗颗洗净,盛在盘子里。其实自己也舍不得吃几颗,都留给孙女们解馋了。他常过来帮我打理花草。院里院外的竹子、香椿、核桃、山楂等,都是他和母亲帮我种下的。他对这两棵葡萄树尤其期待,有时背手立在墙外,看着生气勃勃的葡萄树,禁不住面露喜色:“往后再不用买葡萄吃了。”

头一年,它俩都在适应期,蓄势待发,提子没结果,黑珍珠倒是结了,只孤零零的一串,让人心生感动。去年就不一样了,俩人儿暗地较劲,从上到下都果实累累,黑珍珠绿提子,大而甜,足足盛了两大盆。父亲当时在老家,没赶上。如今,刚过小满,葡萄已经挂果。一串串小铃铛似的在棚子下摇头晃脑,交头接耳,有的已经有黄豆大小。今年看这势头,两大盆肯定远远不止了。

我时常坐在院子里,抬头看着这满天星斗似的累累果实,期待自然是有的,但心里又很空,没有着落。因为,父亲已经不在了。

杨波,河南沁阳人。河南大学副教授,河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院长。从事文学创作与研究,在《读书》《寻根》《东京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多篇,出版有散文随笔集《雪满山》等。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杨波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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