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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小说丨王方晨:处处金枝
2022-09-26 11:53:15 字号:

芙蓉·小说丨王方晨:处处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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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处金枝(中篇小说)

文/王方晨

献给世间无数追梦人。

——题记

1

1980年,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而让一个女人几十年来频频回望。

在我身边,处处都是1980。星月湾1980,中心村1980,贵宾厅1980,两年一度由豪姐一手操办、影响力日增的全国性美展“泉·1980”,甚至她那宽大气派的老板台上,都刻有这串看似无奇的数字。她近乎执拗地把这个年份展露给世人,却又对内中缘由绝口不提。七年前,我被邀入住星月湾的中心村1980,她毫不顾及其他画家的感受。如实说来,这些人名气都比我响亮。若非有她在场,他们十有八九会对我视若无睹,而他们背后对我怎样诋毁总能够传到我耳中来。最初也是基于这种现实,我对豪姐提出了办班的设想,豪姐一口否决:“你就画你的画!”

如若我的画艺取得非凡成就,离不开豪姐对我的无私帮助;而如若我终将一事无成,也是豪姐毁了我。

本来我对自己远离北京的圈子心生悔意,却从我所投奔的朋友那里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

北京某拍卖公司拍卖会上,某画作卖出中国美术史上最高价。

“又见冤大头。”朋友刻薄道。

说得没错。那幅产生于特定历史时期、肤浅图解主题的画作不值这个价,而且终将为历史所淘汰。

几天后,这位绰号“挪威粒子”的画家朋友兴奋地打来电话:“想得到吗?拍得最高价画作的阔佬就在本城,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名字叫作金桂美。”

“哪个金桂美?”

“就是圈子里人称‘豪姐’的那个。”朋友说,“别看是个女人,但为人豪侠仗义。你懂的。”

电话里朋友没有觉察到我的沉默。第二天,他开车来接我去看高新区一个叫梁园1980的楼盘。不是自尊心作怪,也不是清高,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去接触金桂美,但又想着朋友不过是去踩个点儿,不至于一去就能见上她,自己权当陪逛。

果然,在梁园1980,我们见到的只能是建筑工地和售楼处。朋友冒充购房客户,被导购小姐热情接待,一点儿破绽没露。临走,我俩各自拿了一堆购房资料,而对豪姐公司的情况,已摸了个大致不差。

梁园1980是他们在本城最先开发的楼盘。看来他们对本城房地产市场超有信心,在东部奥体区域也已高价拿下了两处绝佳地块,其中一块位于被热炒的所谓龙脉宝地,就是后来的德玺1980。“家里出个副省长,不及德玺有套房。”这句坊间流传至今的俚谣,可证明这个楼盘开发得有多么成功。

整一年时间,我的这位朋友表现得极为狂热。他不厌其烦地向我输出他的“粒子捕手”理论。京城名利圈就如同一个吸力巨大的黑洞,往往只有真正有质量的粒子才有可能逃逸出来。他的重点不在于阐明自己就是那个能够逃逸而出的粒子,而是阐明在京城之外,也会找到超级的财富拥有者。相对于密度极大的黑洞,黑洞的外围存在更多机会遇上真正有质量的粒子。经过梳理,我认为他的理论核心大体如此。通俗说法,不过是“捡漏儿”。

我无意于贬低他的理论。事实上,我像是为他蛊惑,随之而来。这不,一个肯出数亿人民币购买一幅“破纸片子”的高质量粒子,就要被他捕获了。要他不激动,做不到。

表面看我是个忠实可靠的听众,但每次听过他的鼓噪,都会深感愧疚。说我厚道,却又可恶。为什么不戳破他的美梦,告之以实情?我确实又觉得残忍。自打与他交往,我向来不习惯对他的言行发表异见。一个重要原因,他在我面前是座高山。你拿到他的名片就会知道,上面写满了他的艺术经历:曲阜师范大学美术系毕业、南京美术学院油画系进修、徐州师范学院任教、发起“江苏凡·高艺术研究会”,参加各类画展、获奖,组织宋庄“挪法中交流展”,接下来,与海伦娜·亚瑞唐多女士结婚,之后又是多种画展、艺术展、邀请展,包括个展。而我连他四分之一的成绩都没有。

不说别的,就说娶个人高马大的挪威女人,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达到。

那个挪威女人,有见到过的,极言其美。还有人说她是挪威船王的女儿。不知怎么回事,两人只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半。人不见了,绰号却留了下来。

从绰号上也看得出,他的“粒子捕手”理论没少跟人输出。

我不能臧否他的言行,另一个原因,就像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是已经从心里不以为怪。人前光鲜跟人后落魄,一点都不冲突。奖杯固然金光灿烂,没谁总捧在手中。放下奖杯的手,不比别人多半截指头。况且他的其他各种状况都比我好太多,有车开,也不缺钱花,隔三岔五就有画作卖出去。租的房子在闹市区,超大、敞亮。卧室、画室、会客室、客房,一应俱全。他喜欢闹市,不像我是被逼无奈,在启明街的一个大杂院租了间平房,过得像个寒酸的学徒。

不料,冬天到了,我去他住的十亩园小区找他,门都没能敲开;打电话关机;跑楼下去喊,没人应声,人就像平白消失了。

十天之后收到噩耗,他从本城中心医院病房楼的九层纵身一跃,结束了四十七岁的生命。

中国知名画家“挪威粒子”,真实姓名蒋高凡,肺癌晚期。

网络上,至今还能找到本城主流媒体的相关报道。

按照蒋高凡兄的遗嘱,存款俱留给尚在乡间的父母,其他所有财产,包括收藏和本人遗作,均凭我处理。十亩园的房子我可以搬进去住。

真是一个旷世奇人的做派,那房子他一把交了十年房租。最后不忘幽了我一默,水电气暖费,由一个叫孟海洋的人自付。

孟海洋就是我。

蒋高凡兄火化后被安葬在了玉顶山公墓,这也是他的遗愿。这些年我一个人去他墓前很多次。半夜里突然想起他来,我就很难受。

在蒋高凡兄的追悼会上,我遇到了豪姐。

2

截至上高中之前,我应该是家人的骄傲,这可以从我父母向人说起我时绽露于脸的笑容看出来。除了稳定在中上游的学习成绩,我比邻居同学多了一项技能——涂涂画画。自打上了小学,几乎所有课本、练习本的空白处,都没被我放过。父母一度筹划通过熟人关系登门拜访那些年享誉京城的北京二十九中美术名师赵世淼。为显示儿子的能耐,父亲还把我带到工厂,免费给工厂画过一幅又夸张又幼稚的广告。在广告中,为突出楼群高耸,我错误使用了透视。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这幅广告每被我想起,都会让我后背冷飕飕起钉,而父亲却把它当成了绘画杰作,时常提起工友怎么喜欢、厂领导怎么满意。从这件事也可看出父亲和他周围人群普遍的美术素养。想想这个,你就不奇怪那幅类似于宣传画的作品怎么会被拍出史上最高价。

随着考入高中,我对绘画越加痴迷,但这显然不符合父母对我发展的预期。实际上他们骨子里就缺乏对画家的信任。父母对后代寄予过高的期望,会形成一种戕害。最切实的爱护无过于帮助后代拿到一只能“端得住”的饭碗。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的子弟,艺术并非不是饭碗,问题是,这个饭碗又大又滑,似有还无,“端不住”。考清华北大,进国家机关,那是好,但能在职业学院学个有别于艺术的一技之长,也不错。基于这种认识,父母对我的表现开始忧心忡忡。他们从来没有像那几年一样,跟我的头发过不去。

印象中理发没两星期,不是父就是母,抬头就会说:“海洋,该推头了。”

课桌上被我搔掉的头发,超过一寸就是奇迹。

但我们班上却有一个长发飘飘如少女、有时还扎朝天小辫儿,而且从不见老师干涉的特殊男生。

父母百密一疏,没想到我一有空就去这位同学家,是去接受他对我实现梦想、追求的帮助。虽然没被我亲眼看见,我仍相信自己曾经受到追踪。同学所住的那个大院,是一个普通工人走不进去的,因为门口站着岗哨。也许正因走不进去,反倒让父母对我有些放心,潜意识认为我小小年纪结交了权贵。

除了第一次走进那个大院有些腿软,以后我就觉得平常了。大院里很多人穿制服,特别是严肃起来,让人望而生畏。我没见他们面部松弛过。但在同学家里,就不这样,他的每个家人都很随和。

关键是,同学很喜欢光大膀子。一到夏天,身上就穿一条内裤。20世纪80年代,即便同学这样的家庭,也还享受不到空调。有一个人如此对你袒露,你还会觉得他高不可及吗?

渐渐地,父母看我的目光里有了新内容。就像他们不断提醒我理发一样,一有几天不去同学家,他们也会提醒:“同学在一起学习可以相互促进。”

似乎他们从没想到打听一下我这位同学的底细。大院里的一切,他们想都不敢想,自然什么都好,自然放心。

自始至终,同学都没让我感到是在受人施舍,实在是因为他们家每个人都像我同学一样,真诚地视我为绘画天才。天长日久,连我自己也觉得蛮像回事儿。

大约是在高二上学期,我发现来同学家的人,明显增多。起初还以为这些都是他们的亲戚,后来发现,不少人只是转弯抹角的关系。要么是她姐姐同学的表弟的同学,要么是她妈妈同事的姐姐的同事的表哥的女儿之类。东城区、西城区、海淀区、朝阳区,都有。我记得还有一个来自河北延庆。

他们走进同学的房间,脸上无不带着好奇的神色。同学的房间是一个琳琅满目的绘画世界,墙上贴的都是世界名画的印刷品和同学的习作。他们为之好奇,并不意外。

像是怕打扰了我们的学习,他们不过是看几眼就退了出去。

对我来说,十月天气穿单衣,有些凉了。

那天我和同学各执画笔,各自临摹英国著名风景油画《金枝》。因为颜料共使,两支画笔常常会同时伸到颜料盒里去,我们也便相视一笑。那种默契的感觉,让我们都很享受。

房间里的气氛幽静而神秘。

命运三女神、女预言家、从圣树上砍下的金枝、镰刀、大蛇、湖水、光和空气、水汽氤氲……

不知不觉,我们沉浸在了油画的意境中。

“天才呢?天才呢?”

一连声的问询,像把我们从梦中惊醒。回过头,还没来得及把心底的恼怒流露到脸上,我们就看到了一个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女生,她留着女生常见的齐耳短发。给人的第一感觉是白,就像《金枝》中女预言家和命运三女神那样的非常细腻的白色。而且,那口爽利的京腔,可比我和同学地道多了,好像她祖上还是猴子的时候,就已在北京居住生活。

“天才在哪儿?”她的目光从我脸上掠过去,又去看我同学。

令我惊异的是她表情的沉静,看到我同学的时候也是这样。

“就是这位啊。”同学的姐姐介绍说。

她重又把目光移回来,大大方方向我伸出手。

“我叫金桂美。”

“他是秃子!”我同学突然抢话,“你叫他‘小秃’好了。”

“我叫孟海洋。”我忙在身上擦了一下手,才伸给她。动作笨拙的原因是,我几乎还从未正式地跟人握过手,而且是跟一个同龄女生。

“你好,海洋。”

她气定神闲,礼貌有加,跟刚才的同学相比,修养高多了。

“他叫‘花瓶’!”不顾同学对我有恩,我决定予以猛烈反击,“周‘花瓶’。”

话一出口,我觉得很痛快,而且想到同学父辈的素质也不见得一定优于我父,不然哪会给儿子起“周萍”这个名字。

或许,他父辈压根儿就没听说过《雷雨》这出戏,尽管他家不用担心搞不到戏票。

两个男生就这样突然要打起来。也不知我是不是由此给周萍留下了睚眦必报、忘恩负义的印象,幸亏周萍的姐姐笑着解了围:“我弟叫周萍。我们都叫他‘萍子’。”

而金桂美也没有很特别的反应,并无厚此薄彼,随着跟周萍问了好,还善解人意地加了一句:“你们都是大天才。”

空气里动荡不安的气氛神奇地消失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忘了自己的来历:这可不是我家。

我们又开始练习。金桂美却不像以前的客人,看上几眼就走开。她挨着周萍坐下,静静看他画。我怕自己再次冲动,紧盯着画布。

女预言家希贝尔手持镰刀和刚被砍下的金枝,站在阿韦尔诺湖之前。

命运三女神的权柄超过一切。

我那只与金桂美握过的手,刚刚经历了死亡和神秘。我无法回忆跟她握手是什么感觉,它在两手分离之际,就已经神秘地死亡。

画笔不由控制地在画布上戳了一下,我打了个激灵。目光一瞥,就瞥见了周萍的后背。

那张一动不动的后背,汗津津的,发着亮。

在他家与他相处这么久,我从来没有因为他光膀子而感到不自在。

这时候,我恨不得一步跨出门去,逃离这种尴尬。可是冥冥中一个声音告诉我,绝不可离开,不能把与金桂美单独相处的机会拱手相让。

金桂美很安静,即便不去转头看她,我也能确认她坐在周萍一旁。

实际上,我的继续停留,是对金桂美的保护。

周萍后背上不断渗出的汗珠彻底出卖了他。但同时,我也无奈地承认,自己同样是个身体的欲望蠢蠢欲动的少年。

画笔还在我的手上,但一直到金桂美说要走开,我都只是两眼黑黑地紧盯画布上未完成的大蛇,一笔没画。

3

那天,金桂美走出周萍房间,周萍并未起身相送,就像他被魔咒定在了凳子上。相反,我的表现还算礼貌,好歹站了一站,也因而赢得了金桂美对我的回眸一笑。她去找周萍的姐姐聊天了,我呆呆地重新坐下来。

周萍可能跟我一样,都没想到掩饰自己迷乱的表现。两个人一起呆坐着。

等金桂美一离开,我一会儿也没耽搁,简单收拾一下,也没跟周萍说一声,随即离开了。但我不是为了去追金桂美,只是要远离周宅而已。

我对自己产生了一股无名怒气,怎么会跟一个留着长头发、整天光膀子的人独处一室?太恶心了。“花瓶”的称呼,我张嘴就来,虽即兴而起,多么贴切啊!那长头发,那小腰儿,那透露生活优渥的嘴脸,叫他“花瓶”一点不委屈他。

来到家里,母亲问我:“你脸花了吗?”我以为颜料弄到了脸上,跑到水龙头前去洗,忽然发现手上沾着颜料就一愣。金桂美主动跟我握手,肯定被我玷污了。我感到心疼,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既然我和她前后脚走出周宅,我理应追上她,问清她的一些基本情况,哪个学校的,家住哪儿。这是在一个国家的首都,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不会像鬼狐一样出门即灭吧?

很快,父母就发现了我的异常,因为我有段时间没去找周萍了。

“海洋,该推头了。”他们提醒我。

“烦不烦啊?”

在周宅,周萍不是第一次叫我“秃子”,但我从来没觉得那是种伤害。那天我的反应激烈,完全出于本能。我不认为我是错的。以前没有恶意,不代表当时没有,这跟他是否不由自主无关。虽然我明白两个好兄弟的关系受到冲击,是因为一个女生,我也不想继续保持过去的形象,被人叫作“秃子”“小秃”“海洋秃”之类。

事实上,我听到有叫我“海洋秃”的了。

头发超过了一寸。

“怎么不去找周萍了?”父母直言。

“烦不烦啊?”

这跟过去我找周萍拉都拉不住,简直有天壤之别。有一次,吃饭时我听父亲说,他从周萍家住的大院经过,发现岗哨换了,无意中暴露出他去过那里。我只是瞪了他一眼,没戳破他,他也当没看见。

近墨者黑,近朱者赤,环境对人的影响真是巨大。与周萍交往日久,我浑然忘了自家门第。出入大院我早没了忐忑,即便走进更高级的场所,也颇能安之若素。我想都没想在我和金桂美之间会不会横亘一道阶层的鸿沟。周萍姐姐跟周萍不在一个学校,我认为可以在周萍姐姐的学校找到金桂美。不料去过之后我就失望了,因为我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向人潮中的某个陌生人打听女生的名字。

那时候我确实还只是一个少年,怀揣隐秘的心事而无计可施,任凭头发猛长。而当我发现自己不能再被叫作“秃子”,我冷不丁向父母转过脸去。

父母当时的表情,我记忆犹新。两张嘴同时张开,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就相互转过头去,怔怔看着对方,好像认不出对方是谁。

我已做出决定去周萍家。

“孟海洋,你甘愿去当秃子吗?”我自问。

面对惊慌失措的父母,我非常可疑地点点头。

我相信自己可以很卑微。一种坐看风云变幻的从容气度,突然就被我感受到了。可以讲,我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事不宜迟,我必须尽快走进周萍家里,不光是因为只有在那里才可能遇上金桂美,还因为那里充满了危险。想想周萍快要崩开的身体,我坐卧难安。

课间操的间隙,周萍主动向我走来。

“海洋,来我家吧。”

就像之前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我和周萍一起练习绘画,共用颜料。他还是光膀子。这个时节北京下过雪了,我家里冷得像冰窟,而周萍家温暖如春。我家安暖气是在一年后了,我考上了中央美院。

其实我潜意识里也是希望能光膀子的,特别是在大冬天。人前人模狗样,人后原形毕露,有时倒也不失为一种派头。可惜这不是在我自己家里。在家里出出进进我包裹得比他严实,以至邻居还夸我像个“大先生”。

没想到周萍把我吓了一跳。突然,他丢开画笔,向我猛扑过来,紧紧抱住我,呜呜哭了。我误以为他为我们的友情修复而激动,也没多想,马上回应了他。手上像被电了一下。姥姥的!这高层人家子弟的皮肤,太光滑了。过去我从没碰过他,其实暗中观察过,脸上、身上,连颗芥子大的痣疣都没有,怪不得他对裸露身体这么自信。这样的身体我有点抱不住。他却又一把推开我。干吗?他去穿衣服了。衣服穿上了,这情绪还能接上吗?接得上。他重又抱住我,呜呜哭着说:“白活了,白活了!”

我顿觉不妙。他白活了,我还不该去死?

“给我个皇帝我都不干。”他满嘴胡话,“小秃子小秃子我的小秃子,你想不出来你想不出来。”

我的身体开始战栗。

他闭着两眼,脸上湿的果真是泪水,陶醉的表情弥漫。

他恋爱了。

“地震!爆炸!窒息!鞭挞!烧毁!来一次,再来一次,闪电!雷霆!让我粉身碎骨!”

他的完全没有自制力的疯狂表现把我弄傻了。

我脑中一片空白。他好不容易才放开我,泪水已为自己的热情烤干,而我却直不起腰,全身的颤抖好像再也停不下来。

怎么回到家去的,我想不起了。

母亲叫我吃饭,我说我先去推头。

看着头发飘落,我决定与周萍绝交。

其实我又开始仇恨金桂美。当时她口口声声来看“天才”,最后却只坐在周萍身边看他画画,心里哪有我的位置?我是自作多情了。

如此势利的女人,会是“好货”?为了平衡自己的心境,以后我心里没少往她头上泼污水。确确实实,还没有经过成人礼,我就已经不想年轻了。

二十多年后,在莲花山殡仪馆的追悼会场,我几乎没能确定跟我握手的就是金桂美,身上就又开始不争气地战栗起来。

来送蒋高凡兄最后一程的,前前后后不过十个人。我站在他的亲人行列,神色悲哀肃穆,目光低垂,接受来宾的慰问。一只女人绵软的手伸到我的手中。是她!我抬起眼睛,看到的是一个保养很好、看似不到四十的女人,围着条黑色的大纱巾,露出雪白的面孔,一身黑衣,应该说没有比她的衣着更端庄隆重的了。她眼里静静流露的哀戚,也一点不用怀疑。当时我不敢断定她也认出了我。她随着哀悼的人离去。等我有空走到外面,人已经不见踪影。

空气干冷,阳光亮堂堂的却没有温度。这一回,她不会又像二十多年前那样鬼魅似的消失吧。我眯着眼,不由得想。

过了半个多月,我来到十亩园小区,独自坐在蒋高凡兄的租房里,盘算怎样处理他的遗物。我不过是他生前的一个朋友,没有资格享有他的财产。为尽朋友的情义,我能做的顶多就是代为保管。那些画作,交到他父母手里,十有八九会被当废品处理,或者一把火烧掉。想来想去,我觉得最好是给他做个展室,至少维持到租期结束。

房间里暖气很好,我觉得热了,就开始慢慢脱衣服。脱着脱着,我突然感到了不妙。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我光起膀子来。

不,不要。我在抵抗……

敲门声响起。我却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有气无力地站起来,平抑着虚弱的喘息。

打开门,外面站着豪姐。

4

想过很多次,豪姐如此眷顾我,跟那天我的表现不无关系,但我确实不是故意的。此生坎坷,我倒是从没有人前装可怜。当时豪姐看清是我,一个箭步上前,将我扶住。手上可是有把劲儿。

“这咋说的这咋说的。”她还是一口道地的京腔。

在她的搀扶下,我坐在了沙发上。她又忙着给我找水杯。去厨房清洗。看墙角有个满的水桶,就挪到电茶炉旁,换下旧水桶,就开始熟练地操作起来。我一再阻止都没用,还招来她的埋怨。

“男人啊,就是不会照顾自己。”说话没影响她做事情,“坐着别动。看,抖了吧。不会是打摆子吧。”她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有点发烧。身体不舒服不能硬扛。”

她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使人想到在她家里一定是个能干的好主妇。

我的确在抖,管不住似的。豪姐看我的那眼神,充满了焦急和怜惜。我也乘机看清楚了,她是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很容易让我想到母亲而不是别的。二十多年前的少女杳然已去。如若支撑不住倒在她怀里,我也只是想酣然入睡。

喝了热水,我才好多了。

“刚才你的脸色让人害怕呢。”她说着,也慢慢放心下来。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我们就不知从何说起了。半晌,豪姐开口:“别人告诉我有个叫蒋高凡的四处打听我。我调了监控,看到了你。”

我有点不好意思,讷讷地说:“见笑。”

“你没变。”豪姐盯着我说。

“秃子?”

“你从来就不是秃子。”

我低下头,表面平静,脑子里万马奔腾。

“几个月前你就知道我在这座城市。”我说。又要喘息。接下去的话,我知道说出来就是刻薄寡恩:蒋高凡死了你才来找我。我不能说,因为这没道理。我笑了一下,说:“蒋高凡看中了梁园的楼盘。”

“其实我还有个星月湾1980,在南部山区,靠着老虎山水库,风景优美,休闲度假的好场所,但不卖。”豪姐告诉我,并发出邀请,“那里住了很多画家。去我那儿住吧。”

“星月湾1980?”

我很纳闷,这么重要的情况蒋高凡怎么没打听到?果然,逃逸到本城的“挪威粒子”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边缘人物。他连圈子在哪儿也还不晓得呢。我不禁又感到一阵悲凉。

“梁园1980,德玺1980。”豪姐眼睛深处开始闪现光泽。

“1980?”

“对,1980!”

豪姐重重点头。

入住星月湾1980,是在来年开春。因为我一时很难从丧友的哀伤中走出来。

十亩园小区与启明街相距不算远,一路溜达着就过来了,不用打车、开车、坐公交。蒋兄的那辆车还停在小区里。我没学开车。学会了我也不开。几乎每天,我都会赶来坐坐。

附近护城河边有个黑虎泉。蒋兄生前常像本地的普通市民一样,悠闲地拎上水桶去黑虎泉打水。沿着他走过的路,我也做了体验。

一天深夜,我没回启明街。拉上窗帘,光起了膀子,耳听隐隐传来的泉水喷吐声,在沙发上坐到天亮,被冻得够呛。

出乎意料,第二天,情绪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

在我入住星月湾1980之前,豪姐已经签下了十二名卓有风格和影响力的画家。不光是本地的,来自辽宁锦州的阚大心就是画坛当红的二十一世纪野逸派代表人物。我不认为我有资格入住。可是我甚至没做更多了解,就一口答应了豪姐的邀请。如果有人不理解,那肯定是没经历过生活的绝境。什么尊严、品格,有时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一文不值,真不如爽快地承认自己的落魄为好。尸骨未寒的蒋兄在世时处心积虑捕捉逃逸“粒子”的情形历历在目。他好歹也是个知名画家。我要说他曾有过那样近乎低劣的作为,谁会相信?

星月湾共十五套别墅,每套都有名字。就像是命运的安排,豪姐还留着位置最好的一套,就是中心村1980,紧邻她住的那套。平时办公她也在星月湾。

豪姐把中心村1980给了我。我们比邻而居,朝夕相处。她几乎一有空就来我的画室,静静坐在一旁看我作画。

那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时辰。想当年,我理想的生活也不过如此。

豪姐从不打扰我,但我还是会走神。那倒不是我对豪姐想入非非。她没有家庭,而我也单身。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做出点什么事也不意外。

我想的是周萍,那个人前人模狗样、人后原形毕露的周萍。你也可以说我扭曲变态,但确实是因为当年的周萍对我影响深入骨髓。我有宽敞的画室,有同龄中年美女相伴,但我没有长头发,也没光膀子。

星月湾1980的画家在工作时不少会暴露自己的怪癖。那位阚大心兴浓之际,常常画笔一掷,攥起自己的胡须上阵。他有长长的浓须,自号“美髯山人”。蓬头垢面的家伙也有好几个,几乎唯有我孟海洋,短发,每日剃须,干干净净,像个民国“大先生”。

作画光膀子,是在身体里埋藏很深的冲动。那天在蒋高凡兄的故居,我释放过一次。你会说,一个经典单身汉,背地里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没做过,光膀子算什么?但它对我说是难的。特别是在豪姐跟前,尤为艰难。

人性这么微妙,这么无法解释。一件看似很小的事,往往也能成为人性的一个考验。

豪姐操办美展,我是助手,轻车熟路。一些场合,豪姐总会带我参加。除了去北京,豪姐外出,也总会带上我。如果不说明我是画家,一般人不会把我往画家上去想。但豪姐对人介绍我的时候,都是如实说来。

“一个天才。”她会强调,语气是那种慧眼识人的自豪和优雅。

相应地,我被人背后叫作“小软”。更刻薄的是,有人还会叫我“小软1980”。进而我成了“1980”。

“1980嘛,天才加引号。”

十亩园小区蒋高凡的租房还空着。去整理蒋兄的遗作,我越来越没有信心。以四十七岁的生命,留下这一堆破纸破布,究竟有什么意义?也许蒋兄所托非人,反正我对他遗作的价值产生了怀疑。

在他四处散布的名片上,印着他发起成立“凡·高艺术研究会”的光辉经历。一百多年前,几万里之外的欧洲大地,有一个艺术的灵魂在孤独寂寞、穷困潦倒中受尽煎熬,但他欣赏大文豪左拉的作品,认为会“使人更明事理”。这人哪里是俗世眼中的疯狂,而是生命经过一次次挫败、碾压,以至卑微到不如一双弃置墙角的鞋子。最终他被那些生前卖不出去的画作拯救,但我不相信数年之内蒋高凡兄也会摊上凡·高的幸运,尽管作为他世上唯一可托的朋友,依他的理论,已成为“粒子捕手”。

我敢断言,豪姐给予我的特权,就是信任。

与其把蒋兄的遗作一张张挂在墙上,不如把它们继续堆放在一起抱团取暖。我有了这个古怪的想法,也就决定放弃为他布置展室,而且对自己的将来也产生了消极的情绪。

十亩园小区这个位置,地处闹市,居民集中。蒋兄的租房阔大,用来举办美术特长班很合适。教育培训市场火爆,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我名气不够,但中央美院的牌子在社会上还是有吸引力的。

考虑妥当之后,我将想法说给豪姐。

被豪姐否决不出意外,但我想坚持的话豪姐否决也没用。实际上,我从豪姐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慌乱,好像她马上就要失去我一样。

我虽不能自言善良,但我确实不是记仇的人。为着那丝慌乱,我也可以离开星月湾,作为对她当年冷落我的报复。蒋高凡兄去世,让我越来越看清了自己:我可能不具备杰出艺术家那种独特的素质。豪姐每次对人介绍我是“天才”,我都感到是在给我的精神加上一道魔咒。

说来可笑,对豪姐,我心里竟有了不忍。

如果我父母亡灵有知,一定会为他们的儿子变得这么实际、这么理性而感到安慰。过去我确实不会这么考虑问题。我从中央美院毕业后,顺利进了首钢,很符合父母对我的理想预期。安逸的生活铺展在我前面,可是,他们不知道从入职首钢的头一天起,我每天最盼望的事就是被开除。

我在首钢的工作不是画各种广告就是做广告设计。那段时间,我谈了第一个女朋友,终于体验到了周萍所说的那种“地震、爆炸、窒息、鞭挞、烧毁”的感觉。虽然没被粉身碎骨,却每天萎靡不振,身子像被抽空了一样,常常坐着坐着就睡了过去。

父母很担心,说我七分像鬼三分像人。

我照过镜子,哪里是三分像人?眼红得滴血,完全就是个鬼!

即便这样,首钢老总也还仗义地坚持不开除我。好像在说,使劲糟蹋吧,我就要你这种真爷儿们。硬、软、化。化、软、硬。固体、液体。液体、固体。这才是首钢嘛。

眼看被开除无望,我主动开除了首钢。

5

那时候,我这个“先锋艺术家”,就像冲出了可怕的牢笼,插上了自由的双翅,睡梦里也洒满了金色阳光。那是没有昼夜之分的,简直每天都不会困倦,满血复活了一样。

前脚辞职,女友后脚就跟我拜拜,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但这并不能影响我的心情。我只是忽然感到身体特别需要,就想到跟女友和平分手,而且分手时间不长,念在曾经的情分上,她或许能痛快帮个忙。互助互利嘛。我过去卖命,感觉她也是蛮享受的。她果真被我约了出来。我预先在杨庄大街开了房。她表现得很是顺从,让脱就脱,让躺就躺,但自始至终身体硬邦邦的,阴沉着脸,扭着头也不看我,当我是空气。

有这一次,我就死了心。

在女友身上记着的,是一块淬火钢。我的火力显然不够。

好在我一心作画,没把有没有女人放在心上。开了戒了,身体的需求如洪水猛兽,一发不可收,不免也接触一些女人,还跟一个女画家同居过一段时间。无聊的时候也会想起,她们都没能超出头一个女友。一个是身材相貌上,另一个从组成家庭方面讲。我没把她们带到父母跟前,父母一准看不上。谁会要这样的儿媳妇啊?论正经过日子的,还是第一个好。

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这也说明,我走的不是一条过日子的人生道路。

一贫如洗的时刻,在1994年的春天到来。

春天不是希望的季节吗?但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上,它还是一个青黄不接的残忍的季节。

我去了趟沙滩儿。中国美术馆正在举办“拉美艺术国际巡回展”,有我喜欢的弗里达·卡罗,还有一个华裔古巴画家维弗雷多·林。

画展带给了我心灵的震撼,延伸到肢端,就是不时地,跟我那年在周萍家的表现差不多,类似羊角风。

岩浆般的创作冲动即将爆发,需要我赶紧回到画布跟前。

当时,迎面向我走来的人,一定能从我眼里看到梦想的幽灵。那幽灵对我来说,是一部惊世之作。

回到圆明园画家村住处,我发现屋门大敞,屋内被洗劫一空。

穷鬼不怕偷——没什么可偷。把画笔、画布给我留下来,我就不算一无所有。窗下躺着一只踹扁的牙缸,我捡了起来,心想,这小偷对我有多恨啊!

没办法,报了警。

警察来查看,询问丢失的物品。我极力回忆着,无意中一瞥,警察手中记录的笔停了下来,对我紧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我不说了。

过了很久,应该是九月了,一个瘦瘦的警察骑着自行车赶来找我。我跟着他来到圆明园后面一片小树林里的空地,他指着地上的一堆灰迹说:“结案了,孟海洋。”

原来他们在调查一个杀人案的时候,发现了这堆历尽风雨的残灰,以为是毁尸灭迹的现场,细致检查之后确定是我的失物。

我没点头,也没否认,但脸红起来,因为我的隐私全在这堆灰烬里。好在警察修养极高,佯装不见,就说了句:“这事算翻篇了。”

他走了,我又在小树林站了一会儿,也没靠近灰烬。

当天晚上,在小酒馆跟人吃饭时,我说“春天的案件结束在了金黄的秋天”,还以为倍儿有诗意。

一个朋友沉默下来,眼瞅着桌上的一盘醋熘白菜。

“海洋啊,以后别再说自己是中央美院的了。”

他很郑重地警告我。

我一愣,恍然大悟。这是有人要开除我的学籍,因为我配不上我那“高大上”的母校。我在首钢那么胡作都没被踢出去,我只不过在简历上写、口头上说自己是中央美院毕业,就要被开除了。真真“爱校婊”。

“您的恩情比山高比海深。你以为你是孟海洋,可跟人心比,海洋算什么呀?”

说这话的朋友,就是蒋高凡。

可是我即将迎来给母校增光的时刻。元旦前一日,我首先收到了我的油画《马车》在“全国首届镜像新思维画展”上获得银奖的通知。这是我首次正式获得的美术奖项。作品深受弗里达的启发,虽然我没见过马车,但我仍把一辆马车画了出来:疾驰的马车就要飞到天上去了。可想而知我是何等激动。当时我一点也不想跟人分享内心的喜悦。从画家村出来,我一口气儿走了三四里路,也不看到哪儿了,想坐公交了就上公交,想下就下。公交、地铁、步行,反复轮着来。我就像那驾没有马匹的马车一路飞驰,华灯初上的时候,竟然到了国贸那一带。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走进国贸大厦。

人在膨胀的时候,心情没法控制。等落座在当时最高层的库珀酒吧,目光往窗外一扫,那气势能把国贸大厦买下来似的。

谁的苦其心志不是为了取得最终的成功?反正人逢喜事精神爽,一个人在那儿喝,却像有成千上万的人陪着。连着几杯下来,人就像站在了万众瞩目的舞台上,掌声呼啦一阵,呼啦一阵,疾风暴雨一般。但我还算是清醒,一扭头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没错,是周萍。不记得多少年没见过他了,我还能轻易认出他来,虽然他已没了那头长发。高考那年他弃考美术学院,而考入另一所名校。之后我们就再没有了联系,我也几乎没认真想过他。事实上他也没主动联系过我。

如果不是今天有了喜事,我肯定会装作不认识。管不住自己一样,我脱口叫道:“周萍!”

那身影晃了晃,看样子喝了不少。他循着声音看到了我。

朦胧的光线中,酒意的控制下,我仍然看到他眼中一亮。

“天才!”他大步跑到我跟前,一下子把我从座位上拉起来,“小秃!秃子!海洋秃!”

我也跟着叫他“花瓶”,忍着不让泪掉出眼眶。他不让我坐,硬把我拉到他的包间,然后对里面的人说:“帮我招待一下,我的好同学。”

他匆匆走开了。我猜他是内急。

包间里坐着两个女人。她们客气地给我让座,我抬眼打量这一个,没见过;去看那一个,当然也不认识。我有点失望。

周萍回来了,刚问我要喝点什么,酒吧里的小哥就把我那位子上的酒品酒具拿到这边来。周萍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换,我们喝一样。”然后又向那两个女人介绍我是绘画天才,科班出身的画家。

“知道你去了首钢。”他说。

我欲言又止。

“时间过得真他妈快。老喽。”他感叹。没有对我的身份有疑问的意思。毕竟能到这里来的,多少都得有点底气。

“你不老。风度更好了。”我诚实地说。

“心老喽。”他爽朗地笑着。

我不由得瞄了对面的两个女人一眼,颇不以为然。

“干杯!”他提议,“以酒助兴。”

我一口尽了。他分了两次喝尽,喝了第一次看我尽了他才尽。女人随意。

“酒量大增啊。”他夸我。

的确,在圆明园那里,吃饭、喝酒、聊天、泡妞、弹琴、唱歌、画画,是大多数追梦者的日常。我被熏染着,也把酒量锻炼出来了。

按说我刚看见他的时候是兴奋的,等坐在一起,却有些沉默。那两个女人可能觉察了出来,各自找理由提前告退了。等他们一走,我第一句话就是:“金桂美呢?”

(节选自2022年第4期《芙蓉》王方晨的中篇小说《处处金枝》)

王方晨,60后,山东作协副主席。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老大》《公敌》《芬芳录》《老实街》《花局》《大地之上》,作品集《凤栖梧》《不凡之镜》《王树的大叫》等,共计900余万字。作品入选多种文学选本及多个排行榜,并译介为多国文字。曾获《中国作家》优秀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百花文学奖及鲁迅文学奖提名等。

来源:《芙蓉》

作者:王方晨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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