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吟/摄
与君离别意
文/石光明
不敢想象,如果王勃不南下省父路过南昌,滕王阁后来的岁月将如何行走?如果不是王勃的一双慧眼、一支妙笔,赣江的秋水长天、孤鹜落霞又会是怎样的烟色?如果没有王勃的临别赠言,他那拳拳“离别意”又向何处寄放?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诗中的帝子就是滕王李元婴,是唐高祖李渊第二十二子,唐太宗李世民最小的弟弟。他一生曾封守多地,留下过三座滕王阁。滕州(今山东藤县)的滕王阁最早,是李元婴初封滕王时所建王宫,因滕王离去而荒废。隆州(今四川阆中)滕王阁是最后一座,在嘉陵江边,杜甫曾为之写过两首诗,后人时有凭吊,但知道的人不多。唯独洪州滕王阁名昭天下,文运悠长。
李元婴从滕州先是到金州(今陕西安康)和苏州,唐高宗永徽四年(653年),才迁任洪州都督,滕王阁修建时,王勃还是3岁孩童。上元二年(675年)王勃写作《滕王阁序》,已是23年后,李元婴早已“坐法削户”,谪置滁州,还未去隆州。这个被皇帝侄子连连责罚的风流皇叔、逍遥王爷,没想到自己和滕王阁留名千古,竟要靠同样被高宗斥逐的天才少年王勃写的一篇文章。
同样没想到的,还有唐高宗。王勃《滕王阁序》一文既出,洛阳纸贵。文章很快传到唐高宗手里,唐高宗对这位曾被自己誉为“奇才”,又斥作“歪才”的神童,记忆未泯,读未竟而数拍案,直问侍臣:王勃何在?这时王勃落海离世已经数月,左右据实以告,唐高宗喟然长叹:如此罕世之才,当年因斗鸡文降罪于他,竟把他毁了,此乃朕之错。可惜,可惜……
王勃也没想到,一座没有多少故事的滕王阁,只因自己一通牢骚,便生出风流不绝的文章故事,把个没什么历史底蕴的楼台,搅起笔墨飘香的历史风云;那百姓惯看的寻常长天秋水、落霞孤鹜,自己才挥笔稍加点染,竟艳惊了大唐,韵动千古,年年岁岁,绚丽依然;自己辞别了大唐,却被大唐刻进了记忆,写上了唐诗首页,文心诗魂风吹不散,雨打不去,氤氲诗坛,唯美百代,倾倒后人。
古今读者,肯定有更多的想不到。我也如此。
那一年去南昌,上滕王阁,不全是为了一桩心愿,把江南三大名楼登过,而是凭吊初唐诗杰,看看是何等的江山胜迹,激荡起王勃旷世才情的灵感,把一篇记叙宴游的应酬之作,写得不落俗套,成为传诵千古的名篇;是何种的离愁别恨,让他重九挥毫,纸飞行云,墨漂流水,千年回响不绝。
踏上台阶,赫然映入眼帘的,是滕王阁主楼进门立柱上的一副楹联,字迹劲猛迅疾,俊逸飘洒,是熟悉的毛体书法。联语即《滕王阁序》中千古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讲解员告诉我,这是滕王阁楹联双绝,镇阁之宝。现在的滕王阁是20世纪80年代末落成的。北伐战争时滕王阁被北洋军阀孙传芳部属焚毁,半个世纪后才重建。这副楹联写于60年代初,据伟人身边工作人员回忆,毛泽东喜爱王勃诗文,常常吟诵,兴之所至,挥毫书就,非专为滕王阁所写。
毛泽东是现代“东方诗神”,通今博古,一生爱好古典诗词,诗词修养深厚。他论诗,充满辩证法,有历史眼光和时代敏感,“旧体诗词要发展,要改革,一万年也打不倒。因为这种东西,最能反映中国人民的特性和风尚,可以兴观群怨,怨而不伤,温柔敦厚。”(《毛泽东谈文说艺实录》)。他评点古诗人,言多精到。推崇王昌龄的边塞诗,“这里有意志”;称赞白居易《琵琶行》,“白诗高处在此”,“有平等精神”。唯独对王勃不惜笔墨,作了长达千字批注,赞誉他“高才博学,为文光昌流丽”,是“英俊天才,惜乎死得太早了”。毛泽东本身是个严谨的学问家,不动纸笔不读书,他读诗读史,抱研究的态度,不人云亦云。当读到《新旧唐书》《唐摭言》《太平广记》等史料记载的王勃作序时间各不相同,学人颇多争议,便多方查证,从王勃诗文和生平考据其到南昌和南海遇难的时间,以科学的态度为这桩历史公案画了句号。睥睨千古的一代伟人,竟对弱冠年岁的初唐诗人如此垂青,王勃何其幸也。
在滕王阁上读《滕王阁序》,浓厚的现场感和历史感交织飘逸,挟风沁人。忽然觉得,王勃这是把滕王阁诗的一章序言,写成了自己人生的一篇后记。
如同喜欢《岳阳楼记》一样,我喜欢读《滕王阁序》。它对仗严谨,声律和谐,语言臻于化境,典故信手拈来,写景细致优美,抒怀委婉真切,古今鲜有与之比肩者,极高的文学性让我如仰高山。全文仅717字,竟化用46个典故,首创了29个成语。成语是中华文化的一大特色,一颗璀璨明珠。只凭这一点,就可奠定其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
这是一篇典型的骈体文,严整的形式中洋溢着清新刚健的气韵,在语言声律、整饬之美中,又能感受行文的雄豪气势,后人誉为“千古第一骈文”。韩愈是唐代古文运动的领袖,一生致力反对骈文,但却对王勃的这篇序极为赞赏。他很想来滕王阁,又几次失之交臂,却在袁州(今江西宜春)刺史任上,应江西道观察使王仲舒之请,写了《新修滕王阁记》。客观说,这篇记写得平平,不像范仲淹《岳阳楼记》留下千古警句。但他以唐宋八大家之首的身份,为《滕王阁序》作了一次聚光式代言。他说,读王勃序即“壮其文辞,”对自己文章能名列其后,深感“有荣耀焉”。韩愈此话应是发乎内心的。
我爱中国文字,以致影响了学习其他语言文字的成效。不仅因为它历史悠久,书画同源,具有横平竖直、方正稳当的结构美,更由于其四声分明、音节变化、抑扬顿挫的声韵美。与世界其他文字比较,骈偶句式是中国文字独有的结构方式。读对偶语句,能引发我们的联想和美感。诗文里常见,连《易经》《老子》《论语》等经典也多用骈句。文学发展中,对偶已成为中国语言的一种重要修辞手法。骈文盛于南北朝,到了初唐,仍处于谢幕前的高潮。王勃虽“为文尚骈”,但已开始扬弃前朝纤巧滞涩的弊病,变以清空疏快的笔调,含刚健之美,发疏荡之气,现散文精神。毛泽东誉之为“独创的新骈、活骈,同六朝的旧骈、死骈,相差十万八千里”。这也是韩愈推崇王勃序的真实原因吧。
《滕王阁序》原题为《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饯别者,设酒食送别也。洪州阎都督大宴宾客,恰逢九月九日,他的本意是想借滕王阁重修告成,邀名流登高作赋,夸耀自己政绩,并扬女婿文名,并非为王勃饯别。除了地方官吏名士,出席者还有新州(在今广东境)宇文刺史、孟学士、王将军等,“胜友如云”,“高朋满座”,王勃虽无官职,却是名满天下的文豪,此番路过,“躬逢胜饯”,自然在受邀之列。在王勃看来,是“胜地不常,盛宴难再”,虽坐在末座,竟不顾宴会的潜规则,“沆然不辞”,把阎都督的盛宴变为自己的饯别,大秀“临别赠言”。近为离,远为别。他是在饯别滕王阁,饯别自己满腔热爱一心报效的大唐。其实,又何尝不是滕王阁和大唐在饯别一代“诗杰”王勃呢?
此刻的王勃正处在人生的至暗时期。他喟叹时运不济,命运多舛,三尺微命,无路请缨。他问世人:“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读《滕王阁序》,发现他除了叙述宴会和写景,一半的篇幅是抒写自己的报国志向和怀才不遇的抑郁情绪,只是借贾谊、终军等历史人物故事,委婉隐晦表达罢了。毛泽东说起他就惋惜:“这个人一生倒霉,到处受惩,在虢州几乎死掉一条命。所以他的为文,光昌流丽之外,还有牢骚满腹一方。”
我仿佛看到,王勃还站在那里,凭槛远眺,望不尽天高地迥,他在“悟宇宙之无穷”,“识盈虚之有数”。想起自己高开低走的人生经历,不觉兴尽悲来,不甘心命运如此捉弄自己。
永徽元年(650年),王勃出生在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一个书香世家。他的祖父王通是隋末大儒,《三字经》把他列入诸子百家,人称“文中子”,与老子、庄子、荀子、扬雄齐名,门下弟子千人,不少是唐朝开国重臣,有“河汾门下”之誉。叔祖父王绩是唐初著名诗人,一首《野望》为唐代五言律诗开山之作,因好酒,人称“斗酒学士”。父亲王福畴也官至太常博士、雍州司功参军,行迹《资治通鉴》亦有记载。如此家学渊源,闻着书香长大,王勃从小便聪慧好学,天赋极高,是个典型的学霸。其学历令人侧目:六岁善文辞,九岁熟读颜师古《汉书注》,并撰《指瑕》十卷,指正其误,十岁时通读六经,十二岁独自离家,拜长安名医兼术士曹元为师,学习岐黄之术。他是乡邻眼中的神童,还与二个兄弟一起被人赞为“王氏三珠树”,为父亲赢得了“誉儿癖”的绰号。
十四岁,如今的人尚在受义务教育,万世师表的孔子也是“十有五而志于学”,王勃却已意气飞扬,积极赢取功名了。为仕途找关系,或写文章自荐,是唐朝官场风气,时称干谒。麟德元年(664年),右丞相刘祥道巡行关内,途经汾阴,王勃作《上刘右相书》。小小年纪的王勃纵论国是,文笔老到,文气生动,语调铿锵。刘祥道曾任吏部侍郎,素以举贤荐能、秉公执法闻名,他读后很是赏识,于是表荐于朝。
两年后,乾封元年(666年),王勃应试幽素科,唐高宗亲自面试。高宗此前先后读过王勃献的《乾元殿颂》《宸游东岳颂》,对他有所了解,加上对策优等,被钦点高第,授朝散郎。此时王勃16岁,未弱冠便成为大唐最年轻的朝廷命官。虽是个文散官,也在从七品上,与补阙、太常博士、中下县令同品秩,足见高宗对少年奇才的赏识。不久,王勃被召为沛王府修撰,负责文秘工作,他刚17岁。
这是一个神一样的开局,与他后来谜一样的结局,形成了强烈落差。
沛王李贤,是唐史里著名的章怀太子,唐高宗和武则天的第二子,上元二年立为太子,曾三次监国,后因武则天猜忌,被废流放自杀。王勃比沛王大五岁,既是王府修撰,又是皇子侍读。入府不久,王勃撰写了供皇子阅读修养的《平台秘略》一书,愈加为沛王爱重,常伴左右。这是王勃一生最得意的时光,正如他自己所说:“披翰苑而长鸣,下辞庭而阔步。”而与他同龄的杨炯还在弘文馆等待任命。
使王勃人生轨迹发生逆转的,是那个著名的“檄英王鸡”事件。斗鸡本是唐朝人十分喜欢的游戏,达官贵人中尤其盛行,后来的李隆基更变本加厉地热爱此事。连民谣都说:“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诗仙李白也有诗云:“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年仅十三四岁的沛王李贤和英王李显自然也喜好。但唐高宗李治不大喜欢。今人聂还贵著《王勃传》写道,沛王要王勃作一篇檄文,挫挫英王鸡的锐气。王勃以最拿手的赋体骈文很快写了出来,虽是游戏之作,文采非凡,气势磅礴,也赢得一片叫好声,却犯了大忌。传到皇宫,对玄武门之变及两个兄长争太子的悲剧记忆犹新的唐高宗读过后,认为是在离间皇子,挑动争斗,勃然震怒,下旨将王勃逐出沛王府。这时他还不满20岁。
飞来的文字祸,把王勃打蒙了。涉世不深的他想不明白,不就是篇游戏文章嘛,怎么就上纲上线了呢?他抱屈:“天地不仁,造化无力”。总章二年(669年),王勃怀着一腔“幽忧孤愤之性”,“耿介不平之气”,离开了长安,入蜀漫游。
出褒斜道,过大散关,走岷峨险径,尽管背负沉重的思想包袱,但一路山水抚慰,友人迎送,他心情渐渐开朗,行得比较轻松,没有后来李白“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抱怨。游历巴蜀三年,是王勃诗赋的丰收季。
王勃回长安后,咸亨四年(673年)补了个从八品的虢州参军。虢州位于长安与洛阳之间,是历史上的名州望郡,却是王勃的困厄之地,他在这里差点“死掉一条命”。这就是“擅杀官奴”案,史学家说,此事有蹊跷。一个叫曹达的官奴犯了罪,躲入王勃家,王勃先收留他,后怕受牵连又杀了他。官奴是籍没入官府的奴隶,生死如草芥,更何况还是犯了罪的官奴,王勃却因此被定了死罪,还连累了父亲由雍州司功参军贬为交趾(今越南河内)县令。幸好遇上高宗、武后并称天皇、天后,改年号上元元年,并大赦天下,王勃才保住了命。《旧唐书》如是说“勃恃才傲物,为同僚所妒”,《新唐书》也说“倚才陵藉,为僚吏共嫉”,如此看,不排除被人暗中算计,是一桩扑朔迷离的千年谜案。清人姚大荣编《王子安年谱》,就公开质疑:或为嫉者朋党假手官奴构陷。
滕王阁上,王勃放眼江山,抚今追昔,深感物是人非,生出无限感慨。骨子里的耿介傲岸,使他虽“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仍然“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想到这里,他不禁忆起与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交游的往事。
杨炯10岁应童子举,11岁待制弘文馆,31岁当崇文馆学士,后任太子詹事司直,负责东宫庶务。卢照邻刚及冠便为邓王李元裕看重,任为典签,掌管文书。骆宾王7岁能诗,以一首《咏鹅》名重一时,曾担任道王李元庆的幕僚。他们都是初唐文坛过渡时期的代表人物,才名早享,上承梁陈,下启沈宋,王、杨长于五言律诗,卢、骆擅作七言歌行。四人中,王勃年纪最小,但博学多识,文史岐黄,左右开弓,诗歌文赋,序表碑记,八面出锋,在多个文学领域独领风骚,成就最高,影响也最大,是“四杰”组合的领唱和主唱。杨炯在《王勃集序》里说,王勃的文章简直是天地造化,“神机若助,日新其业,西南洪笔,咸出其词。每有一文,海内惊瞻”。杨炯《王勃集序》其实就是一篇王勃评传。明代陆时雍评论:“王勃高华,杨炯雄厚,照邻清藻,宾王坦易,子安其最杰乎。”(《诗镜总论》), 闻一多概括了他们的共同特点:“四杰是唐诗开创期中负起了时代使命的四位作家,他们都年少而才高,官小而名大,行为都相当浪漫,遭遇尤其悲惨。”(《唐诗杂论》)
正是由于四杰才高位卑,能接触社会各阶层生活,因此都自觉不自觉地把诗歌从宫廷转向了市井,从台阁移往了江山边塞,用多种感情体验,扩大题材,丰富内容,为唐诗开辟了一条新路。反映现实,风骨刚健,是他们诗歌创作的共同审美追求,自然在同样志存高远却仕途寥落的中下层士子中引起共鸣,把他们奉为变革文风的先驱,真正唐诗的揭幕人。正如杨炯小结的:“龙朔初载,文场变体”,“积年绮碎,一朝清廓”。后人读杨炯的《从军行》,“宁为百夫长,不作一书生”,不知激励了多少书生慷慨报国,投笔从戎。骆宾王《帝京篇》和卢照邻《长安古意》都是初唐享有盛名的七言长歌,直面现实,借古讽今,酣畅淋漓,为后来盛唐现实主义诗歌创作开了先声。
最早提出四杰排名的是宋之问。宋之问是虢州弘农人,比王勃小6岁。王勃做虢州参军时,他还没参加科举,是个文学青年,曾邀王勃到家中做客,王勃认为宋之问辞采华美,有曹子建遗风,写了一篇《夏日宴宋五官宅观画障序》相赠。杜甫后来作《戏为六绝句》其二,强调四杰的诗是时代产物,“王杨卢骆当时体,”并无比敬仰地说,“不废江河万古流”。杜甫的评价客观反映了四杰诗文与初唐宫体诗格格不入,时人认为他们“轻薄为文”而“哂未休”的境遇,更揭示了“龙朔变体”曙色一亮的历史意义。自此四杰的排序遂成定论。后来成书的《旧唐书》也采用这个说法,“海内称为王杨卢骆,亦号为四杰”(《旧唐书·杨炯传》)。尽管新旧唐书都说过杨炯对此排名不服气,“吾愧在卢前,耻在王后,”但从杨炯“潸然揽涕,究而序之”的深挚感情,《王勃集序》洋洋洒洒的极高评价来看,此说极可能是个千年八卦。
四杰中,年龄最大的是骆宾王,年长王勃、杨炯三十岁,卢照邻也大十来岁。相似的生平遭际,使他们走得较近,从现存诗歌,可知他们交情深厚。骆宾王曾有《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诗》,责备卢照邻。王勃游蜀,时任益州新都县尉的卢照邻闻讯赶来,一同秋游梓州玄武山,卢照邻有诗:“九月九日眺山川,归心归望积风烟” (《九日登玄武山旅眺》),王勃酬句:“九月九日望乡台,他席他乡送客怀”(《蜀中九日》)。第二年春天又一起赴剑南曲水宴,王、卢分别以《三月曲水宴得烟字》《三月曲水宴得樽字》唱和。王勃与杨炯同龄,情同手足,王勃长安学医时,杨炯已待制弘文馆,两人曾相约一同拜见时为道王府属的骆宾王,三人结为忘年交。王勃入沛王府后,还应邀去杨炯家乡弘农华阴(今陕西华阴市)小住,两人雄谈逸辩,神清兴洽,王勃写了《山亭兴序》以记,回长安后意犹未尽,又作《山亭思友人序》,“大丈夫荷帝王之雨露,对清平之日月。文章可以经纬天地,器局可以蓄泄江河。”壮志干云,两个少年天才眼里,是“此山有月,此地无人”。得知王勃被逐出王府,杨炯和沈佺期来安慰,王勃作《夏日诸公见寻访诗序》表白心情:“顿忘山岳,坎坷于唐尧之朝;傲想烟霞,憔悴于圣明之代。情可知矣,赖乎神交胜友。”正是友情化八水,洗去他心头苦闷。
现在人作文,特别是即席演说,都习惯先构思打腹稿。殊不知,“打腹稿”的典故来自王勃。《新唐书文艺传》说得比较神,王勃写文章,开始并不认真思考,先磨几升墨,再把酒喝得差不多,然后蒙面而睡,醒来后,“援笔成篇,不易一字,时人谓勃为‘腹稿’”。但在滕王阁上,众人围观,限时交卷,王勃不可能喝酒睡觉打腹稿,只是一边磨墨,一边构思。
回顾自己大起大落的经历,王勃不免又想起吏部侍郎裴行俭对自己和四杰的评价,想起自己写的《上吏部裴侍郎启》,心头黯然。正是因为这件事,导致王勃放弃了科选,后在朋友帮助下谋了一个参军之职,去了虢州,“获蠲戎役”,最终身陷囹圄,获罪辱亲。
裴行俭是唐高宗时威震西域的名将,也是知人善任的政治家。他精通阴阳历法,善于鉴别人才,与李敬玄、马载同掌人才铨选十余年,创制了“长名榜”和“诠注”等选才授官制度,从身、言、书、判多方面考量取人,完善了科举制度,一直为后世沿用。但裴行俭不看好王勃及四杰。《资治通鉴》记载,裴行俭初为吏部侍郎时,王、杨、卢、骆就都以文章知名,宰相兼司列少常伯李敬玄尤重之,以为能堪大任。裴行俭却说:“士之致远者,当先器识而后才艺。”王勃等人虽有文华,而浮躁浅露,岂有当官享禄的器具呢!杨炯稍沉静一点,可以当县令,但也在县令止步了。四杰后来的发展,皆如他所言,不能不说,裴行俭知人之鉴,眼光老辣。但从人才学的角度深究,我以为裴行俭识人只局限于仕宦一途,对特殊人才还是缺了点眼力。
王勃从巴蜀回来,正逢唐高宗下诏征集民间“明达礼乐之士”,他压抑三年的报国情怀又被激发,兴奋地赞赏:“鹤板征贤,累发非常之诏”。于是连写了三篇自荐文章,第一篇《上明员外启》,写给同乡与王家累代世交的明氏员外郎,第二篇呈给以荐才知名的许左丞,第三篇则是《上绛州上官司马书》,语气谦谦,委婉表达了入仕的志向和自信。初选入围名列前茅,复试他却没参加。杨炯说他是“遇疾辞焉”,其实他不是真病,而是心病,一是认为典选有时弊,二是听闻裴行俭的评价后很失落。后来裴行俭差人督催他补交诗文,诗文没交,倒送去一篇锋芒毕露、一吐为快的《上吏部裴侍郎启》,表白自己耻以文才受召的态度,甚至还批评裴行俭选拔人才每以诗赋为先,“器人于翰墨之间,求材于简牍之际,果未足以采取英秀,斟酌高贤者也”。结果我们可想而知。
后来,王勃对自己的冲动很懊悔和内疚。获赦返乡后,他在《上百里昌言疏》中说:自己有辱亲人太深了!真应该灰身粉骨,以谢君父,哪里还有什么脸面来谈论天下事呢?如今连累父亲被朝廷贬谪去了边鄙小县,出三江而浮五湖,越东瓯而渡南海,都是我的罪过呀。到虢州任参军之初,在写给弟弟的《送劼赴太学序》里,还自我检讨过早受禄,缺少磨炼,不谙人事,“尝耻道未成而受禄,恨不得如古君子四十强而仕也”。连番的打击使他视官场为畏途,武则天读到他的《上百里昌言疏》,动了惜才之心,下诏“功过相抵,官复原职”。他谢绝了旨意,执意南行省父。
王勃一生都在漂泊,不是宦游就是穷游,不是送别就是饯别,不是客里送客就是宴别辞行,他留给后人的诗文,大多是送别诗或饯别诗序。与君离别意,尽在诗文中。
《唐诗三百首》里,有王勃一首五言律诗,是我们熟悉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其中“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是引用最多的千古金句。唐人送别诗,我喜好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以及王维《送元二使安西》,“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还有高适《别董大》,“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王昌龄被贬到夜郎西,离愁深重却不说别绪,只向远方亲友剖析心迹。王维佛系心肠,折柳惜别犹一言难尽,唯有殷勤劝酒,浇去无限苍凉。高适别董大时,自己尚漂泊无助,相逢无酒钱,但依然胸襟开阔,心气慷慨,满腔激情鼓励董大踏上旅程。这些送别诗各出心裁,皆千古传诵。然而与王勃送杜少府相比,都不如其气象雄阔,意境高远,朝气昂扬。唐代习惯称县令为明府,县丞为赞府,县尉为少府。《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为王勃早期之作,是在沛王府做修撰时。他送杜少府赴蜀州,宽慰他,离别又如何?我们同是宦游人,千山万水分不开知己,哪怕是天涯海角也如同近邻一样。诗句走出了小我,一扫伤离恨别的老调,以宏大的山水为背景,心境透亮,唱出了时代之音。其意蕴后来被张九龄化用在《望月怀远》里。勿怪乎明朝学者顾璘要说,“多少叹息,不见愁语”,读及此诗,“乃知初唐所以盛,晚唐所以衰。”(《批点唐音》)胡应麟又补一句,“兴象宛然,气骨苍然,实首启盛、中(唐)妙境。”“究其才力,自是唐人开山祖。”(《诗薮》)
王勃的送别诗不少,比较有名的是《别薛华》,是他后期送别诗的代表作,耐人寻味。王勃游蜀,在绵州遇薛华。他俩年纪相仿,两家是同乡世交,薛华曾祖父薛道衡向隋文帝杨坚举荐过王勃祖父王通,祖父薛收则是王通的门生,其父薛元超也曾引荐王勃,支持王勃等人变革龙朔文风。薛元超因与上官仪有文字之交,受牵连贬雋州(今四川西昌),薛华随父流配。此时此地相逢又相别,他们惺惺相惜。“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悲凉千里路,凄断百年身。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比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这首《别薛华》,明显少了“宦游人”的意气风发,多了“梦中人”的沉郁感伤,并成为了此后王勃离别诗的底色。还有七言绝句《秋江送别二首》,写得极为伤感,无比深情,令人感慨万端,“早是他乡值早秋,江亭明月带江流。已觉逝川伤别念,复看津树隐离舟。”“归舟归骑俨成行,江南江北互相望。谁谓波澜才一水,已觉山川是两乡。”后来读王昌龄“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送柴侍御》),总能品咂出王勃的几丝余韵。
读王勃,还会发现一个独特现象,他诗多序也多,甚至序更出彩。而当时宫廷诗全无诗序,盛唐诗也极少诗序。也许是他觉得诗歌篇幅短小,难以挥洒自己天马行空的俊逸才情,不足以表达与友人相聚离别的百般悲喜,因而用诗前加序的形式来拓展增色。甚至把诗序变成了思想的主要载体,抒情的主要窗口,光昌流丽的骈文和疏空清朴的诗歌,从形式到内容,相互补充,交相辉映。
《滕王阁序》写到收尾时,王勃谦虚并祈愿说:承蒙宴会恩赐,我临别作了这篇序,请各位像潘岳、陆机那样,倾洒江海般的文才吧。他希望大唐诗歌“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但是他没看到,几年前曾有一面之缘的陈子昂,后来会接过 “龙朔变体”的旗帜,成为“唐诗革命”的旗手。王勃游梓州时,比他小9岁的青皮少年陈子昂,曾慕名求见。陈子昂少年任气,偏好游侠,听说长安来的大文豪王勃为惠普寺弥勒像撰了碑文,县内轰动,便跑来拜师。王勃自己才二十出头,没想过要带弟子,当然委婉谢绝。这次相识交流,却在陈子昂心里播下了诗情文脉和诗歌革新的火种。研读唐诗演变,我曾将二人做比较,为何陈子昂在唐诗变革上更旗帜鲜明?除了陈子昂承继四杰文风变革精神,恐怕与他“年十八始知书”,几年恶补速成,才科举及第,缺乏王勃那样深厚的声律学养很有关系。陈子昂倡导和力行古体诗,著名的《登幽州台歌》,短短四句,既不讲句法,也不讲字法,全凭一股气撑着。那些音韵谐美、押韵合律的骈文,既是其不为也,亦是不能也。
王勃写完了滕王阁序和诗,把笔一搁,对大家说,我已尽了自己微薄的心意,“一言均赋,四韵俱成。”登高作赋的事,只有指望在座诸公了。于是离开滕王阁,乘船溯赣江而上,翻越梅岭古关,继续南下之路。这一走,给初唐文学史留下了一段痛、一个谜。
初唐时天下共划分十道,交趾县属岭南道交州,为交州治所,是当时大唐帝国最西南边陲,也是流放官员罪臣的贬谪之地。古代交通,陆路靠车马,水路靠舟楫。去交趾有二条道。走陆路,路难行,有热带雨林瘴气蛇虫之虞,未开化土著居民侵扰之忧,中唐宰相李德裕《谪岭南道中作》描述:“愁冲毒雾逢蛇草,畏落沙虫避燕泥。”所以很多人选择走水路,横穿北部湾。海域也是危机重重,罗盘还未发明,加上飓风频发,航海全凭运气。柳宗元曾嗟叹,“飓母偏惊旅客船”(《岭南江行》),飓母是当地人对台风来临前出现的霓虹之俗称。岭南江行尚且如此,海上更险恶无比。
王勃选择的是水路,这是他没有归程的路。《新唐书》记载简洁而沉重,“渡海溺水,痵而卒,年二十七”。王勃因台风坠海,虽被救起,仍然因呛水和惊吓过度心悸而死。读到这一段,我心里格外凝重,像所有读者一样,扼腕叹惜。
王勃溺水,是去时还是返程,最终魂归何处?唐书语焉不详,杨炯序则回避,野史莫衷一是。千多年后毛泽东一番考证:王勃南行,所到之处无不有诗,而“交趾一首也无,可见他并未到达交趾就翻船死在海里了。”这才定分止争。后来人们在越南义安省宜禄县宜春乡发现了王勃墓和祠。义安当时属交州九真郡。当地人认为是王勃带去了文艺气质,读书氛围,使义安成了名人辈出的地方,于是祭祀和纪念他。王勃一生与水有缘,黄河养育,长安八水浇沐,蜀水滋润,运河抚慰,赣江放歌,最后魂归南海。
王勃到洪州前,途中在楚州(今淮安)歇脚。读他《秋日楚州郝司户宅饯崔使君序》,冥冥中他仿佛有预感:“此欢难再,殷勤北海之筵;相见何期,惆怅南溟之路。”
王勃是天纵英才,“乾坤日月张其文,山河鬼神走其思”“八紘驰骋于思绪,万代出没于毫端”(杨炯《王勃集序》),“人间独傲,海内少徒。志不屈于王侯,身不绝于尘俗”(王勃《绵州北亭群公宴序》),有人嫉之,奈何老天也妒之?
杨炯得到消息,悲怆地喊道:呜呼!天道何哉!命不我与,有涯先谢。你还这么年轻,才气未尽,就离开了人间,你和你的文章一样不朽,大家将永远纪念你。
在滕王阁上徘徊,读江天,读楼阁,读王勃,一直想从他临别赠言字里行间找出“离别意”来。屏息间,依稀听王勃在说,君读了《滕王阁序》,更读读《滕王阁诗》吧,“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我顿悟,王勃这是以诗境的留空为大唐诗坛留白。他要为盛唐诗歌留出空间,为诗仙、诗圣、诗狂、诗佛等一众盛唐诗人留出舞台。
石光明,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1983 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散文集《岳麓山下》、诗集《潇湘听雨》《难忘是乡愁》。散文、诗歌被收入各种选本并获奖。曾任湖南省总工会党组书记、副主席,湖南省十一、十二届人大常委会委员、民族华侨外事委员会主任委员。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石光明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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