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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刘醒龙:天使还在人间(四篇)
2022-09-20 09:38:48 字号:

湘江文艺丨刘醒龙:天使还在人间(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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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还在人间(四篇)

文/刘醒龙

天使还在人间

——李瑾油画展序

名花美女,气味相同,有国色者,必有天香。

此前人之言,将其“花”换作“画”,用于李瑾也正适合。

李瑾的画,或置于眼前端详,或驻足作相对凝视,画中天地如同天地作画,有霞彩醇厚如酿;画中山水犹似山水作画,能闻清纯滋润。若取材异域分明有玫瑰藏于油彩之下,若选择本土,则融入幽兰于景物之间,画中深海有海之咸和,画里阔野有野的浓酽。论起与众不同,也正是内里所含,非与生俱来不可多得的天香一样的芬芳气息。

但凡才女,琴棋书画,不可或缺,若论得心应手,此四项才艺中合当以绘画位置末了,这话也是前人说的。作为世家闺秀,李瑾一路走来,恰是一种印证。才情四样,按轻重缓急,绘画又被说成是最次,学不学听之,不是不重要,是因为想有所建树太难。不比其他三种,善教由人,善习由己,当好学生就有好收获,即便不能悦人,至少还能怡情。唯独绘画,一来对人生点缀不足,二来对生活品相无损,且不说太耗年华,更兼血统中须有第一眼看世界时就具备的天资。所以,前人才更进一步说,有国色而有天香与无国色而有天香,皆是千中遇一。好的家学、好的身世、好的传承、好的品格,属于天赋命定,与日常世俗中的爱恨情仇无关。这些则是画中李瑾。

认识李瑾是那年夏天,我们一起走南水北调全线,天天看李瑾画丹江北去。某次路过一座大山,四周山坡上清一色种着马铃薯,翠绿植株顶上开着漫无边际的蓝紫色碎花。这景致极像文学中的俄罗斯原野。如此说开后,才晓得李瑾曾领家训,长时间在圣彼得堡师从一代名家研习油画。李瑾如数家珍地谈及堪称世界油画故乡的那片土地上的种种,不由得想到某种偏于感性的说法:上个世纪盛行逆现实主义的艺术,不过是富有的纽约客晓得自身经典传统太少,而用金钱堆砌起来的文化野心。南水流到北方更显清静,北风吹过南方倍觉凉爽。旅途所见全是小品,其实那时候她的画作《闪闪的红星》《中国戏剧》已获“第四届全国青年美术作品展览优秀作品奖”和“俄罗斯国家美术科学院奖”。几年后的李瑾,一只手与死神搏击,另一只手奋力握紧画笔,创作出既才情四溢,又见坚实功力的《高天厚土》《守护城市》等现实主义佳作。真正令人感而慨之。只有与死神照过面的人,才能用自己的画笔绘出对汉语本义中“死”与“亡”的抗拒。

北宋年间,一位号称霹雳手的贤士毫不留情地指黄庭坚的草书近于俗,原因是没有见过怀素真迹。黄庭坚后被贬往涪陵,得遇怀素《自叙》,废寝忘食临摹多时,果然茅塞顿开。有一年初冬,与几位同行在莫斯科特里季娅科夫画廊盘桓大半天,看得最认真的那位女士走出大门,面对几树红叶,轻摇着头叹息,再过一百年也赶不上人家。此言重点不在时间长短或艺术高下,而是如同黄庭坚见着怀素真迹一样的醒悟。世间之人,涉及才华,凡是单纯来自抄本,可能一时得意,不能时时得意,终归是长久不了。这些年在世界各地遇见一些顶级画作,于人于己,无一不是恨不能将鼻尖贴上去,观其纤毫,察其肌理。每每想起某次闻某位风流名士所言,欣赏油画得拉开距离眯着眼睛方能觅得端倪看出奥妙,就会哑然失笑。书理画法,自是相通。天下之美,都是瞪大眼睛唯恐看不清,以图美者细观愈增其美,除非如村妇涂脂抹粉,看多了更觉其陋。思想起来,每凡低劣之说流行,都是将流传误作本质,那种且把他乡作故乡的货色,连真迹的皮毛都没挨着。比如文学向来强调读原著,不可以将二手或者三手的推介文字太当真。李瑾既受益于家学,又在油画艺术的原乡研修,正似从原著中来,到原著中去,亦为从真迹中来,到真迹中去。

是真才子何须自诩,日常道理也强调少说多做。李瑾画作较多,那些关于绘画的锦绣语言,多是别人说来的。李瑾在俄罗斯圣彼得堡国立列宾美术学院研修期间,身为俄罗斯艺术科学院院士的苏联人民艺术家安德烈耶维奇·梅尔尼科夫教授,就曾给善于将欧洲及俄罗斯的油画表现技法与中国优秀的民族文化相融合的她予以好评,形容她不但善于运用形式和结构构成方法,将人物内心的感受和细腻的情感表现在画布上,并称赞这一稀有而珍贵的特长十分有助于艺术家的发展,能促使其成为一个非常好的大师。大凡谨言者,内藏有更多锦绣。相较于醉心形式张力带给人的艺术颤栗,沿着现实主义这条艺术长河探索从传统到经典之路反而格外难以攀登。李瑾不是不喜欢色彩、线条、体块、形状、肌理、材料质感等,相反李瑾想要达到的是在此之上,将纯形式与真内容达成一统,借用最终彻底消灭了绘画中形象存在的现代主义画论的奇异魅力,创造出人物、风景、静物以及其他绘画形象新境界。比如《山里人》那样,一方面是刻骨铭心的美,另一方面美到使人刻骨铭心。

2020年春天,一场大疫袭来,武汉首当其冲,一千多万同城中人一夜之间成为生死之交。封城之际,李瑾的汽车就停在自家楼下,等到终于得见天日,再看那汽车不知何时变成了水车。封城令下,忘了关闭天窗,硬是将七十六天中的风霜雨雪,结结实实地装进有限的汽车空间。李瑾见状一笑,向着空城发出脆亮的美声。一花三百朵,含笑向春风。如此一声笑,或是李瑾迄今为止最重要的表述,也是对李瑾艺术才华的最好阐释。一如文学家当然要传承文明,美术家自然是美的使者。面对丑,面对恶,面对一切的不如意,假如不相信天使就在人间,难道还要去星际黑洞中寻找吗?

明年三月里,朵朵断肠红。

唐朝人钱仁伉闻牡丹空中吁叹写下此诗。

李瑾的才华里没有这种忧郁,只有同等的惊艳。

千之千不还

——《旅途即归途》序

周末一早,陈江先生来信问询。答应为他的新著写序有些时日了,也是多种原因,一直没有动手。

随信发来的几个视频,想都不用想就认出来,所拍摄的景物,既刻骨铭心,又独一无二,分明就是自己去过两次的南海之上的甘泉岛,也是陈江书中着重描写的甘泉岛。画面上那一眼望不到边的草海桐与假茉莉,披着面纱抵挡烈日以防被灼伤的考古队员,那在八千里之外仍能感觉到两腿屡被刺痛的禾本草类植物,更有陈江用熟悉的声音兴奋地表示一下子发现三座唐宋时期的古井。千年长沙,万里石塘,三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南海,既往许多年,仅在这甘泉岛上发现一座淡水古井,今次一天之内便再次发现三座,虽然只是遗址,仍足以令考古工作者兴奋。所有关注南海的人们,其中包括我,也跟着一起兴奋。

与陈江只见过一面,不过这一面见的时间有点长,整整十天时间,且地点还在南海之上的一条渔船上。陈江带着一支考古队赴南海进行水下考古,我和两位同行,是受他们邀请随行采风的嘉宾。茫茫大海上的一条小船,大眼瞪小眼,低头不见抬头见,说多有趣就有多有趣,说多无奈就有多无奈,又正赶上一场预报是台风,但最后没有生成,只是达到热带风暴级的恶劣气象,人的生命力与情绪度都提升到极限,如同将一张硬弓整整持续十天都是拉得满满的,不敢有所松懈。好在最终平安无事,渔船上的人也都各有不平凡的收获。

我们去南海当然是用作这一行的本能,奔着全新的写作元素而去。陈江后来也写成了一本书,有点令人意外。

近几年,与考古相关的话题,一不小心就会冲上互联网的热搜。也是近几天的事,一个“国际伍德曼大奖”将朋友圈弄得沸沸扬扬。一些不明就里的人,凭着似是而非的表象,冲着全国博物馆系统十六万专业人员发怒。实际上,这些人根本就不了解,真正的博物馆人从不参加所谓鉴宝活动。这有点接近文学之规,作家就是作家,心灵鸡汤的粉丝再多也还是一名写手,二者之间譬如天壤。博物馆人早就在私下说,那些鉴宝的家伙全是在忽悠人。即便是我这种粗略晓得一些考古门道的人,也能凭直觉发现破绽。某次去一位声名显赫的收藏家那里看其收藏的宝贝,所谓镇馆的一尊青铜鼎,上面的铭文竟然多达两百多字。真的青铜重器,上面有一个字就是国宝,这多达两百多个字,该记载怎样浩繁的一段历史,如此怎生了得!事实却不然,否则,早就载入典籍!某省博物馆的一位副馆长,有一回去南方一座名城,被人连拉带拽去到一位将全部身家用来收藏青铜器的巨富人家,看过号称价值几十亿的藏品,副馆长一声都不敢吭,不是被镇住了,而是被吓着了!那么多的藏品,无一件是真货。他怕一不小心说了真话会闹出人命。

在太多人眼里,博物、文物与考古似乎并无区别。博物一般的意义,只是说这个人通晓各种事物。文物就要深刻许多,当然,它与前者的最大区别是指物,表示其为过去时代遗留下来的具有历史、艺术等人文价值的某件东西。考古又不一样,更像一种行动,一样活动,在如此动态当中根据古代的遗迹、遗物和文献,对古代事物进行研究。陈江是博物馆界的资深专家。在南海上同舟共济的那一阵,因为与相关报纸有约在身,哪怕停船三天躲避台风,除了狂风暴雨,就是巨浪滔天,见不到其他景致,我这里一天一篇散文也是少不得的。每当夜深关上电脑,走出舱室吸一吸海风时,连驾船的渔民都安歇了,唯有陈江还在船舷边向海独坐。等到晨起海钓的人钻出舱室,只见他又孤单地坐在海潮之上,若不是挪了位置,就如同通宵没睡,一夜坐到天明。平时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多是考古内容,偶尔也会说一说写作上的事。身陷南海而对着南海冥想,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我们也会这么做。不曾料到,告别南海,回到陆地,几个月没通消息,他便跳出本身专业,写出如此一部深表博物馆人个性的书,就晓得那时的冥想,原来是在放纵一个博物馆人的情怀。

天下之事,大多是生逢其时。考古之事,不曾例外,否则就无法解释亿万年前的一枚化石,茫茫然不知其踪,独独会被谁个圆睁慧眼所发现。陈江先生的《旅途即归途》,深怀此中寓意。宇宙万物,看似无限发展,同时也是在归根结底。“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书中内容,有相当篇幅貌似在写凡尘日常,字里行间隐藏的还是博物馆人与众不同的眼界。面对那些无以计价的历史遗存,学会用各方法与之对话,善于用独特方式与之交流,实在太重要了。真理躲在库房里默不作声,妖言就会肆无忌惮地满世界蛊惑人心。如果没有陈江先生这样的专家著文言说,昔日那“崖州何处在?生度鬼门关”的海南与南海,又如何成得了当今冠绝天下的美好!

画壁朝元

——《中国最美·山西壁画》序

有句话说得格外形象传神:在山西,值得深挖的除了煤矿之外,还有历史沉淀下来的壁画和彩塑。

只要到山西,任何时候都能在任何一条高速公路或者国道、省道上遇见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型卡车长龙,那些承载能力超强的钢铁巨兽,甚至连县道和乡道也不放过,既不知已经拖走多少史上著名的乌金,更不知高高大大的太行吕梁两座大山,仍旧埋藏着多少使人不胜趋之的黝黝煤炭。与声势浩大的前者完全相反,养在深闺的山西壁画,包括彩塑,即便是赫赫有名的那些,对多数人的认知来说,也是勉为其难。比如:芮城永乐宫殿内的《朝元图》被誉为元代壁画艺术最高典范,繁峙岩山寺的壁画被称为画在墙上的“清明上河图”,五台山佛光寺大殿佛座上的壁画为全国现存唯一唐代寺观壁画,洪洞水神庙《大行散乐忠都秀在此作场》是全国唯一古代戏剧壁画,忻州九原岗 “狩猎图”“升天图”墓葬壁画入选2013年全国考古十大发现,晋祠圣母殿一大群彩塑堪称古代造型艺术极品等等,何况三晋大地上,自唐至清,异彩纷呈的寺观壁画达两万七千二百五十九平方米,彩塑一万七千多尊,不是专业中人,纵然能借得一双慧眼,仍旧像是坐井观天,很难看透真容。

第一次见识山西壁画,是那一年同海峡两岸的一群作家到介休。在名叫后土庙的古刹里,几位工匠正在几处墙壁上忙碌,问起来才知对方全都来自敦煌,在那其貌不扬的外表下,个个都是修复壁画的顶尖高手。高人出手,对应的肯定不是等闲之物。那一次,只顾看那修复工艺,不太注意壁画本身。2018年深秋,在山西与河南交界处的训狐寺见到半幅壁画,反而看了个够。说是寺庙,实际上多年没有僧人往来,寺庙本身已与村舍融为一体,大殿半是客厅,禅房亦为厨房,关键是连村舍都被放弃了,整座房子塌了世俗那一半,剩下有石柱横梁支撑的佛家那一半,在那一半的墙壁上现出一幅吴道子亲绘壁画,断垣残壁之上,人间烟火痕迹很浓,仍然掩盖不住那艺术光彩。

在介休后土庙那一次,其实就见过山西彩塑,像那里的壁画一样,同样由于敦煌来的能工巧匠,转移了我们的关注点。直到前两年到长治观音堂,一进殿门便大吃一惊。不由得记起二十年前在河北正定隆兴寺摩尼殿见到的五彩悬塑观音像,那架着二郎腿,右手搭着左手,将一把兰花指使得如同弹烟灰的当今女子模样的菩萨,曾被鲁迅先生称为东方维纳斯。在长治,一座小小的观音堂,密密麻麻的彩塑菩萨像中,各种潇洒自如,各样无拘无束,各式倜傥风流,美不胜收的姿态数不胜数,那架一架二郎腿的,实在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鲁迅先生平生唯一一次歇脚山西土地,在一九二四年从西安由渭水入黄河而回北京的日记中写得很清楚:“八月八日晨,午抵潼关,买酱莴苣十斤,午后复进夜泊阌乡。”“八月九日,晴,朔风,午抵函谷关,略泊……”严格地说,如此匆匆,连惊鸿一瞥都算不上,否则,那东方维纳斯的美名就有可能留在山西了。

关于壁画和彩塑,也是职业之便,这些年见过不少,包括在大西北一些地方,进到某些出于保护目的,只有研究者才有限准入的洞窟,看一看艺技之大美,叹一叹人世之沧桑。包括在山西亲眼所见的几处,全都冠以“国宝”。相比其他类型的“国宝”,壁画与彩塑的文化属性非常直截了当,见着了,就能体会到。十年前,曾在《大洪山半禅记》中写道:世人皆有佛性,诸佛皆有人性。无论哪里的壁画和彩塑,包括山西这里,画的是佛,说的是人,画的是人,说的是佛。那些居高的画像彩塑,无一不是面相和缓,眉目细长,鼻窄唇小,瘦不露峋,肥而不腻;或立或坐或侧卧,或有所指,或有所思,无不平和端庄,慈祥安泰,令人景仰。若武,当然雄姿英发,气贯斗牛;若文,则披轻纱如天衣,清秀端庄,气度儒雅。座前驾后,不是莲花牡丹,就是梧桐杨柳,天上地下,若非祥云彩虹,便有黄鹿白鹤。画壁之上,高堂之内,从来容不得尖嘴猴腮之怪,也见不着鸡鸣狗盗之形。虽然不全是人生常态,也不太可能是生活的真相,但一定是千万年以来,对人生、对生活的朴素理想。

内蒙古阴山岩画,作为人类早期的岩画之一,在长达一万年左右的时间里,互相连接的图像,把整座山变成一条东西长约三百公里的画廊。在文字还没有出现的岁月,人类用这种方法来表达情感,交流思想。毫无疑问,壁画先于文字出现在人类的智慧当中。虽然后来才出现的文字,方便人的交流与表达,却比不了,多少年后,画还是画,看一眼就能醍醐灌顶,文字越是发展,越是繁复,反而弄出许多的不方便。天下的孩子,都曾有过也必然会经历过信手涂鸦的一段小小时光,虽然那不是真的壁画,却也不敢说那种涂鸦与壁画传统是风马牛不相及。所以,宁肯将生物解剖与人体架构等物质性的因素暂且搁置不论,用直觉去相信,在我们的基因中继续存有祖先的传统,假如远祖与高祖们,在旷野之上凿石刻画,与未知世界进行文化交流的经历,就包含在看不见的基因里,关于涂鸦的解释就说得过去了。

因为天生许多乌黑煤炭,人间山西才努力创建许多五彩斑斓、千年不减光彩的壁画与彩塑,这也是说得过去的。从唐宋(辽金)到明清,诸神众煞,千家百业、打醋用煤,都有具体呈现。对于壁画和彩塑,不仅仅是在山西,普遍都是你等待我太久,而我仍然来得太迟,偏偏如此这般的太迟,才换得壁画与彩塑久久地长存于世。

天凉好个秋

——《叶金生书法集》序

用一个行外之人的话说,阅读叶金生先生的书法,就像街上迎面遇见一个谁,在那边厢自在浅笑,散发出一种既神秘又不神秘的喜气。

这喜气,解释起来,可以是习之则喜,观之可喜,论之皆喜,这是对别人而言。对叶金生先生自己,可以是喜而习之,喜而观之,喜而论之。常言说得好,一喜解千愁,万事舒畅了,本质与本性就更清楚了。

人间诸事,不是一个好字可以概括,也不是不好二字能够否定,更不是无所谓三个字所能漠视。书法也不例外。从铜鼎简帛以来,随着书写材质的演进,对文字的离不开,渐渐发展为对文字形式的登峰造极,连横竖撇捺都要分一下好般差。人的大脑越来越发达,思维出现越来越多的突破性进展,人所从事的方方面面,无论大事小事,不管是正事闲事,也都发展出相应的评价系统,好像不如此不足以显示其绩效和成就。

曾经有人评价苏东坡的书法如“黑熊当道,森然可怖”,还有人认为“字如堆泥,其重处不能自举”。这不中听的话,也不是非要到一定地位的人才敢这么说。古往今来,不喜欢东坡墨宝的大有人在。在黄州的那几年,自家住所就在东坡赤壁旁边,有事没事喜欢进去闲走。每每所见,不管是认真翻看影印《景苏园帖》的,还是吊儿郎当对着景苏园碑刻的,口称这字写得并不怎么好,甚至直来直去口称不好的大有人在,偶尔还能碰上冲着那些字迹说出“墨猪”二字的所谓行家。

宋时颇有名气的史料笔记《独醒杂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推介该书,多记两宋轶闻,可补史传之阙,间及杂事,亦足广见闻。该书卷三中载有苏东坡与黄庭坚的某次对话——东坡曰:鲁直(黄庭坚字)字虽清劲,而笔势有时太瘦,几如树梢挂蛇。山谷曰:公之字固不敢轻论,然间觉褊浅,亦甚似石压蛤蟆。二公大笑,以为深中其病。黄庭坚曾在《山谷集》中评价说:本朝善书者,自当推(苏轼)为第一。作为苏门四学士之一,与苏东坡是亦师亦友的关系,二者书法同列“宋四大家”,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不客气,当然也是恰如其分地回敬这么一句。实际上,书法的这两种极端,王羲之在更早的时候就曾论及:字之形势……不宜伤长,长则似死蛇挂树;不宜伤短,短则似踏死蛤蟆。

当年号称“霹雳手”的钱穆父(钱勰)对黄庭坚的草书毫不客气地说:鲁直之字近于俗。当着面的黄庭坚很震惊地问其缘故。穆父说:无他,但未见怀素真迹尔。自那之后的又几年,黄庭坚被贬往涪陵,在当地一位养猿鹤、玩图书、吟咏自适、不管朝廷闲事的名士家里看到怀素的《自叙》,废寝忘食地临摹了很多天,这才茅塞顿开。又过了差不多两千年,一位供职博物馆的习书之人,私下里与我说,自己天天上班修补字画,眼里看的,手上摸的,全是古人真迹,才将一手字写成这种样子。言下之意,就不用明说了。

当今之人,有几个得幸天天赏识古时真迹?既然见不着真迹的人写字都有俗气之嫌,索性将俗进行到底,谁都不学,全凭胸臆所向,成功大小也不管了,只要不沦落为那种其俗到骨的画虎不成反似猫,就算是对自己有限才华的不辜负。在外人看来,至少保留了“黄河远上白云间”“不尽长江滚滚来”的自然天成品质。与其勉勉强强将就学那半真半假的东西,不如换作诚心诚意服从于自身性情,反而有可能成为得心应手的一个人的真迹。这种属于个人命定的真迹,未必就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也需要好好与内心相处,同样需要十分努力,才会发现自己的真迹到底在哪里。

在苏东坡和黄庭坚二位那里,难得的是,别人不三不四的言语那么多,还能既洞若观火,又有自知之明。有些人字写得不错,文才也是有的,就是想法有问题,说自己这里有王羲之神韵,那里得颜真卿奥妙,就算真的到了可以乱真的地步,又有什么意思?天下人文,不去想着成为自己,总想着成为别人,一定是很失败的。

人世无情,我当有意!苏东坡早先学儒,需要为人处世时,谦谦君子的心得只有一二,最多的反而是词学上的豪放风流。后来向佛,在暮鼓晨钟的庙堂之上,心里惦念的还是“黄州好猪肉”和“日啖荔枝三百颗”的温情婉约。有机会品尝河豚,更是一边吃一边叹为观止,说“直死可矣”。以苏东坡才学之极盛,日常为人偏偏不喜欢唱高调,他自己就很明白地说过:“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拿起笔来,免不了习惯成自然,不让笔墨显得太冲。假如不是这样,而是来一手所谓的瘦金体,怎么看都不像苏东坡的为人,与苏东坡的为文也不般配。瘦金体的道理却差远了,金口玉言的徽宗皇帝执意要这么写,大宋天下谁个敢不叫绝?如此,后来者才少有追随。

所谓笔走龙蛇,大多是见不着龙姑且以经常见到的蛇来揣度之。至于鸾翔凤翥,贴着地面盘旋与一飞冲天完全是两个概念,不能混为一团。一时间恍惚还不要紧,怕就怕揣着明白装糊涂。以蛇的心态来评说龙,其中差池远说小一点,也是将小麦看成了韭菜。用翔的局限评判翥的境界,不是盲人摸象,就是井底之蛙。叶金生先生的书法,如果非要说好,好就好在懂得如何通过外在的文房四宝,加上内在的气血风姿,做好独往独来的自己。

花开不待春是一种境界,当春乃发生也是一种境界。园秋蝉噪迟是一种情怀,天凉好个秋也是一种情怀。与苏东坡相关的一切,真正能说好的,是好在他一直做让自己觉得欣喜之事。叶金生先生研习书法,我是没有看出来他出自哪一个门,入的哪一个道。能感觉到的是从起笔到收势,始终贯通一股温润圆融的道根,而这也近乎放下笔墨纸砚之后他的为人。这也印证了一种悖论:不想成为大师的书法家才是得道的书法家。

凡事不是成为别的什么,首要的是成为自己,然后,才有其他。

刘醒龙,湖北黄冈人,湖北省文联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副主任。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凤凰琴》《分享艰难》等。出版有长篇小说《一棵树的爱情史》、长篇散文《上上长江》、长诗《用胸膛行走的高原》等各类单行本约百种。有作品翻译成英法日韩越南印地阿拉伯黑山等语言。长篇小说《圣天门口》获中国小说学会第三届长篇小说大奖,长篇小说《蟠虺》获《人民文学》2014年度优秀长篇小说奖。散文《抱着父亲回故乡》获第七届老舍散文奖,中篇小说《挑担茶叶上北京》第一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天行者》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根据其小说改编的电影《凤凰琴》《背靠背,脸对脸》曾获国内外多项电影大奖。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刘醒龙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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