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郁金香(短篇小说)
文/程皎旸
艾溪始终记得,那个午后,在染发膏不断刺鼻、风筒持续轰鸣的发廊里,一朵明亮的郁金香从她手中的画纸上跃了出来,并开始自燃,火星子化成蝴蝶,不断向鼻尖扑来。她吓得叫了一嗓子,声线像受惊的羚羊,在峡谷中迅速一跃——蝴蝶不见了,火光也消失了,纸上仍然是一幅静悄悄的彩铅画:明黄色的郁金香在燃烧,蝴蝶扑火而来。
“怎么样,喜欢我的魔画吗?”阿海问。他坐在旋转圆椅上,侧着脑袋为艾溪梳头,灯光直射在他浅金色的平头上,流过低垂的单眼皮、单薄发白的嘴唇,最后淌在他骨节凸出、夹着梳子的右手。在那里,一串绯红疤痕顺着手背向上蜿蜒,像变异的蟒蛇。
在遇到艾溪之前,阿海很久没画过魔画。上次画还是三年前,他为了向高中学姐示爱,画了九十九只千纸鹤,希望它们扑扇着翅膀从信封里飞出来。结果学姐看都没看就把它撕得粉碎。
再早一些,小学一年级,阿海在算术本上画狗。当他为史努比点上黑溜溜的眼睛,它一下子活了似的,从枯燥的公式草稿里跃出来,翻了几个跟头后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此后,阿海的右手就着了魔,不停地画:大力水手吃包菜,唐老鸭发脾气,奥特曼打怪兽,汤姆猫追着杰瑞鼠跑来跑去。小伙伴们没心思玩别的游戏了,一下课就围到阿海的座位前,抢着看他的魔画,看那黑白线条勾勒的卡通人物化作幻影,飘到自己眼前。
“然后呢?”艾溪追问,好奇心像她的文身一样肆意生长,从脖下蔓延至手指末梢。
“被老师骂了,说我用妖术扰乱班级秩序,还给了我口头警告。”
“那你可以偷偷画啊?在家画总可以吧?”
阿海摇头,放下剪刀,一边打量艾溪发尾的长度,一边说:“我爸不让。只要发现魔画的踪迹,他就打我。你瞧,我手上的疤就是他给烫的……”
阿海话还没说完,他的右手就被艾溪抓了过去。他看到她低下头,湿漉漉的发尾扫过自己的手背,打湿了那条绯色的蛇。
“太可惜了。”艾溪抬起头来,她的眼睛像乌黑的圆月,闪着温柔的夜光,“你其实是个天才啊。”
就是这个瞬间,与艾溪相识三小时零十三分钟后的瞬间,阿海仿佛突然坠入水中圆月,晕晕昏昏,飘飘荡荡。在此之前,他从未听人说过自己是天才,只知道自己“傻里傻气”“稀奇古怪”“脑子少根弦”。他很难反驳旁人的耻笑,因为他读书烂,工作差,无论去酒吧端盘子、快餐厅炸薯条,还是在超市整理货架,都无法记住菜单、品牌标志、顾客的脸、轮班时间表——直到去发廊做学徒,才总算过了试用期。说来也怪,只要剪刀上了右手,阿海的思维就凝聚起来,脑子不断闪过画面:头发的层次,顾客的脸型,两者搭配在一起的样子。发廊老板看好阿海,但嫌他嘴笨,不懂拉拢客户,还总是给出赔本的优惠。为了把阿海打造成发型总监,老板把他推荐到朋友开的“成功学院”里。
在那贴满学员奖状的阶梯教室里,导师让阿海闭上双眼,仔细回想自己有什么比常人更优秀的地方。阿海脑海一片空白,直到那只令他发现新大陆的史努比从记忆深处跃出来。
“魔画。”阿海小声说,“我会画那种可以飞出幻影的魔画。”
阿海的答案让同学们哄笑。但导师却没有笑,他握着阿海的手说:“没错,你就是会画魔画。你不仅要让自己相信,你还要让别人相信。只有让大众认可你的优秀,你才是真的优秀。”
于是,导师给他的第一个作业就是:找一个陌生人,跟他成为朋友,同时将自己画魔画的事情告诉他——就是为了完成这个作业,阿海才认识了艾溪。
“那你是怎么学会画魔画的呢?”临走前,艾溪还在刨根问底。
“不知道。”阿海摇头,“我根本就没有学,这是我家族的遗传。”
艾溪瞪大双眼,像是发现了宝贝,一把扯过阿海,强行跟他自拍了一张,还非要与他交换手机号。
“大天才,你等着,我还会再找你的!”说罢,艾溪踩着滑板,飘着全新的橘色卷发,扬长而去。
那天晚上,阿海久久睡不着,脑子里总是闪现艾溪的笑脸,想起她对自己崇拜的眼神。一幕幕的回忆让他躁动,他的右手又忍不住抓起画笔,想要画点什么。然而,就在下笔的瞬间,手背上那条蛇又发作起来,在他的皮肤里疯狂打钻,熟悉又遥远的烧灼感卷土重来。他赶紧翻出黑色胶带,将蟒蛇所经之处狠狠缠起,让肌肉的紧绷感取代记忆深处的疼痛。
在冷风机不断轰鸣的夏夜,阿海画了一朵云,云飘在石屎森林间,飘过发廊的霓虹招牌、人行天桥、巴士站、花鸟鱼虫市场,再到自家窗前,一瞬间,云变成雨,雨点落地又逐渐形成艾溪,她甩着湿漉漉的橘色头发向自己飘过来,轻声说:你真是个天才……就在这一刻,艾溪从画纸上消失了。望着空空如也的画纸,阿海清醒过来,他抬头一瞧,爸爸居然从墙上的遗像里跳出来,挥舞着只剩拇指的右手,用残缺的拳头捶打他的太阳穴。
“你个傻蛋!那是受了诅咒的右手,你他妈怎么能到处乱说?”爸爸在骂。阿海不听,他又低下头,继续作画。
“你还画?你想跟我一样,被人当作怪物,被人斩断鬼上身的手指吗?”爸爸将那骇人的断指伸到他的面前,“你瞧瞧我这右手,你瞧瞧!”阿海还是不理。爸爸急了,四处乱窜,从厨房里拎出水壶,将冒着热气的水泼出来……
阿海惊醒了。夜还未完,灯还亮着,他却趴在桌上睡着了,抬头一看,爸爸的脸仍嵌在黑白相纸里,如此安详,仿佛那个折磨家族多年的魔幻右手,早已与自己无关。
那晚以后,阿海的日子又回归平静。他时不时会给艾溪发一些信息,例如头发护理的优惠券,或是刚刚设计的发型照片,但艾溪总是不回复,仿佛她的出现也只是一幅巨大的魔画,转瞬即逝。直到有一天,阿海趁着午休,去后巷抽烟。正当他盯着墙上的新涂鸦出神时,忽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请问是周海先生吗?”
阿海回头一看,一个穿着浅粉色西装、系着草绿色领带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这人高高大大,皮肤白但粗糙,棕色短发泛起小卷,下颌圆中带方,绿色眼眸下挺着鹰钩鼻——典型的欧美人,却说着字正腔圆的中文。
面对这个貌似地位不凡的男人,阿海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他有点担心这是电讯公司派来的律师,他欠了半年的网费没交,已经收到了好几封追债律师信。
但那男人却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名片来,递过去:“您好,我是杜甫,是独角兽梦工场的区域经理。刚刚去你们发廊找你,你老板说,在后巷里抽烟的金毛小子就是你——希望我没有认错人。”阿海接过名片,反复看了看,这才放松了:“找我什么事?”
杜甫一下子激动起来,手舞足蹈,眉飞色舞:
“我的天啊,您真的是阿海吗?我们看过了您的魔画作品——那个燃着的郁金香,吸引蝴蝶扑火的郁金香,哇,那些火花飘到我眼前的时候,真是吓得我心都快跳出来!不得不说,您的才华实在让我震惊。”
紧接着,杜甫又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彩页宣传册,一边翻一边解释:
“您看,我们是一个国际组织,专门资助那些尚未被发现的艺术天才,供他们创作。我们组委会看过您的作品,认为您的创作将有巨大的发挥空间,一致决定向您发出资助邀请!”说着,杜甫又掏出一个烫金证书,递给阿海。
阿海听得云里雾里的,证书上的一大串英文也令他眼花,但“$100,000”这串数字却一下将他吸引。
“这是什么意思啊?”阿海指着问。
“这就是您的资助基金呀!”杜甫激动得直拍手,“只要您愿意到我们那里进行创作,并将作品放在我们的工作坊展览,让艺术爱好者观摩,您就能获得这笔赞助啦……”
杜甫还在说,他的嘴皮子像蝶翼扑扇,令阿海眼睛更花,但他的头脑却清醒起来。他听明白了,这是一种类似于买彩票中大奖的事情,而这件事砸到了他的头上。
“是艾溪把我推荐过去的吗?”阿海问。
“什么?”杜甫听不清楚,一阵轰鸣从远处传来,他捂住耳朵向上看,只见一架飞机从上空飞过。但阿海没有抬头,沉浸在自己的欣慰里:
“她没有骗我,”阿海憨憨地笑起来,“她真的觉得我是个天才。”
那个夜晚,一辆载着阿海的越野车以逃亡的姿态疾驰。它驶过住宅区、商业建筑、夜市、工厂区,逐渐上了高速,穿梭于无穷无尽的灰色水泥道里。在这漫长得好似转世轮回的路途中,阿海不断地梦到自己又回到了幽暗的公寓里,跪在爸爸的遗像前,将那些印着英文的保密合约、创作协议、资助邀请函一一捧起来,对着遗像说,爸,你搞错了,咱们的右手不是着了魔,咱们的右手是宝贝、是天才。
阿海再醒来时,窗外天色已亮,令人疲乏的高速公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茂密生长的树林。这辆越野车穿行在浓烈的绿色里,仿佛与世隔绝——直到路的尽头,树没有了,前方的天地豁然开朗。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巨大的扇形湖泊,水上漂着一排天鹅形状的小船。在一株株烂漫的九重葛后,五彩缤纷的小别墅围湖而立,红、橙、黄、绿、青、蓝、紫,好像童话世界里的积木小屋。而在这片小房子中央,伫立着鹅黄色的哥特式建筑——车就在这建筑前停下。司机按了几下喇叭,一个穿着制服的阿伯便从建筑里迎出来。
阿伯冲着阿海小跑而来,手脚麻利地将他的行李从后备箱里取出来。
“不用了,我自己来。”阿海说。
但阿伯却听不见似的,拎着箱子就往前走。
“喂——”阿海一边追阿伯一边喊,却感到自己的胳膊被人拽住。
“别喊啦,那位阿伯是聋哑人。”阿海回头一看,原来是杜甫。只见他还穿着昨天那套西装,一脸和善,身后还跟着个年轻女孩,正笑眯眯地给阿海拍照。
“我们这里雇用的工人全都是聋哑人。”杜甫解释。
“喔……”阿海恍然大悟,“那你们真的很善良呢。”
杜甫一如既往地热情,不停地从公文包里掏出零食给阿海。
“饿坏了吧?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本来想请你先吃顿大餐的,但他们等不及了,都想见你!”
“谁?”
“住在这里的天才艺术家呀!”
阿海还没反应过来,杜甫已经把他拽到了一栋粉色别墅前,伸出手指,在大门按下指纹——门开了。一只白汪汪的小狗从屋内跑过来,对着他们摇尾巴,阿海刚想俯身摸摸它,却吓了一跳——这狗是纸做的。它的身子是用纸板折叠、拼接而成。紧接着,纸做的群鸟从阿海头顶飞过,发出纸板摩擦的声响。他顺着它们的飞行轨迹向上看,只见墙上挂满白色窗花,像是冬日的冰花。纸屑如潮水般在地板上翻滚,远处,一个穿着白袍的长发女人,正在专心致志地剪纸。阿海看见她头戴金光闪闪的箍子,每个手指上的指环也正泛起神秘的金光。
“这是……”阿海刚想说话,就被杜甫拦住了。他拉着阿海离开,轻轻关门,然后解释:
“这是纸艺姑娘。她在创作时是要求绝对安静的。”
“那些纸都会动?”
“对,就像你的魔画那样。”阿海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怪异的,原来不是,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跟他一样的人。
跟着杜甫一间间拜访,阿海看到了在疯狂弹钢琴的瞎子,对着空气指挥的侏儒,将身体拧出各种形状的小孩……
“怎么每个人的脑袋上都有那个金环啊?”阿海好奇。
“那是思维追踪仪,可以收集每个人创作时的心路历程,以作备案……”话还没说完,一阵狮吼般的喊叫就从他们面前的别墅里传出。
“参观这个屋子前,你先做好心理准备。这里住着一个狂野的舞女。她一跳起舞来,就像被野生动物上身。”
果然,门一打开,一个女人从远处打着侧手翻就过来了。她的皮肤棕黑,一头乱发像狮子毛似的蓬松,四肢的肌肉线条十分完美、流畅,她大腿下蹲,臀部不断震颤肌肉,双臂快速甩动,嘴巴大张,像是一头觅食的狮。
阿海留意到,这个女人的装备稍有不同。除了头上的金环外,整个身体的轮廓之外还绑着一层可随意变形的金属支架,从远处看去,她仿佛在条条框框里跳舞。
“她为什么要穿这样的东西在身上啊?”阿海问。
“这是我们专门为这种舞者研发的跟踪器。你知道,舞蹈者的四肢的律动,其实就是一种思维的体操。她的一举一动,都应该被记录下来。”
“原来如此……”阿海似懂非懂。
他们从舞女的屋子退出来,眼前就只剩下最后一栋海蓝色的别墅没有参观了。
当杜甫神秘兮兮地解锁大门,并让阿海自己去推门而入时,一只蝴蝶的幻影伴随火星,扑面而来。阿海眨了眨眼,视线恢复正常——他看到了自己的那幅画,它悬挂在大门后,轻盈又热烈。
“这就是属于您的创作空间了。”
阿海走在这三层楼的别墅里,走过涂鸦着蓝天白云的墙壁、草绿色天鹅绒躺椅、一株株悬挂在空中的绿植,他停在胡桃木书架前,抚摸大小各异的画笔、五彩缤纷的颜料、不同材质的画纸——这些都是他在童年时敢梦不敢求的宝贝。就在他陶醉其中的时候,两个壮汉正在杜甫的指挥下悄悄走近。他们迅速为阿海的头上和右手腕上都扣上闪闪发光的金环。
“从此,您的创作,将会被载入艺术史。”杜甫拍着手掌庆祝。
“嘣——”一声,壮汉拉响彩炮,金光闪闪的小花片降落在阿海头上,他伸手去抓,只见他右手上的蟒蛇也变得绚烂耀眼,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变得很轻很亮,像一颗星星那样,飘上了天。
一开始,阿海非常享受在独角兽梦工厂的生活,尽管这里规矩多多:手机被没收,没有电脑,没有网络,不能擅自出门,不能打扰其他艺术家创作,否则会被扣除资助——但除此以外,这里都像度假天堂。他喜欢到泳池一样的浴缸里泡澡,在室内的吊床上躺着,看星空灯的光芒在天花板旋转。当然,他最喜欢到封闭式的阳台上,透过透亮的落地窗,远眺山景、园林、湖泊,世界万物像一幅瞬息万变的魔画,尽收眼底。他还有个随身携带的万能对讲机,只要他无聊了,或是想要吃什么美食、看什么小说、听什么CD,对着那机器说一声,服务中心的人就会想办法满足他。
在这个空间里创作时,阿海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小学课堂,完全不理身外的事物,不用集中注意力去记住繁琐无趣的工作信息,无须与聊不来的同事社交,没有房租,没有网费,没有爸爸的遗像,想到什么就画什么。起初,他的灵感不断爆发,用颜料随意调色,一会用大刷子,一会用小毛笔,怎么开心就怎么画。那一幅幅大小不一的画铺在地上,不断跃出奇妙的幻影:星星划过水面,炸起一团烟花;长颈鹿的脖子不断向上生长,微微张嘴,把月亮吞进嘴里;大海喝醉了酒,翻涌起各种颜色的浪花,把海滨度假村推到外太空旅行……
偶尔,杜甫也会带不同的人到阿海的屋子里参观。有人咋咋呼呼,质疑那些画是一种障眼法,也有人沉默不语,认真抚摸那些魔画,仿佛在探究其后的秘密,还有的根本没什么兴趣,敷衍地瞄了几眼就走了。但无论是怎样的观众,阿海都无比欢迎,这让他感觉回到了童年,每画一幅画都会被同学们抢着围观的时光。
这一天,有一对打扮浮夸的男女走进了阿海的别墅。
“这些画很有马蒂斯的感觉嘛,奔放,浪漫,又带着点忧伤。”男人蹲在地上,翻阅着阿海的魔画。他是个高高大大的胖子,皮肤黝黑,光着脑袋,戴着墨镜,穿荧光绿色的长风衣,好像一只肥大的昆虫。
“不不不。”他身旁的女人反驳,她身材丰满,戴着面纱帽,穿着赫本小黑裙,倚靠着沙发,盯着墙上的画说,“阿海的画如梦如幻,角色上天入海,让我感到爱,感到激情,感到了……夏加尔的气质!”
阿海站在一旁,不知道这对男女在争论些什么。
杜甫看出他的窘迫,安慰道:“这些专业知识,你以后还可以慢慢学,但你的天才,是谁也学不来的。”
紧接着,杜甫向这对男女说起阿海的故事,从他如何在小学课堂发现右手的魔力,到被父亲暴力打压他的魔画梦想,再到他一度消沉、放弃自我,成了一个没有梦想的理发师……
话还没说完,男人已经气得跺脚,“这是什么混账爸爸!这样的神童都被他毁了!”
“也不能完全怪我爸啦。”阿海连忙解释,“我爸也是为我好。”
阿海告诉他们,爸爸年轻时也很喜欢画画,全县的广告牌都是他画的。可是呢,有一次,爸爸给一个修车行画广告牌,画了一个正在滚动的轮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广告牌刚刚挂到街口,画中的轮胎就活了。每个经过的人,都以为那个轮胎真的从画里滚了出来。结果,当天就有司机被吓得出车祸,还有老人被吓得当街猝死……
“然后呢?”
“然后我爸就被大家当作怪物,被大家暴揍一顿,还被剁了右手的四根手指。”
“愚昧啊!”男人更生气了,不断捶墙。女人则一脸温柔地走近阿海,抚摸他的脑袋:“可怜的孩子。好在你来到了这里,你的才华是无价的。”
“对,别理其他人的眼光,你画你的!”男人也走过来,拍着阿海的肩膀,“别人还说我的查德是疯子呢,哼,我可不信,我的查德和你一样,也是天生的小画家!”
“谁?”
“查德是我们的儿子。”女人解释,“他才6岁,但已经非常非常喜欢画画了呢。”
“我们会用你的故事去鼓励他的!告诉他,这个世界上,还有魔画的存在。”男人追着补充。
看着这对打扮滑稽却满脸真诚的夫妻,阿海觉得自己在看一出悲喜剧。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阿海都觉得生活变得不真实,他仿佛进入了奇幻故事里,成了挑战命运的主人翁。
那天,那对男女离开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送走他们以后,阿海又静下来。他听着爵士乐,看着窗外的暮色发呆,只见云从粉至橙,越烧越旺,一个飞机划过火烧云,好像飞蛾扑火。太美了!阿海赶紧跑到三楼阳台,想要目睹天空由红变黑的全过程时,他却再次看到那个舞女。她也正站在隔壁别墅的阳台上,隔着玻璃窗,对着阿海挥手。
阿海非常开心,也挥动胳膊向舞女打招呼——这时他才发现,舞女的表情狰狞,嘴巴颤抖着张开,仿佛是在挥手求救。而就在下一秒,她仿佛被揍了一拳似的,忽然捂着嘴巴,整个人蜷缩在地,不停地捶自己的脑袋。
阿海赶紧拿出对讲机,向客服中心留言,让他们赶紧派医生给舞女看看。但阿海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就看到两个壮汉冲到隔壁的阳台上,将舞女一下子拖进了房间。望着那空空如也的阳台,阿海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再一抬头,火烧云也散去了,一切都沉默在逐渐暗黑的夜色里。
为了再次等待舞女的出现,阿海一直躺在阳台的吊床上,摇晃着看星星。逐渐地,他睡着了。但他睡得不安生,脑袋被噩梦霸占。他感觉有人在耳边说话,却又听不清楚说什么。不久,他的右手又麻又酸,像是被针扎、被蛇咬,更可怕的是,他还感到太阳穴被小刀撬开,黏稠的血流过他的脸颊。梦里,他怕得浑身颤抖,他想赶紧睁开双眼,结束可怕的痛觉,可眼皮却动不了,身子也僵硬了。他不知自己与如幻如真的痛苦挣扎了多久,竟逐渐地适应了,双手没了知觉,大脑也放松了。终于,他进入了深度睡眠,什么梦也没有了。
翌日一早,阿海发现自己在书桌前醒来。桌上、地上,满是他的画稿。他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趴在这里睡觉,只觉得自己睡得很沉,睡了很久,睡到大脑一片空白,四肢酸麻。他想到阳台上去运动一下,但刚刚起身,一股力量就将他强行按了下去。怎么回事?他坐在椅子上,有点害怕,我是被什么东西给控制住了吗?但很快,一股巨大的噪音从他的大脑里响起,吵得他太阳穴钻心地疼。紧接着,他看到自己的右手抬了起来,在毫无知觉、毫无意识的情况下,他的右手将桌面上的杂物扫到一边,从笔筒里拿出铅笔,紧紧握住。就在这一刻,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他看不到那个着了魔的右手,看不到桌上的画纸,屋内的一切都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他赶紧用左手揉眼睛,使劲揉,终于,他的视线恢复清晰——但他看到的不再是身边的事物,而是昨天的那对男女,他们两人睁大双眼,一脸期待地对着阿海微笑。
“啊——”阿海吓得尖叫,“你们怎么在这里?”
然而,眼前的男女仿佛根本听不见阿海,也看不到阿海,他们对着阿海的双眼说话,就好像对着自拍镜头那样自然:“小查德,试试你的右手,看看能不能动?”
“什么?”阿海不明白,但紧接着,他感到自己的右手被举了起来。
“可以了,真的可以了!”那个女人对着阿海惊呼。
“画点什么给我们瞧瞧!”那个男人对着阿海命令。
紧接着,阿海感到自己的右手开始在图纸上胡乱涂抹。然后,他脑中的噪音又开始放大,他完全没有办法思考,仿佛他的脑子被其他人占据,他的手被远程控制,在帮另一个人画画。他仿佛坐上了飞快旋转的直升飞机,恶心,想吐,头晕眼花。他仿佛上了一艘陷入漩涡的破船,不断地旋转,下沉,旋转……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思绪终于又回归平静,视线也清晰了,眼前的一切都回来了。他眨了眨眼,发现自己还坐在书桌边。他举起右手,手臂上的蟒蛇还在,但他低眼一瞧,生着两个脑袋的小女孩像食人草一样,对他张开血盆大口,伸长脖子,就要咬到他——他吓得跌坐在地。等他再回看时,发现那只不过是一幅魔画,一幅风格、笔迹与他毫无关系的魔画。
为什么会这样?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手腕上的金环正在发出诡异的光芒。
难道我被远程操控,帮其他人画魔画吗?想到这,他吓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救命啊——”他朝对讲机大喊,但下一秒他就喊不出声了,他的太阳穴仿佛被电击,他的手环在无限锁紧,右手疼得要命。他蜷缩成一团,疼得在地上打滚。很快,两个壮汉冲进来。他们一人控制住阿海的手脚,一人扒开阿海的嘴巴,给他塞了一粒药丸。不一会儿,阿海的舌头就开始发麻,他的头不疼了,手腕也不疼了,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变得很轻很轻,像是一片纸那样,飘在空中,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当阿海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他睁眼一看,发现自己又趴在书桌前睡着了,四肢酸麻,太阳穴肿胀——他想不起来昨天发生了什么,而他又为什么会趴在桌上睡着了。当他想要去阳台做做运动,舒缓酸痛时,一股奇怪的力量把他按下去,他的右手开始不听使唤,自顾自地举起来,拿起画笔。
“停下来!”阿海对着右手大喊,“快停下来!”
但右手不再是他的了。他的头又开始疼,一股巨大的噪音在耳边嗡鸣,他的视线开始模糊,陌生的画面在他眼前疯狂旋转……
不知过了多久,等阿海再清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还安然无恙地坐在桌前,但画纸上却跃出一只巨大的血色兔子,它的耳朵是生着獠牙的剪刀,朝着他的脖子咬过去——“啊!”阿海吓得大叫。等他再回看时,发现那只是一幅魔画,一幅与他无关,却又的确出自他右手的魔画。
怎么回事?阿海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有人跟我交换了右手?想到这,他的脑子又是剧烈疼痛,他蜷缩在地。很快,两个壮汉闯了进来,一人控制阿海的四肢,一人喂他吃药。不久,阿海再次失去知觉与记忆。
如此的生活,不知循环了多少天,终于有一天,阿海醒来,他不再想着去做运动,而是直接拿起画笔,静静等待他的右手被远方的陌生人操作。当他眼前的视线被陌生画面覆盖的时候,他不再感到害怕,他也适应了耳鸣、头晕,他知道,只要熬过这些身体上的痛苦,他就会完成一幅魔画,完成了这幅魔画,就有人来喂他吃饭,他就能好好睡一觉。
逐渐地,阿海已经忘记了来到这里的初衷。他唯一能记住的就是,每天都要完成一个任务,就是要让别人遥控自己的右手,来完成一幅魔画。
当阿海的思维开始改变时,重复的工作变得不再痛苦了,很多时候,他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右手在动。
这一天,阿海如常结束魔画的工作,等待壮汉进来喂药。但等了很久,壮汉都不曾出现,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于是,他又走上天台。他再次看到隔壁的舞女——不过他已想不起来第一次见她是何时。那个舞女还在阳台上舞动,但身材已经走样,仿佛跟另一个肥婆交换了身体。虽然她还跳着那些充满野性的舞蹈,但面无表情,好像一个牵线木偶。
阿海看着她,看着日落,觉得世界沉浸在橙色的安宁里。没多久,他在阳台上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沉。没有梦,没有知觉,什么也没有,他仿佛去了外太空。
在这一次仿佛无穷无尽的睡眠里,阿海仿佛看到各种各样的光影从脑袋里飞出来,然后通过一条细瘦的管道,进入另一扇门里。他不断地跳高、挥手,想要捉住那些被吸走的灵感,却怎么也碰不到。渐渐地,那些光影越来越暗淡,直到消失不见。而那一刻,他望着眼前一片空白,记不起它们为何会出现了。
等阿海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公寓里。他抬头看了看钟——都下午两点了!完了完了,要迟到了。阿海匆匆洗漱,随便换了身衣服,打了个的士,直奔发廊。
“对不起,对不起,我又迟到了。”阿海气喘吁吁地跟老板打招呼。老板正在低头算账,一听是阿海的声音,满心欢喜,但又故作冷漠:“臭小子,一声不吭就跑了,现在发财了?回来请我喝茶?”
阿海愣了:“什么意思?我去了哪里?我不是一直都在这里上班吗?”
老板刚想发脾气,但转念一想,以为阿海不好意思承认,故意装傻,他也就没有说破,让阿海赶紧滚去工作。三个月没见,老板还真有点想念这个手艺精湛、为人憨厚的理发师。
然而,当阿海再次拿起剪刀面对顾客的头发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忽然之间,他想不起来该如何剪头发了。他看着自己的右手,那里的蟒蛇还在,手腕上还有一道红红的勒痕,像是刚刚被松绑——但他想不起来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伤疤了。
被发廊炒鱿鱼以后,阿海一度十分潦倒。他到处打散工,端盘子、洗碗、看仓库……但他什么也做不好,时不时就头痛,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记错了。好在他为人老实,身子也还健实,被一个建筑师傅带走,做了小工,帮忙搬水泥、抬钢筋什么的。阿海喜欢这份工,因为只需费力气,不用费脑子,这样就不会记错东西,头也不疼了。
这天午后炎热,阿海瘫在工棚里吹电扇,其他工友围成一团,边吃盒饭边玩手机。忽然,有人喊了一嗓子:
“哇靠,这个厉害。”
“什么?”大家都去凑热闹。
“那个黄海鹏,你们还记得吗?”
“就是那个过了气的喜剧演员?”
“他怎么了?”
“我刚看到一个访问,说黄海鹏消失十年,原来在家带孩子,他儿子是个自闭症。”
“这有啥新鲜的?不少明星生的孩子都有问题……”
“我还没说完!你们猜那个儿子怎么样?”
“怎么样?”
“那儿子是‘神笔马良’转世,画出来的东西会动的!”
“真的假的?”
大家全都醒了,要求一起看一次那段视频。阿海也觉得好奇,围了过去。
在视频里,阿海看到一个光头肥佬正在向记者展示儿子的作品,只见那些画不断地朝镜头飘出幻影:吞下月亮的长颈鹿,将海滨小村推上天空的浪花,兔子用耳朵剪碎胡萝卜……
“这是假的吧?”阿海说,“一看就是后期特效做的。”
“拜托,这可是电视台的访问,刚刚那个主持人说,那孩子的作品已经在欧洲巡回拍卖了。”
“欸,别吵别吵,黄海鹏在说话。”
大家又静下来,仔细听——原来,那个神童的处女作正在联合广场免费展出。
“联合广场欸,离我们很近!喂,你不信就去看看呗!”工友挑衅阿海。
“去看就去看。”阿海嘟囔着。
虽然阿海嘴上说着不信,但内心却充满好奇,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有点羡慕这种天生就与众不同的人。
下班之后,阿海连饭也没有吃,骑着摩托车直奔联合广场,可惜赶到现场的时候,展览已经快结束,保安已经举着喇叭驱赶仍在围观的人。阿海赶紧挤过去。当他扒开人流,望见那幅被裱在水晶画框里的作品时,一朵郁金香忽然在他眼前自燃,火星子化成蝴蝶,扑扇着翅膀,向他鼻尖飞来。他吓得眨了眨眼,蝴蝶不见了,火光消失了,只剩那幅彩铅画还留在眼前。
太奇妙了!阿海忍不住赞叹,那团火,那些蝴蝶,简直就像活了似的。他总觉得,这些光影有一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他也说不出为什么。
不久,展览关闭了,人群散开了,阿海也骑上摩托车,离那燃烧的郁金香远去了,只是那些火花却无法从他脑海里散去,像是久违的老友,在他迎风驰骋的路上,不断绽放,那样陌生,又那样亲切。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程皎旸
编辑:张婉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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