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下载
湘江文艺丨王新程:大地上的母亲
2022-07-28 09:33:52 字号:

湘江文艺丨王新程:大地上的母亲

c3626d63-3ace-4c63-98c6-e9ae60774149.jpg

5d63e9689d235_副本.jpg

大地上的母亲

文/王新程

1

母亲庚子年腊月初九往生。母亲去世后,我们把她安顿在官渡滩后的柏树林边。那是一个高高的土坡,在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官渡滩村寨。正月二十七,是母亲的“七七”。 “七七”也叫“毕七”。在我们老家,人离世后,只有过了“毕七”,才算真正断了尘世之念,安心前往乐土。所以“毕七”也算得上是告别的大日子。到那天,亲戚们都会赶来烧“七”。头天下午,我就从北京赶回老家。“毕七”那天早晨,我们去墓地给母亲烧“七”。母亲离开我们,已经七七四十九天了。虽然农历正月还没过完,但今年春天来得早,母亲的坟上还是新土,但土里已冒出细嫩的青草。一切都在消逝,一切都在生长。这世界生生不息。母亲正在成为大地的一部分。

2

我是母亲最小的儿子。她格外宠我,我五岁时都还吃奶。那时候是大集体,母亲每天早晨下地出工前,就坐在阶沿上,撩起衣襟,我人站在院坝里,头拱上去就吃奶。母亲那时候的奶,已经没什么滋味和营养了,但我就是断不了。近晌午,我又寻到母亲劳动的地边,爬上一棵桐子树,坐在树杈上,等母亲抽空过来喂奶。

有天我在树下吃奶正香,冷不防头顶上一声怒喝。我抬起头,见队长正恶狠狠地盯着我。原来母亲离开久了,队长很生气,就寻过来,训斥我的母亲,训得母亲直淌眼泪。队长恶狠狠地骂:“放不下奶头的娃儿走不远!”我吓得不敢哭出声来。也是从那时起,我就怕队长、怕干部。

当晚回家,母亲就用锅烟灰拌了煤油抹在奶头上。临睡前我掀开她的衣襟又要吃奶,被那狰狞的样子吓得大哭。母亲狠狠地瞪我一眼,我就不敢哭出声了。我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母亲,母亲坐在床头,就着煤油灯纳鞋底,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一个劲儿地淌泪,觉得被母亲抛弃了。从那夜起,我就断了奶。

那是我与母亲的第一次离别。

3

多年以后,我跟母亲聊起这事,她说那晚她也很难过,感觉跟儿子分开了。她半夜起来看我,见我脸上还有泪水,梦里还在伤心地抽噎。

我的母亲生了三男一女,最后成活了我们姐弟三个。起先,在我的头上,是还有另外一位哥哥的。只是那位哥哥在半岁时得了病,没养得过来。母亲从此得了心口疼的病,经常没来由地心疼和惊慌。我出生后,她像是得到了补偿,但同时又怕把我弄丢了,半夜里常常惊醒过来,用手探我的鼻息。

我两岁时有次得了病,发烧几天,几乎不保。母亲去邻村请医生。那位乡村医生行医之余,竟学做了道士。遇到病人,一般先治;治不好,转身就换上道士的衣服,做道场替亡灵超度。我母亲去请他的时候,他正在给人家做道场。母亲顿觉这是不祥预兆,大哭起来。那位身着道袍的医生问她是请医生还是请先生。我们那里,把道士、占卜的、算命的、看阴宅的都称“先生”。母亲哭着说儿子病了,请医生。那位医生兼道士说把眼下这场道场唱完才有空去给我瞧病。母亲急得又大哭,一边哭求医生赶紧救儿子的命。医生让她报上我的生辰,说先测测八字。一测,又问了是个男孩,连说“不怕,不怕”,让母亲先回家,他唱完道场就过去。母亲只得一边哭一边回家。当天晚上,那位医生真的赶来了,他给我烧了灯草,灌了汤药,烧就退了。接下来几天,我吃了那位医生开的药,就痊愈了。病愈后我一直很虚弱,母亲就又让我吃起了奶。这样就一直吃到五岁才断奶。

断奶这事上,母亲很坚决,也可能是被队长那句“放不下奶头的孩子走不远”吓怕了。她一不做,二不休,断奶第二天,就给我肩上挎个布包,让我跟着哥哥姐姐去七八里外的村小,挤坐在哥哥旁边一起听课。我听老师讲得有趣,就忘记了吃奶这事。

这样,我一断奶就上了学。到秋季开学时,我正式成了黎家村小一年级学生。

4

一生都向土地俯首,把力气和心血都给了土地,土地却并未回报她。生产队里劳动一天,一个男子十分工分,她只有七分,跟老人和半大小孩一样。队里分的粮食总是不够吃。姑姑到我们家,走了两个钟头山路。家里的晚饭是苞谷面稀饭掺四季豆叶。父亲用筷子搅了搅,见稀饭里都是四季豆叶子,看不到多少苞谷面,把碗往桌上一顿,脸就黑了下来。他说妹妹大老远来,不应该放这么多四季豆叶,应该多放点苞谷面。可是哪有多的苞谷面呢?其实姑姑一进门,母亲就拿着碗准备找邻居借一碗米。但她临出门时拿着碗立在门边,自言自语,“晓得别个有没得”“借了又哪个时候还别个哦”,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去。父亲那晚的怒火很久不停。母亲坐在灶前垂头抹泪。姑姑劝了母亲,又劝父亲,最后也哭了。

每到四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能吃的都吃光了。山里有枇杷,村人就剥枇杷树的皮,连夜用锅炒干,用石碓舂成粉,混点草叶捏成粑粑蒸熟了吃。没过几天,山里的枇杷树皮都被剥光了。屋后有棵柿子树。母亲想柿子跟枇杷一样都是好果子,柿树皮也该能吃吧。于是剥了柿树皮,也和了草叶蒸成粑粑,头一个先端给饥饿的老祖母。祖母吃了一口,就被噎得差点死过去。母亲吓得手里的碗掉在地上,给我的粑粑也掉地上了。我虽然又饿了一顿,但总算躲过一劫。

为了一家人活命,母亲悄悄在房前屋后和地角种了南瓜、黄瓜、玉米。黄瓜刚打出指头样的胆儿(我们那里把作物果实初长叫打胆儿),南瓜才开花,玉米的腰上刚冒出一缕细嫩的红樱,就被大队干部巡查到,当作割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大队干部连铲带拔,骂骂咧咧,十分凶狠。我捡起石块就要砸干部,母亲抢下了石头。我冲上去就要咬干部,母亲抱住了我。她说扯掉几棵庄稼是小事,伤了人就是伤天理了。

不让人活命算不算伤天理呢?那时的我不明白。

5

母亲常说人一世不好过,要学会低头。

哪里只是学会低头呢?她长长的一辈子都是低着头熬过来的。

她一生中跟父亲吵过两次架,都是因为我。

第一次是我十岁那年,大年三十上午,我没上山放牛,想用干草和麦秸敷衍一顿。父亲不同意,我就顶嘴,他就打我。我性子特别倔,任他劈头盖脸地打,一声不吭。父亲更气,让我跪下,我不跪,他操起扁担又打我,我就往后山跑,他在后面追。我没有去处,就往姑姑家走。走了两个多小时,沿途见人家都在放鞭炮过年,而我却被赶出家门。我边走边哭,走到姑姑家时,眼睛都哭肿了。

初一早晨,姑姑送我回家,见母亲坐在门口抹泪,一见我们,就赶紧迎上来。父亲站在院坝里,悻悻地,想过来搭话,我横了他一眼,不理他。父亲把我赶走后,母亲非常生气,跟父亲大吵,大年三十的年夜饭都没做。她不知道我去了哪里,整夜都在哭泣。

母亲看到我,哭着说:“一个人不晓得认输,不低头,这一辈子怎么过得下去呢?”

谁说我一辈子不低头呢?多年以后,她在我怀里咽了气。我把她放平,长久地跪伏在她床前,额头贴地,想倾听大地传来她离去的足音。她的儿子曾经那么骄傲,以为只要努力,就无所不能。但命运挫败了他,夺走了他的母亲。这个失败的儿子,在母亲临终时刻,终于向命运低下了头颅。

6

算起来,我比村里的孩子多吃四年母奶,得母亲的恩情比别人深。拜母亲所赐,自两岁那次生病痊愈后,我就正常了。砍柴、挑粪、打猪草,比别的孩子麻利,且力气大。上学下学每天十几里山路,我赤着脚也比别家的孩子跑得快。在学校无论语文还是数学,样样都考第一。冬天里寒风凛冽,我单衣单裤,不打喷嚏不咳嗽。有时候惹恼了父亲大人,他拿竹刷条抽我,打得再狠我也不吭一声。一句话,我像官渡滩所有的男丁一样,粗糙、皮实、生猛地成长起来了。

我本来可以像村里大多数男孩子一样,念了小学,再勉强念个初中,等骨头养硬,就下地劳动,成为一个种地的好把式。再娶上一房丰肥的媳妇,养一群儿女。人到中年时也许会随着打工潮去广州或者深圳,去工地下苦力,搭钢架、制模,或者进厂里旋鞋跟,以种种劳苦的方式挣点血汗钱,然后回到官渡滩,扒掉老房子,在旧屋基上起个楼房。

但我念书实在机灵,父亲觉得念书这事也算靠谱,无心插柳,说不定这还是个正途。

母亲没念过一天书,可以说一个字也不认识。但她非常敬重念书的人。我上了村里的小学,成了一个学生,她把我的学习也看得很重,连带着对我也客气起来了。

每天夜里,我在油灯下做功课,她搬张小板凳坐在旁边,静静地缝鞋子。她埋头仔细地抽针纳线,无休无止。我有时候抬起头看她一眼,正遇上她也正看着我,母子俩眼神在交会间,我仿佛得到了鼓励和期许,于是又安心埋头学习。

遇上有雨的日子,生产队不出工,母亲留在家里,做一些平时因为忙碌而顾不上的活,裁豆子,剥苞谷,补衣服,缝鞋子。山里女人的一双手,从没有真正闲下来的时候,放了锄头镰刀,又拿起锅铲针线。她坐在门边,埋着头认真地干活。我在她身旁的小木桌上看书、写作业,娘儿俩共同就着门外的天光。那雨天的天光,也是不甚明亮的。母亲坐在门边,在天光的映照下,像一幅剪影。直到暮色降临,屋檐水嘀嘀嗒嗒地响,天渐渐暗下来。我忽然就有些懊恼,有些焦虑也有些哀伤。焦虑是因为成长如此缓慢,那哀伤,是感到时间易逝,与母亲相伴的一天,随着暮色降临就要结束了,而下一个雨天又不知何时到来。

不管怎么说,童年的雨天,是我和母亲的节日。

7

村小在离家七八里外的地方。我放学时遇雨,穿着布鞋蹚水回家。母亲非常愤怒,抓过竹鞭就朝我抽打——村人想打孩子的时候,那竹鞭就像长在手上那么方便——我满腿泥水,被打得双脚乱跳。姐姐大呼,“弟娃儿快跑!”我偏不跑,仰着脖子任她打,一声也不吭。想到她夜里千针万线缝出来的鞋,被雨水一泡,就层层烂掉,我也很后悔,一边挨打一边流泪。

那是我上学后母亲唯一一次打我。

自那以后,无论天晴落雨,我上下学都打赤脚。一出门,我把鞋脱了放到书包里,撒开腿就跑。跑到学校门口,再穿上鞋。姐姐心疼我,母亲却不以为然,她说人的脚就得沾地,沾泥土,泡雨水,大地补人啊。

多年后我为人父,对着星子一样的女儿,含在口里都怕化了,遂想起童年沾满泥水的双脚被母亲打得乱跳,想到从此后我赤脚在那条路上跑了五年,风雨无阻,想到她说赤脚走在大地上是大补,就有些疑惑:我或许是真得了大地的补养恩赐,年过半百,我从没穿过秋裤、棉靴。大冬天里,当人们穿戴得严严实实,像熊出没,而我干练抖擞,从不畏严寒、怕疲劳。

这是你给我的恩惠,母亲。

有一次,父母来京。周末的午后,我忽然轻狂,拿出我的一些证书给父母亲看。母亲看那些大大小小、印制精美的各色本本,就很喜欢,说那布好。她拿在手里反复摩挲,粗糙的手擦挂得证书的缎面扑哧扑哧地响。我告诉她每个本代表什么,她就又茫然了。父亲认得那些字样,于是又很得意。我笑说这点出息都是二老打出来的。母亲似乎这才记起她也打过我。她似乎有些糊涂,喃喃地说:“啷么会呢,我啷么就打你了呢?”她一边说,一边摊开手看,仿佛不相信她的手曾经握起过竹鞭子,抽打过她的儿子,一时间好像非常惭愧的样子。

8

母亲还有一次跟父亲吵架,是因为我年少时的亲事。

土地下户后,一家人总算能吃饱了。人一吃饱,就有了不一样的理想,甚至有些好高骛远,具体就是,十五岁那年,家里为我说了一门亲事。

我们那地方,一直以来时兴娃娃亲。村里好多孩子十五六岁就订了亲,两家走亲戚,要走到双方到了婚龄,扯了证并行嫁娶之礼。也有的订了亲,等不到婚龄,也通过郑重的嫁娶成了家,生儿育女。证不证的,就不管那么多了。

我的对象是个害羞的小姑娘,比我小半岁,长得很漂亮。她的父亲在乡里工作,是很好的家庭。就亲事论,这在全乡也数一数二,我们家算是高攀了。下了聘礼,就算结成了亲家。那年春节,我这个未婚小女婿,由父亲带着,去小对象家拜年。我的父亲很满意我们跟这个富裕家庭结亲,他指望我的岳父日后能提携我,顺带帮补帮补我们这个家庭。一家人就这么怀着希望,把这亲事走下去。

但拜年时出了一点状况,毁了父亲给我设定的好前程。正月初二,我穿上新衣服,背着背篓,由父亲领着去拜年。背篓里装着拜年礼物,有系着红纸的猪腿、糍粑、粉条、酒,还有给小未婚妻的新衣服。说是给未婚妻的衣服,其实也就是稍大码的童装,我记得是件桃红色的小外套,衣领滚着莲,胸前绣着好看的花。一切都正常,甚至是喜气洋洋,却被我上个厕所就把事情搞砸了。

那天吃过晚饭,我上厕所,踩虚了脚,掉进了粪坑。我在坑里喊,“救命!”父亲和我的岳父听到喊声跑出来,见我正在粪池子里扑腾,惊呆了。他俩把我捞上来,父亲带我到河坝冲洗,一边冲洗一边骂我丢人丢到家了。我穿上岳父借给我的衣服走回他家,站在院坝里,不肯进门。我浑身发抖,身上还有一股臭味。我觉得糟透了。天快黑了,院子边的菜地里,白菜顶着白雪,立在暮色里,说不出的寒冷和孤寂。暮色从天而降,像要把黑而老旧的寨子吞没。寨子周围全是黑乎乎的大山,你不知道世界在哪里,世界也不知道有这么个黑乎乎的寨子。这时,我看到那个小小的未婚妻正掀起窗口的塑料薄膜悄悄打量我。我又羞又恼,无地自容,真想转身逃跑。

因为这个意外,当晚父亲决定带我回家。一出家门,我就跟父亲说要毁婚。父亲坚决不同意,他本来就气,一听又骂。

夜里我躺在床上哀哀哭泣,像五岁那年断奶时那样哀伤。母亲半夜里起来,听到我的哭声,她也流了泪。母子俩就那样相对而泣。母亲忽然大怒,这怒火不是朝我,而是朝父亲。母亲暴躁地跟我父亲大吵。她一边哭一边骂我的父亲,骂他狠心,把儿子往粪坑里推。这一骂,把父亲也骂得软了心。天亮后,父亲觍着脸去了媒人家,请媒人去女方家商量退婚。几天后,媒人带来了岳父家退回的礼物:小未婚妻的新衣服,用剪刀剪成了片片;腊猪肘里被戳了许多洞,洞里灌了煤油。

这退回的礼物让母亲很久闷闷不乐,父亲更是好些天都不理我。

我母亲从不负人,但在儿子的亲事上,她是终于负人了。在乡间,一家姑娘订了婚,又被退婚,是丢家族面子的事情。母亲对此一直怀着愧疚。好在人家家底旺,姑娘又实在漂亮,不久就有好人家去提亲,那户人家比我家强,儿子也比我长得俊,对方挣回了面子,气也消了。

有时候我忍不住想,如果当年“粪坑之变”后,没有母亲的坚决卫护,现在又会是怎样的呢?

9

二十岁那年,我参加工作,在一个乡的财政所当农税员。报到那天早晨,父亲跟母亲一起送我到车站,再搭车去那个乡报到。母亲早早为我打好铺盖卷,搁在背篓上,用绳子扎紧拴牢。背篓里还放着洋瓷面盆、茶缸、口杯和几件衣物、几本书。母亲躬身背起背篓。我要背,她不让,说莫把我衣服弄皱弄脏了。那天我穿戴齐整,白衬衫、灰裤子、白跑鞋,肩上挎了一只人造革的灰皮包。从外形上看,还是一个干净斯文的学生,但在心里,已经把自己当成一个工作干部了。我跃跃欲试,父亲也很兴奋。父亲常年走村串户,比村里人多些见识和主意,对俗世的普通生活,也有一些可行的意见和建议。他头脑明白,也善谈,无论跟什么人相处,在进退上,他都能保持恰当的分寸。那天早晨我们一边赶路,一边听父亲侃侃而谈,他恨不得这一路把满肚子的见识和主意都倾倒给我。我一边听,一边不住“嗯嗯”答应。母亲背着铺盖卷跟在后面,一声不响。

去车站的路有十几里,其中一段要经过我家的一片庄稼地。走到地边时,母亲说她要去地里砍边,让父亲送我。砍边是犁地前的一道重要工序,就是把地边的蒺藜和野草砍下来烧在地里,把地边收拾干净。砍边一天下来,人的手常常被勒得满手茧节,指头、手掌被棘刺、草叶割扎得鲜血淋漓。

其时父亲正说到兴头上,就提出让母亲一起送我去报到,不急这半天。母亲说,“我先砍干净,你从车站回来,明天正好套牛犁地了。”父亲不耐烦地说:“就半晌午,那些刺藤和丝茅能长到哪里去?”母亲低头柔声说:“耽搁不得呢,白露眼看就要来了。白露一到就要下荞种。”

父亲就不耐烦了,他挥挥手说:“去嘛去嘛,你去嘛。”

母亲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她从肩背卸下背篓,换到父亲肩上。我说我背,她还是不让。父亲背上背篓气哼哼地走上前了。

母亲帮我把书包的包带理正,迟疑一会儿,说:“去了那边,要勤快,力气使了力气在。”我赶紧答应“嗯。”她又说:“莫做强人,莫出头。”我赶紧又答应。她想了想,再说:“要有良心,”说完这句,她顿了顿,又说,“莫像从前那些干部。”多年前的情景又回来了。我郑重地说:“妈,不会。”她就转了身,拐进旁边的小路。

我追上父亲,他不满意地说:“我还不晓得你妈,她就是怕见人,不敢跟人说话。由她,由她,我们走!我们见世面去!”

父亲还在不住地说着什么,但我什么也没听进去。我看见母亲沿着小路下到沟底,顺着一条土埂进到我家地里。那时候是九月,苞谷已经掰过,苞谷杆也已砍倒,束成捆,有的垛在地边,有的盘在乌桕树干上。土地空了下来,也歇息下来。等白露一到,就下荞麦种,开始新一轮的耕种和收获。秋风起了,山里有些凉。风顺着沟头吹下来,浩浩荡荡吹到沟尾,满沟是波涛一样的风声。地里的乌桕树、油桐树枝叶被风吹得哗啦啦响。风过了一阵,又来一阵。丝茅、野高粱、灌木伏下去,又回起身来;又伏下去,又回起身来。我的母亲走进地里,风吹来时,她趔趄了几下,等风过去,才又站稳。

土地一年四季被庄稼覆盖,只有这时候,才裸露了出来,满沟满岭都是板硬扎实的褐色。我一边走一边回头望,母亲在地里忙碌,她暗黑色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成了指肚样的点在地里动来动去。最后,融进了无尽的褐色土地,看不见了。

那是我与母亲的第二次离别。

自那以后,我在路上一步一步朝前走,从乡里到县里,从县里到地区,又从地区到市里,最后到了北京。我的母亲她一直留守在地里,与土地相互厮守,相互消磨,相互损耗,相互依靠,相互养育,相依相存。

后来我读到许多赞美乡村的诗文,那些文辞华丽的文字赞美土地,赞美农民,赞美金黄的果实,那田园牧歌式的情调让我觉得非常矫情。真正的乡村哪有那么多美?是母亲让我知道,庄稼的长成,是农民把泥土掰开揉碎,一点点吞下去。那些苞谷、大豆、稻谷、小麦,是他们喉咙里长出的果实。

10

那些年,真是顺风顺水,样样努力都有收获。我从县里调到地区,又从地区调到市里,最后,从市里调到北京。其间,又几度下派、挂职,一步一个台阶,可以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母亲以一个农妇的秉性,把这些都归结于祖宗和土地的庇护。她认为这都得益于祖坟葬得好。我每进一步,她都要父亲买丰厚的纸礼,郑重地烧在祖坟前,以谢祖上荫泽护佑之恩。我从市里调到北京,她甚至拜谢了土地菩萨,她觉得这都是来自土地神祇的福祉。

我每到一个地方,我的父母都要前来探望。每次到机场接他们,看二老一人拉着一只行李箱,风尘仆仆出来,脸上挂着日光晒出来的笑容,爽朗得就像秋天地里的庄稼。一到家,母亲就从箱子里一件件往外掏她带的宝贝,风萝卜、腊肉、香肠、豆腐干、鲊海椒,她把地里一年四季产出的宝贝,悉数带到儿子跟前。李红很喜欢这些东西,女儿春语也十分雀跃,她拍着手说奶奶把农家乐搬到家来了。

父母来家的时候,我每天推掉应酬,下班就回家,陪父母聊天,跟母亲下厨房做她带来的土菜。有天进了家门,就闻到香味,我寻着去厨房,见灶上的铁锅里扑哧扑哧炖着腊肉风萝卜,母亲正埋头在砧板上切豆干丝。豆干丝是我们家乡的特产,自制的豆腐熏了一个冬,熏得又绵密又铁实。豆干先是打成薄片,再切成麻绳细的丝,煮在汤里,柔韧细匀,汤像牛奶一样浓白香醇。切豆干丝是考验技术、也考验耐心的一项手艺。平常人家很少吃,只有讲究的人家或者宴席上才有这个。我非常喜欢吃,母亲每年就熏不少豆腐干,千山万水带过来,做给我吃。但她年纪大了,手不灵巧,眼睛也不好了。那天她切得十分认真,也费劲,像一个笨学生在做一道难题,切得战战兢兢的,但那场景让我十分安心。窗外的天光照进来,照在母亲身上,窗前的母亲成了一道剪影。我站在厨房门口,仿佛年少的时光又回来了。

11

我刚去北京时,年轻气盛,雄心勃勃,有时候也好高骛远。工作的种种优越之处,我很享受,京城的那些排场也让我过瘾。起初父亲很为我得意,他看见经常有人围着我奉迎,这中间,又有人对我毕恭毕敬。他认为我有头脑,有出息,很长他的面子。母亲却不怎么说话。过了些时间,两人都有些忧心忡忡。

有天深夜里回家,天下着大雨,父亲窝在沙发里打盹,母亲坐在沙发的另一边,两手交握着在膝上,像是有些不安。我换了衣服,在她身边坐下来。她显然有话要说,但似乎没想好怎么说,犹犹豫豫的,忽然说:“我们从地里出来不容易……我们不图热闹,图扎实。(那些人)跟我们无亲无故的,天天黏着……还不是想把你裹坏……你要是被裹坏了,我啷个办呢?”

我有些好笑,笑母亲小题大做,也笑她不懂世界,不懂人情世故。这其实就是成功呢。想不起当时我说了句什么话,母亲一听,忽然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说:“我们从泥土长出来的人,就要有泥土的样子……你想要学坏,不如回家跟我种地。”

现在想来,那个夜晚真是惊心动魄。她以一个母亲的直觉,敏锐地嗅到繁华处的危机,又以一个农妇泥土般朴素的智慧提醒了我。而我真的是后知后觉。我惊异于她的智慧的同时,也惊异于她的果敢和坚决,以及她取舍进退的原则。

第二天早晨上班时,父亲送我上车。他说,你妈昨晚没睡,哭了一夜。我心里一惊,又故作轻松地问,是不是李红不小心得罪她了,或者是春语调皮?父亲说:“不是,儿媳跟孙女都好得很。你妈没文化,讲不出啥子道理。我也是老实人说老实话:世上有两种角(读脚)色(酉阳话,狠角色的意思),一种站得高,一种扎得深。我是个农民,也经事几十年,道理放哪里都一样——站得高的不如扎得深的。站高的时候有人捧……但我们不图大富大贵,就图个扎扎实实。”

我急流勇退了。我申请调离先前那个炙手可热的岗位,换到另一家单位。新的工作平静、扎实,但也十分艰辛。我非常卖命,同事们也十分努力,几年功夫,一个年收入1800万元的单位,就被我们拉扯成28亿元收入的业内知名企业。35岁那年,我成了部里最年轻的正司局级领导干部,并且多次被评为先进。

我在新的单位,每每签下数十亿一笔订单的时候,我的母亲在官渡滩的地里种苞谷、种红苕、种洋芋、种青菜。秋天里她提着竹团篼在地里捡豆荚,豆子落进土里,她小心地一粒一粒抠出来淘净晒干。她跟父亲吃简单的饭菜,穿朴素的衣裳,待人处事温静安详。父亲试图用一把苞谷籽和一仓苞谷籽跟她打比方,让她知道我为国家挣了多少钱,她完全不得要领。在她有限的认知里,百元、千元乃至万元有多少,她是知道的。超过了这个数,她就茫然了。

她种出的粮食和瓜菜,一袋一袋地托人往城里带给孩子们,新米、新豆、土豆、萝卜。吃不完的豆角青菜,她晾干腌制成干菜、酸菜,带给我们。她知道儿女的胃,想念的还是故土长出的东西,她的双手晾制的东西。这些东西温养慰藉了我们的肠胃,也塑造了我们的品格。无论走得再远、再努力,都不敢再轻狂了。

一条航线穿过官渡滩上空。每每听到高空中隐隐传来飞机的轰鸣,大地上的父亲和母亲就抬起头来,眼望着白鸟样的飞机越过官渡滩后山,向北飞去,父亲就会确定地说:到老幺那里去的。母亲往往同意他的意见,因而总会附和一句:“是到幺儿那里去的。”

12

2017年,我打算辞去公职,自主创业。五一假期,我跟李红回官渡滩看父母,把这事也报告他们。

父亲耳朵几乎听不到。我走到母亲身边,小心翼翼地说,我想离开部里,自己出来做点事情。

母亲看了我一眼,显然有些不信。她说:“你不当官了?”

我笑笑:“你不是说,当不当官不要紧,要紧的是为老百姓做点好事情吗?”

母亲说那是。又问:“你想做点哪样事情嘛?”

我说,想做点更实际的事情,老百姓更需要的事情。我用官渡滩人打工或者开店的事情给她打比方,她忽然就明白她的小儿子要自己摘掉国家干部的帽子,与村里外出打工的人无异了。她一下就哭了,边哭边说:“原来你要当个体户,要打工,你要把工作都打脱……我辛苦盘(供)你读书……”看到她伤心的样子,我也很难过。李红耐心地劝她,我要做的事情是怎样的,会有多少人受益,我会怎么快乐,对我们这个家庭会怎么好。但她仍然哭泣不止。

哭了好一阵,她忽然使劲抹了把眼泪,说了句硬气的话:“如果你打工挣不到钱,就回来种苞谷。你在前头打窝,我在后头帮你点种、盖肥,饿不死人。”

李红忽然眼含泪花。

从官渡滩返京,我就辞去公职,成了一名“个体户”。

新的公司正常运行后,我请父母来公司看看。父母看了办公楼,看了公司里勤奋阳光的年轻人,又看了我的办公室。父亲又很得意,他坐在我办公室的大转椅上,啪啪地拍拍桌子,确定我不会回官渡滩种苞谷了。母亲不说话,她朝我笑笑,笑着笑着,泪又流出来。

13

我从记事起就知道母亲经常肚子疼,每次发作,家人就给她吃子弹壳里的火药,我们叫“药面面”。

那时候,山里穷,也落后,人生病,几乎不请医生,也不买什么药治,唯一的药就是子弹壳里的“药面面”。我们那里天高皇帝远,水深山长,山里人常“撵獐”,就是用自制的火药枪打偷袭庄稼的野猪、獾、山羊或麂子。火药枪用的子弹,是自家炒锅熬硝,制成火药,用火纸包了,卷成手指头的形状,看起来像子弹——这种自治火药枪很多年前就禁止了——但威力很猛,无论野猪、獾、山羊或麂子,遇到一粒这样的子弹,肚子立刻就开了花。村人也有因火枪走火,被炸得血肉横飞的。村里好几个缺胳膊少腿的,就是这火药枪造的孽。

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我常常想起母亲的腹痛,想起她和村人每每病痛就吃下的“药面面”。火药真能治腹痛吗?是因为它的名称里,有一个“药”字,村人就认它为良药,还是火药里的硝有治疗作用,抑或,硝这个东西有麻醉功能,服下就能镇痛?小时候想到这事,觉得十分神奇。成年后再想起,心里已经没有了神奇,只有悲怆。我只有一次次祈祷,我的父母乡亲,他们因为病痛而多次服下火药面面的肠胃,会坚固得如铜墙铁壁。

算起来,母亲是2019年年底得那个病的。姐姐带她到市里的医院检查。我当晚也飞到重庆。也是凑巧得很,值班的是位年轻医生,他给母亲做完检查,确定地说:阑尾炎。

我们抽紧的心一下就放松了。荒唐的是,我们当时都没想到转到另外的医院复诊,现在想来,潜意识里也是不敢复诊,生怕新的检查结果将这个结果覆盖,我们侥幸得来的幸福被注销。现在想来,我们多么荒唐,多么轻信,简直是苟且偷生的一种。一家人简直是欢天喜地地陪她治疗阑尾炎。住了几天院,临近春节,我们就陪她一起回老家过春节。

春节期间,疫情爆发,风声鹤唳。遥远偏僻的官渡滩村寨却犹如一条夹缝,父母儿子在其中偷享人世之欢。虽然为疫情焦虑,但暗地里又为这意外得来的相守感到庆幸。

谁都没想到,噩运已经来到身边。

大年初二,李红接到单位命令要提前回北京。嫂子单位也要求全体职工返岗待命,于是哥哥带着他们一大家子也回了重庆。只有我得以继续留在父母身边。那是我参加工作几十年来,在母亲身边待得最久的一次。

14

我跟几位堂兄弟和表兄弟到不远的林子里,用电锯锯倒一棵棵巨大的松树。巨大的树从高处慢慢倒下时,发出轰然的声音,我们像年少时一样欣喜。我们剔下树枝,束成捆,把树干锯成一段一段的,用小皮卡一车一车运回家,卸在院坝里。表兄弟们回家后,我在院子里劈柴,劈好的柴块码在屋后的屋檐下,树枝则一捆一捆立在吊脚楼下。

母亲不停地端来茶水、醪糟水、油茶汤要我喝。那段日子,我也尽情地向她撒娇,每天不停地向她要吃的,要吃腊肉,要吃豆干丝,要吃酸鲊鱼,要吃糍粑,要吃油香。凡是小时候觉得美味又难以吃到的东西,我都一遍一遍地向她索要。她也乐此不疲,一样一样做好,盛在碗里递到我手上,看着我美美地吃下去,她脸上是特别满意的笑容。父亲则不断招呼我歇息,说我这身子骨在城里多年,经不起累了。我猛地劈开一块很大的松树头子,大声问他:“哪个说的?”父亲也满意地笑了。

等我吃饱喝足,母亲就坐在门边的小凳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干活,直径两尺多的松树木段在我的斧头下一分为二,再二分为四。不一会儿,柴块就劈了一大堆。父母眼里都是欣慰的样子,好像我刚长成,刚好能给家里干活。好像我从未娶妻生子,我跟他们从未分离。

这个工作我一共做了十多天。接下来,我砍了竹子,给菜园圈了新的篱笆,又把院墙边歪斜的台阶也修好了。父亲也很得意,有亲戚来拜年,他就跟人家夸:“看吧,我的儿子在村里,也是一个好把式呢。”

整整一个月,我挥汗如雨,耐心又细致。我把柴垛码到屋檐高。等过了六月,这些柴火晒干了水分,就是上好的烧柴了,树枝用来烧锅,柴块烧火塘,父母在家,取暖、炊煮,够他们烧上一年了。

哪知道我准备的满壁劈柴,最后竟作为她葬礼上制作宴席的烧柴了。

三月里,疫情得到缓解,重庆开始复工复产,我也要回公司了。出发时,母亲往我尾箱装吃的,糍粑、香肠、腊肉、青菜、萝卜、蒜苗、小葱,塞得满满的。我开车离开的时候,她在院坝里朝我摇了摇手,脸上笑着。汽车一转弯,我就从后视镜里看见她抹起了泪。

15

9月14日,姐姐打电话,说母亲腹痛。我的心一下就狂跳起来。命运来向我们索债了。

姐姐在电话里继续说,母亲痛得实在受不了了,才告诉她,送到县里的医院检查,初步诊断是结肠癌。姐姐当夜就送母亲到重庆市人民医院复检。我第二天早上也飞到重庆。重庆市人民医院副院长李华是我的老乡,也是亲戚。他握着我的手,使劲捏了捏,没说话,我就明白了。我努力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请他告诉我真实情况。他说晚期了。

李华扶住我的肩膀,想让我安定下来。我向他道了谢,提出想自己静一静。那时已是深夜,我走到医院的院子里,抬头仰望夜空。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无论是幸福还是痛苦的时候,我都会仰望星空,浩瀚的苍穹和寂静的星辰让我平静,也给我安慰和鼓励。但那夜重庆的天空见不到一粒星子,城市的辉煌灯火把天空染得一片昏黄。市声嘈杂,汽车川流不息,真是众声喧哗、鱼游沸鼎啊。那一刻我觉得人世汹涌,浪涛像是要把我打翻、吞没了。

我像一个溺水者,浑身是汗,非常虚弱。李华来院子里找我,我看到李华的嘴唇在动,而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漂浮在水上,无声地散了。我抓住他的手,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但人已经被恶浪打翻了。

16

手术方案敲定后,我整理好情绪,与姐姐哥哥一起温和地与母亲讨论病情。我们告诉她,检查到她的肠子上长了一个小疙瘩。这么多年,她一直肚子疼,可能就是这个小疙瘩在作怪。现在要做个手术,把小疙瘩切除。“是微创手术,”我伸出小指头给她比画,“就开这么一个小洞,缝一两针。”我确定地告诉她。她很平静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手术那天,一家人都守在医院。进手术室前,母亲紧紧拉住我的手,不松开。我俯下身去,脸贴着她的脸,轻轻哄她:“就是微创手术嘛,一会儿就做完了。我们在外面等着您。”她这才松开我的手,被护士推进去了。

我们焦急地在手术室外面守候。我起先陪父亲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父亲也是心不在焉,不断转过头去看手术室的门。我心里揪得慌,全身发冷,就请姐姐过来陪父亲坐着,我站起来走动一下,走暖和起来。哥哥发现我说话牙齿在打战,就递给我一瓶水。我抓过来就猛灌下去,一瓶水落肚,还是落不下心,就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十分仓皇。父亲烦了,又不好发作,就说:“你给我坐一会儿嘛!不要在我前面晃来晃去的!”我就挨着他坐下来,还是坐不住,就把哥哥的孙子淘淘从嫂子怀里抱过来,放在腿上不停地颠着,假装逗他玩。

手术进行两个钟头的时候,护士忽然推开手术室旁边的玻璃窗,大声叫母亲的名字。我们都吓了一跳。哥哥反应过来,原来不是在叫母亲,而是叫病人家属,是叫我们。我们赶紧奔上去,围到窗前,护士端给我们一个托盘,盘子里是一坨漂白发硬的东西,像是卤煮过的肉食。我脑子忽然就晕了。护士告诉我们,那就是母亲直肠上切下来的病变部分,她一边说一边用镊子翻动给我们看。我赶紧扶住哥哥,不让自己倒下去,眼泪也一下就冲了出来。

手术进行三个钟头的时候,李华打来电话,说手术很成功。我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我抓住父亲的手,告诉他,妈的手术很成功。父亲听不见,只踉踉跄跄跟我们到手术室门口等母亲出来。

手术室门打开了。护士推着母亲出来了。我们奔上去,围在母亲的移动病床边,帮着护士推。母亲腹部缠了厚厚的绷带,身上插满了线管,输入的和排出的都有,连着血浆袋、输液袋、心脏监测器、止痛泵、引流袋、排泄袋,管子里流着血浆、药水、渗出液等各色液体,监控仪器上各种颜色的灯和图标不停闪烁。那些管子和绷带,像绳索把母亲捆绑住,让母亲像是一头困兽。母亲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嘴唇也惨白着。我紧紧抓住她的手,把脸贴到她的脸上,她的脸像冰一样凉。我眼泪滂沱,稀里糊涂沾了她一脸。护士喝斥:“家属不要影响病人情绪!”我哪里止得住泪?父亲不断用手背揩我滴在母亲脸上的泪。

我们把母亲接回病房,帮护士把她在床上安顿好。嫂子和姐姐手忙脚乱地给母亲塞热水袋,添被子。

母亲睁眼看着我们,非常疲倦。我忍住泪水,脸贴在母亲脸上,轻轻地叫她,但是她答应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开口说话,说的第一个字是“冷”,第一句话是“好想给医生说声谢谢,但就是说不出来。”她84岁的高龄,动了这么大的手术,遭受巨大的痛苦,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致谢!

17

哥哥姐姐整天待在医院。嫂子也请了假,负责张罗一大家人外加亲戚朋友的吃喝,收拾完毕,就用保温桶盛上汤,拎到医院来,一勺一勺喂给母亲。夜里一大家子围在母亲床前,热热闹闹地聊天。看着这一大群儿孙,母亲虽然难受,却很欣慰。

父亲白天在医院,当着母亲的面,跟家人也是有说有笑,爽朗得很。夜里一出医院门,人就萎了。起初家人对他瞒着真相。但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会猜不到?有天夜里我下楼送一大家人回家,临上车时,父亲忽然走过来抓住我的手,颤抖着,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我把他的手捏紧,安慰他道:“爸,妈这病不是么子大事,这里医疗条件也很好,挺过这一阵就好了,您不要担心。”父亲忽然老泪纵横,他哽了几哽,才说:“道理我懂,……你们也都尽心了……我就怕她挺不过去……”夜里他在马路边像个孩子那样大哭起来。

18

手术后,母亲又做了化疗。化疗很折磨人,哥哥姐姐都不敢让她做,但母亲特别坚强,凡是能让她治好“肚子里的疙瘩”的办法,她都接受。做完化疗她吃不下饭,趴在床边呕吐,胃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吐了,呕出来的只有胆汁,其状十分痛苦。呕吐完,她躺回枕上,脸上又泛起疲惫的笑容。

我把苹果切成薄片,用牙签插上,喂到她嘴边,轻轻蹭她的嘴唇。她只好张开嘴,用牙齿咬住努力咀嚼,艰难地吞下,我就看她胸口急遽起伏,像又要呕吐的样子。她努力憋住,终于没有呕吐出来。平息下来,她转过头,朝我笑笑,有些不好意思,有些愧疚的样子。

化疗后需要加强营养,她又没有胃口。附近一个酒店有燕窝卖,三百多块钱一盅。我们买给她吃了十多天,她从嫂子嘴里打听到燕窝的价格,就不肯再吃了。于是我们从网上买批发的燕窝,告诉她一盅只要三十多块,她答应吃,但已经吃不下了。

19

医院在枇杷山上,站在窗前,可以俯瞰整个渝中半岛。有些黄昏,我给母亲披上衣裳,扶她站在窗前,看长江和嘉陵江在朝天门交汇,两江环绕,城市像在这口热锅里熬煮。这座城市经历了一场新冠疫情,又遭受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水患。我们看着江水滔滔而来,包围这座城市,又浩浩荡荡而去。母亲不住地叹息。

母亲求生的欲望特别强,医院的要求她都特别顺从,输完一瓶水,护士换药的时候,她总要问:“还有几瓶?”生怕护士遗漏了。一天的治疗结束后,她又要问明天几点钟开始,要输几瓶,还要吃什么药?所有的医嘱她都严格遵守,十分听话。要她吃东西,她也都答应,勉强咽下去,又吐出来。然而她这样积极英勇,还是抵不住一天天衰微下去。

我们都以为她切除了病灶,身体里就彻底没有那个做祟的东西了。做化疗时,我坐在床边,看着晶莹的药水一滴一滴进入她的脉管,心想残留在她身体里的病毒就会一点一点退散,这样,几轮化疗做下来,她又是我们好好的母亲了。

现在想来,我们真是轻狂。我们都天真地相信,人间再难的事情都有办法解决。我们也为此做好倾尽一切的准备。但人心终究大不过世事。母亲的病情一天天恶化下去,让我们一点一点地放弃希望,最后向命运低下了头。我们明白治疗没有任何用处后,最后只希望治疗作为减少痛苦的一种方式,希望她走得安详一点。

我在病床边支起一张陪护床,姐姐夜里就睡在母亲身边。母亲入睡前,姐姐跟我分坐在病床的两边。母亲半躺着,她越来越瘦,越来越痛苦,坐卧不宁,不停地折腾。等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娘仨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母亲说我小时候一直让她提心吊胆,生怕我化了。我一直不断奶,她只有把奶头放我嘴里噙着,她才心安。直到我结婚,她才安心下来。娶了亲的男人,命运就换了一轮,从此她确信我不会丢失了。

她身子弱,说起话来尤其费力,有时候说了半句,下半句要好一会儿才续得上。刚说完,忽然又难受起来,要折腾好一会儿,重新消停下来,才又想起,咦,说到哪去了?于是姐姐就把她忘掉的话续上。

姐姐说到我小时候雨天蹚水上学,打湿了布鞋,母亲用竹鞭抽得我双脚跳。姐姐笑问母亲:“当时啷个又忍得下心呢?”母亲说:“我没读过书,不会讲,娃儿一泼烦,就动手了。官渡滩哪个娃儿不是打大的?没打坏就好。”说完她歇了一会儿,就抬起右手看了又看,像是怪罪那只手似的。那只手青筋毕露,落满了浅褐色的老年斑点。腕上套着医院发的印有二维码的手环,手背上静脉血管里扎着留置针头,用胶布粘着。

我强做欢喜地说:“古语说棍棒出好人。要不是妈老汉打得好,说不定我早变坏了呢。”

母亲静静地说:“我的儿女我晓得,啷个都不得变坏。”

母亲说到我第一次离家去乡政府工作。那天早晨,父亲跟我都欢喜得很,但她担忧,我去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那里的人都是干部……我在他们中间,会不会孤单?他们会不会给我气受?会不会挨他们的整?

我赶紧告诉她,我工作几十年,也遇到过许多困难,但每遇到困难的时候总有贵人相助。母亲就说:“要记恩,我们不做忘恩负义的人。”我说放心吧,我是懂得感恩的人。母亲说我放心。

有次说到我当初毁婚的那个姑娘。她说她当时也很舍不得,担心毁了这么好的亲事,再找不到那么好的姑娘,那么好的家庭了。但我那夜哭得很伤心,伤心得不像个男儿汉。她也心软了,管他的,儿孙自有儿孙福,再说儿子不疤不跛,也不傻,好歹总能找到个媳妇。实在找不到,她养我一辈子。

这是她最后一次说到养我一辈子。我的眼泪就出来了。

夜越来越深,母亲实在累了,她半躺在床上,不说话,但眼还睁着。姐姐跟我坐在旁边,都舍不得睡去。重述旧事,这短暂的欢愉让我们感到安慰。但我们都明白,最后的日子快要来了。

20

2021年1月初,女儿春语回国,在上海隔离结束,就直飞重庆看奶奶。走进病房,刚叫一声“奶奶”,祖孙俩都哭了。

女儿打小就跟奶奶特别亲,奶奶也尤其疼她。庚子多难,人世艰辛,正当疫情在国内得到控制,母亲却遭此罹难,其时又正值国外疫情大爆发,母亲自己忍受病魔摧残,却又非常担心春语,每隔几天就要我跟春语打视频电话,要看到她的孙女笑吟吟地出现在手机里,她才放心。她听一位来探望的亲戚说板蓝根和双黄连治疗新冠有效,就叫我赶紧打电话让春语买板蓝根,买双黄连,戴两层口罩,不要出门。其时,祖孙俩都深陷困境,却只为对方揪心。

祖孙俩见面让人落泪。春语像对小孩子那样俯下身去抱奶奶,奶奶却费劲地想从床上欠起身来抱春语。最后还是春语把奶奶抱在怀里,两人搂着哭泣不止。

当晚春语留下照顾奶奶,让我们回家睡个好觉。

第二天早晨我们到医院。春语已帮奶奶梳洗过,喂奶奶喝了粥,护士正打吊针。春语很乖巧很贴心,一边照应着奶奶配合护士,一边鼓励奶奶。小护士由衷地说:“妹妹真乖,奶奶你好福气。”吊针打好后,母亲躺在床上喘息了会儿,对小护士说:“我是福气好。我有三个儿女,七个孙子,四个重孙,他们全都好得很。我两个媳妇对我,就跟女儿一样亲。就连我这小姑子,也跟亲女儿一样。”她歇了歇,又说:“我这辈子,是满意了。我对儿孙,也满意了。”

21

母亲仍然努力地挣扎求生。但希望已经微乎其微了。医生善意地放弃了治疗,让我们带她回家。我告诉母亲“疫情又严重了。”在重庆怕被感染,先回官渡滩老家。她疑惑地看着我,像是不舍似的,好一会儿,才点头同意了。

车开到家门口,我想把母亲背进家门,但她坚持自己走上去。亲戚们强作欢颜,聚在我家里迎接她回家。她好像也受到激励,那天夜里在火铺上坐到九点钟,对来看望她的亲邻笑微微的,但已经没有什么精神说话了。

那以后,陆续有亲戚和朋友来看望她。她已经形销骨立,并且开始了最残酷的疼痛。当疼痛袭来时,像烈火要将她吞噬,她像一片叶子蜷缩起来,紧紧咬住嘴唇,不呻吟一声。几天里,她痛的时间越来越长,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镇上有位医生朋友叫梁秘,跟我们家有些私交,离得也不算远。哥哥就请梁秘住到我们家,母亲痛的时候,就给她打杜冷丁,梁秘还帮着我们兄弟暗中筹备母亲的后事。

一家人最大的愿望,就是母亲能坚持到春节,大家陪她热热闹闹过个年。

1月9日那天,我必须回北京处理一件事。恰好有位朋友弄了一条很大的甲鱼给母亲送过来。那天母亲精神不错,要我扶她起来到火铺上坐坐。我陪着朋友在火铺旁边的桌子上一边喝酒,一边在火塘里烤土豆和粽子吃。母亲斜靠在板壁上,安详地看着我们。朋友让我吃一个粽子,我刚吃过早饭,不饿。母亲这时发话了,她说:“再吃一个吧,你自小就喜欢吃粽子,那时候难得吃到呢。从官渡滩到北京,路远,吃饱点,经冷。”我一直严格控制体重,很自律。那天,母亲说完那句话后,我拍拍肚子,让母亲看:“妈,我一点也没长胖,对自己从不放松要求。哪怕是一个粽子。”她就不言语了。

那是母亲最后一次关心我的饥饱冷暖。

22

1月18日清晨,嫂子打来电话,哽咽着说母亲病危。我立即从北京赶回老家。

母亲已经昏迷了。我俯下身握住她的手,大声地叫她,好半天,她才睁了眼,看看是我,艰难地说出一句话:“搬盘你们了。”在我们老家,搬盘就是为别人奔波劳顿费周折的意思,相当于“给你们添麻烦了”,是含着愧疚之意的。

这是母亲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皮包骨头,躺在床上,她全身的骨头硌得自己疼。我们姐弟三人轮流坐在床上,把她抱在怀里,她才好受点。疼痛袭来时,她又蜷缩起来,不住发抖。那时候,我整个人也散了,不知自己怎么才能活得下去。

我们抱了两天两夜。她一直深度昏迷,已到弥留之际。我抱着她,感觉她的身体轻得像羽毛,而灵魂正在抽离逃逸。我用脸摩挲着她的脸,一声声叫她,想把她的魂唤回来。

1月20日半夜,她终于睁开眼睛,费劲地打量围在她身边的人,又看清抱着她的满脸是泪的正是她的小儿子,她费力地蠕动着嘴唇,想要说什么,但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慢慢地,她眼角就有泪渗了出来,最后流了满脸。

1月21日下午4点13分,母亲她把身体留在我的怀里,灵魂升了天。我为她阖上双眼。

23

她躺在黑漆的棺椁里,穿着绣了华丽花朵的黑绸裤衫。她的膝盖风湿消失了,偏头疼消失了,心口疼消失了,手臂麻木消失了,腹痛消失了,她拼了命与之搏斗的癌也消失了……她嘴唇微抿,眉目安详,容颜沉静,像是出走多年,终于回到故乡。

葬礼那天早晨,我们跪伏在她的墓穴前,看着一铲铲黄土纷纷落下,把她掩埋。大地接纳她的一位女儿回家了。这是人世播撒进大地深处的又一粒种子。从此她成为大地的一部分,与大地一起滋养和孕育,一同经历四季、雨水,一起承担耕种、收获,一起包容,一起忍耐,一起希冀。在她长眠的地方,会长出新的庄稼、草木,新的悲伤和幸福,以此养育一代又一代儿孙。

24

我们乡间,把人到最后称“百年”。我惯常数理思维,简单认为,人就是要活到百岁。半生为人,我在人间学会了吃苦,学会了争取,学会了忍耐,学会了承担,却一直没学会离别。我粗略计算,在人间,我跟父母还要相守二十多年。我想,到我的父母百年时,我就有七十岁了。七十岁的人,可以说历尽沧桑,是学会别离的时候了。我风尘仆仆朝前赶路的时候,想想我在人世,还有父母的目光看着我变老,意志变得更加坚定,心却变得更加柔软。想想就觉得人生无尽。

但母亲不等我。

周末的午后,我去厨房,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洁净的灶台上。母亲她不在窗前“笃笃笃”地切豆腐丝了。刀板洁净,刀具铮亮。一只蜜蜂从窗外飞进来,在玻璃窗上嗡嗡嗡,老找不着出去的地方。

院里的丁香开了。她曾跟父亲在春天的午后坐在院子里为丁香和菜花争论。父亲说丁香比菜花香,但没得菜花有用。母亲却说丁香虽然没用,但长在儿子的院子里,就是有用的。这个春天的午后,院子里没有了父母的争论,只有丁香香气馥郁,呛得人眼泪夺眶而出。

清明我回官渡滩,开车经过一片土地,就是我第一天上班,父母送我时,母亲半路上拐进去劳动的那片土地。我把车停下,站在路边久久凝望着那片地,但不见母亲从地里直起腰来,也不见她抱着一束荞麦从棬子树后走出来。

官渡滩门前的桥上人来人往,我站在桥头,见不到她从人流里回过头来,笑着叫我的名字。我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也不曾看见她坐在门边的天光里,低头缝鞋、补衣、裁豆、拣种。

夜里,父亲一个人偎在火塘边,默默地烧水、煮茶、吸烟、咳嗽,她不在父亲身边,为他烧火、添水、点烟,在他流着泪咳嗽时替他捶背。我坐上汽车开出家门,她没有在尾箱里装满糍粑、香肠、腊肉、青菜、萝卜、蒜苗、小葱。我习惯性地看后视镜里,她没有站在路边望着我离去。大地接纳了她,再不打算把她归还我了。我们在灯下慢慢聊起她,她仿佛又在灯影里默默地看着我们。

父亲像一棵树。山里的男子都像树,笔直,高挺,外壳粗糙,坚硬。没有什么能够摧折,除非砍劈。即使与刀斧相遇,也会发出斫斫之声。与父亲们相比,母亲们则像是草本植物,像高粱、苞谷、小麦、稗子,甚至像丝茅。对,丝茅。丝茅最早出现在《诗经》里,后来它又有了一个好听又好看的别名——苇,这些都让这种植物具有了古老又清澈的诗意。但是,你若到了我们老家,在中国西南山地,在那些坡坡坎坎,在山坳,在岩脚,在林边,在地角,在河畔,在路边,到处都长满了丝茅。你会发现,诗意跟丝茅一点都沾不上边。在我们那里,丝茅是很普通很卑贱的植物,漫山遍野都是。我们也不叫它苇,都叫丝茅。它茎秆粗壮,比芭茅高,叶片粗粝,叶边锋利,秋后连牛都不敢下口。寒冬里,丝茅独自在地下蓄茎,春冻时醒来,悄悄冒芽,抽茎,拔节,吐穗,倾尽一生长出看不见的籽实。白露时节,满山芒穗,白茫茫一片。秋风起了,芒絮纷飞,让人落泪。她一生柔韧,沉默,百折不回,干旱再久它也不枯,雨涝再深它也不溺。风暴来时,她伏下身去;风暴过后,她又挺起身子。到老了,她顶着一头白穗,倒伏在地,最后腐朽在泥土里,滋养新一轮生机。

她就是大地上的一株丝茅,是我的母亲,讳名樊玉香。

王新程,土家族,重庆酉阳人,曾任中国环境出版集团董事长,公开发表作品数百篇。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王新程

编辑:施文

点击查看全文

回首页
返 回
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