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诗抄（组诗）

等儿子来信

战事结束，一群妈妈在邮局

等儿子的来信

眼睛里满是期盼

她们的儿子，我是其中一个

我活着，妈妈

你再多等些日子吧

你身边的那三位妈妈

在着急，在流泪

她们的儿子，没有来信

我也在等，等三位妈妈的儿子

我的同乡，硝烟已散

他们还没归队

妈妈，我要最后一个回家

带着三个战友的英魂

给三位妈妈跪下

开战前夜

壕沟里，身体和枪枝

在沉默中升温

从枪把烫到枪口

火，等着出发

天空星光闪烁

炮筒已睁大眼睛

一声令下

尊严，就会发出怒吼

身后，是祖国

它的安宁

让我

甘愿做一发呼啸而出的炮弹

敌后穿插

像黑夜里的一道闪电

战友们，奔跑着

流星，终于看到

比它们还亮还快的军队

月光，举着红旗

明早会插进敌人的心脏

回家乡

打扫完战场

我就要回北方家乡

深吸一口，浓郁的奶香

我的胆汁，要与草汁混合

让妈妈的手

轻轻抚摸

不去惊扰

草甸里安静的牛羊

一身硝烟，还给月光

白云朵朵飘来

和平的天空湛蓝

我军装上的弹孔，依然新鲜

照相

一进墓园，相机就不听话

怎么拍

也没有图像

原来，还有战友不在

他们

长眠在石碑下面

我知道，他们没走

赶紧

让出一排位置

“咔嚓”，相机响了

像那场冲锋

他们向前的姿势成了塑像

记者采访

“上战场怕吗？”

“怕，怕比敌人先死”

“战场上想什么？”

“没想，子弹不让”

“你打死多少敌人？”

“不知道，没时间数"

“你立过功吗？”

“没，因为活着，不配”

“想对妻子说什么？”

“我爱她，也爱我的国家”

红霞

她一笑，晴天越来越多

我这朵红霞

比她的红脸还大

这一套花裙子，我让她

穿红了边疆山水

当年我偷摘一朵木棉花

挂在枪口准星上

点燃了战场

猫耳洞

我最先醒来

这一觉睡了好长

没人陪我说话

一直在陵园里游走，发现

家家户户都关着大门

不敢看碑石后面

容身之处那么小

忽然记起

这些安睡的战友们

还在猫耳洞里

拳击手

战友相见

不像平时那样握手寒暄，而是

用拳头捶打

昨夜做了一个旧梦

好兄弟摇摇晃晃站起来

我忍不住一拳出去

痛得我泪流满面

原来，我捶打的不是肩膀而是石头

方方正正像一块大门板

宽度厚度正是陵园的墓碑

拟电报稿

战场归来，我没死，活着

如何更快，让家人知道

有战友说，发一封电报

我失声叫好，好妙

电文拟了又拟

话挑了又挑

要用最少的字，花最少的钱

让家人，由哭到笑

那么多的汉字自告奋勇

我只选中两字，活着

我所失去的

一颗炮弹飞来一座山

我一看，是我的班长

他把我埋到了天亮

而自己，睡成了最黑的夜

这一觉，长达四十多年

只要和平在，他就不起

他的碑石上，有我所失去的

都在清明，一件件挂出

界碑

许多年前，我一手举枪，一手举手榴弹

现在，举一块界碑

把红中国举高了天空

谢谢，这么多人来看我

摸我的头，我的腰身，我的方方正正的

拱卫祖国的大门

一株木棉树护着我，喊红了容颜

她喊在地下，还有一块界碑

是我的青春，长出了地面

瞻仰

战友们举起手机，照亮我的名字

作为回礼，我也举牌

换成手机的形状

我身边的烈士战友

面对故乡来的亲人们

也纷纷举牌

我们一动不动，让亲人们拍照

抱紧了和平不放

我们把战争，埋入了地下

我们不曾回家，前世今生就住在这里

滚弹坑

战斗间隙，班长忍不住跳一曲迪斯科

他把屁股，扭得像花一样美丽

其实，他多少次穿越炮火

滚过弹着点，准确而优雅

小时候贪玩，滚铁环能滚过夕阳

如今，他还有惯性

他喜欢追炮弹，弹炸就来补

追过的弹坑，长满了星星

李祖新，参战老兵，一支穿插分队的幸存者。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战士报》《飞天》《中国诗人》《鸭绿江》《湖南诗歌年选》等报刊发表诗歌，出版作品集《万羊山》《敌后穿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