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场清明雨里，泪光闪闪（组诗）

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

父亲坟头的草

渐渐返青了

绿茸茸的小草

从枯槁中探出头来

在一场清明雨里

泪光闪闪

留影

我靠着树

树靠着老屋

老屋靠着萧瑟的风

风靠着神龛上的父亲

多年前

也留过一次影

我靠着树

树靠着新屋

新屋靠着小桥流水

小桥流水靠着

父亲健壮的背影

把月亮挑回家

入冬之前

父亲总会上四十公里外的金竹山

挑回两担煤炭

用猴子搬家的方式

先挑起一担，走一段路程

再返回挑另一担，如此往复

无法想像父亲步行肩挑

喘着粗气，亦步亦趋的情景

只知道，两担煤总重三百余斤

父亲天刚蒙蒙亮出门

回来的时候

已是深夜，我们早已熟睡

他挑回沉甸甸的月亮

而我们醒来时

看到的是火热的太阳

沉默的桌子

桌子沉默不语

不亢不卑

如不善言词的父亲

静静地吃菜

静静地喝酒

菜又摆上了桌

酒杯斟满了酒

镜框里的父亲

不亢不卑

沉默不语

如这张不善言词的桌子

春雨

一场春雨肆无忌惮

在窗外旁若无人地清唱

像喇嘛整齐的梵音

着蓑衣戴斗笠的父亲

下田犁开了早春

汗水和雨水沿蓑衣滳下来

分不清哪是汗水哪是雨水

而现在

肆无忌惮的雨

落在父亲的坟堆上

杂草沙沙地长出来

像墓里伸出的一双双手

雨一直下

好像没有停的意思

我深陷其中

眼眶里

一场春雨

肆无忌惮

拆骨肉

和骨头紧紧相依

必须用最尖锐的刀

才能刮下来

即便如此

还是有一些

依然骨肉相连

就像岁月

将我和父亲拆分

我们还会在梦里

紧紧相依

父亲，吃饭了

那时，母亲做好饭菜

我站在高高的山头

向烈日下或者风雨里

劳作的父亲呼喊

父亲，吃饭了

我的父亲，木讷的父亲

头也不抬，回应一声：晓得了

现在，我又来到这个山头

向远处呼喊父亲

远处没有了父亲的应答

只有山谷间传出一声声回音

将我的呼喊

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坐地铁

那么多人。行色匆匆

生活突然从宽阔地带

引向逼仄

这些脱离阳光的人

从另一个出口

又走进阳光

有没有一个出口

让地下的父亲

某一天

忽然走出来

清明节

这一天，地清，天明

也可能有骤然而至的雨

将世界彻底洗涮一遍

阴阳两界，窗明几净

彼此敞开心扉

这一天，死去的人

纷纷活了过来

接受亲人的叩拜和礼物

并在亲人的叙叙叨叨中

再一次死去

这一天，我千里迢迢来到祖坟山

认一堆冷冰冰的黄土为父

面对一块生硬的石头

泪流满面

一枚哑炮

老宅子还是原来的模样

三年前贴的春联还在

只是鲜红漂成了灰白

神龛上的父亲容貌依旧

只是灰尘又厚了许多

极力寻找父亲留下的痕迹

意外发现

一枚尚未爆炸的炮竹

父亲葬礼时遗落的

静静地躺在门槛边

抑如父亲的棺木移出家门

我跪在他灵柩前

强忍着悲伤

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油菜花

一直坚定地认为

油菜花是系在小村脖子上

一条条美丽的纱巾

小村的春日因此

而愈加妩媚

今年的油菜花和往年没什么两样

依然妖娆着蜜蜂们的情欲

只是年前种下油菜的父亲已看不到这些

在油菜花开得最艳的早晨离开了它们

父亲上山那天

油菜花一改往日的媚态

在父亲必经的路口

站成一排排

凝重的花圈

祖坟山

那么多坟墓

依次排列，四月的版面

长短不一的分行

春光默读

一遍又一遍

父亲的墓露出新土

显然是新添加的一行

但还是押上了前面的韵脚

周伟文，男，当代诗人。作品见《诗刊》《芙蓉》《解放军文艺》《星星》《诗选刊》等多种报刊和各种诗歌选本。著有诗集《记得那是雨季》《另一个世界的父亲也有春天》等。近年因创作大量怀念父亲的诗歌引起关注，被称为诗坛“头号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