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湘山水经
作者丨吴昕孺
上篇 山经
衡山,兼赠梦天岚
南岳衡山自回雁峰始,至岳麓山终,主峰以火神祝融命名。唐玄宗先天二年,侍奉六祖慧能达十五年之久的怀让禅师移驾南岳。慧能因耳闻《金刚经》中一句“因无所住,而生其心”开悟,怀让秉承其见性成佛的顿悟法门,在南岳留下“磨砖作镜”等公案,并使之成为慧能南禅一脉五家七宗的圣地宗源,史称“一花开五叶”。
你是大地铸就的一把
打开天空之门的钥匙,云团在旋动中
穿越星星那奇妙的锁孔
你走进月亮的房间,被透明的墙壁包裹
南方于是诞生。这洁净的婴孩
沐浴过后,穿上碧绿的衣裳
孕育是你快乐的源泉,而你自身的泉水早已潜入
叶脉和根部,仿佛可以不断复制的灵魂
祝融在这里高举火把,因为
火是人与自然的直接对话,是熟食的圭臬
光明和温暖的孵化之地
它蕴含着创世与毁灭的全部密码
舜在这里听到韶乐,开始思索
国家治理。无数枯枝
忽然萌芽,一边奔向春天一边埋葬自己
那旋律从未消失,让一花开出五叶
并将最难懂的梵音,提炼成晓畅的诗句
每天请流水吟咏,让百鸟诵唱
一块块青砖被磨砺成光可鉴人的明镜——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你驱逐海水,再造蓊郁之海
你覆盖陆地,构筑翡翠之城
你最终成为顶峰,成为无可匹敌的南方大岳
至此,一切都已确定,天地不再失衡
岳麓山
岳麓山位于长沙市湘江西岸。1167年,张栻邀请朱熹来岳麓书院讲学,“朱张会讲”影响深远。张栻当时主管岳麓、城南两座书院,朱、张二人经常同舟往返湘江两岸,他们上船的渡口后人唤作“朱张渡”。青年毛泽东寄住岳麓书院半学斋时,常常冒着风雨去湘江游泳,一边高呼《尚书·尧典》中的名句“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以此强健身体、砥砺意志。
酷似在湘江濯足的巨人,你的趾间
藏着那个著名的渡口
不必上船,抬眼即可见,橘子洲头
一个青年在那里时而奔跑
时而眺望:“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
你看到的风雨,来自一百年前
区区一座山,岂能支撑那个倾颓的年代
你俯下身子,把书院捧在掌心
赫曦台和爱晚亭衔在嘴里,像两块玉
由日月之华凝聚而成
麓山寺镶嵌在腰,云麓宫漫步于顶
儒、释、道各得其所,让海拔三百米的你
傲立潮头,又秀出天外
你全身披挂墓地,像一名挺拔的将军
勋章戴满胸襟。你调来古树
唤来奇花,把最美的风景
最好的风水,都献给它们
风从不同的方向吹来。在庄敬肃穆中
你是不可撼动的神
杨素琴/摄
张家界,兼赠刘晓平、高宏标
张家界有世界罕见的石英砂岩峰林地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方圆百里,志留世和第四纪冰川留下无数奇观,其雄、其险、其俏、其幽,寰宇之内莫有可与之媲美者。
张家界什么都没有,只有美
各种不同的美
每一种都卓尔不群,却又无一不是
向另一种美的过渡
从天子山下来,沿十里画廊向南
峻险一晃化为俏媚
第四纪冰川,这位卓越的工艺大师
你一天看到的,他花了千万年
金鞭溪无疑是组合最为丰富的杰作
美的万花筒,在不断变化、转换
却不声张,不渲染
这里的野花、青苔、微波、巨石
在日升月落的光影里
默默地存在,静静地消逝
黄石寨这头勇猛的雄狮,是页岩
与石英砂岩万古相恋的结晶
他们刚柔相济的依偎,孕育出一片片奇山异水
没有美不是因为爱的打扮
唯独张家界,既是初恋,又是绝恋
如此坚忍和深邃,才如此不可方物
即便绝世之姿,亦无秘密可言
天门在此,此去
并非天堂,而是不可复制的人间
云山,兼赠敏华
云山坐落在千年古城武冈南五公里处,因山体高大,长年云霞漫布,变幻莫测。望云山位于隆回县司门前镇,以登其顶能望见云山而得名。魏源故居即在望云山脚。
为了酿就云海,你躲得远远的
远到我踮起脚尖
也看不到你的容颜。直到那年
登上魏源故居旁的望云山
先贤的目光,让我越过群山之巅
一首无人知晓的诗迅速启动,奔赴一场
灵魂的约会。而你正将炎热
捣碎成清凉,将孤寂
锤打成一枚枚银币,随意抛撒在
夏日无边无际的空旷里
终于抵达你的峰顶,我占领了
所有顽石、动物、名贵草木
和溪流泉水。踌躇四顾时,忽见脚底
冒出一线白烟,像只机灵的小兽
我一愣神,它即已蓊然遍布山谷
你以这种方式,让我们真正成为密友
你缝补一切破碎,让万物
彼此不可分割。你确认了在渴望中
同样可以得到安宁,于是特意
在十里之外,为我安排了一座古城
莽山,兼赠杨戈平
湘粤交界的南岭山脉中段,因其林海莽莽,又时有蟒蛇出没,故称莽山。但现在莽山最有名的是“烙铁头”,国宝级特有珍稀动物,被誉为“蛇类王国大熊猫”。其头部呈三角形,酷似烙铁。据说,这种烙铁头仅在莽山发现,又称“莽山烙铁头”,现存总量约三百条。
狂风大作,猛坑石竹林如一群史前巨兽
它们仰天咆哮,无数细瘦身躯
集结成洪荒之力
让湘粤两省紧紧抱成一团
夕阳下,鬼子寨莽山松像一队队
援壁而上的千年列兵
指挥战争的将军早已石化,它们依然
在瀑布的轰鸣声中寸土必争
几位身着迷彩服的别动队员,昂首示威
我并不害怕,厚厚的钢化玻璃
把这种名为“烙铁头”的剧毒之蛇
和我们分成了两个世界
晨光里,天台山杜鹃树皮比夜还黑
干比铁更硬,茂密的花丛
却有如牡丹盛放
这是高寒之地才有的虬劲与华美
我时常想起导游凤梨:个头不高,圆脸
衣着朴素。她冒着狂风
爬到摩天岭帮我摘野韭菜。她不喜欢
同行的小李讲黄段子,但连
拒绝的语言和神态都那么温柔
她请我们去家里吃粽子。一室一厅
家具不多,窗明几净。先生去水电站
上班了。八岁的儿子在看鸡啄米
他兴奋地扑到我们身上,像一枚
闪闪发亮的红豆杉果,调皮地挂在枝头
沩山,兼赠欧阳白
沩山主体部分在宁乡市境内,沩水自此发源。唐宪宗元和末年,灵佑禅师在师父百丈怀海那里得道后,前往沩山开辟道场,自立门户,成为禅门五宗之一沩仰宗的开创祖师。“米里有虫”是灵佑在沩山期间与弟子们机锋相接的著名公案。
沩山似乎没有春天,既无喧闹之声
亦无俗艳之色。唯有那绿
深如碧潭,阔如大海
我们散落其间,仿佛几颗
圆润的水珠。突然有一株桃花
粉红地蹦出来
它将我们带到毗卢峰下的密印寺前
灵祐和尚站在门口。一千二百多年过去了
他递给每位来访者的,依然是那把米
还有这句话——“米里有虫”
米在我们手里,时而只有一粒
时而有千百粒
但我们觉得没有任何不同
那一粒生千百粒,千百粒又归于一粒
夜宿竂房。窗外月如银盘
盘里沏了一杯沩山毛尖。我端着它
步出庭院,看见万物
都露出湛然明净的身体
交流着各自的静默与光芒。我们
慢慢走,慢慢啜饮
杯中水三分是茶,七分是禅
夹山,兼赠王续文
常德石门县境内有一山,东西双峰对峙,南北一道中通,名之曰夹山。夹山寺历经千余年,传说为李自成兵败后禅隐、圆寂之地。碧岩泉在夹山寺西南一公里处。唐代高僧善会曾创立夹山灵泉禅院,在饮茶坐禅中悟出“猿抱子归青嶂岭,鸟衔花落碧岩泉”的“夹山境地”,从而奠定以茶参禅、茶禅一味的禅修新境界。
在这里,禅就是一种很普通的鸟
赤爪,尖喙,圆脑袋
灰色羽毛裹着一小团身体
像一枚轻巧的
能自行飞翔的石子
在这里,禅就是从碧岩泉里淌出的水
淘米,洗菜,濯足,浣衣
无论流到哪里
都干净得仿佛清晨
第一束阳光斜斜地捆住寂静
在这里,禅就是长在枝头的橘子
从春到秋,由青转黄
酸涩渐渐演变成蜜
如此饱满而丰隆
却躲在枝叶后面,不怕人摘也不怕落单
在这里,禅就是用大瓷碗喝茶
把那漫坡苍翠化作内在之性——
不要说我们
一无所有,每个人身上
都藏着这样一座鸾凤相夹的山
九嶷山
《史记·五帝本纪》载:舜“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舜帝久不归,二妃娥皇、女英往寻,得知舜帝已死,埋在九嶷山下,跑来抱竹痛哭,泪染而竹斑,泪尽而身亡。毛泽东在《七律·答友人》中有句:“九嶷山上白云飞, 帝子乘风下翠微。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
一个遗失了语言的世界,没有词
可以精准描绘
这里的山色:融会了飞荡的白云、怎么也看不见
却时刻听得到的潺湲溪流、像卵石样
绷脆的鸟鸣,还有
两位女子的斑斑泪水——竹,自发地围拢
列队,将她们的旷世悲伤
一代代传递,形成一条
无法望到尽头的翡翠林带,供养着
长眠的帝王
和永远也睡不着的爱情
九座峰峦,竟长得一模一样
无论趴伏在山脚的池塘,缠绕在山腰的薄雾
还是盘踞在山顶的石柱,它们
都有着相同的表情和姿态
几千年来,呈现着
相同的守望与期盼,因为一位伟人
将自己的身体、精神、灵魂
全部赐予了这片山水。“帝子乘风下翠微”
这是多么奇妙的呼应啊
再寥廓的梦境,我也只撷取那一朵
酷似故乡的五彩朝霞
大熊山青姬峡,兼赠肖凯文、吴斌
大熊山位于新化县北部。相传黄帝来到大熊山欲联合蚩尤剿灭炎帝,爱上了蚩尤的夫人春姬。黄帝既没得到春姬的爱情,也没得到蚩尤的盟约。他回到北方,联合炎帝杀了蚩尤。三年后的春天,已是一国之尊的黄帝再次来到大熊山,寻找心中的佳人,空山不见人,唯有满峡谷的鸟语、花容,仿佛都是春姬的化身……
大熊山的每一朵杜鹃里都能
跑出一个少女
最美的那位名叫春姬
她在峡谷里游玩,修长的手指出神入化
将它变成一座奇妙的音箱
她用激情创作风声,用舞蹈
塑造蝴蝶,将寂寞和向往搅拌
调制出富有节奏的蛙鸣
大量的喜悦和梦,变为画眉、黄鹂、百灵……
她唤来雨水,洗净每一片树叶
又召来阳光,为它们
分别镀上白银和黄金,然后
捏白银成蝉翼,炼黄金作蜂囊
但她最喜欢天上的月牙——孤伶伶的
不圆,却那么亮
她不惜花费亿万年工夫,终于
将一尊蛮横的石头
打制成了一弯月牙,下面清泉汩汩
她将自己绝世的风华和容颜,妥妥地
幽禁在这里,从不担心
没人发现。她知道
有一个诗人迟早会来。在他的诗中
“春姬”被赋予了所有词性
循着那些词性,好比
乘着花香和鸟语的电梯
她将缓缓上升,走出大山的春天
遍布每一个人间的日子
阳明山,兼赠王红军
“灵山福地”阳明山地处永州双牌县东北隅。黄溪发源于阳明山后龙洞,全长仅百余公里。813年,谪居永州的柳宗元偕友人游黄溪,作《游黄溪记》,如是评价:“环永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湘之源,南至于泷泉,东至于东屯,其间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数,黄溪最善。”
仿佛一位高僧坐化的肉身,以静
纳群动,因空
映万境。那条修整过的环山柏油路
依然像一根羊肠
将我引入你的腹地,我甚至
希望落入你的唇齿间
请将我嚼碎吧,嚼出望佛台那样的山光
嚼出万和湖那样的水色
涂抹在你的身上
让我装饰你那道高耸的坳脊,或者溶入那条
一点也不打眼的清溪,哪怕洒落在
随意长着的一株灌木上
也会摇曳着永不消褪的绿意
我感受你不得不做
却做得最好的一件事——悄然孕育
湘江最美的支流
你懂得大河的渴望和大山的天职,在布置了
漫坡形容词之后
成功地发明了一个动词——刀削般幽峭的峡谷
不见天日的密林,穿着
各种式样衣服的石头
还有白亮如银篦的飞瀑……它们都在
柳宗元的《游黄溪记》里
呈现出莫可名状的动感。你用这根小小的脐带
与大海相连,于是在你的任何角落
都能听到澎湃不已的涛声
邓泽林/摄
下篇 水经
东洞庭观鸟,兼赠沈念
洞庭湖古称“云梦泽”,鸟如云,水似梦,吸引了李白、杜甫、孟浩然、韩愈、刘禹锡、范仲淹等文人墨客前来吟诗作文。东洞庭是生物多样性极为丰富的国际重要湿地,来此过冬的候鸟多达258种,被誉为“中国观鸟之都”。
你曾经比所有的湖都大,坐落在天地中央
连接着东南西北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你渐渐将自己缩小
小到正好可以放到
李白的诗中。你的波涛是最醇的酒
晃荡着氤氲的醉意
你的流岚和夕阳
是最美的汉语,铺陈在
二十多万只候鸟组成的秋天里
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你告诉我
也记不住。我走近其中一只
它淡红的喙,尖如钉子,却不传递敌意
一双细瘦的脚立在浅水
仿佛两根梦想发芽的枯枝。我慢慢蹲下
它扭头望过来
乌亮的小眼睛一眨,像按动快门
芦苇俯仰,麋鹿悠踱
一贯低调的江豚高高跃出水面……
风拂过头,水淌过脸,我的眉眼
浪花四溅。那只鸟
呼地展开翅膀,抻长脖颈
灰色身体腾跃而起,汇入
浩瀚无边的垂天之云——它会将给我拍的那张照片
带到哪里去?你的边界
又在哪里?我忽然明白
你比世界上任何一个湖都要大
自由翱翔的鸟群,让天空成为你的一部分
岳阳南湖,兼赠胡竹峰
南湖是洞庭湖派生出的自然湖泊,在岳阳城区内。李白名句“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已成千古名篇,但他只写了南湖的秋夜。其实,南湖的每一天、每一天的每个时节,都有着不一样的风光……
清晨,南湖像披着面纱的少女
一个刚刚醒来的梦
一枚走向成熟的水果
一朵有着温柔而宽广额头的玫瑰
星星成为灰烬之后
所有光亮都溶入她的明眸
夜晚,南湖像默然端坐的处子
一只将自己倒扣的碗
一簇被密实遮蔽的火焰
一颗幽情萌动、发着低烧的灵魂
星星布满天空之前
所有光亮都来自他的念想
清晨的南湖与夜晚的南湖
彼此渴慕、纠缠、冲撞、撕裂、黏合……
尽管无法重叠,却从不收回
向对方奔涌的波浪——于是,我们看到
正午的南湖,饱满而浩荡
所有泪与笑、离别与聚合、喜悦和悲伤
统统勾兑成
童话般的一碧万顷
长江·寡妇矶
临湘市长江岸边有大矶头。相传清朝年间,有一富商运盐溯江而上,行至此处,忽遭狂风暴雨,船覆人亡。其妻痛定思痛,变卖全部家产,请来各类工匠,日夜劳作,将大矶头参差不齐的石头休平整直,从而降低流速,让过往船只再也不因水急浪高而提心吊胆。此后,人们都叫大矶头为寡妇矶。
我来时,夕阳正浮在江面
起伏的波涛,酷似满江
披着金色毛皮的小兽。漩涡是小兽的嘴
昔日吞噬水手和轮船,如今
连卷进一片落叶,都显得有些腼腆
这里炮制了多少寡妇,不得而知
就像谁数得清存在中的偶然
生活中的意外?就像谁能想象
两百年前,那个没有留下名字的寡妇
如此决绝地,死磕长江天险
对面是湖北,再往后,是更广大的中国
和世界——此刻,都被这条大江
紧紧绾住,一个和谐运转的共同体
恰似当年,寡妇不寡
所有困境唯有共同面对,方能变为名胜景点
壁上的蜈蚣依然在扭动,神态悠闲
像在表演气功。矶头的石狮
顽皮如稚童,伸出舌头轻㖭我的指尖
那些坑槽,星罗棋布,仿佛在用方言
对着远方的航船,低声齐唱:“我是你的眼……”
坐在石墩上,披着夕晖紫气
眺望长江从西南滚滚而来,挟带
千钧之力,即将猛撞矶石时
却蓦地换了一副面孔——那力量并没有消失
而是狠狠撞击了我内心的礁岩
永州萍岛,兼赠徐志高
萍岛距永州市零陵区城北四公里,为湘水和潇水汇合处。岛上有清代创建的萍洲书院。20世纪六七十年代,书院旧房曾作学校,现仅存遗址。岛上已无居民,草树密匝,唯余小径,蛇鼠穿行。
在岛的南端,可以看得很明显——
潇水清,湘水浊
但那不是分界,而是上帝将你们
编织在一起的痕迹
这个岛像是凭空而来的虚构:苇荡、深草
几人合抱的老树
还有一所学校的遗址,断墙上
不可思议地镶嵌着
零散的鸡鸣和月色的碎片
而岛的北端,你们已浑然一体
倘若从天上垂下一根绳子
将它像水桶那样吊上去,那无论你们
拥有多少水,也必定会口渴
无论你们多想在一起,也必定会
按照各自的方向行驶
它让你们在相聚时再骤然分开
它试图以一次拆散
来对你们的决心和未来进行验证
它让你们不仅相拥,还能看到
隐藏于内部的电路,那各自命运中
令人动容的牵系与勾连
你们足够丰沛和持久——
过洞庭,汇长江,奔向大海,并留下
“不到潇湘岂有诗”的美名
你们缔造渡口和书院,将漫长的时间
凝铸成一个时代。你们以天作之合
成为这个地域无可争议的象征
资水·石门潭,兼赠喻俊仪
资江在安化县小淹镇自北而东去,留下石门潭。清代两江总督陶澍《御书印心石屋恭纪》中写道:“两岸石壁屹立如重门,澄潭潆洑,深数十丈,有石出于潭,方正若印,名曰印心石。”
资江在这里突然变得平缓
一切惊涛骇浪,远远看见
文澜塔的白面长身,便收起了
自己的拳脚
江中那块巨石酷似官印,其实
它是一部石化的经典
把慈悲融铸得坚硬如磐,生生挡住
那不可一世的急湍
它让两岸的鸡公山、蜈蚣山、虾公山
纷纷跳入潭中,洗净自身
半河碎波里,便晃荡着
一汪碧玉、一庵水月
一个名叫陶铸的少年,在这里发蒙
后来他每到一处,都要建造
一座“印心石屋”——他以这种方式
随时把故乡带在身旁
资江在记忆里奔涌,只要想到石门潭
无论面临多大的洪流,他仿佛
石壁屹立的心门
总能将它们熬制成
移动缓慢却从不停歇的炽热岩浆
澧水,兼赠张宏祥、孙才凤
“绿水六十里,水成靛澧色。”澧水因而得名。两岸多兰草,屈原在《楚辞·九歌·湘夫人》中有句“沅有芷兮澧有兰”,故又称兰江。
澧水像一匹刚刚铺开的绸缎
涟漪四起,欲静而不止
那些在山上鏖战的草木大军
纷纷投河,自成一个
倒立的天地
各种互搏的色彩,最终
统统溶入水里。波光荡漾
美有多么危险,就有多么迷人
桥梁过于唐突,一座接一座
但河流始终不改其温驯
她以自身的宽广,容纳激流
漩涡和风浪
面对峡谷的包夹,高山的挤兑
丘陵地带的扭曲,她始终保持着
秀美似镜,芬芳如兰
而且,你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
它从不漫溢,不逃逸,只是流淌
酉水·凤滩,兼赠乔雪苞
酉水下游,距沅陵县城四十五公里处,凤滩电站大坝将酉水拦腰截断,上面是高峡出平湖,下面是深谷泻飞浪。大坝所在地三县交界,凤滩水库则跨湘、鄂、黔、渝四省市。
一脚踏三县:沅陵,永顺、古丈
就像我们游移不定的内心——
谁都拥有完整的山水
但还需要大坝、机组,以及
更多的光阴
需要宁谧的湖面,壮丽的泄洪
需要在这密集的绿色褶皱
和金刚般的巉岩里
钻燧取火,探骊得珠
天写诗,于是有了水
水写诗,于是有了电
电写诗,于是有了可以永远闪亮的光
而这一切,皆拜
深邃、博大与幽暗所赐。凤滩啊
你就是那追日的夸父
在美的腹地,在酉水的碧波之上
金黄的莲花
每天冉冉升起
而你的步伐,有如咚咚鼓点
将大地敲击得
像一个货郎担走过我们的童年
沅江·浦市,兼赠胡建文
从黔东南到湘西北,沅江流至泸溪县东南部时,从崇山峻岭间盘出一块平地。此处豁然开阔,舟楫蚁拥,商贾云集,是为浦市。沈从文先生曾说:“浦市那个地方将来我还想要去一次的,那里藏着我青年的魂。”
我没有料到,你搬了那么多高山
塞在吉首和泸溪之间
没料到你竟让沅江如此
曲里拐弯,那澄澈的水面
恍如湘西的客厅
换上一张干净的桌布
我没有料到,你特意在沅江边
建了一座活色生香的古镇
这需要花多少功夫!光是那
砖瓦、木楼,淳厚的民风
像蜜蜂般围着你轻舞的曼妙时光……
就会让你的青丝变成白发
暖风和细雨,同时在台上飞檐走壁
这出戏演了几千年
鸟都能倒背如流,但我不曾料到
你沿途布置了密如蛛网的诗意
还没拿出酒来,就让我
醉翻在一株小荷眼里,那翩然临近的春天
酒仙湖,兼赠吴刘维
酒仙湖在攸县境内,湖边有千年古镇新市。八百多年前,宋代诗人杨万里曾在此写下名篇《宿新市徐公店》。
群山终于圈成一个
11.2平方公里的小酒杯
云雾、光线、鸟鸣
和日常的乡村生活,一起在里面
发酵。让我这个不擅饮的人
也禁不住有些微醺
憨态可掬的泥泞,送给我
一个趔趄。影子不慎跌倒
变成诗人杨万里。他刚从新市镇过来
在那里的徐公店喝了不少酒
醉醺醺地,将纷飞黄蝶
当作满园菜花
山谷传来几粒狗吠,嘣嘣脆脆
像铜豆一样打得疼人
但它们不会打中任何东西
在砸向虚空之后,便被白云
悉数收入囊中
化作无处不在、鬼灵精怪的雨滴
浔龙河
浔龙河流经长沙县果园镇,离我外婆家不远。小时候,大人经常带我去河边玩,那时觉得这条河很大,现在看去,竟是一条又窄又小的“溪流”。
像一根树枝
隐藏在树身
又旁逸斜出
像一枚汉字
潜伏在字典
又嘤嘤成韵
像一缕乡愁
遗落在故国
又时常入梦
它是那一抹
没来由的泪
留下的痕迹
是一炷飘向
天空却不愿
离开的炊烟
请闭上眼睛
朝里面看吧——
心脏与肝胆之间
那段短短的流水
在安静地弹奏着
童年杳渺的琴音
吴昕孺,本名吴新宇,湖南长沙县人,1967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教师作家分会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湖南省诗歌学会名誉副会长。出版长诗《原野》、诗集《他从不模仿自己的孤独》、诗歌随笔《心的深处有个宇宙——在现代诗中醒来》、诗论集《我们注定会喜欢诗歌》等20余种。现任职于湖南教育报刊集团。
来源:红网
作者:吴昕孺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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