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短篇小说)
文/小昌
飞飞是第一个进来的,三天前那天晚上。她们排成一排,六个人,像热带鱼一样游进来。我们五个人,坐在大沙发上,我坐最中央。那晚我们一伙人去黄金海岸唱歌,找了几个陪唱。是广告公司那帮朋友宴请甲方,又叫上了我。当然也不是无缘无故叫我,我为他们写了一句广告词,甲方非常满意,说我是一句点醒梦中人。有时我会感觉这很可能是一场恶作剧。他们起哄让我先选,说,教授先来。我很少来这种地方,有些放不开手脚,百般推诿下随便选了一个,说实话我是想选飞飞的。她身子前倾,似乎要向我们走过来。遗憾的是,后来我们谁也没选她。我没选她的原因是出于谦让,不想把最好的占为己有。她尴尬地一笑,冲我,更可能是冲我们所有人。那亮闪闪的假睫毛一闪,她就消失了。一个人灰溜溜地离开了。后来一群男女在包厢里推杯换盏,掷骰子,喝得东倒西歪。到了半夜,我突然接到一条短信,短信说,他快死了。这是个陌生号码,可我知道短信里说的那个他就是我爸。这人也许是在埋怨我,说他快死了,我还在寻欢作乐。不过这只是一种可能。他快死了,寥寥几个字,意味深长。我起身,想出去透透气,在满是镜子的走廊里一直走。这让我感觉有无数个人和我同行。我想走到走廊尽头,找扇窗望望星空。黄金海岸像个迷宫,我没找到我想要的尽头。我胡乱走着,没来由地突然想到她,就是那个落选的飞飞。我想去和她说说话,想让她知道,我一心想选的那个人正是她,她并没落选。我四处找这个人,没人知道我说的是谁。迷宫里人来人往,我像疯了似的见人就问。等我以为我要错过她的时候,她在不远处,正冲我招手。
她笑盈盈地说,老板,他们说你一直在找我。她是河北人。她让我想起另外一个人来。我说,别喊我老板,喊我崔老师。我脱口而出,喊我崔老师。说我是崔老师,是因为当时的我摇摇晃晃像个疯子,连我自己也讨厌。我说,我错过了你。我这么一说,竟有点想哭。说完顺势一倒,倒在她身上。她高挑,瘦削,香味扑鼻,张开双臂抱住我。她在我耳朵边说,我叫飞飞,飞翔的飞。
那天飞飞来学校里找我,我并没出去见她。奇怪的是,她也没给我打电话,一直等着。透过厕所里的那扇窗口,我远远望见了她。她站在算命和尚旁边,一直低头看手机,偶尔仰下头,向马路对面张望。我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就那么一直看着。这让我感觉怪怪的。有学生在身后喊了我一声,胡老师。我这才转身离开。我不知道飞飞在邮政储蓄银行门口站了多久。记得她穿了件白衬衫,配绿色中长款半身裙,扎了马尾辫。她这么刻意装扮,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女大学生。是她想象中的女大学生。我想,她就那么站着,一直等我,直到意识到我不可能出现。那样一个下午,她也许感觉新奇又美好,像个大学生似的等一个人,等一个老师。
当天晚上,我就梦见了她。恍惚感觉她还是白衬衫绿裙子,扎马尾辫。她在敲门,叮咚作响,敲门声像是一股清泉。我想,那应该是我小时候的家,有扇大铁门,深绿色,吱嘎吱嘎响。铁门上还有一行粉笔字,歪歪扭扭,写的是:不要找我,我去海南岛了。最后一个“了”字很大,像个括号。铁门吱嘎一声响,她就随我进来了。她走路的样子像是在跳舞。院子是郊区农民的,爸爸下岗后,我们就一直住在那里。记得有时我们也会养几只鸡。鸡在我们周围走来走去,并不怕人。飞飞和我一前一后进了屋。爸爸在床上躺着,头蒙着被子,像是生了病。她不说话,也不走动,一直在看墙上的画。光从堂屋正中央的窗口斜射下来,那幅画因此显得亮极了,像是个能走出去的洞口。不知为何,后来我也和她一起看。这幅画一直在,却让我感觉极其陌生,像是才贴上没多久。画的正中央是一个四方大脸的工人,不知怎的,让我感觉很像我爸。画中的他张着嘴,在喊口号,但更像是喘不上气,在大口呼吸。画下面有一行红字: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字体遒劲,鲜艳夺目。我站在她前面,指给她看,像是正和她说,那个人为什么张着嘴。为了看得更仔细,我们不得不弯腰。我们和那幅画之间,还隔着一张小床。那是我晚上睡觉的地方。我双手顺势支在小床上,让我感觉我正背着飞飞。飞飞紧贴着我。越贴越紧,整个人压过来。奇怪的是,我却感觉越来越柔软,是那种能够融化掉你的柔软。这让我感觉,我不是在肩负着什么,而是正在陷落,不停往下掉。后来我就醒了。醒来后,我点一支烟,一边抽烟一边思索。我想明白了,我梦见的是飞飞,也不是飞飞。十几年前,这一幕的确发生过,只不过那个和我看画的女人不是飞飞,另有其人,是我爸爸的女朋友张丽娟。
张丽娟比我大不了几岁,河北口音,和飞飞是同乡。在和我爸去海南岛之前,张丽娟来学校找过我。她的意思我知道,是想缓和我和我爸的关系。我们在实验中学的操场并肩走过两圈。意外的是,我们并未说到我爸这个人,甚至只字未提。自始至终我们没说过几句话,即使说了也无关痛痒,可能是诸如谈论我俩的爱好什么的。我知道她并不想这样。她披肩卷发,浓妆艳抹,和我并肩走,在操场上散步。后来她就挽着我。她也曾这样挽着我爸。我能闻到她身上的茉莉香水味。她走了之后,我更恨我爸了。我们之间除了过去那些恩怨,又多出一个张丽娟来。我一度以为我爱上过她。
我想给飞飞打电话。我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两点四十五分。她刚从黄金海岸下班,此时此刻也许正骑着一辆电动车驶过一座桥。那桥叫解放桥,三百六十米长,建于1978年,是她说的,那晚她说过,过了那座桥,她就是另一个人,另一个飞飞。记得我在半醉半醒中问她,那桥上的飞飞呢?她怔住了,我知道从来没人这么问过她。我斜倚在她旁边,她则靠着身后的镜子一直在沉思,像是真的在回味她一次次驶过解放桥时的情景。她眼睛突然一亮,说,那是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女人。说完就尴尬地笑了。我想起她说这句话时的神彩,像是在说一个深藏心底多年的秘密。后来我没给飞飞打电话。我抽完那支烟,复又躺在床上,想着她的样子竟睡着了。
一大早,我出门赶火车,去另外一个城市见我爸爸。我知道,这很可能是最后一面。这也是我深思熟虑鼓足勇气后的决定。就像我妈妈在电话里说的,他毕竟是你爸爸,没有他哪有你。从前她不这么说。她现在非常慈祥,也许是在打麻将时,交上了信佛的朋友。我想随口反驳一句,没有我哪有他。我不会这么说,这么说没意义。事实上,要不是她,我也不会这么恨他。这里曾是老火车站,几经整修,现在叫高铁站,早已和往年大相径庭。站前有个特大号的广场,广场空空荡荡,这让高铁站的检票大厅很像个巨型陵墓。时间还早,我在广场上找了个长凳坐了下来。
一坐下来,我恍然记得十五年前,我也曾这么坐着。朝阳刚刚升起,乳黄色的光晒得我懒洋洋的。我想起那双猩红的眼睛,像饥饿的兽。二十年前,他说,我让你活,就可以让你死。我们在阳台上对峙,他反手挟住我的头。他想掐死我。那一刻,我知道,他真的想掐死我。那时我十五岁,我极有可能死在他手里。从家里逃出来,我就来到了这个老火车站,也是这么坐着,迎着朝阳。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喊过他一声爸爸。我想着那双猩红的眼睛,拿起手机,给飞飞打了过去。给她打电话,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是很想听她说说话。
电话接通了,她像是被我吵醒了。干她们这一行,早晨都是从中午开始的。我扰了她的清梦,连说对不起。她仍旧喊我崔老师,崔老师就崔老师吧。无所谓。她说话声软绵绵的,更可能是懒洋洋的。她警惕又惊异,想不到我会给她打电话。她的意思我懂,她不是个随随便便的人。她怕我这么想她。飞飞说,找我什么事?口气清冷,有些不耐烦。我说,我想给你道个歉,上次让你空等一场。她说,这没什么,其实我也没等多久。我说,我想知道,你上次找我究竟什么事。这句话很像是在没话找话。她说,那就是我找错了人。她在生气,而且她也挺伶牙俐齿的。我说,我很想知道,非常非常想。她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找你说个事。我问,什么事?她说,故事,一个从没对任何人讲过的故事。我说,那你现在还想讲吗?她问,你想听吗?我说,我想听。她说,那你来我这里吧。我说,什么时候?她说,现在。我说,好吧。在挂电话之前她又问一句,说,你给我打电话,难道只是向我道歉吗?我不相信。我说,我也想给你讲个故事。
我迅速从高铁站逃离。这让我感觉像是从千里之外刚刚赶来这里。
她住在城郊,一家农药厂的职工宿舍。这厂子荒无人烟,厂房四周荒草丛生。20世纪90年代,这里可是另外一番景象。我来这里约过一次架,一群人打另外一群人,后来架没打成就作鸟兽散了。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我在另外一群人里,看到了我的爸爸。我现在还能想起,他看见我时的张皇模样,就像莫名其妙挨了重重一个飞拳。他那时大约三十七岁,刚过了第三个本命年,或许是刚从海南岛回来,或者还没去,我也说不准。后来他假装没看见我,当然我也假装没看见他。记得那天是傍晚,天还没全黑,但已经不是白天了。乌泱乌泱一大群人,人影憧憧,纷纷向这个叫喷施好的农药厂门口聚拢。
也许那天张丽娟也在场。她是我爸的女徒弟。他们怎么好上的,我也不清楚,不过我知道他们的事臭了大街。我爸人高马大,喜欢穿风衣,说实在的,他是有点《上海滩》中许文强的味道。在工厂里,他也是个还算说得过去的车工,曾给我车出过一把铁枪,沉甸甸的,和真的一样。1998年,他下岗了,四处乱窜,我一度还以为他加入了黑社会。那时他早就和张丽娟好上了,正在热恋。我爸能为了她不顾一切,就像许文强对冯程程那样。我妈曾找过张丽娟,骂了她个狗血喷头,我没见那场景,是别人说的。就因为这个,我爸拽着我妈的头发,把她当拖把一样在我家筒子楼的楼道里拖来拖去。
我上楼找飞飞的时候,感觉自己正在找张丽娟和我爸。
飞飞住2栋一单元501,出电梯右手边。电梯陈旧,响声很大,我老担心一不小心就往下掉。还好我平安无事地到了五楼,出电梯,面向一道老铁门,深绿色。我从未见过的深绿色,像是梦中的深绿色。门吱嘎一声开了,从门缝里渐渐探出一个脑袋来,问我,你找谁。是张橘皮样的老人的脸,很老,双颊深陷,下巴颏一直在抖。楼道光线很暗,那张脸哆哆嗦嗦向外伸,我想掉头就跑。我承认,那一刻我被吓到了。他仍在我身后喊我,小伙子,你找谁?我进了电梯,逃了。等我走到阳光中茫然四顾时,心想不能这么草草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复又进了电梯,上五楼又敲响了那扇门。
这老人驼背,拄着拐杖,身体颤颤巍巍,像是正给我深深鞠躬。他仰头看我,这让他很像个四足动物。他又问我,你找谁?他似乎已经忘了他方才这么问过,也许他连几分钟前曾打开过那扇门也忘了。我说,我找飞飞。他说,快进来,孩子。他喊了我一声孩子。我随后进去了。房内陈设简陋,墙上污渍斑驳,像是很久没人住了。难道这是飞飞的住处?我茫然四顾,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儿,茉莉香。我想,像飞飞这样的,也许只能住在这里。客厅里有个旧布艺沙发,灰蒙蒙的,我开始想象飞飞回家时的场景:摇摇晃晃,酒气熏天,扔掉高跟鞋,光着脚开灯,一歪身子,躺在这沙发上,缩成一团,像是掉进一个洞里。再随手抄一支烟,点上,望着阳台上那扇窗口,兴许有风吹进来。双眼迷离,什么都不想,后来就这么睡过去。
沙发前有个茶几,玻璃的,茶几上有个地球仪,赫然醒目。醒来后的飞飞抱着地球仪,让它瞎转。她想,世界真大呀,也真小。嘴里还叼着烟。她接我电话时,就该是这副样子,懒洋洋地告诉我,要给我讲个故事,一个从未对任何人讲过的故事。
老人很热情,没牙的嘴一直在嘟哝,也许他是在笑。他和我坐在一起,并排坐着,只能这样。他还拄着拐杖,下巴抵住双手,大口喘气。方才那几步路让他累得够呛。他一身中山装,扣子系得一丝不苟。这是个干净的老头,这样的老头都不太好相处。最好别惹他。
我给飞飞打电话。她大呼小叫,说,你怎么这么快?我说,你去哪儿了?她说,我稍后就来,你先陪老爷爷说说话。我说,这老爷爷是谁?她说,老乔,我也才认识,是我捡来的。说完她笑,这让我更疑惑。我问,怎么回事?她说,回去和你说。挂了电话,我从阳台折回客厅。这时,我看到老乔一只手正抱着一个酒葫芦。这酒葫芦像是他随身携带的。
他说,我戒了有十年了,是飞飞,让我又想起它。
他眼窝很深,面部浮肿,颧骨红着,像是高原上来的人。看来他已经喝了不少。他说,人老了,才是最没劲的。说这话的人,一般都是硬骨头。
我说,您这酒葫芦卖的什么药呀?我想开句玩笑,这葫芦真不错,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很久没见过这样的葫芦了。他说他戒酒十年,这葫芦却像是随身携带。难道这酒葫芦空了十年不成?
他说,酒壮人胆。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目光深邃,兴许正在回忆。他在说自己的事。
他仍旧拿着那根木头拐杖,不过此时的拐杖更像是他手里的玩具。另一只手颤颤巍巍将酒葫芦举起来。他喝酒的样子倒像是在垂钓。这让我很像是在水中。我坐在塑料小方凳上。正午的阳光穿过阳台落满我全身。我背对着那片光。水光潋滟,给我一种漂浮其上的感觉。我像是正在划船。我们碰杯,在水中央,在海上,一叶孤舟。酒喝完,我们都没说话,感觉像是再也不用说话了。我端详着坐在船尾的老人,就像看一幅画像,或者一幅遗像。眼前的这个人也许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这时,他突然问我,你找飞飞,干什么?他像是想起什么来了,想要起身。
我反问,您是她的谁?
他受惊了似的,说,谁也不是。说完他狠狠抿了一口。吧嗒吧嗒嘴,接着就说到了那天夜里。
老乔半夜起来,他也不知道究竟几点。天一黑,他就上了床,一直没睡着。他说,你知道我那一整夜在想什么吗?他问我。我哪里知道。他在自问自答。他想到的是日本人的大轮船。他们一群人挤在轮船的底舱里。他能听到螺旋桨搅动大海的声音。那时他还不到二十岁,被日本鬼子抓了壮丁,挖了三年的煤,那可真是三年不见天日呀。他说后来就习惯了,日子也没那么难熬,人只要有念想,就没什么。说完叹了一口气,我懂他的意思,他想说现在的他什么念想都没有了。轮船里人挤人,让他想到鸡窝里的鸡。他一直以为自己去的是日本。没想到半个世纪过后,别人告诉他,他去的是旅顺。这让他很失望。他在床上躺着,就像是躺在那艘大轮船的底舱。他这么和我说。他要起来,窗外月明星稀。他点灯洗漱,把自己穿戴整齐,在这方面,他从不疏忽。他把墙上挂了十年的葫芦重新装满酒,就上了路。他又和我说,酒壮人胆嘛。他去了江边。他一直觉得他们家离江边很近,可他说,他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比他年轻时去山西拉煤还要远。记得那时他趁天不亮就出发,能在天黑前赶回来。那时候真是浑身都是力气呀,他说。他坐在江边,把一葫芦的酒全喝下去了。他还在等,他并不怕死,只是那个过程,让他有点拿不准。他会像一块石头一样,还是更像一条江鱼。江风飒飒,他去的地方就是解放桥,那里的江风很大。他坐在岸上,眼望着汹涌的黑水,这时,飞飞就出现了。她可能是刚下班,骑着电动车正要驶过解放桥。她看见了他这个鬼影,从他身后一点点接近他。她知道他正在干什么。他说,飞飞是个活菩萨呀,她又让我活了过来。他还说,我们俩很投缘,她说我就是她亲爷爷,飞飞说过,他爷爷也被日本人抓过壮丁,去的也是旅顺,这也真够巧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纸上写着他的遗嘱。遗嘱随身带着。他说,我要把所剩无几的家财留给她,她是个可怜孩子。我们之间沉默了很久。我任由他哭,并没想安慰他。我还在想那天夜里,飞飞怎么会像幽灵一样出现在江边,她又怎么断定,这是个正要跳江的老人呢。
我听到了细碎的钥匙开门的声音。门被推开了。是飞飞。我想应该是飞飞。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上次是在黄金海岸,那里灯红酒绿,她浓妆艳抹,长发飘飘,裙子五彩缤纷。我并没认出她来,她让我觉得极其陌生。她看了我一眼,猜出是我,嘴角漾起淡淡的微笑。眉毛一挑,如释重负的样子。她仍旧是绿裙子白衬衫,头发扎起来,脖子细长,一对大耳环,大得不像话。记得张丽娟也喜欢戴大耳环。我总把她们往一块儿想,情不自禁。她知道今天见我,应该精心修饰过。我宁愿这么想。
她身后又走出一个中年男人来。五十多岁,尖瘦,脑袋缩着,像是一只逃跑的豺。他神色阴沉,心事重重。老乔见到他,浑身颤抖,不知是气还是怕。我想应该都有,又气又怕。我知道这男人是谁了。
这中年男人是老乔的儿子。他走进来,垂首站立,喊了声,爸,跟我回家吧。看样子很不情愿。也许他还有几分失望,毕竟老乔失而复得,没死成。老乔站起来,我知道他不想走。可他又非走不可。他兴许早就料到了,知道有这么一天。他殷切地和飞飞告别,双眼含泪。他抓着飞飞的手,不想放开。飞飞说了句,对不起。她也许答应了老乔什么。老乔说,是我对不起你。又说,人老了就是个贼。看他那副样子,更像是放心不下飞飞。飞飞也挺恋恋不舍的,一直送他们到楼下。我独自坐在房间里,闭上了眼,感觉分外孤独,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又为什么来这里。
他们走了,房间里只剩飞飞和我。这给了我们一种亲密的感觉,像是外面风雨交加,而我们有地方避雨,还紧紧挨着。她说,崔老师,让您见笑了。又说,我也是今天才决定让他儿子把他带走的。我说,那天你找我,是不是想说老乔的事。她说,是,也不是。又说,感觉你是个值得交的朋友,那天你们都没选我,你心疼我,其实用不着你心疼,那天我去找你,也想说说,你多此一举,干我们这一行的,不相信这个。说完直勾勾看着我。像是我也让她想起什么人来,眼神里充满犹疑。我说,那我还挺可笑的。她说,也不能这么说,我真的想谢谢你。我说,除此之外呢?她说,你的意思是,我不该找你,我说的这些理由都不成立。我说,你别乱想,我想说的是,让你空等了一场,是我故意的,是小人之心。她说,我明白了,你想我是,黄鼠狼拜年没安好心,那你就这么想我吧。她点了一支烟,烟细长,她的手也细长,指甲上涂着鲜艳的红,闪闪发亮。
我说,你还是和我说说老乔,感觉他怪怪的。她说,他是不是也和你说了他被日本人抓了壮丁的事?我说,没错。她笑了,浅笑,给我感觉却灿烂极了。我说,这样的事,我还没听说过,他又不是一条狗,一只猫,你真把自己当活菩萨了。她说,老乔是真不想回去,他说那个家比以前日本人的煤窑还可怕,后来我想通了,养着他也未尝不可,反正我连家也没了,他在,我也算有个家,有个人需要我照顾。我说,我明白了,你就是想找我说说这事,感觉我这个人可能不会说你傻。她说,你先别这么说,我也不一定做得到,那天真是一时冲动。又说,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又通知他儿子,说老乔在我这里吗?我摇摇头。她急不可耐,语无伦次,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我说,你慢慢说。她说,我每天都去老乔家看看,他们家人像是没事人似的,就是狗丢了,也会急巴巴地找找吧,何况老乔还是活生生的人。她这么一说,像是一阵冷风从我背后袭来。她还看见了老乔的儿子躺在他们家门前大榕树下的躺椅上,喝茶看夕阳。我说,就因为这个,你才非告诉他们不可,这老头根本没丢。她点点头,转而又摇头,说,刚才那人你也见了,他并不像是我们以为的那种不肖子孙,也许是咱们看错了,他们父子之间也许有误会,我问过老乔,他死活也不说,他只字不提他这儿子。她这么一说,让我想到我和我爸,还有他那双猩红的眼睛。
我站起来,在她房间里来回踱步。她看出我有些不耐烦,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我说,没有,就是有点闷。她说,老乔走了,房间里还真有点空。我说,你真在这里住吗?她说,难道你不相信?我说,是觉得不太像。她说,那你觉得我应该住在哪里,你们大学教授的宿舍还是大老板的大别墅。我不知道说什么。她接着说,我带你去个地方。我说,哪里?她说,解放桥。我们打车去了解放桥。路上,她和我说起她那些过往,说她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那时她和一个小男生好,两人约好一起去南方工厂打工。没想到那男生中途反悔了,逃回去了。她心一横,一个人去了,去了就再也没回。在工厂里干了几年不想干了,她说那工作真是无聊透顶,现在一想起车间里的味道就想吐,她试图描述那是种什么味道,就像是汽油在燃烧,树枝在燃烧,垃圾在燃烧。后来她换过好几份工作,餐厅服务员,超市收银员,还去医院做过看护。我说,再后来呢?她说,再后来不就来黄金海岸了吗?我说,那你有什么打算。她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说,那个和你一起打工的小男生呢?她说,他呀,我都快忘了,回老家娶媳妇传宗接代,头一阵子,还给我打过电话,说我在外面混得不错,问我能给他介绍工作吗。说完啐了一口,骂了一句。她骂人的样子,更像张丽娟了。
到了解放桥,她说让我跟着她。我随她到了桥下。她让我爬上去,我说,我不去,那里脏兮兮的。她切了一声,先我一步进了桥洞。她居高临下,伸出手,问我,你来不来?那可是流浪汉睡觉的地方。我还是上去了。进了桥洞,别有洞天,风呼啸而过。她说,敢不敢再向上爬一个?我说,你可穿着裙子呢。她说,这有什么。说完顺势一撩,向洞外探出一个脑袋,蓄势待发,准备爬高,向着另一个更高的桥洞。我说,危险。她说,怕什么,我会游泳,掉下去就当是跳水了。她爬上去了。我没随她上去。我能听到她在另一个桥洞急促的喘息声。她说,崔老师,那天我就是在这个桥洞里发现老乔的。我没说话,向江岸上遥望,想哪个地方更适合往下跳呢。我想,老乔应该踩过点,白天来过,或许还不止一次来过。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这时,飞飞又说话了。她说,你知道吗,那天就是你去黄金海岸的那天。又说,你让我想起一个人来,那个人喜欢坐在这桥洞里夜钓。我说,是我让你想起了他。她说,我陪他在这里夜钓过,我们还一起喝啤酒,后来都喝醉了,醒来时,阳光照在我身上,那是我这辈子见到的最美的早晨的阳光了。又说,那天我是打算在这桥洞里待到天亮的。我说,你说的这个人,后来去哪儿了?她说,不见了,也许死了吧,我就当他死了。我们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飞飞又下来了。她像是一阵风扑面而来,问我,这里好玩吗?我说,还行,改天咱们也在这里不醉不归。她说,一言为定。我说,一言为定。飞飞转而望向江面。江面死水微澜,她说,崔老师,忘了和你说,那天晚上这江边并不黑,天上有个又圆又亮的月亮,像是白天一样,我看得很清楚。又说,我让老乔回去,我有信心,他其实没这胆色,他不敢往下跳,他不会再跳了。接着说,那天我就这么远远看着,他后来放弃了,我是在他往回走的时候,迎上他的。我说,那你就看着他,看他敢不敢跳。她想了想说,你这么说,也没错。说完她张开了双臂,像是要往下跳,我一把抓住她,说,你要干什么?她回头冲我媚笑,说,老乔这个事,是咱们俩的事,要不是你,我不会来这桥洞,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去学校找你了吧,你别害怕,我不是死皮赖脸的人。
从解放桥分手后,我和飞飞谁也没找过谁。我终究去了另外一个城市。那里离我们并不远,高铁一个半小时车程。我爸和另外一个女人生活在那里。那个女人就是我后妈,她又给我打电话了,说我爸想见见我,见我最后一面。说他现在眼神不太好,再迟的话,就看不见人了,去也白去。我这后妈人不错,没把我爸丢弃了,一直陪在他身边。上次给我发信息的人就是她。
不过我还是去迟了。我爸几近失明,见我之后,痛哭流涕,还用手抚摸我的脸。那种感觉怪怪的。我哭了,哭的时候想到了飞飞和老乔。也许是想到了飞飞和老乔,我才哭的。我紧紧攥着我爸的手。我们俩从没这样亲近过。我不是原谅了他,是原谅了我自己。他摸我的脸的时候,我想起小时候,他送我去汽车站的事来了。我在另一个县城上初中,半月回家一趟,都是他接送。有一次,我上了公交车,公交车一直不走,在路边停着,透过车窗我一直看他,他看不见我。他站在路边抽烟,在人群里,他旁边就是卖油条的,嗞嗞冒着油烟。后来他就蹲下去了,望着我们这边,神情哀伤。那一刻,我难受极了,说不出为什么,只盼着公交车快点走。
我在医院时,飞飞来找我了。来之前,她问过我在哪里。我想,她只是随口一问。她竟真的来了。她在电话里告诉我,她就在医院住院部大楼的楼下,那里有一株大叶榕。我下去了,我们又见了面。像是久别重逢。她手里捧着个酒葫芦,我知道那是老乔的。她递给我,说,老乔死了。我没说话。她接着说,他还是跳了江,警察给我打电话,说遗嘱里有我。那张遗嘱我见过。她说,那钱财我一分不要,无功不受禄,我只要了这酒葫芦,想把它送给你。我捧着那个酒葫芦,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她又说,你不用多想,我说过,老乔的事,是咱俩的事,你别想耍赖。说完她失声大哭,好在这是医院,这事并不稀奇。我抱住了她,她很瘦,瘦得可怜。我紧紧抱着她。
她说,我不是哭老乔,我哭我爷爷。她爷爷也和老乔一样。不过她爷爷并没老乔那么幸运,最后没在河里找到尸体。死不见尸。那年她十岁。她说,你说可笑不可笑,我爸还是在下游的拦尸网那里带回一具爷爷的尸体,我知道那不可能是我爷爷,我爷爷出门的时候,穿的是白裤子,那个人是黑裤子,一条白裤子是不可能变成黑裤子的。也就是说,老家那座孤坟里不是她爷爷,是另一个人,老乔这样的人。她说,这叫死马就当活马医,有总比没有强。
后来我带飞飞去医院附近的小饭馆吃饭。我们一起喝酒。几杯酒下肚,她才恢复过来。我说,该我说了。我就说了那个梦。要不是那个梦,我也不会去找她。我说,我梦见了你,当然那人也可能不是你,我们一起看一幅画,你就在我身后,紧紧贴着我,像是一股暖风,正要穿过我,我说不清那种感觉,美妙又奇异。接着我就说到了张丽娟,她说,你把我当成张丽娟了。我说,等会儿我带你去看看我爸,我就说,是张丽娟来了,他看到你还和十几年前一样年轻,他会很高兴的。
小昌,原名刘俊昌,山东冠县人,写小说,著有长篇小说《白的海》,小说集《小河夭夭》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2015卷),现居广西北海。
来源:《芙蓉》
作者:小昌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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