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丽
文/饶开东
一
1月22日,南昌西客站,蝴蝶般的雪花依然在空中飞舞。站台外,白皑皑一片,一体的银色世界,惟有锃亮的铁轨笔直地伸向远方。身处江南,这种难得一见的雪景,若是以往,一定会给我带来惊喜和欣慰。可是,此时此刻,我的内心忐忑难安,间或有些震颤。
“文举哥,等天气转暖,再去吧?”
“不。这漫天的雪花,不正是寻亲的吉兆吗?”
“是的。不要再犹豫。”跟在身后的爱人张凯拍拍我的肩膀说。
动车披着雪花,犹如白色的长龙缓缓驶入月台,准确地停靠在6号点位上。如织的游子,争先恐后地上车。这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把我护在中间,但我的腿脚还是不听使唤,好像踩在弹簧坐垫上一样。临近春节,回家的人确实很多,车厢内的空气似乎有些稀薄,散发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张凯搀着我坐定,文举哥笑着嘱咐几句,才向7号车厢走去。
“叮当,叮当。”不大一会,张凯和我的手机同时响起,是文举哥发来的微信信息。
“40年前,文娟因着父母的爱来到这个人世,又因了人世的苦难而割裂与父母的骨肉联系。今天,我们为爱相约,为爱寻亲,即将走进金色三峡,力求在那银色的大坝上找到她的生身父母,实现原本的、真实的、完整的亲情链接。因为,她的身上流淌着父母的血液,她的脑海储存着父母的信息,她的生命传承着父母的基因!所以,祈愿文娟的父母能够排除尘世的杂念,勇敢地站出来,认下这位失散多年的女儿。从此,一家人所曾受过的挫折和创伤,都将随风散去,随着白雪融化。寻亲的路上,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应坦然面对:如是顺境,需要懂得感恩;若是逆境,更应懂得仰望……”
念着,念着,潸然泪下。我的头不由自主地偏向窗外,朦胧地看着那漫天的雪花。这雪花,飘忽不定,似乎不再是“六出飞花”,而是长有绿茎的“雪滴奇花”。不知过了多久,才勉强定下神来。转过头,张凯还在盯着手机,一样的若有所思,一样的泪流满面;再看看或坐或站的旅客,好像变得不再陌生,不再可怕,都有着友善的亲和力,车厢内的空气也跟着芬芳起来。
动车疾驰,很快到达长江边上的庐山站。站不大,但上车的人不少。一位瘦弱的阿姨在过道上四处张望,我起身给她让座。她说,谢谢了,终于可以坐着回家,终于可以看到我的儿女了。看来,阿姨与儿女分别已有不少时间了。张凯站起来,示意我坐下。我摆摆手,把他按回到座位上。自己则斜倚在靠背一端,思绪渐行渐远——是的,与儿女团圆,总是为人父母的终极向往。为人子女,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陡然间,心中竟升起一股暖流,一种力量,以及连日来少有的安祥。
我的寻亲之旅,就这样启程……谢谢了,这一路的洁白雪花。
二
我的“老家”在剑邑古城丰城市,但学龄前是在长沙外婆家度过的。外婆待我,与“澎湖湾的外婆”一样。一个脚印是笑语,一串消磨是时光,直到夜色吞没,还有许多的童年梦想。7岁那年,我该上学了,回到丰城父母身边。他们对我这个“独女”的呵护与外婆别无二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用“抱在手里怕碎、含在嘴里怕化”这样的俗语来形容,好像也不算夸张。
时光荏苒,岁月如流。在这个不缺爱意的家庭里,那种外婆的味道、爸爸的味道、妈妈的味道,好像是与生俱来的,从未消失过。多少次梦中醒来,哪怕是惊魂未定,我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
也许是“第六感”,抑或是与父母长相的差异,自打记事起,心中就有一个谜题,总怀疑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孩子。又因为,一次与发小伴嘴,他们几个都说,一个抱养来的“私生女”,凭什么撒野……少不经事,伤心地回家,气冲冲地问父母,这话到底是不是真的?他们涨红着脸,面面相觑,然后闪烁其词:“难道我们待你还不够好、不够亲吗?”“你现在还小,所有的一切,长大了自然会懂!”自此以后,每次出门与小伙伴们玩耍,父母总会在我的口袋里放上一些糖籽、饼干等零食,并叮嘱“不可独食”,尽可能与小伙伴们分享。其实,改革开放初期,我的家里并不宽裕,这些零嘴都是父母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后来,终于明白一点世事,再也没向父母问过我的身世。
大概五六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的生父来到丰城寻亲。梦中,也是天降大雪,地上铺满厚厚的“棉花”。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我奔来,可就是很难靠近,口中念念有词,但听不清说的是什么。眼看他伸出双臂,可以拥我入怀,却一个趔趄,栽倒在雪地里,只露出一张挂满泪珠的脸。这张脸,一直扭曲、抽搐着,但依然能看出与我的脸型十分相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一梦醒来,我的内心突然有一种冲动:如果有生之年能够见到自己的亲生父母该多好。
只是,每每想起现在年老体弱的父母,以及他们多年以来对我的爱护,怎么也不忍心启齿相问而打乱他们平静的生活。
去年,我同张凯带着三个孩子回到丰城过年。大年初三中午,到姨妈家拜年。饭后,姨妈支开所有人,面露忧伤地告诉我,40多年前,她和姨父在宜昌葛洲坝工作时,当地有一位工程师姓李,爱人是幼儿园老师,第一胎生的是女孩,第二胎又生下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就是——我。当年计划生育抓得紧,对这种超生行为,一旦走漏风声,后果不堪设想,他们只好把我送回河南老家由亲戚代养。亲戚家孩子多,生活条件有限,在我一岁左右的时候,他们“拐弯抹角”通过姨父姨妈把我送到现在的“娘家”。当时,养父母害怕引起非议,先把我安顿在“外婆”家。姨妈和盘托出后,流着眼泪说:“现在,要不要去找生身父母,你自己拿主意吧!”我明白,姨妈这么正式地诉说我的身世,并不全是她的想法,更是养父母多年来的心意。
父母只生我的身,养父母却为我倾尽所有。每每想到寻亲,我总会感到左右为难,有口难开。一年里,进门来,“三十里”,一门心思只在儿女身上;出门去,东奔西突,爬坡过坎,再也顾不上这个纠结了几十年的烦心事。
三
一元复始,又是一年春来早。
今年元旦这天,儿子的干爹文举哥安排两家人一起迎接新年。文举哥博学多识,重情重义,是一位优秀的徽商,更是一位少见的儒商。席间,我问他,“能不能请干爹给儿子改个名字呢?”
“一个人的名字很重要!改名更得慎重。把你和张凯的生辰八字告诉我吧。”文举哥快人快语,哈哈笑道。
“一个被父母抱养的人,哪里知道自己确切的生辰八字。”我低着眉,垂着眼,一脸尴尬地回答。接着,将姨妈述说的一切讲给大家听。
“那你得去找生身父母啊!”
“时隔多年,信息有限,寻亲谈何容易!”
“当年,父母不得已把你送出去寄养。对于他们来讲,那是难以承受的煎熬。这就好比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任谁倾其一生也未必走得出来。现在,他们年纪大了,一定更加思念你,而且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见到你。只有与你亲情相认,才能疗愈他们内心深处的难言之痛。”
“是得去找!”儿子干妈斩钉截铁地说。
“是得去找,是得去找!”张凯重复着。
“宜昌有我一位朋友,姓李,经商多年,乐善好施,应该可以提供帮助。”文举哥接着说,“现在是信息社会,大数据技术是一种高效、快捷、精准的寻亲手段。根据生身父母的大致信息,依靠当地公安机关的数据分析、基因比对,应该很快可以找到亲人。”话音未落,他就拨通了李总的手机,然后详细转述我的相关情况,并请他尽快与公安机关联系,力争春节前实现我的愿望。
次日上午,李总打来电话说,已与宜昌公安部门沟通好,户籍民警表示全力支持。听过电话,我喜不自禁,久久说不出话来。
一餐饭,一席话,惊醒梦中人。宜昌之行,寻亲之旅,就这样梦幻般确定下来。
(节选自2024年第4期《湘江文艺》饶开东《雪丽》)
饶开东,江西九江人。作品见于《人民日报》 《解放军报》 《国防》 《鸭绿江》等报刊;著有文集《科技之光》,合著文集有《城市之光》 《永恒记忆》 《谁持彩练当空舞》等。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饶开东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