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字席(外一篇)
文/曹方成
一
已经上第五道菜了,娘才发觉舅妈还没有入席,赶紧把油腻腻的锅铲往锅中一撂,两只粗手在缝满补丁的围裙上抓了两把,满脸堆着笑,对着很不高兴的舅妈说:
“嫂子,冇好菜,您快去厅屋里吃饭呀!”
可舅妈胀红着脸,背过脸去,给了娘一个宽阔的背脊。娘意识到大事不好,赶紧往厅屋里看:果然,大位上坐着表哥杨名,杨名正圆瞪着双眼,垂涎地望着冒着氤氲热气的黄色蛋卷、呈半月形的酱紫色扣肉、煎得黄嫩嫩的草鱼、炖得浆汁饱满的药豆煨土鸡和才送上桌的素肉煮粉条,腮帮子鼓得老大,等着长辈们发出一声“吃!”,就会捏紧筷子迅速伸向每一个目标。
娘犹豫了一下,走到杨名身边说:
“杨名乖乖!换个位子啊,让舅妈坐这里,来!”娘说完就去半抱半扶杨名,想要杨名坐到背靠神龛的凳子上去。杨名十五岁了,可他推开娘的手,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嚷嚷:“我不要坐上台!我不要坐上台!”娘说:“这不是上台,不是,上台今天是舅妈坐的。”可杨名死也不肯挪位子。他振振有词地大喊:“我妈妈出门就叮咛我了,靠神龛是上台,细伢子不要去坐。”
厅屋上首是经墙,经墙中央是安神龛的地方,神龛“破四旧”破了,抹平后贴着毛主席像,像的两边各挂一页毛主席语录。娘愣怔了一下,轻轻地叹了一声气。
二
娘这日是四十岁生日,是个整生。整生一般是要做几桌的,可娘不做,出于多方面考虑:才建完屋,虽然只是三间土砖房,却欠了一屁股账。娘说:冷是冷,莫刮风,穷是穷,莫欠账,欠账就像落雨天背湿杆(稻草),越背越重。更重要的原因是父亲不在家,奶奶还要人照顾,孩子们都还小,帮不了忙,里里外外全靠娘自己一个人,怕怠慢了客人。所以娘离生日还有好久,就一家家捎信,说过生日的这天要到父亲那里去,亲人们千万不要来!
生日这天,娘早早地就把大门关上,挂了锁,从外面的公路上看去,真像关门闭户的样子。可临近中午,大叔和二叔夫妇各牵一个孩子,撞开侧门进来了,大笑:“我就知道你春姐玩猫猫,人生有几个四十呀!炒菜烧火我们来帮着做。”母亲说:“不敢启动!冒得好菜招待,况前无杀手,后无救兵,一个人里里外外,怕怠慢了大家。”母亲给大叔二叔刚泡上茶,远在长冲的二姑勾着驼背跨进了门。二姑屁股才落凳子,大姑的儿子杨名来了,接着,舅妈来了。幸亏,娘稍有些防备,橱柜里还留有一卷蛋糕,一块炸好了的扣肉坯子,半边草鱼,半只鸡,再配几个小菜勉强能出得乎。
舅妈刚跨进屋,娘就把我喊到厅屋,一起把红漆方桌摆到厅中央,将隐约可见的桌缝对着毛主席像,然后指着经向(朝大门)左边第一个位子叮嘱我:“等会尊你舅妈坐到这个大位上,听见嘛?”我点点头。母亲就放心地进了厨房,系上围裙,风急火急地煮饭炒菜。
母亲怕菜不足,叫我去菜园割一把韭菜,洗好切碎,加配一个韭菜煎鸡蛋。我小跑到了菜园里,韭菜才一寸来高,拔了半蔸,根须很难洗,洗净切好误了好多时间,到忙完,拉着舅妈手去坐席时,杨名已坐在本该舅妈坐的那个座位上了。我说:“杨名哥坐错了吧!”杨名哥不理我。我就要舅妈挨着杨名下首坐算了,我想,吃个饭,吃饱了就好,不随便坐哪里呢。可舅妈不,站着,站一会儿就走开了。
三
我们清和岭,山路狭,田土窄,庄稼薄,收成少,比其他地方穷。地方穷,人穷却志不短,吃个酒,坐个席,如果该坐的上头(大位)坐不上,打大架打破脑壳的屈手可数。凡有红、白喜事(娶亲、死人)或寿宴的,都格外小心,一般很早就列出宾客名单,谁该坐上台,谁该坐副主宾位,哪些人坐陪宾位,反复琢磨。人客多的大场面,一定会请支宾司,小场面三五桌的,请本家年龄最长的人谋事。摆饭桌子叫“布席”,每次布席无论多少,主宾席一定是摆在堂屋,按来的主要宾客多少,经向摆二、四、六桌为茶盘席,摆一、三、五桌为品字席。无论茶盘席还是品字席,桌缝朝向不能对着主宾。如果桌缝呈纬向,经向(背靠神龛)的两个位子为主宾位,左位最大,为“上台”,右位为副,为主陪;如桌缝呈经向,纬向的两边共四个位子和经向左位均为上宾位,其中纬向左上方第一个位子最大,为“上台”。往往主宾客人多,就在桌缝上做文章,摆品字席,可以多坐几个上宾。这是老祖宗想出的冒得办法的“好办法”,历经千百年琢磨下来的老规矩,大家一团和气。懂事的客人都知道桌缝朝向的两方可以随便坐,没有桌缝方向就要格外注意了。尊席往往错在桌缝上,这些细节,是礼宾司事前事中高度注意的重点。该入席了,知道有大位坐的宾客,一般站得远远的,由礼宾司一个个三请四拉,坐上去才显得尊贵,有面子,在人前光彩。像如今的官场饭局,头头脑脑进入包箱后,站着或坐在沙发上等待主人安位,只有司机及工作人员懂味,早就坐在上菜的席口及两边。
谁该坐上台往往很伤脑筋。爹亲叔大,娘亲舅大,如果主角是男的,上宾主要考虑男方家族,如果主角是女姓,主宾主要考虑女方家族。有时也很难摆平,主角的一方来的家族重量级宾客太多,如我奶奶六十大寿,奶奶她哥、她堂叔、她叔外公,及她哥的岳母来了,哥的岳母又是奶奶老公的大姨。辈上有辈,亲上串亲,很是棘手,没坐上大位的很不高兴。
四
娘这日只摆一桌,见来客除了该坐上台的舅妈外,还有大叔、二叔夫妇和二姑,就把桌缝纵向对着经墙,这样除有舅妈坐的“上台”外,还有大叔、二叔夫妇及大姑的位子。属品字席。
可不谙桌缝规矩的杨名,只记住他母亲的吩咐,不愿意换位子。大叔见杨名不起身,以长辈的身份恶了杨名哥几句,杨名见叔舅斥责了他,流着泪水伏在桌边上,不知哪儿错了。娘无奈,把舅妈安排到杨名哥对面的副宾位上,说:“大人不计小人过,委屈嫂子了!”就赶紧进厨房炒最后一个菜。谁知,娘刚离开,舅妈憋红着脸,怒气冲冲站起身,到墙壁挂勾上找到自己的布袋,往肩上一挎,飞快地走了。
杨名见舅妈走了,几位叔舅公又指责他,噘着嘴离开饭桌蹲在墙角旮旯里啜泣。母亲炒完最后一道菜端出来,不见了舅妈,急忙从厅屋快步奔出去,朝舅妈回家的路上一边奔跑,一边疾呼:“嫂子——嫂子——!”
可只有山的回声,一轮轮在山岭间起落,不见舅妈的影子。
采山蔓
一
谢建平起得早,擦擦眼窝,抓起捶子,来到池塘边柿子树下,对准挂在上面一节生锈的钢轨猛敲一阵,大喊,全体社员,上山积肥,今天采山蔓!每100斤计7分工,春时贵如油,男女老少齐上阵,大家抓紧!抓紧!喊完,回屋,到灶锅里抓起两个蒸红薯,小指中指夹一个,食指大拇指抓牢一个,一边吃,一边挑上箩筐往后山瓜弧脑走。瓜弧脑有400多米高,半山腰以上有山蔓。
山蔓,是山坡上、草丛里、树林中,经雨雾浸润,吸收土里营养,自然生长起来的一层植被。暗绿色,由千千万万个小细菌组成了一团团、一朵朵、一块块,形态各异,身姿百态。轻轻地拔起一朵,掰出一根,上绿下赤,根部土壤色。它是仅次于猪牛人粪的肥料,采回去,与其他粪便一起放在星子氹内沤泡几周,是水田中最需要的氮磷钾。
太阳,从东方地平线慢慢升起。队上男女老少,七八十人,像蚂蚁一样往山顶上爬。山腰以下,光秃秃的,越往上,慢慢绿色向深,山顶周围几面坡坳上,山柴树木茂密,野草荆棘丛生。上山的路,砂石土粒,凹凸不平,大部分社员爬到山腰,已上气不接下气。几个半老人,推的推,拉的拉。一伙年轻伢子,逞英雄,一口气往上爬,后面跟着几个细妹子,不甘示弱地紧紧追上。但最先到达顶峰的只有谢建平和陈桂英。
桂英拿出一只煨鸡蛋,剥了壳,递给建平。建平看一眼,说,吃饱了,你自己吃吧。桂英脸别作一边,用手绢包着剥好的鸡蛋塞进衣服口袋,低着头拔山蔓,拔一朵,望一眼建平,再望一眼正往上爬近的李梅英。
梅英把一包炒得发黄的南瓜子拿出来,倒给建平一把,另一把送到桂英手上。桂英不好不接,苦苦一笑,双手捧着,放入口袋。梅英蹲下身,开始拔山蔓,一朵朵,一根根,双手齐下。建平走拢来,帮着梅英拔,手脚很快。梅英说,你去帮桂英吧。建平装作不听见,一把把山蔓往梅英的篾篓里装,梅英的两只篾篓很快就装满了。
梅英挑着满两筐山蔓下山,建平丢下自己的空筐争着去挑。梅英说,你去帮桂英吧,建平仍不吭声。
桂英看到建平帮梅英挑着两大筐山蔓下了山,沉下脸,使劲拔,把自己的拔满后,想了想,把建平的两只空筐也拔满了,才伸直腰。这时建平送完梅英回来,见篾筐全满了,知道是桂英给他采的,说了声,谢谢。桂英不吭声,挑着山蔓下山。
二
谢建平、陈桂英、李梅英三人同一个生产队,同一年出生,建平大桂英50天,大梅英56天,同一年上学。三个家庭都很困难,同时读完高小回家务农。建平叔叔是大队书记,生产队老队长病了,指定建平为队长,晚上在社员大会上举手通过。建平身强力壮,事事带头,很快在社员中赢得威望。20岁刚过,建平就开始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他对梅英很上心,可梅英不冷不热,反倒是桂英对建平情有独钟。
有天,梅英请假一天,建平问去哪?梅英说到姑妈家去。建平把社员的工派好,悄悄跟在梅英后面,怕梅英发现,就走小河里。梅英姑妈家在洪塘,建平脚步快,提前来到涟水河潭市渡口,坐在渡船里等她。可等呀等呀,等到太阳当顶了,都没看见人影,最后沮丧而归。梅英回来后,建平责问梅英去哪了?梅英说,你准假了,还管那么宽干嘛。
过几天,梅英又要请假,建平说春耕忙,不能准假。谁知梅英根本不管那么多,天亮悄悄走了。建平多了个心眼,挑担稻草,悄悄跟在后面。到了潭市,建平以稻草作掩护,看着梅英直接上了火车站,被一个中年妇女牵着手上了往县城方向的火车。
梅英对建平要理不理,建平心里很痛,他担心梅英在生产队以外找对象。
建平猜对了,梅英向往城市,羡慕吃国家粮。铁合金厂好多大龄男子找不到城里姑娘,眼睛转向农村漂亮妹子。梅英姑姑做媒,相中了大伟,年龄大点,但父母都在厂里,家庭环境优越,梅英心定了,对建平抛出的橄榄枝视而不见。
又是一个采山蔓的日子,建平和桂英又是最先登上山顶,桂英仍给建平剥一个鸡蛋,建平说,你自己吃吧。桂英仍把鸡蛋塞进衣服口袋,勾着头,使劲采山蔓,把自己的篾筐采满了,见建平还怔怔地发呆,又帮着建平采满两筐。这时梅英来了,建平眉毛舒展,露出笑容。桂英望了一眼梅英,低头把篓子里堆起的山蔓压紧,再压紧。梅英到了跟前,桂英无感觉一样呆着。梅英却出奇地兴奋,掏出一条崭新的手绢送到桂英手上,说声,桂英姐,我要走了,给个留念吧,我知道你喜欢建平,祝福你们。梅英又掏出一只钢笔,递给建平,说,队长哥,我请长假!谢谢你关照我,迁户口时请签个字,放小妹一条生路。说完,流着泪水下山了。
建平半日没回过神来,当神志清醒了,哇的一声大哭,匍匐在长满山蔓的草丛里。太阳偏西了,社员们都收工了,山上只剩下两个人。桂英用蚂蚁搬家法,把四筐山蔓挑回队部,包上一个饭巴,带上那只剥开了的鸡蛋,又爬回山岭,把哭得一塌糊涂的建平拉直,说,梅英走了,还有我呢!
三
梅英嫁到县城后,把户口迁到了城郊红仑上,属半边户,不久招进厂服务部,生有一个女孩子,日子过得比乡下滋润。每次回老家,大包小包,都是城里的食品、糖果,时髦衣服、毛衣领、棉绸布,花花绿绿,生产队的男男女女,羡慕死了。
桂英自然而然做了建平的妻子,生一男一女,有些清苦,平平淡淡。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承包制突然让困苦不堪的农民粮足猪肥。建平承包了瓜弧脑半个山包,种下一万株油茶树,几年功夫,油果摞摞,办起油榨房,聘了20多个员工,成立了“茶油飘香”有限公司,自任董事长,桂英任财务总监。一天,梅英回来了,穿着一身旧工作服,到建平的公司转了转,站在屋前叹了半声气。建平桂英热情款待,建平端起酒杯,望一眼桂英,脸转向梅英说,有心栽花花不发,干杯!梅英脸红了。桂英马上解围,说,无心插柳柳成荫,梅英听话知音,半笑着喝完。
梅英上班的企业产品滞销,发不出工资。老公去了广东打工,收入比原来高一些,但女儿正在读大学,是花钱的黄金时间,自己摆夜摊,去饭店,宾馆做卫生等,都不遂心。想到了建平的公司,老朋友、老同学,不知他们给不给面子。可她吞吞吐吐,词不达意说了半天,没直说出来。建平听懂了,说,你不嫌弃,帮着桂英姐做事。桂英半响不言,勾头扒饭,突然抬头说,种菜、洗碗、做卫生,你能?梅英说,不怕。桂英说,凭老同学的脸,工资比城里的加倍。梅英马上站起为桂英敬酒!
四
“茶油飘香”公司越做越大,梅英干活特别上心,久而久之,桂英也不设防了,为梅英加了好几次工资。梅英女儿大学毕业这年,桂英儿子也正好毕业,暑假回乡聚在一起,梅英桂英有意,两个年轻人中意,成了夫妻。桂英很感谢梅英把漂亮女儿嫁给了她儿子,同乡同学加亲家,亲上加亲,给梅英百分之十八的股份分红。桂英有事外出,内务交梅英处理。梅英空闲时,喜欢上瓜弧脑采鸭鹅菌,捡回来一篮篮,炖肉煮汤,味道鲜美。
一日早晨,梅英独自爬上了瓜弧脑,半途,见建平跟了上来。梅英停住步,问,今天敢独自出来?一想,桂英上街结账去了。他俩一路往上爬,情不自禁爬到了曾经采山蔓的地方。农村种地已多年不用山蔓了,厚厚的山蔓这里一层,那里一摞,软软的,似天然的床垫。建平突然立住,说,梅英,曾经想你想到死去活来,几十年只存一个心愿,能抱抱你吗?
梅英忘不了建平曾经对她的那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此刻一幕幕,一景景,又回放到了眼前。她望望密密麻麻的森林,周围袅无人迹。她微红着脸,对建平说,我们已不是发疯的年龄了啊。
天上,白云在飞,鸟在鸣唱,太阳傻傻地笑。
曹方成,1947年生,曾获市职工文学创作比赛小说三等奖、湘有杯散文三等奖、昭山情全国征文散文二等奖、雨湖情征文小说二等奖、湖南省散文学会“党在我心中”主题征文佳作奖等。在《湖南文学》《〈湖南日报〉 副刊》《〈中国化工报〉副刊》《时代力量 中国报告文学》《东方少年》及市内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纪实文学作品50多万字。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曹方成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