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觉的特性及其艺术表达

文/朱全国 肖艳丽

摘　要：触觉具有神秘性，主要体现在触觉经验的私人性、触觉是生命语言的解码方式、触觉被赋予神圣意味、触觉间距在社会礼仪中的运用这四个方面。触觉的分裂源于触觉的亲和本性与使用功能之间的分裂：触觉的本性与认知功能之间的不协调；触觉双重性的单向应用；触觉成为知识控制的对象，以及其在话语权力中被制约所产生的矛盾。在艺术作品中，触觉的分裂得到较好地解决：通过触觉知识体系——雕塑，实现触觉本性与认知功能之间的协调，进而获得在话语权力中应有的地位；通过各种感觉器官，尤其是视觉的器官，实现“可触性”的创造，使触觉的亲和性与使用功能实现统一。

关键词：触觉；神秘性；分裂；可触性；雕塑

在各种类型的艺术作品中，人们总能看到关于触觉的一些表述。从CNKI论文检索所显示的研究现状来看，在视觉文化与现代传媒技术盛行的今天，这些触觉表述往往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深入关注[1]。但是就艺术作品本身而言，这些触觉表述往往是全面理解作品的重要部分。因此，对触觉所包含的意义进行深入的探讨是艺术研究的必然，也是人们更加深入理解艺术作品以及艺术实践的要求。触觉的面孔多样，它不仅限于艺术。触觉是感觉的一部分，感觉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条件，如果没有感觉，人类就无法存在下去，更谈不上发展。作为感觉之一部分的触觉，对于人类生存而言同样至关重要。除此之外，在艺术、宗教、礼仪、日常生活等各个方面，触觉都是重要的组成部分。触觉在人类生存与生活中的广泛存在，昭示人们对艺术作品中触觉的理解不能只局限于艺术作品本身，要在一个更为广阔的范围内对触觉进行分析，才有可能得到较为全面的认识。

一、生命、生活、仪式与触觉的神秘性

司空见惯的触觉是平常的也是神秘的。这种神秘主要体现在人的生产活动、生命感知、宗教仪式以及各种礼节中。触觉与人的生存密切相关，它既是对自然的被动感知，同时也是对自然的主动把握，在人的生存与发展中具有基础性的地位。触觉与人的行动结合在一起，由于触觉器官是人类最大的感觉器官，因此，触觉获得的行动信息十分丰富。任何一个有意义的行动，总是伴随着触觉。在人类最初的文化样式中，触觉因素表现得特别明显。人们通过触觉控制来引导石器、陶器等制作，通过触觉感知来理解工具的制造。在现代科学技术兴起以前，触觉在人的生存过程中具有改变外在世界的作用，它也是人的主观能动性的展现。人类最初的艺术观念与触觉密不可分。早期希腊人对艺术的理解与生产结合在一起，他们的艺术观念包含了三个层次：人类有目的的活动、现代意义上的艺术、科学活动。其中人类有目的的活动所包含的工具制造、种植、冶炼等手工艺都被看作是艺术[2]。手工艺作品之所以被称为艺术，显然是因为产品具有超出实用性的外观与构造，而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就必须要有丰富的知识与众多技巧的积累。这些积累本质上既有人的心灵的创造，又有触觉的参与。触觉经验拥有的多少，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技艺的高低，触觉经验成为知识的体现之一，也是技巧实现的保障。

触觉是“最古老的感觉。通过触摸获得的感觉不仅仅只是热、冷、痛和压力……没有了触觉，人将生活在一个模糊的、麻木的世界里”[3]。触觉一方面是人类生存的方式之一，另一方面人们也可以从触觉中感知到人的生命信息。古代西方和中国都同时注意到了触觉对于人自身生命的意义，他们通过触觉来理解和审视人的生命，这一点表现最为突出的就是人们对脉搏的认识。古希腊人注意到了人类的心理疾病与人的身体疾病的不同，通过脉搏来了解人的身体状况。西汉时期的中国也同样熟练地利用脉搏来进行身体健康状况的诊断[4]。上述事实不仅清楚地揭示出了人类很早就开始利用脉搏这一生命的语言来服务于生活，而且还对脉搏所具有的真实性与确实性的特点进行了间接说明。透过脉搏，人们可以实现对身体确实性的探查，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了解人的真实心理状态。在医学并不发达的古代，脉搏成为人们不多的了解自身的方式。脉搏如何被认识？只能通过触觉。无论西方还是中国，触觉在人们生存与了解自身的过程中都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这种重要的地位还可以通过会切脉的医生来体现，能熟练地进行切脉并准确地从脉搏状况进行判断的人毕竟是少数。脉搏这种关涉生命的语言不仅能揭示未知、告诉真相，而且具有神秘感。神秘感导致人们对触觉质疑的声音从古而在。实证主义就对切脉表达了疑虑，实证主义认为脉搏是可以看出来的，以及动脉的胀缩是可以触知的，这就意味着在视觉与触觉那里，切脉这种触觉并没有什么神秘性。栗山茂久对实证主义的这一观点进行了辨析，他指出，视觉与一般性的接触并不能体现出脉搏变化的细节，这些细节需要长期的经验积累与学习，只有少数人才能准确地掌握[5]。切脉作为一种特殊的触觉方式，无法转化为视觉对象，切脉时触觉的稳定性无法固定，其神秘的光环是无法轻易去掉的。触觉本身具有私人性的特点，如果要让更多的人理解，必然要有所交流，文字与语言则成为交流的主要方式。语言对触觉表述的多样性，也使包括切脉在内的触觉更具有神秘感。触觉私人性的产生有两个来源，一是触觉器官的差异，每个人的触觉器官不同，触觉就会不同；二是如何触，触的方式也使感觉不同。这两个方面直接使触觉呈现出丰富多彩的一面。文字和语言在塑造或表述触觉时，一方面很难直接表述出这种千变万化的感觉，另一方面，文字和语言的表述往往是隐喻式的，这就使对触觉的揭示更加富有变数。

触觉的神秘性不仅在切脉中体现出来，在中西方的宗教仪式中也表现得淋漓尽致。以基督教为例，在它的各种礼仪规范中，触觉都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公元1世纪初期的基督教仪式里，洗礼和圣餐备受重视，是仪式中最为重要的部分，被认为是耶稣亲设的。这一点在后世的基督教的仪式演变中得到很好的延续，即使是在当代中国化的基督教中，也认为洗礼和圣餐是圣礼最基本的内容。“远古时代的人们就常在宗教仪式中借助水的力量来达到洁净的目的，犹太教及其他神秘宗教的信徒也施行洗礼的仪式。”[6]洗礼是通过对触觉器官的洗涤，通过触觉的感受，重新获得新生。中世纪的天主教的礼仪为七大圣礼：洗礼、坚振、告解、圣餐、终傅、神品及婚姻[7]。这七大圣礼中，洗礼、坚振、终傅、神品都是依据主教的触觉行为完成的。触觉在宗教仪式中的参与，使其本身成为仪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仪式是想要再产生一种情感，而不是要再生产一个实物。”[8]显然，触觉在宗教里不仅只是行动的结果，也不仅仅只是宗教的形式，而是被赋予了特别的意味和感情，这使其从日常的范围中脱离开来，不可避免地具有神秘甚至是神圣的味道。

触觉的神秘性不仅在生产资料创造、切脉、宗教中存在，即便是在日常生活中，也通过各种礼仪的形式体现出来。如中国古代的礼节对于触之行为有着明确的反映，有的甚至成为禁忌。中国古代的礼仪很多都保存在《礼记》《周礼》《仪礼》“三礼”之中，其中《仪礼》较为详尽地记载了具体的行礼之法。《仪礼》记载了十五种礼，基本上涉及到了古代社会礼仪的主要形式。在这些礼仪的具体行动中，出现最多的是“拜”“揖”。如在“士冠礼”中，就有这样的记载：“主人戒宾，宾礼辞许。主人再拜，宾答拜。主人退，宾拜送。”[9]“主人揖赞者，与宾揖，先入。每曲揖，至于庙门，揖入。三揖至于阶，三让。”[10]“拜”“揖”是各种礼仪记载中出现最为频繁的行动。触觉是触觉器官与对象之间的接触，“拜”“揖”的行动显然不是触觉器官与对象之间的接触。通观中国古代之礼，触觉在其中所占据的位置微乎其微。即使一些礼中涉及到触的行为时，也大多做权宜之变。如《礼记·曲礼》中就有“男女不杂坐……”等规定。司马光在《涑水家仪》中对男女交往进行了更为细致的要求，这已经近乎于禁忌了。但这些规定与要求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也是可以权变的。如《孟子·离娄上》中孟子就认为，“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也者，权也”。显然，在中国传统的文化礼仪里，触的行为在很大程度上被禁止，也被有意识地弃用，触觉所起的作用并不大。这种情况在西方则迵然不同，在西方的日常礼仪文化里，触觉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如他们的握手礼、吻手礼、接吻礼以及拥抱礼。无论是在东方还是西方，这些礼仪都体现出人们对于触觉的不同态度。触觉往往意味着接近，意味着建立一种更加紧密的关系。对触觉的不同态度，无法磨灭触觉具有特殊意义这一事实，触觉或触之行为在不同的文化与礼仪里都具有自身的神秘性，这种神秘性不仅是不同文化的表征之一，也渗透到各种社会秩序的建立中。

从生产活动、生命感知、宗教仪式、各种礼节中不难发现，触觉是日常惯见的，但同时也是神秘的。在生产活动中，触的行为使人与对象连结于一体，建立起亲密的关系，人们通过触觉达到对对象的理解与操作，使触之行为变成有目的的活动。触觉经验是制作出完美手工物品的缘由，但它的积累却无法一蹴而就，具有很强的个人性与私密性，这种个人性与私密性使触觉的神秘性充分体现。脉搏作为生命的语言，也只有通过切脉这一方式得到解读，此时触觉成为这种特殊生命语言的解码方式。在现代科学技术产生以前，通过切脉，生命状况甚至人的内心所想才有可能被解读，触觉的神秘性体现为对生命状况的揭示。宗教通过触觉的方式，建立起人们对于神的敬畏，实现心灵的净化，神的存在注定了宗教中触觉的神秘性。礼仪作为社会秩序的体现，触觉也参与其中，对于触觉的不同态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以及社会秩序建构的不同，间接成为触觉神秘性的来源。

注释：

[1]朱全国：《论触觉的建构与去神秘化》，《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4期，第193—194页。

[2]凌继尧：《西方美学史》，学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7页。

[3]〔美〕黛安娜·阿克曼著，路旦俊译：《感觉的自然史》，花城出版社2007年版，第71页。

[4][5]〔日〕栗山茂久著，陈信宏、张轩辞译：《身体的语言——古希腊医学和中医之比较》，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4页、第24页。

[6][7] 谢炳国编著：《基督教仪式和礼文》，宗教文化出版社2008年版，第4页、第7页。

[8]〔英〕哈里森著，吴晓群译：《古代的艺术与仪式》，大象出版社2011年版，第11页。

[9][10]杨天宇撰：《仪礼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页、第7页。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文学表演性的理论与实践研究”（项目编号：21BZW046）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浙江师范大学）

（节选自2024年第2期《文艺论坛》朱全国、肖艳丽《触觉的特性及其艺术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