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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卢应江:辰河之恋(中篇小说)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卢应江 编辑:施文 2024-10-22 14:5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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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河之恋(中篇小说)

文/卢应江

辰河流经沅陵后缓缓往左一甩,继而折向东北,依傍着曲曲折折的山势往远处的洞庭湖蛇行而去。沿着清浅的水路由沅陵而下七八里,荡荡的河床上豁然出现一座高高的白塔,直抵蓝蓝的天幕。葫芦形宝顶的塔身上下共七级,为楼阁式砖塔。驮负着白塔的是一条扁长形洲渚,静泊在水的中央,名曰河涨洲。洲渚东西走向,长逾四里,宽一里有余,被竖向分为两半的河水护痛似地抖动起身躯,一改其温和如镜的常态,蹙起一段段波纹将矗立在洲头的塔影撕扯得细细碎碎。远远望去,整个洲渚极似一只划行在水面的鸭子,悠然地望着水底的云影。

洲渚有一段关于鸭子的传说,说是一只鸭子从水底驮住了洲岛,洲随河涨,没得淹没的时候。第一次听到这个传说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细算起来,快半个世纪了。明凯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的他浑身上下的肌肉毽子胀鼓鼓的,比铁榔头还硬实,似乎稍不留神,那些劲力就要胀破筋肉,像春天从泥土里毕毕剥剥探出头来的瓜果树苗一样。

每天散学后明凯都要往北岸游一个来回,由洲头白塔洞开的窗子划一道轻盈的弧线,箭一样地飙进水底。这个时候的明凯倒不认为自己是箭,他宁愿相信自己是一尾鱼,在水的世界里自由地呼吸。这个时候的明凯还相信,他飙进水底的那一刻,湾湾的心一定绷得紧紧的,箭弦一样紧。

“明凯,你要死了,爬得那么高!”

塔顶的明凯得意地望着湾湾,湾湾的身形很小,小得能被山鹰叼走。明凯却清晰地望见了湾湾的脸庞,甚至连湾湾茸茸的睫毛和山葡萄似的黑眼珠都望得很清楚。

“明凯,快落来,那样跳下去,你想摔死呀。”湾湾翕动着尖尖的鼻翼,满目的专注与澄澈。

明凯远远地笑了:“湾湾,我死了和你有么子关系?我死了只劳烦你把我往水里一丢,冲到麻伊洑喂鱼去。”那神情,分明是一位得胜的将军。

“我才懒得丢呢,让野狗把你叼走。”湾湾嘟噜起嘴唇,踢了一脚地上的碎石。

“野狗把我叼走了,谁给你讲山外的故事呀?”

“山外的故事有什么好听的”湾湾托起下巴,坐到塔基前的石阶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河心,几排鹭鸶贴着水面翩跹而去。

明凯站到了窗沿上,一副欲跳的样子。

湾湾望了一眼明凯,赌气似地收回目光,道:“你跳吧,你跳吧,我保准望都不望你一眼。”

明凯果真从塔窗扎进了水底。

“明凯,明凯……”湾湾满目张望过来。

蹲守在水底的明凯仰望着头顶被拉扯得变了形的天光,听着河滩叮叮哐哐的鹅卵石声响,那几乎成了世间最美妙的音乐。

明凯蹬了一脚河底的石头,倏忽着滑行到几丈开外的河中央才探出头来,咯咯咯地对着岸边的湾湾发笑。

“砍脑壳的,你要被水鬼拖到洞庭湖里去。”知道明凯是在作弄自己,湾湾捡起一颗晶亮的鹅卵石,佯装着朝明凯头顶甩去。

“被水鬼拖了去也落不了单,到了洞庭湖我就告诉龙王,叫哪天把你也卷了过去。”见头顶高高地飞过来一块石子,明凯一个猛子扎到了更远处,叉开四肢,翻起白白的肚皮仰躺在水面。

雪花一样的云片子在青瓷般密实的天幕上荡荡悠悠,合上眼,一会儿工夫明凯就躺到了云朵上。

洲岛四季郁郁葱葱,一年之中花色不断,桃林、竹林、李林间依依斜斜地散落着几十户人家。这个地方不比别处,清一色都是木屋黑瓦。木屋几乎每年都要用桐油刷一遍,红亮红亮的,山里的枞膏似的,都要透明了,风刮不进雨打不进,住上几代人不是难事。屋檐做得有些讲究,微微上翘得恰到好处,既不影响雨水的排放,又能有效防止瓦片的滑落。屋脊两头的屋角却是檐牙高啄,像倒挂的鹰钩,倒为木屋增添了些不甚平实的气息。

整个屋体不费一钉一铁,横梁、柱头、壁板全是榫头互相咬合,骨肉一样镶嵌在一起,即使翻个个儿,屋体也散不了架,不像时兴的建筑,钢筋铁骨看似牢不可破,一场地震扫荡一番,皆成粉齑。

屋背上青黑色的瓦片或躺在椽隙间,或盖在椽皮上,疏落有致地铺排着,防雨通风一样也没落下。这里的人家不兴烟囱,烟雾经由瓦缝氤氲出去,生火的时候,满屋背都透着青烟,像结着一层薄薄的壳,江风一吹,袅袅散去,整条江面都弥漫起了烟火的味道,引得不远处的放排汉子们响起了雄壮的号子声:

撑篙好像

哟嗬

猴上树呀

哟嗬

拉纤如同

哟嗬

虾弓腰啰

哟嗬

……

倘若见着岸边有年轻的浣衣女子,放排汉们撑杆摆舵赛龙船似地较起劲力,起哄着赛起歌喉:

“进山看见藤缠树,出山看见树藤连。树死藤生缠不断,树生藤死死相缠……”当然了,这一曲《藤缠树》是必唱的经典曲目,却也是那么耐听,多少人听了一辈子,总笑笑地不见厌烦的时候。

有人起了头,立马就有人直白地跟唱道:“大河涨水水不浑,郎想过河水又深。打个岩头试深浅,唱个山歌试妹心。”

更有那调皮的后生未及开口,心下早已醉了大半:

“竹子生笋节节高,节节都有笋壳包。我要包来包到底,绝不包到半中腰。”

“大雨朦胧不见天,大雨茫茫不见船。三天不见妹的面,好象隔了六十年。”

……

山歌只要一响,便是此起彼伏,这厢还未待收尾,那厢早已蓄势而发。别看这些汉子们只会在水上漂、出蛮力,平日里说不上三句乖巧话,到了此刻,三寸直舌头倒也成了绣花针,嘴皮上的功夫丝毫不比手脚上的功夫差。

浣衣的女子们早已丢下手中的活计,都说说笑笑地打趣起湾湾。

有人道:“湾湾,哪天别让排古佬拐跑了呢。”

“咱湾湾可巴不成被拐跑了,好到大地方看世界去!”立即有人神飞色舞地接腔,引得众人一阵哂笑。

“咱湾湾才不稀罕呢!”

“那她稀罕啥?”年轻媳妇们故作惊乍地问道。

“她呀……”惠惠抿着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怎么嘛?”年轻媳妇们紧追着发问,见惠惠古灵精怪地去瞟湾湾,纷纷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不禁嬉笑着说:

“那好,咱们替湾湾回掉。”

就有小媳妇起个腔调朝河心唱道:“山歌不唱不开怀,磨子不推不转来。酒不劝人人不醉,花不逢时不乱开。”

那些见惯了险滩恶浪的汉子们,哪肯就此消停:

“烧窑不怕火连天,恋妹不怕人闲言,生生死死不丢妹,日同行来夜同眠。”

湾湾倒也不气不恼,袖口一卷索性接过腔调放着嗓子赛歌去了:

“南栽辣椒北栽葱,扁柴烧火碳无圆,妹想爱哥心不肯,山歌满船也不成。”

……

“哈哈哈……我说幺老,你的花轿可别抬错了人家!”这个时候,那些上了年纪的“排古佬”定会像年轻的媳妇们打趣湾湾那样也打趣起他们当中那个最年轻的后生来。

“这沅水两岸呀就数河涨洲的妹子灵性,幺老是吃了秤砣铁定心了,莫害他得了相思痨。”又有人嬉笑道。

被称作幺老的男子往往只是憨憨地咧着嘴笑,不管别人作何评价却并不服输,捋一把嘴角,也用山歌朝岸边的女子回敬过去:“哥爱妹来爱得深,不管天干与天晴。划过天河上岸去,牛郎织女作邻居。”

不知是哪家的小媳妇想着捉弄一番这群汉子,随口接道:“哥是月亮妹是星,大风吹星落凡尘,哥哥恋妹不怕死,扑通一声跳水中。”

“你们跳呀,你们跳呀……”岸上的女子齐声对着排上的汉子喊话。汉子们倒没有一点扭捏,果真噗通噗通地跳进水里……

木排渐渐远去,终于拐过弯去不见了,大姑娘小媳妇这才收拾打理一番,提起盆盆筐筐三三两两地闪进桃林、竹林、李林间,各自回了家去。

“哐当”一声,天地间只剩下哗哗的流水声响……

“湾湾,湾湾,你猜我给你带什么来的?”明凯站在几丈开外的鹅卵石河滩上,背着双手大老远地要湾湾猜他手里的东西。刚来洲岛那会儿,河滩上的鹅卵石能嗑伤他的脚底板骨,而现在,脚底下起了一层厚厚的老茧,可以像麂子一样满山林疯跑了。

老水牛匍匐在岸边,从水面露出半个胀鼓鼓的肚子,卷着裤管的湾湾正在给它浇凉。湾湾拘起的水花泼打在老水牛的肚皮上,驱得蚊蝇们不敢落脚,不停地在空中乱窜。凉沁沁的河水让它很是享用,眯缝着双眼,不紧不慢地反刍着清晨的青草。

“明凯,你又捡着漂亮石头啦?”湾湾回过头来满脸惊喜地问。湾湾喜欢亮晶晶的鹅卵石。她喜欢把鹅卵石放在脸盆里。湾湾相信,这样的脸盆可以把脸洗得和石头一样白净。

“不是,再猜猜,这东西可比石头好百倍。”

“漂亮的石头。”

“湾湾,你的眼里就只有石头,我看你迟早也要变成石头。”

“变了石头你也要把我浸到水里去。”

“为什么?你又不是鱼。”

“石头和鱼一样,上了岸就死了。”

“湾湾,我手里的这个东西在水里是活的,上了岸也是活的,你干脆变成它吧。”明凯依旧反背着双手不让湾湾知晓他手里的东西。

湾湾却浅浅一笑心里早有了主意,随即道:“这东西呀说话伸脖子,嘴像小铲子,脚像小扇子,走路左右摆,不是摆架子。可没错吧?”

明凯这才把鸭子抱到面前。

“明凯,你还是放了它吧。”湾湾道。

“为什么要放了它?”明凯指着鸭子嘿嘿笑道:“这东西诡得很,我扎了十几个猛子,最后还是悄悄地潜到它下面抓住了它的蹼掌才把它擒到手。”

“你抓它干什么,它可是水仔变的!”湾湾垂下头把脸颊贴在鸭子柔软的脖颈上。

“水仔是哪个?”明凯一脸茫然地问。

“水仔是一个靠打渔为生的后生,他为了让心爱的姑娘不被巫师抢走,自己变成鸭子把洲渚驮了起来。”

见明凯一知半解的模样,湾湾又补充道:“要不然咱们还不早随洲岛沉到水底去了。”

“他为什么要把洲岛驮起来?”

“巫师和土司打赌,只要他在七天之内让水淹了河涨洲,就把土司的女儿抢走。土司心想是枯水季节,谁知这巫师法力高强,能驱山赶石,在下游的河面垒起一道道石坝将水堵住。眼见着河水就要漫过洲渚了,焦急万分的水仔便向这里的土地爷许愿,让自己变成了一只鸭子,从水底把洲渚驮了起来。”

“湾湾,水仔一直在水底,那他不要被憋死了呀?”

“水仔变成了鸭子,你见过鸭子被憋死的?”湾湾有些焦躁地争辩道。

“一只鸭子就能把这么大一块地方驮起来?”

“也许能吧,有人说半夜看到了一只屋大的鸭子。”

一阵静默之后,湾湾问明凯:“你说水仔还能变回来吗?”

明凯不知怎样回答,便戏谑道:“湾湾,水仔变回来了我就接替他把洲岛驮起来。”

明凯这么一说反倒让湾湾咯咯笑出声来,道:“你真不知羞哎,想去做土司的女婿呀?可是那位姐姐早就过生了,说不定也变成了鸭子和水仔一起生活在水底呢。”

湾湾这么一说明凯也笑了,道:“湾湾,那位姐姐哪是变成了鸭子,我看你就是她托的生。她爹爹是土司,你爹爹也是洲岛的头人。”

湾湾知明凯是在取笑自己,也不做任何辩解,在浣衣石上任性而坐,自顾着用脚丫在水面弹出了一些细碎的水花。

(节选自2024年第4期《湘江文艺》卢应江的中篇小说《辰河之恋》)

卢应江, 湖南沅陵人, 1986年12月生,本科学历, 文学学士学位。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作家班学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小说、散文在《民族文学》 《新湘评论》 《湖南工人报》等刊物发表。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卢应江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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