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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陆源:从《酉阳杂俎》到《中国伊朗编》的无尽螺旋(中篇小说)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陆源 编辑:施文 2024-05-29 09:3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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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酉阳杂俎》到《中国伊朗编》的无尽螺旋(中篇小说)

文/陆源

那座太平洋彼岸最大的城市,可能也是全球古往今来最大的城市,正以众城之父的伟岸身姿横卧于一片崭新文明的核心地带,俯视并缜密辖统其百余行省。它神情严厉,目光炯炯,雄辩滔滔的言论好似章鱼怪的疯狂触手,从你完全想象不到的所有犄角旮旯上空掠过,颁布应许的赏罚。它宰制六方,独掌生死,力大无穷。它每年释放十亿七千万吨废气,吸噬无数辛劳,而天长岁久的病灶和瘀肿,使原本四通八达的脉管备受挤压,几近失效。于是乎,伴随光阴流泻,诸多淘汰自宏大社会循环的商业垃圾、时代浮渣、形形色色的败亡事物,连同西北风运抵的巨量泥沙,逐日逐月,堆堵在整个政治经济圈的低洼下游,囤聚为一片片滩涂、湖泽、三角洲,外加附生其间的各式群落。它们不违反官方的进化论解释,表面上仍可算作大都会向外延伸的一根根旁支,但实际上仿似息肉或盲肠,何止自生自灭,更胡乱演化蜕变。不错,瀛波庄园的本质恰是如此:当地居民,包括流落至周边的奇男异女,对恒居云端的新千年城市来说,不啻人形屎壳郎,数以百万计,全靠它臭烘烘的排泄物苟全性命。

这座永远衰败的庄园,这个遗忘之所、遁隐之乡,扎根高碘地区,坐落在浊雾茫茫的郊邑边缘,生长着来自乌克兰旷原的大量风滚草,堪拟于蛮荒西域。自打我搬到此地居住,它贪得无厌的阴森版图就不断扩展,深入南部的冲积平原。而在那遥不可及的上游世界,野心勃勃、绝顶聪慧的年轻人终夜围坐于咖啡馆内巴掌大小的餐桌,切磋奥马哈先知沃伦·巴菲特的护城河理论,他们低声交谈,用发冷的指头互相比画,投资学词组从他们刚吃过牛油炒饭的嘴巴里络续迸出,让身边扫眉画眼、涂着鲜艳唇彩的大姑娘一脸敬佩神色。故事颠来倒去,关于独角兽,关于超级独角兽,其实呢,换汤不换药,制作几套可以在平板电脑上自动播放的配乐演示文稿,便不难将女人的芳心俘获,她们暗送秋波,向独角兽,向超级独角兽。哦,满含信任的握手、合作愉快的拥抱、前景锦绣的喜悦之吻、不厌其烦地再三讲述的明绚黄金梦……种种物象,似真似幻,因巨大的创业孵化器昼夜运转而轮番上演。

瀛波庄园的天候不含任何宜人或温润的特质。近乎于一片未经探明的狂暴次大陆,它始终在冬夏两季迅疾切换,不单鲜有过度,且冗乱脱序。加之时间正接连遭致篡改,所以,初来者无不惊慑于这里忽而骄阳似火,酷暑难当,忽而又寒云滚滚,风疾雪暗。老居民因为天气阴晴难料、反复无常,愁苦的样貌逐渐固定下来,好像不分老幼统统戴着极富地域色彩的假面具,连初生的婴儿也满脸褶子,畏缩在襁褓内沉思默虑,状如一颗颗畸大的丑柑。那些男女,又称瀛波者,好比旧石器时代的先民,从不属于历史,只获得过人类学教授的偶尔关注。他们饭牛屠狗,各勤其业,多年来兼职接黑活儿脏活儿,捡破烂,甚或搽粉涂膏,招嫖卖淫,做本小利厚的盗版生意,乃至实施诈骗。他们的家园,许多奔亡之徒的华容道,栖住着一代又一代倒嗓的歌手、找不到工作的博士、身材走样的时装模特、回收旧电脑的书店老板、手残腿抖的拳击运动员、打不赢官司的各色律师、初出茅庐的各种咨询师,以及文思枯竭混饭局搞圈子的作家、视力衰退想自杀的画家、脸部神经痿痹光念佛不吃素的喜剧表演艺术家……总之,众多饱经忧患、颠沛流离的人士,他们携负各自的伤疤和烙痕,跑到当地落脚,组成一个臃肿的败逃者联盟。这帮家伙很快发现,在瀛波庄园,花草一旦栽下,必定一年年迁易样态,到头来,你全然说不清它们究竟是什么种类。当地仅凭一座最荒凉的轻轨车站与城区相接。不同于市内交通人潮奔涌的盛况,此处一贯只有两三名乘客上车下车,他们浑噩沉顿,动作迟慢如懒熊,离开月台那一刻身材往往急骤改变,比方说瘦削者更加瘦削,肥大者更加肥大。六月间,车站由盖覆着白茅针的土堆围住,芜生蔓长的野草比成人还高,野花四处点染,欣欣向荣,宛若一片海水,在吹烟扬尘的郊陌轻柔荡漾。远方是浓厚的乌云、朦朦胧胧的新建大厦,以及众多无声的纷腾扰攘。日色沉暗,苍穹弥布阴爻阳爻,令附近荒弃的丘冢鬼火浮烁,令乾坤一派昏黑。车站外,来往行人踏出一条条漫乱无序的羊肠小径,下雨则泥泞不堪。即使走到柏油马路上,其年久失修的坑洼、裂隙,以及迸散的石块依然会让你步履维艰,如同去西天取经的玄奘法师在蒙受诅咒的戈壁滩上挣扎趔趄,但沿途并无邪祟妖魔,只不过时时能看见有些人随处大解小解,他们密集的屎尿跟野犬粪相混相杂,连成一片,蔚为壮观。而两旁的步道与其说是步道,不如说是铺地砖组成的一个个漩洄。从这儿前往瀛波庄园,须绕过一座长满了榛杞藤葛的小山包,街边栽种着落满灰尘、爬满蠼螋的五角枫。树影深处,发暗的破陋楼宇歪歪扭扭,陷入死静枯朽,仿佛天蓬元帅变作大猪魈拱过八百里稀柿衕所留下的斑驳残余。

事实上,列车仍将驶往下一站,第九万次切开魔城南郊的尘嚣,把我们鼠目寸光的世界观裁成两截,高架铁轨周边的房屋也仍将快速闪逝,越来越稀散,越来越凋敝可怜,而终点因太过遐僻,仅零星悬缀着几座梵宇道观,近乎仙人居所,露重烟浓,根本无以名状……

*

老菜头邓勇锤很清楚,迟早有一天,他会告别琉璃河下游的湟犸农贸市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从三十五岁起,除了肚皮越来越鼓,雾霾老汉的相貌一直不变。当年不少人管他叫爷爷,等他活到一百零一岁时,估计又有不少人管他叫叔叔。

老菜头邓勇锤倾力献奉。如果他死掉,如果他命星坠陨,倒在地上,认领了自己的定数,遽此升天,那将是一场如释重负的、仁至义尽的斯多葛式升天。

但眼下,邓勇锤身板结实,还活得挺好。他一贯以午睡统治这片空间。不论是楼房,还是琉璃河两岸的荒藤野树,无不覆蔽于老家伙昼眠所溢出的宁谧里。

寂静使夏天的亮度大增。雾霾老汉在一片光明的梦寐之中迟疑、徊徨,乘着鼾息缓翔,怒潮下落至低位。瀛波庄园处于这寂静的核心区域,持续向周遭播布一阵阵浓暗的颤震。此方寂静如一只猛兽放归山林,谨慎,骇惧,轻轻舔舐着伤口。正午时分,住宅楼地下一层深处传来哔哒哔哒打乒乓球的声音,空气顺着幽阒廊道唏喐唏喐慢慢流动的声音,铁锈生长的声音,再加上杂物发霉的声音。邓勇锤帮着昝琦琦的奶奶和另外几个老太婆,把她们收罗的破烂搬运到地下一层,并且在地下一层之内来回搬运,从东区搬运到西区,从南区搬运到北区,环回往复。瀛波庄园的地下一层自成世界,是老年人的俱乐部,它像迷宫一样四通八达,逼仄的过道如同菌丝,连接着住宅小区的众多楼房。垃圾、废料,以及老年人的大量秘密,在其间日滋夜长。若有朝一日,地下一层发生爆炸,将瀛波庄园整个儿摧毁,我们也丝毫不感到意外。

这天,邓勇锤的女儿女婿从野生动物园开车回家,新派燃丧者鲁尚植跟妻子商量,去沧州搞几只兔子来尝尝。女人说,不如搞点儿驴肉来尝尝。燃丧者冰火两重天的灵魂底质,弄得夫妇俩倏冷倏热。最终,他们决定,去湟犸农贸市场,搞些活禽。女婿问岳翁,想不想尝尝活禽?邓勇锤不搭腔,默默望着南边废弃的坟场:倾圮墓碑邻侧,芒草繁生,狐鼠成群。女儿以为老父亲触景伤情,正在沉思死亡。其实呢,他又不是那帮吃饱饭没事干的哲学家,他是愤怒的铁肺邓勇锤老先生,他才没工夫沉思什么死亡不死亡,他犀利的目光,早已穿过开满野菊花的旧坟场,往迥莫可及的国家西瓜博物馆射去……

这两三年,天候反常,磁场错乱,寰瀛扰攘,魔城内颠七倒八,忽而白痴变天才,忽而贤者变恶棍。同样,帝畿南境之中,多了数个巨大的魔幻主义黑洞。它们囊吞一切,任何事物皆不放过,甚至连轻渺似光的希望也不放过。于是,无名氏兄弟再一次摆脱了下落不明的状态,撞破了人间蒸发的宿命,又游走在琉璃河两岸的诸多广场附近,冲我们大放厥词。但乙镇的男女不轰走这位无名氏,是惊异于此公夏季还穿冬季的衣服,他油光晶亮的藏青色厚棉袄上绗着金线。

“你根本想象不到人可以有钱成什么样子。”无名氏说,“之所以你根本想象不到,是因为没人真正称得上有钱。大哥大姐,大叔大婶,钱在人手上、在人心上涌流,渐渐操纵了人手,主宰了人心。钱,是人的拥有者。而人呢,并不是钱的拥有者……”

无名氏兄弟可以从早晨说到傍晚,再从傍晚说到早晨。他站得太久,跖骨开裂,走路一瘸一拐。邓铁肺几乎成了此人的守护天使。乙镇的男女经常看到,老头子好像掉毛的安琪儿一样盘旋于无名氏左右,防止小孩、宠物狗,以及戴各色袖章的三姑六婆干扰他演讲。但无情的阿尔茨海默病不停在邓勇锤脑袋里制造雾霾,让老人日益烦躁,不可避免地诉诸暴力,尤其是遇到兜卖假货的骗子时,他越来越克制不住自己,几度差点儿用铁索勒死对方。比如撞见推销熊胆粉的贾溥兢先生,铁肺子立马气炸,忿火高腾。

“贾溥兢,”老汉一溜小跑,直戳的指头锁定了伪劣商品贩售者,使之惴惧不已,“你又在装神弄鬼?”

瀛波庄园的居民很清楚,眼前的好戏,看一回少一回。贾溥兢,三流命理师,靠惊吓治疗风瘫,靠捉弄人治疗谵妄。这老兄是个半秃,他把两鬓和后脑勺的杂毛拨拢,梳成一根短辫,乍看之下,与日本武士的丁髷发型颇神似。贾溥兢同铁肺子邓勇锤周旋数年,不打不成交。他一看到老家伙,瞬即萎靡不振,油汪汪的男低音顿失风采。既生瑜,何生亮!贾溥兢晃动着身躯,抖动着肥肉,拔腿就逃。

“弄海兄,”熊胆粉推销员一边飞窜一边跟个收废品的男人打招呼,“我有一批糠醛渣,你要不要?”

黎弄海,民间化学家,只听到“糠醛”二字,便跟着命理师贾溥兢一块儿飞窜。糠醛是好东西啊,可氧化制取糠酸、呋喃甲酸,可与丙酮缩合制取糠酮树脂,又可与尿素、三聚氰胺缩合制取……在帝畿南境,没有谁理解民间化学家的生意经,没有谁关注黎弄海的废品回收事业。暮色渐浓,暮色如一个熟练的情人压住了脸黄体瘦的郊区。孩子们在狭仄街道上追奔、滑行、踢跳翻滚。汽车引擎的振动扫过,满含威胁。尖叫,哗笑,令晚空沉醉的韵律,泼溅到行人脸上。邓勇锤堪比一条黑鲶,骤然将凝寂的影子激活,驱使它们在住宅楼的墙体间疾掠,以夸张手法复制着尘世景象,潦草揭示了茫茫黑夜中现实的魔幻走马灯那繁靡、疯转的真元,好似一座遭受过洗劫的破败小剧场。

你以为老男老女是人生筵席的残羹剩菜。然而,倘若换一个角度观察,相比儿孙辈,他们才真真正正逃脱了命运这名奴隶主的凶狠笞挞。只不过,瀛波庄园的居民很清楚,眼前的好戏,看一回少一回。湟犸农贸市场的辉煌也终将落幕。

(节选自2024年第2期《湘江文艺》中篇小说《从《酉阳杂俎》到《中国伊朗编》的无尽螺旋》)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陆源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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