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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许冬林:茂盛(短篇小说)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许冬林 编辑:施文 2024-03-20 09:4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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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盛(短篇小说)

文/许冬林

网约车载着白薇抵达飞雁大酒店时,正是黄昏。踏着大楼和树木落在地上的阴影,白薇仿佛行走在冰凉而崎岖的海礁上。高处的楼墙和玻璃依旧闪烁在金色的斜照里——明暗就此分界。

跨台阶时,风从白薇的裙底之下涌进来,凉意沿着肌肤溯流而上,她的身体成了西伯利亚寒流抵达的前哨阵地。过了旋转门,白薇迎面看见酒店大堂前台后墙的一排挂钟——北京时间快到6点了。庆祝老学黄芪二胎满月,白薇难得没有迟到。

服务员引在前面,白薇跟着登上螺旋形楼梯,晚餐地点在二楼包间。远远听见女人们的说笑声,一串串的,又像攀缘植物一般,蔓进走廊,延伸绽放到她耳畔。

她们活得真是茂盛!白薇心想。

“哇哦,我们薇薇美女来啦!”

“哎哟,总这么丝瓜似的,又嫩又细!真是冻龄啊!”

“宝贝,快过来,叫薇姨!”

白薇一进门,旧时的小姐妹便三三两两上来。有人捏捏白薇的一根细腰,复又拍拍自己沃野千里般的小腹,笑着做沉痛的对比状。有人牵着小公主,奔到白薇面前,跟白薇贴脸亲热——小孩子真像是大人的食物,即使他们不说话,也周身乳香浮动,简直是蓬松甜腻的面包,可喂养女人们饥饿的母心

说是小姐妹,其实也不小了,个个都在四十上下晃。白薇是她们这帮姐妹中第一个杀进省城的,可是,十几年过去,她还是光条条一个人,倒是这帮后到的姐妹们,一进省城,就开枝散叶,一个个把老大送进了小学、初中,现在又积极响应号召生起了二胎。今天这桌晚饭,主题说是庆祝黄芪的二胎满月,实际还是姐妹聚。

订的包间不是特别大,光线柔和,有体己的亲密感。进门迎面是窗户,青莲色窗纱的褶皱一绺绺均匀垂下来,竟像洛丽塔风格的裙摆。当中一张原木的大圆桌,上面坐着玻璃转盘。左边是一张原木小方桌,方桌上置一鸭蛋蓝的细颈花瓶,瓶插三枝鲜花。右边靠是一个结构偏江南风格的花架,上面高低错杂放着几盆绿植,还有一盆开得最盛的黄色波斯菊。而进门靠墙的一方,置一杏色布质长沙发,沙发前一张玻璃小茶几,清水养竹三两根。沙发与左墙之间,立一花凳,上面坐一只梅花瓷瓶,瓶内疏疏朗朗插孔雀羽毛约有十几根。

显然,这房间小巧中透着闺房的温馨和书房的雅静,它不走宏大主题的路子,似乎专为女客们布置,各个角度都适合当背景拍照。

“人都齐了吗?先拍照拍照。不然一会儿要上菜了。”有人已经性急嚷嚷。

姐妹聚,从来拍照比吃饭更重要。大家心领神会,趁饭前妆还没脱,口红还有型,纷纷靠近,一张张粉脸在自拍镜头里各种高低俯仰。

嘟嘴,手指比心,勾肩搭背,脸贴近咬耳朵说私密话状,各种妩媚和亲昵。一帮小姐妹——准确说,是一帮老姐妹,认识都二十多年了,每回聚,都像是大部队浩浩荡荡地回到原初,回到绿草萋萋的高中时代。

“是美颜的吗?不美颜不许发圈啊!”

“开到极限啦,可以当祸水来祸国殃民了……”

“瞧瞧薇薇,太过分了,全方位无死角的少女感!下次拍照不喊薇薇了。”

“我们薇薇,还没结婚,本来就是少女嘛。”

照片拍过发群里,众人点看照片,又是一顿杂七杂八的评头论足。照片里的白薇,白毛衣,细长脸,站在青莲色洛丽塔风的窗帘边,整个人像一件失去年代标记的精巧白瓷,被小心托在丝绒布上。她鼻细挺却不多肉,似乎还处于长骨骼的阶段。她的一双眼睛并不是姐妹中最大的,但圆而清亮,初开的雏菊似的。

时间到,服务员进来,在桌边摆放碗筷杯碟,众人各自落座。叮叮咚咚的玻璃、瓷器和金属托盘碰撞的声音,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许多年了,白薇听不得这种声音,每回听到,像是人又回到手术台上。

白薇坐在椅子上,杯盘碗碟声中,目光一时落不稳,身子也像要暗自摇晃颤抖起来。仿佛有一个冰冷的声音从记忆深处攀升上来,在她耳畔叮嘱:别动,别动。她自一声叹息,一闭眼,耳畔似乎响起的是剪刀之类的金属工具一件件落在金属盘子里的叮叮咚咚。

似乎并不遥远的若干年前,她躺在小诊所的手术台上,双膝弓起,私处被撑开,无影灯在小腹上方,就要照透她的身体。她感觉她的私处灯火通明,成了一片繁忙的工地。像有一伙矿工,手持利器,在她的下腹腔里刺、凿、砍、劈……最后,矿工们把矿藏一截截运出她的体外。

“好了。”一个医生说。

被撑开的私处又被折叠回去,她的身体成了一座废弃的矿井。老姜被召唤进来,他依旧戴着镜框阔大的深色太阳镜,几乎遮掉半张脸。他扶起手术台上的白薇,彼此皆不言语。彼时是夏天,白薇脊背的衣服早已汗湿,穿过悠长的走廊,经冷气一吹,忍不住身子哆嗦。

…………

菜陆续上来,黄芪在开酒,然后挨个斟酒。斟到白薇跟前,白薇手指抵在瓶颈处,道:“少点少点,现在喝得少……”

“你怎么能少!你是我们的声声慢,你这个声声慢的李清照不醉,今晚谁醉!”

“是哦,白薇的笔名叫声声慢,多少年没叫过了,今天怎么想起来了?”

“喏,那花架上不是坐着一盆人比黄花瘦的菊花吗,咱们薇薇现如今可真是比黄花还瘦,真是叫人羡慕嫉妒而不恨呀!”

众人扭头看向那盆金菊,一时话匣子打开,纷纷追问起各自的笔名。黄芪叫忆秦娥,沙晓云叫雨霖铃,江虹叫西江月,还有叫玉簟秋、乌夜啼、捣练子之类,不一一道了。都是当年的学校文学社成员,附庸风雅,广播稿子没写几篇,先把笔名给取了。是白薇的主意,选择词牌名做笔名。高中一毕业,众皆投入火热的物质生活的伟大创造中,白薇还是白薇,黄芪还是黄芪,早把笔名忘得干净。

“那好吧,今晚大家不许叫身份证上的名字,都得叫笔名,谁叫错了罚酒三杯。”西江月江虹道

“罚酒一杯吧,不然今晚大家全醉倒。”雨霖铃沙晓云有些谨慎。

规矩定下了,酒局开幕。先集体行动齐喝三杯,然后分头行动各寻目标。忆秦娥黄芪作为东家,首先起身,敬白薇,道:“这第一杯必须得先敬我们的声声慢,不是你当年起头,我们可没这些风雅的笔名。”白薇羞涩一笑,忙起身回应。

雨霖铃沙晓云举起搛菜的筷子忽地定住了,惊叫道:“我怎么忽然觉得我们这些笔名都有股秋风萧瑟的味道呢,声声慢,雨霖铃,西江月,玉簟秋……我的天,全是悲秋啊。”

众人纷纷把目光转向声声慢白薇,当年她是这帮姐妹中最有才华的,此刻似乎只有她的解释最权威。

声声慢白薇晃了晃手中的红酒,自顾喝了半口,然后浅笑道:“万千诗词,说到底无非伤春、无非悲秋。春是青春和生命,秋是理想和远方。不然呢?”

一句话说得众人心里温也不温、凉也不凉的,一时空气有些岑寂,又听得窗外似乎有树枝在秋风里摇动之声,簌簌的,像下雨也像落雪。

“天冷了!”不知谁轻叹了一句。

毕竟是庆祝忆秦娥黄芪二胎满月,西江月江虹及时打破气氛,忙笑道:“是哦是哦,这个嘛,我最有发言权了。人生嘛,爱也是苦,不爱也是苦。唉,反正都是苦,那就苦中作乐呗。”

“是啊是啊,咱们做女人有苦有乐。”玉簟秋说着,俯下脸来,亲了亲坐在身边正吃菜的三岁女儿。

“好吧,干杯干杯,为苦乐干杯!”众人在分头行动之后第一次会师,举杯相碰,丁丁哐哐的声音拥挤在一起,红酒荡漾。

第二波分头行动又开始,只是说话一惊一乍的,可是倒也接地气得很。

“雨霖铃,你怎不喝深点,难道你也要备孕二胎?”

哪有哪有,我可不像你们。我生不起更养不起……”

“什么?黄芪你这回是剖的?哦……难怪没奶水。我记得你家老大不是顺的吗?”

“啊,罚酒罚酒,有人忘记叫笔名啦!”

“年龄大了,不敢顺了,不似从前年轻……”

“不顺是对的,年龄大了,顺的话,私处松弛,可回不来了。”

这一帮女人,一说到生孩子,各种疑问、经验和体会需要表达,全忘记还没生过孩子的白薇。白薇坐在桌边,无法加入探讨研究,有些尴尬,一时落了单。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杜甫当年的感叹,此时她倒是可以借来一用。那帮活得茂盛的姐妹,话题长过火车,一节节,说过生育说孩子,说过孩子说老公,说过老公再话题宕开去,说爱过的、错过的男人们。她们的心,实在版图辽阔。

白薇一旁枯坐,零零碎碎忆起自己和老姜在一起的情景。老姜的年纪比白薇父亲略小五六岁,要理起来,也还是远方亲戚,论辈分她喊他表叔。进老姜公司前,她喊他表叔;进公司后,喊他姜总;偷偷睡到一起后,她不久就离开公司,然后一直喊他老姜。她和老姜,只怀过一次,做掉后,老姜要她上避孕环,不然,他就不再去她屋。老姜说是为她好。大约如此吧,自那次做过,她从此恐惧金属工具相互碰撞的声音,仿佛每一件金属都暗藏着杀戮的意图。

西江月江虹不知怎的,说着说着,竟然唱起歌来。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她握着手机一边临屏自唱,一边小啜红酒。妖娆至极,深情至极。

众人笑道:“罢了罢了,别月亮代表你的心了。照实说,这回换哪个主了,爱得这样深?”

西江月翻众人一眼,嬉笑道:“我爱我自己,不行吗?我爱我自己爱得深,不可以吗?”

“好吧。可以可以。为我们爱自己,干杯!”

众人举杯,又实现了一次会师。

喝过,有人便细问起西江月离婚后孩子跟的谁、抚养费的数额、孩子的成长状况。接着,又有几个女人齐齐把头凑向西江月酒杯后面那张时而喜悦、时而黯然的粉中透红的脸。白薇又成了落单的了。

一起落单的,还有玉簟秋那尚不懂人间疾苦的三岁女儿。白薇便往玉簟秋的女儿身边凑了凑,轻声道:“小宝贝,吃饱了吗?”小宝贝望着白薇摇摇头,复又点点头。白薇到鼓励,又凑近道:“小宝贝,你爱看什么动画片呀?”“小猪佩皮(奇)!”小宝贝缩缩脖子,害羞地回道。“那薇姨现在找《小猪佩奇》给你看。”白薇说着,便摁亮手机,很快找到。小宝贝欢喜得像一尾鱼,立时从椅子上滑下来,侧脸贴近白薇。白薇顺势将孩子抱到自己腿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人摇晃着身子看动画,仿佛一对母女。

不知何时,众姐妹忽停了对西江月江虹的友情式盘问,她们发现坐得齐齐的一圈人竟豁了个口子,白薇和小宝贝都不见了。正要寻,忽听笑声低低地从茶几那边传来。

孔雀羽毛披覆笼罩下的沙发一端,斜躺着白薇,窝在白薇怀里的,是玉簟秋的小女儿,两个人影影绰绰在富贵竹的叶子后面,像枝叶丛中一枚修长豆荚里睡着一粒胖乎乎的豆子。小宝贝正手捧白薇的手机忘情地笑,白薇下巴抵在小宝贝毛绒绒的头顶处,她正垂下两扇睫毛来,似乎在闭眼嗅闻正冒着热气的美味,神情陶醉。

“快来快来!你酒还没喝完呢,别想做逃兵!” 西江月江虹催道。

白薇懒懒道:“起不来了,姐姐们帮我代……”

忆秦娥黄芪看看沙发上那豆壳包着豆粒一般贴近的两个人,似乎不忍拆分,道:“放过声声慢吧,我们喝我们的……”

于是姐妹们便不再催,却也停杯投箸,喜盈盈看着沙发上一对大小人,个个脸上散发出母仪天下的光辉。

过了会儿,玉簟秋笑着道:“喜欢,你就……你就……你就今晚带回家呗!”

白薇猜出玉簟秋结结巴巴那话里的内容,她大约带着二胎女儿常参加饭局,常遇到人家羡慕,于是常常回人家:喜欢,喜欢你就回家自己生一个呗。可是,白薇不能被这样鼓舞,那搞不好会被白薇误以为是嘲笑她至今未婚,连一起合作生孩子的男人都没有。

“就是就是,喜欢就今晚带回家。”众人附和道。

“干脆叫薇薇妈妈得了——小宝贝,叫她妈妈呀。”有人提议,紧接着诱导孩子。

是时候检验饲养三年的效果了,玉簟秋也笑着问小宝贝,“叫她薇妈,还是叫她薇姨?”

小宝贝既不舍得放开手里的《小猪佩奇》去思考问题,又似乎在恍惚回答这个问题的是否必要,于是一直不开口。

“叫姐。”白薇冷不丁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瞧瞧,你瞧瞧,我们白薇一下还晚了一辈,她的少女感就是这么碾压我们的。”西江月江虹说着,将白薇的酒杯送过来,嬉笑着硬到白薇口里,又道,“我们可不能吃闷亏白长了一辈。”

众人哄笑,道:“你且自个再罚酒一杯吧,又把笔名丢了。”

西江月江虹瞥一眼众人,道:“我看都自罚一杯吧。说到后来,个个真名全出来。真是老鼠变猫,变死不高,咱们就不是那吟风赏月人。”

众人高一杯低一杯,泼泼洒洒又喝了些,姹紫嫣红的一张张脸在灯下浮动聚散。

西江月江虹醉得最大,已经在嗲声嗲气地打电话叫人开车来接她。有人提议去唱歌,满足一下西江月一展歌喉,提议过后,应者寥寥。大多数人,家里都有嗷嗷呼叫的二胎,有的在等洗澡,有的在等喂奶,有的在等讲睡前故事。接着又有几个人在打电话,催老公来接。

沙发上的白薇被玉簟秋摘豆角一般,从怀里摘走热乎乎的小宝贝。小巧的房间似乎超载一般装满了她们的笑声,必须得撤了。

一行人衣裙缤纷、醉语喧哗地簇拥着,下了螺旋楼梯,来到飞雁大酒店旋转门内。一家家的老公,开着各色的车子,相继接走了生过二胎功勋卓著的妻子,至于那些功勋不那么卓著的犹豫分子也都叫了网约车,陆陆续续走了。

白薇不急,和黄芪相伴着送走一个个姐妹。

“带车来了吗?我帮你叫……”黄芪道。

白薇不待黄芪说出“代驾”两字,抢先道:“早料到躲不过要喝的,所以没开车来……”

黄芪赶紧道:“要不,坐你大哥的车吧,我们送你。”

“不用不用。我走走。”白薇说。到现在,她的脸庞还在热着。现在出场的机会少,实在压不住酒。

“走走?”黄芪有些狐疑,又不好深问,她想,如果单是走走,那大约是有陪她一起走走的人,那就不便打扰了,毕竟人家还是未婚。

出酒店大门,眼前满城灯火,白薇一时恍惚,每一盏灯火都像是家的所在。四面八方,每一条长短宽窄的路,都像是回家的路。夜风很大,香樟树茂盛的枝叶唰唰地响,而台阶上早积满银杏金色的叶子,像一片片被风从远处吹来的灯光。风真是凉了,那满地银杏叶子凉了,满城灯火凉了。回家的路,也是凉的。

白薇抱着肩,一个人踏着凋零的银杏叶子和破碎斑驳的灯光,穿过酒店前空旷的广场,往街道深处走去。风吹着她的裙摆,也是唰唰的声音,像是要升起船帆一般。白薇不时捂一下裙摆,再抱独行,她不急着回家,或者说,她人在哪,哪就是家。此刻,她只是想一个人走走。

她走得慢,冷风四下里灌,她的脚步放不太稳。风把她吹歪了,也或者是把她装在腹内的酒也吹歪了。冷风和体内的热酒在她喉管处交汇,奔涌翻腾,她有些发晕了,许多个人影,许多个声音,纷纷包围过来:

喜欢,喜欢就生一个吧……老姜,我怕……不用怕,做掉就好了……叫薇妈,还是叫薇姨……春是青春和生命,秋是理想和远方。远方?远方在过去,还是在未来?老姜,我疼,我空了……过几天就好了,忍忍……喜欢,喜欢就……

白薇踉跄着走在满城落叶飘飞中,思绪也如落叶般纷乱。她甩甩头发,似乎想要从蜂拥而至的声音里逃离出来。她加快步子,风把她耳朵一些声音给吹落了,风又似乎把远方的声音给吹回来了,还要紧紧塞进她耳朵里。她把来自远方的声音抠出来,狠狠扔掉,风又送来今天晚上刚出炉的声音。

白薇真是有些生气了。

她需要定定神,想想怎样进入一场战斗。她走到一处公园的院墙边停下了,席地而坐在一棵正落叶的银杏树下,然后掏出手机来看。

点开微信朋友圈,囫囵翻看,点赞,或略过。黄芪、沙晓云她们陆陆续续发了圈,都是宫格,沙发背景慵懒照,绿植背景江南式小清新照,单人照,合影照,挤成粉黛三千的盛世之夜。白薇一一点赞,补几个拥抱表情。只有江虹悄然无声,自己不发圈,也不点赞姐妹们。不是江虹的风格。不在线的人,总令人浮想万千。白薇猜想江虹此时大约正泊在某个男人的港湾里,还没启航出港。

黄芪回复白薇留的拥表情,问道:到家了吗?

白薇低头恍惚片刻,复又环视周遭夜色下城市。公园一角有个欢乐园,一座巨大的过山车上霓虹闪烁,灯光在头顶仿佛和星空彼此遥望,有无尽的对话正在进行。白薇举起手机,仰头拍了一张霓虹闪烁的过山车,给黄芪私发过去,算是回答。

黄芪很快回:“美着呀!你继续,不扰你。”末了,还补了个“”的表情。

白薇很快明白,黄芪肯定当她是和某个男人在欢乐园玩呢。白薇也不解释。被误解也无不可,这些年,她一直被姐妹们慈善地误解着。白薇揉了揉腹部,然后揣起手机,继续走。

深夜的大街上,越走越冷,越走越地广人稀,可是白薇执拗地不去打车,面对一辆辆试图停靠在她左边的出租车,她勇敢地摆手表示不必。今夜,她想一个人穿过城市。落单是一定的了。那就当是一次预演吧,也许从中年抵达垂暮,也像这样午夜步行穿城的一次孤旅,那她就得早做准备。

她一路边走边数,走到第22个路口时,她无聊地想找“22”这个数字跟她人生的联系。回首22岁那年,很多事情已经模糊,只记得那年刚进老姜的公司做文秘。是的,那年初秋的下午,对,还是节庆期间呢,原本放假的日子,她百无聊赖,跑去办公室上网,没想到老姜那天竟也去了办公室。彼此照见,都有些惊讶。老姜怔了一会儿之后,暖暖笑道:小丫头,去给我泡杯

姜此前都是直呼她名字的,可是那个下午,他喊她“小丫头”,带着别样体己的亲热语气,听得她的一颗心软软的仿佛蜕了壳。

白薇忙起身,去老姜桌边取他的茶杯。老姜喝多了酒,白薇近前取杯时闻到蓬蓬散发的味,那是从老姜的呼吸间散发出来的。奇怪,不常喝酒也不恋酒的白薇那一日却倍觉酒香,是一种很结实的粮食的香。是因为老姜的肠胃脏腑参与了酒的最后一程发酵,所以才分外香吗?她心里不由一荡,像有什么从高空坠落,哐当一声砸地上,碎了!白薇冲向水龙头去洗杯子,全身发紧,以致步子也迈不协调。那个假日里,空荡荡的大楼,只有她的脚步声,咚咚——咚咚——高跟鞋的鞋跟敲在地板上,像是午夜的敲更声,防火防盗,防火防盗——可是,防得住吗?

老姜走路略有些踉跄,他从办桌边又到沙发边,坐等白薇上茶。白薇上过了,他忽然一伸手,握着白薇微凉的手腕,拉她陪坐在沙发上。她未做任何抵抗,像一茎柔软的藤蔓,被一篱竹架住了,心里生出贼一样的想要缠绕的愿望。然后,时间静止,空气岑寂,老姜不话,白薇也不知从何说起,只陪着老姜一起等茶叶苏醒。透明的玻璃杯里,干皱的茶叶在水里慢慢舒展,返青,立起,叶尖朝上,拥挤着仿佛在生长。

白薇到底沉不住,率先打破静寂,指着杯中茶叶道:真好看!像都是活了!

老姜嗯了一声。

白薇又道:好茂盛!

老姜笑道:好喝吗?

老姜说时,又从口内逸出一大团渗着酒香的空气,这暖热潮湿又透着酒香的空气像浪花一样扑打在白薇的面颊上,连她的睫毛也像被震摇了。她有些气喘眩晕,疲倦至极一般闭了眼。可是心里敲更一样,一惊,又倏地睁开,低吟道:应该好喝的罢。

老姜探身向茶几,捧过茶杯,吹了几口,然后送到白薇口边。

白薇全身一阵发烫,肯定是红了脸。她晕晕乎乎一般,轻轻啜了一小口。

白薇喝过,老姜也喝了一口,然后又送给白薇喝。那一下午,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喝茶。

此后,他们常玩喝茶的游戏,只是不再是各口喝各茶。情到浓时,没有彼此,他们抱着叶儿茂盛的一杯茶,以口为最小的盛器,互喂对方。尤其是老姜薄醉之时,他用身体完成酒的最后一程发酵,他的舌尖在酒香与茶水香的簇拥下,鱼一样在她口内游弋,自由而灵巧。他们沉迷在茶叶舒展的葱茏绿色里,恍惚中以为永远是春天。

…………

十字路口的指示灯绿了,白薇一激灵,赶紧过马路。瞟一眼夜色下的行道树,黑影叠着黑影,都像是当年喝过掉的隔夜残茶。那么多茶叶葱茏的黄昏和夜晚啊!

在等第28个红灯时,她自然想到28岁的自己。那一年,在她的闺蜜群里,她算是最后一次做伴娘了。她把一帮闺蜜一个个伴进了婚姻殿堂,只剩自己。难道是当年的笔名声声慢取坏了事,所以终身大事迟了慢了?许多事也跟着迟了慢了?那么多的婚礼上,她接过一束束闺蜜们专心扔给她的手捧花,也曾在心里默念,快点,快点,早日做新娘。可是,怎么做呢?在这个小县城,有妇之夫老姜,是她的远房表叔,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28岁那年冬天,接过江虹扔来的手捧花后,白薇扑到老姜怀里哭。她真的需要结婚了。不知道老姜是不是出于补偿心理,他送她进了省城,帮她在此盘了个服装店,做老板娘。从此,她在等待老姜来喝茶的寂寞中,转眼翻到30岁。

此后没几年,昔日一帮闺蜜陆陆续续也进了省城,送大孩上幼儿园、上小学、上初中,然后再诞下小的。她们每来一个,都会牵着孩子先到白薇这里露个脸落下脚。甜蜜话旧的当儿,白薇总会忍不住偷瞟几眼她们手牵的孩子,暗自感叹那些小人儿真像一棵树沉甸甸垂到地面的果实。这样的时候,她总是心底一闪闪出许多疑问来:那个在夏天的空调冷气里被掘矿一样拿掉的孩子,如果当初留着,现在该有多高了?是男孩还是女孩?长得像老姜还是像自己?

32岁那年生日,一冲动,跑到医院偷偷取掉避孕环,然后一门心思等老姜开上两个半小时的车到省城来,到她身体里播种。

…………

人生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事,到最后回首那刻,也许只浓缩为一个抽象的数字。这令人遗憾,还是令人释怀呢?

后半生,她大约就是这样,独自品味自己的数字。数着,走着,慢慢就会忘记道路远长罢。

环城河大桥时,她放慢步子。桥上风很大,河水把灯光的倒影揉得像剥落的鱼鳞一般。她独倚桥栏,在夜风中甩了甩头发,然后掏出手机自拍了几张。随后,又拍了下幽暗的河水和灯光慵懒拂照的桥栏,补上晚餐时在沙发上和玉簟秋的小女儿窝在一起的合影,凑了个九宫格发朋友圈。江虹立时浮出来,点赞留言:鹊桥相会,那个人是谁?

白薇回:那个人没来……

再到桥头等红灯时,她忽然忘记这是多少个路口了。她有些恼,数了小半夜,到底丢了数字,搞不清自己过了多少红绿灯。又自己宽慰:丢了就丢了罢,记得住和记不住,都是没有意义。也许后半生走着走着,最后连所有标注生命节点的数字都忘了呢。

走到自家楼下时,已快12点,整个城市已经睡静了。白薇惊觉自己的骨头都被风吹凉了,她仿佛成了一棵片叶不着的深秋的树。楼下的全国连锁快餐店“老乡鸡”灯火通明,24小时营业,似乎在等回家的人。白薇又饿又冷,猫进去点了一碗鸡汤面。她热乎乎吃下,热气熏得有些泪眼迷蒙。

她瞟了瞟门外浓厚夜色——仿佛那时,是一个秋雨之夜,老姜的车停在店门口,他走进店里来,坐在玻璃桌边,长久无语。最后,他丢给她一把房子的钥匙、一把车子的钥匙,还有一把滴着水的蓝色折叠雨伞。此后,她在那家老姜为她投钱开的服装店里一守多年,手机号也不敢变,似乎等他再回来。等到三十五岁,等到四十岁。可是他再没有来。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白薇端起碗,连热汤也喝尽了。冰凉的身子一寸寸热回来,像一棵树返青,一寸寸抽芽散叶。又仿佛是玉簟秋的小女儿还窝在她怀里,体热从衣服里一点点透出来。借一碗午夜的鸡汤面,她一个人,独树成林,小小地茂盛一下。

明晨,世界大约是要落霜了——哦,下次聚会,那小宝贝一定还来,今晚匆忙道别,漏掉和她贴脸亲热了。

许冬林,中国作协会员,中短篇小说作品发表于《小说月报·原创版》《清明》《作品》《雨花》《红豆》等刊物,转载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选刊。出版有长篇小说《大江大海》等。获奖若干。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许冬林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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