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冰冷荒诞中寻找热辣滚烫的人生

——《热辣滚烫》的励志及其自反

文丨刘郁琪

人生，不会总是一帆风顺，有波峰，也有浪谷。站在波峰之上，被众人仰望，会有一览众山小的快意，也可能产生睥睨天下、唯我独尊的傲慢感。身处谷底之中，只能仰望别人，放眼四周，尽是壁垒，连天空都那么狭小。这时候就需要心灵鸡汤，自我打气，积攒从谷底翻身的勇气和力量，于是有丑小鸭、灰姑娘的经典励志故事，在全世界广为流传。毫无疑问，贾玲导演的《热辣滚烫》，也是这样一个类似丑小鸭变白天鹅、灰姑娘变王妃的励志故事。它保留了经典童话中的励志原型，也予以现代化的包装、改造，确有触动人心的魅力。

与经典童话中的丑小鸭、灰姑娘一样，影片主人公杜乐莹，一开始也处于命运的低谷，尽管心地善良，却受尽世人嘲弄。影片以重复叙事的方式，不断用镜头捕捉她四处碰壁的颓丧场景，别人的生活热辣滚烫，而她，除了失败和落寞，什么都没有。

影片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没有像古老的童话故事那样，将主人公的痛苦和失败，完全归结为身体或身份——尽管痕迹仍在。丑小鸭被嘲弄，是因为长得丑，灰姑娘被冷落，是因为后妈的打压。杜乐莹显然不是继女，她甚至还有姥姥的房产可以继承，虽然身形肥胖，问题的症结，却主要不是身材——至少背叛她的闺蜜，同样是个胖子。看得出，影片其实想极力避免踩蹋身材歧视的红线，它试图以一种“人间喜剧”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将问题引向对现代社会金钱至上、利益为王的商业逻辑的批判。这种基调，从影片开场母亲接受表姐采访时的哭泣——不是因为没把孩子培养好的后悔，而是一直没挣到钱的遗憾——就开始了。此后，妹妹的嘲讽和突然的殷勤，表姐的一再邀请她上节目，烧烤店老板各种自相矛盾的言行，拳击馆拉人、办卡的套路，拳击比赛、参赛的内幕，还有负心拳击男友的临阵放弃，无一不是利益算计的结果。全世界都在用利益算计她，她却一直用爱和善良去面对这个世界。

影片还揭示出，一个完全被利益观念和商业逻辑裹挟的世界，甚至连关心、道德、情感、正能量的传递，也都是虚假的。健身馆各种为你好的活动，推销员对你胜似亲人的贴心关怀，瞄准的无非是你的口袋。藏在拳击手套中奖励一朵小红花的肉麻情话，实是前台小姐为了挽留顾客而耍的花招。饭店老板对女主可以不干活的突然宽容，则是因为她带来了一个一次可以喝掉12瓶啤酒的顾客。张爱玲说，生活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这话道尽了现代社会的荒诞和苍凉，影片所呈现的现实，其实也有这种味道：表面上热辣滚烫、温情脉脉，骨子里尽是冰冷和荒诞。当然，最为荒诞的，还是她表姐妹一直怂恿她去录制的电视节目：《寻找自己》。它模仿了现实中同类节目的流程，表面上诚意满满，心灵鸡汤意味十足，实质上却虚假不已，一切都是为了资本和流量。

影片充分发挥了主创团队小品演员出身的优势，将这些资本逻辑引致的荒诞不经的场面，以一种轻喜剧的形式地展示出来，令人忍俊不禁。如果说小品，是舞台上的杂文，那这部影片就和贾玲导演的第一部电影《你好，李焕英》一样，也像一部杂文集锦，仍不脱把多个小品式的搞笑场景和段落串烧在一起的嫌疑。当然，有些场景和段落——如租房时房东说房租一千、押金八百或者房租八百、押金一千的贫嘴，和主干情节的关系，并不非常紧密，只有增添喜剧气氛的效果，删去也不可惜。但不管紧密与否，每一个场景切分出来，都可作为小品，单独流传。

把主人公悲惨命运的原因，由身体或身份歧视，归结为利益逻辑的宰制，是对经典励志叙事的一次现代改造，没有更改也不能更改的则是，主人公需要一次蜕变，或完成一次成长。蜕变之前，是一个笑话，蜕变之后，则是神话。果然，全片两个小时，在用将近80分钟铺陈了女主的悲惨之后，开始让她积极行动。影片用一个框式构图，仪式性地表现了这个转折点的到来：被负心教练致命一击之后，她侧脸站在一扇老旧的窗框后面，撕心裂肺地痛哭，这时窗户上刚好飞来一张破旧的拳击广告：你赢过吗？哪怕一次！广告纸的一半倒折下来，露出她的头，然后是一个拳头将广告纸狠狠砸在桌面上的特写，她要报名参加拳击比赛，决心赢一次。影片剩下的40分钟，就是表现她备赛和比赛的过程。不难看到，呼应着前面不能踩踏身材歧视这一红线的设定，后半部分后有关其健身的叙事，也没有处理成一个单纯减肥的故事。影片的潜台词是，她不是为了减肥而减肥，而是为了达到参赛设定的体重标准。也因此，本需要漫长时间才能实现的瘦身过程，被一组快速蒙太奇迅速交待过去。这加快了后半部分的叙述节奏，也适应了让女主尽快向“神话”蜕变的要求。而为配合女主的“神话”式成长，小品式的讽刺和喜剧意味，也明显少了许多，变得严肃和正经了起来。

遗憾的是，影片虽花了三分之二的时间铺陈女主由“笑话”向“神话”的转变，而转变真正到来时，还是显得力道不足。这是因为，她前面不顺的原因，同时也是影片嘲讽和批判的锋芒，主要指向外部世界——商业逻辑宰制下冰冷、荒诞的现实，而改变的动力和方向，却绕回自身——她想赢一次，这很难说没有逻辑上的错位。就好比有人欺负了你，你的回应却是，我要战胜我自己。当然，这在一个亟需心灵鸡汤的时代，尤其是对一部大众类型的喜剧片来说，或许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裂缝，很难被人察觉。但导演却是清楚的，在女主最后躺在拳击台上爬不起来的时刻，影片以闪回的形式，巧妙补充了许多前面并未出现过的画面。这些闪回性画面，多为女主生命中最为落寞、绝望的时刻，稍显冗长，却使女主想赢一次的心理转变，顺畅了不少。

所有的励志故事，最激动人心的时刻，都是最后那场真正神话般的加冕仪式：影片为女主设计的加冕仪式，就是末尾那场长达20分钟的拳击比赛。影片反复渲染的是，对手是专业的，她是业余的，但她没有像大家认为的那样提前结束，而是一直坚持到最后，尽管伤痕累累，却差点赢了对方，真正是虽败犹荣。在宣布比赛结果和她走下拳击台的一刻，影片多次将镜头切向台下的观众，尤其是她的父母、妹妹。特写镜头中，大家自发地为她鼓掌，甚至起立，唯有一直对她百般嫌弃的妹妹，表情复杂，但也低下了傲慢的头颅。这显然是“神话”意义的最高点：当全世界都抛弃你的时候，只要自己不抛弃自己，人生就总有赢的希望。尾声中，她委婉拒绝了差点就成为她白马王子的负心教练的约饭，转身走下台阶，沿着一条狭窄的巷子，向着画面深处的亮光跑去。这意在表明，把黑暗甩在身后，沐光而行，才是生命应有的姿态。

值得特别补充的是，影片的“戏中戏”——那个《寻找自我》的职场励志类节目，与影片本身恰为互文。那场戏中的“寻找自己”和“励志叙事”，不过是商业逻辑裹挟下的一种包装：节目中两位导师的问话，舞台上嘉宾的对答，屏幕上回放的画面，一切都是资本逻辑精心算计的产物。而《热辣滚烫》本身，是否也如这场“戏中戏”一样，所谓的励志，不过是一锅用商业逻辑精心调好的心灵鸡汤？所谓的正能量，不过是贾玲们拿来变现的商品，没有多少真实和真诚可言？一个用资本逻辑制造出来的影片，却在嘲讽和批判资本逻辑的负面影响，多少有点反讽，也让影片的励志意义大打折扣，甚至沦为一个自反性的笑话。但即便如此，女主的经历还是告诉我们，饱受现实冰冷荒诞的折磨之后，依然愿意去寻找自己热辣滚烫的人生，就是真的英雄。借用罗曼·罗兰的话说则是，世间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作者系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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