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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陈然:楼上(短篇小说)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陈然 编辑:施文 2024-01-22 10:4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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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短篇小说)

文/陈然

曾读过一首诗,写一个人坐在公交车上,一个乘客抓着皮包站在他旁边,那包一直在他头顶晃来晃去,虽然不会碰到他,却让他很不舒服。这首诗就是反复写那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所以我有点后悔当初没买顶楼。不过这也不能怪我,顶楼冬冷夏热,容易裂缝漏水。我一个朋友就深受其苦。楼上是复式楼,住了一家三代,好像是女主人管家,叫唐小菊。我们刚搬过来的时候,她经常敲门来推销一种什么保险,说她是什么学校的老师,跑保险是兼职。我老婆不喜欢她虚假的热情及爱占小便宜的心理。还在她跑装修的时候,这个唐小菊就几次找理由来借手机打电话,后来却发现她的手机就在包里,能正常使用。搬过来后有一次,她刚把洗好的被单晒出去,忽然发现楼上在滴滴答答滴水。她朝上面喊了几声,没有反应,只好上楼敲门。原来是楼上的老人晒衣服没拧干水。她以为有了这一次,对方下次就会注意了,没想到过了两天又是这样。感觉楼上这一家三代,素质与年龄成反比。他们家素质最高的是一个刚上小学的孩子,懂礼貌,嘴巴甜,每次在楼道里碰到我们,都喊:叔叔好,阿姨好。有一次在小区前面的红绿灯路口碰到他和他外婆(后来才知道不是他外婆,是他奶奶),老人要闯红灯,小孩拉着她不让,说,老师说了要遵守交通规则。还有一个大点的孩子,估计小学快毕业了,也不错。经常听到楼下有孩子叫:唐立伟,唐立伟。后来才知道就是叫他。过了好长时间我才知道,楼上这家人的情况是:唐立伟住在他姑姑唐小菊家里,他爷爷在什么地方帮人家看门,他奶奶负责买菜做饭,他姑爹好像是货车司机,很少回家。那个更小的孩子是他堂弟,而不是他表弟,因为那是他叔叔的孩子,他的叔叔婶婶可能不在本地。他还有个表哥,也就是唐小菊的儿子,到外地读书去了,也很少回来。至于他自己的父母是干什么的,他又为什么不跟父母在一起,等等这些,我一概不知,当然也没必要问。如果楼上扔下了烟头,我就知道唐立伟的爷爷或姑爹在家(反正有一次,楼上扔下的烟头把我们快晒干的床单烧了一个洞。我去找他们讲,他们把责任推给了那个瘪嘴老头子,而老头子说话瓮声瓮气的,你根本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如果楼上飘下纸屑之类,那可能是他奶奶或姑姑唐小菊在阳台上吃零食。如果楼上传来了争吵声(房子不怎么隔音,有时候,似乎能听到隔壁的人家开衣柜的声音,或者楼上住户移动桌椅的声音),不用说,那是他姑爹出车回来了,我起身往楼下一看,果然见一辆大货车停在楼下,风尘仆仆的,像还冒着热气。我睡得晚,几乎每晚一点左右,楼梯上便会响起高跟鞋的声音。有时候还边听音乐或低声打着电话。那是唐小菊。我不知道一个中学老师为什么每天都要这么晚才回来。

当然,这些跟我家关系不大。大不了我们晒衣服时小心点,窗台或阳台上落了脏东西我们捡起来扔到垃圾篓里去就是(偶尔也有嚼过的口香糖像鸟屎一样黏在晒衣杆上)。刚开始,楼上掉下来的衣服,老婆还把它从晾衣杆上捡起来放在门外楼梯上,后来她干脆把它从晾衣杆上扫开——不用说,它掉到楼下去了。老婆以此赢得了精神上的胜利。

但那天吃饭时,我们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靠阳台的屋角天花板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水洇湿了一块。其实此前也出现过这种情况,好在马上就干了,留下了一团发霉的水渍。现在房子就这样,质量没有保证,刚搬进来那年,有一次下暴雨,靠北的一面里墙,竟然有雨水渗进来,我以为墙裂了缝,后来又慢慢好转了,不再渗水了。好像房子在慢慢生长。这次,我起初以为是楼上的人忘了关阳台上洗衣池的水龙头,水从池子里溢了出来。以前的那个水渍就是这样留下来的。没想到现在这个水渍越来越大,眼看要扩张到吊灯这里来了,而且电视机的背墙上也隐约有了洇痕。我忽然明白过来,肯定是楼上的水管出了问题!这就麻烦大了。当初自己请人装修房子的时候,我就嘀咕,这样有什么好呢,把电线和水管都埋在墙里或地板下面,万一出了问题,而且你根本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岂不要把地板或墙面敲掉?看来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而且楼上的水管坏了比自己家的水管坏了更麻烦,因为你要跟别人打交道。根据我的经验,碰上这样的事,明明是别人的问题,可你还得求着人家;人家出了错,反而像有了某种凌驾于你之上的特权。我疾步上楼,刚上几个台阶,就吃了一惊:只见楼上的外墙已经湿了一大片,像挂了一幕雨帘。有的地方已经被水浸泡得松软变色,轻轻一碰就会掉落——实际上,楼梯上沿墙已经有了一长条剥落的石灰粉块。我马上得出结论,水管破裂肯定跟他们家的电泵有关。他们家几个月前安装了电泵,每天一到用水高峰期,就听电泵在嗡嗡地响。因为楼层较高,我家也安装过一个小电泵,不过是装在热水器的进水管上,用了一段时间坏了,便没再买。他们家的电泵功率大,安装在水管入户处,我怀疑是电泵震动致使水管松口或破裂。找到了原因,我心里有底了,等会跟他们说就更有针对性。当然我还是很生气,心想你们都是猪吗,每天上下楼那么多次,墙都这样了,难道眼睛都瞎了?人在生气的时候容易出恶言,我也不是圣人。我敲开他们家的门,那两个老人在,我把情况讲了一下,老太婆还客气地应付着我,那老汉却好像耳目忽然好用了,从什么地方冲出来说,他们家的水管没有问题,肯定是外墙的水管破了,说我应该去找物业。我看也不愿看他,只跟老太婆说,等你女儿回来了,麻烦你告诉她,请她叫人来看看。她满口答应。

下得楼来,我盯着天花板,感觉被洇湿的地方好像又大了些。老婆说我们太好说话了,以前墙角出现霉斑的时候就该去找他们,那样,说不定不会出现今天的局面。老婆有个观点是,跟这些人不必太客气,他们不懂,也不配。那次床单被上面扔下来的烟头烧了一个洞,我去找他们,开口竟然是:不好意思,有个事情要麻烦你们一下。转身下楼时又说:给你们添麻烦了。老婆在楼下听到了大为不满,我说我是故意这么说的,好让他们羞愧,脸红,知道我说话的分量。老婆说,有个屁分量,他们只会觉得你好欺负。

现在看来,也许她的话是对的。要是每个人都知道脸红,那就好了。

老婆又说,跟那个老人家说,根本没用,她假得很,别看她满口答应,冲着你笑,其实根本不会把你的话当回事,我们还是要直接跟唐小菊讲。

我说,那好,我们留点心,等她下班回来就让她来看看。

老婆一直不相信唐小菊是当老师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肯定。其实小市民不就是这样的吗,老师里面难道就没有小市民吗。如果换一种说话,小市民里也有老师,估计就容易被接受了。有时候,我下午回来时在楼下也会碰到她,因此我一边在客厅里看书,一边留心着楼梯上的动静。楼上这几户人家,好像只有唐小菊的鞋跟又高又尖,踩在楼梯上,声音不容易混淆。快到吃晚饭的时候,楼梯上响了几次高跟鞋的声音,不过在下面的楼层就消失了。我也准备吃饭了,估计她又要到半夜才回来,可那时我怎么好叫她。再说邻居关系,一旦掺入利益的成分就复杂了,能不能让她尽快解决我一点底都没有。好几次她想要我们买她的保险,有一次还送了宣传册和吉祥物之类,可我们依然没有买。还有两次,我老婆把楼上掉下来的衣服拨到楼下去了。她要是记在心里,岂不刚好有了报复我们的机会?

正这样想着,楼梯上又响起了高跟鞋的声音。这次没错,是她。随着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我竟有些激动起来,似乎感激她来得这么及时。那脚步高而尖,坚定而婉转,三楼,四楼,上来了,上来了,像两只可爱的伶牙俐齿的小动物,到了门外——不,快转弯了,要继续往上了,它们的尾巴已经扫到我家的门了,我忽然拉开门,真的是她!我说,你好,有件事想跟你讲一下,你们家水管可能出了问题,把我家天花板浸湿了一大片,麻烦你进来看看。她露出了迷人的微笑,一扭身子(似乎到了这时我才发现她也是有点女性魅力的),进了门,取下帽子,高跟鞋踩在鞋垫上,顺着我的所指望了过去,那神态有点像电影里正准备登上泰坦尼克号的露丝。露丝看见了晴空万里,唐小菊看见了我家客厅天花板上的一大团水渍。我说,可能是你家的电泵把水管震动了,要麻烦你请人看看。她仔细看了两眼说,好,我叫人来看看是不是水管的问题。

(节选自2023年第6期《湘江文艺》短篇小说《楼上》)

陈然, 1968年生于江西湖口。已在《人民文学》《当代》《钟山》《大家》等数十家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300余篇、长篇小说4部。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幸福的轮子》(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4年卷)《捕龙记》《一根刺》《犹在镜中》《两只老虎跑得快》、长篇小说《蛹蝶》《隐隐作痛》等。作品多次被各大选刊转载并入选多种年选。《少年与狗》入选西文版《中国当代短篇小说选》。现供职于江西省文联。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陈然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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