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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谢枚琼:“奥兹”在春天里的生命轨迹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谢枚琼 编辑:施文 2024-09-13 11:1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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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兹”在春天里的生命轨迹

文/谢枚琼

奥兹是一条狗。它到底是叫奥兹,还是金毛,或者叮当,或者别的什么,说实话,我也搞不清楚,还有不少的人和我一样,都不太清楚。奥兹是一个叫豆豆的小男孩子叫出来的,于是大家都认定这条狗的名字叫“奥兹”了,当然,包括我在内,甚至包括后来找豆豆询问的警察也这样子认为。可是豆豆其实并不认识奥兹,这就是说奥兹和豆豆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还得从前两天的晚上说起。在广场入口处的高杆灯下,我看到一帮孩子在学轮滑,孩子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地正滑得起劲,豆豆也在其中。

突然,一条狗斜刺里冲了过来,朝着孩子们凶巴巴叫了几声,引起了一片尖叫声。那条狗一身金黄的毛发,四足却又是纯白色的,那种典型的“四蹄踏雪”,在淡黄的广场灯光下格外醒目,民间传言这种狗属于“招财狗”,养着吉利,如果不是白狗,尾巴尖子上又长了白色的毛,那就不招人待见了,人们叫它“耗狗”,会给家里带来噩耗的意思,人人见而避之犹恐不及。而黄狗的脖子上还拴着半截绳子,好像是挣脱跑出来的。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孩子们顿时都吓得花容失色,有个小女孩还哇哇大哭开了。只有豆豆例外,他竟然挥舞着小手兴奋地叫喊着:“哇噻,奥兹,奥兹,哇噻”。豆豆的举动似乎激怒了黄毛狗,它猛地就朝豆豆扑了过去,豆豆眨眼间就被扑倒在地,仿佛被一道黄色的闪电劈中。人们一片惊呼,豆豆奶奶更是直接就软绵绵地歪倒了身子,就在这紧急关头,旁边的大姐姐情急之中抡起手中的轮滑鞋朝黄狗的头狠狠地砸了下去,一声沉闷的钝响,黄狗挨了重重一击,疼痛难忍,它夹着尾巴“呜呜呜呜”地低吼着逃走了。

人们嘘了一口气,豆豆翻身爬起,他好像不知道黄狗的攻击会带来怎样不堪设想的恶果一般,手舞足蹈地嚷嚷着:“哇,奥兹好威风哩”,目光一直还在追逐着黄狗远去的背影。豆豆奶奶在惊魂未定中一把扯了豆豆,就往家跑。

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我斜倚在沙发上翻看手机,在小区的微信群里看到了一个视频,点开一看,讲的是在东风广场有疯狗咬了人,有两个男子被狗咬伤了,正在防疫站打疫苗。视频里传出了被咬者的怒骂声,爆着粗口,还有人在斥责狗的主人没有责任心,任狗出来作恶,他们义愤填膺地说,要追查主人,要让他对咬人事件负全责,什么医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统统得赔偿。视频里没拍到狗,我突然就想到了是不是刚刚在幸福广场捣蛋的那条黄毛狗。

现在小城里养狗的多了去了,时不时传出有人被狗咬了,亦不是多么新鲜的事,每到春天,狗似乎更活跃,像众多生灵一样,生命力旺盛起来,性格便也焦躁多了,平常看上去挺温驯的样子,说不定突然就张狂了。

我不由得又想起那条在幸福广场上挨了轮滑鞋沉重一击的黄狗,回想起它的外表体形,依稀记得似乎就是一条土狗的模样,而且拖着半截绳子,它的来历让我有些费解了,莫非这是一条从乡下进城的土狗?印象中城里是没几个会养这种土狗的,不仅是因为它浑身上下冒着一身的土气、野气甚至是匪气,而且它天性不会那么变着法子讨主人喜爱,它会忠诚地守家护院,也不会嫌贫爱富,但它不会成为主人的掌中玩物,绕膝承欢。它的骨子里有着远非宠物狗们可比的桀骜不驯。我认定那是一条阴差阳错中误入城市的土狗,它脖子上拴着那半截绳子应该就是证据。我揣度着它肯定自由自在惯了,受不了羁押的约束,咬断了绳子溜之乎也。

可是豆豆为啥叫它“奥兹”呢?这个洋气十足的“奥兹”可不是一条土狗常叫的名字,一听就感觉如尼可、辛缔、莎拉、安妮之类名字一样贴上了宠物狗家族的标签。

时间在悄无声息中溜走,第二天傍晚,我在小区门口看到一男一女两个穿警服的小年轻正在向保安打听豆豆住在哪,我暗自诧异,警察要找一个小朋友干什么呢?便自告奋勇地趋前说带他们去豆豆家。小年轻很高兴,忙不迭地表示感谢。事也凑巧,豆豆正好在这时由奶奶牵着准备学轮滑去,他全副武装的样子俨然像那么回事。我忙拦住祖孙俩告诉警察:“这个就是豆豆。”豆豆奶奶一见,满脸狐疑。女警察和颜悦色地蹲到豆豆跟前,问:“豆豆小朋友,昨晚那条咬你的狗你认识吗?”豆豆仰着红扑扑的脸蛋回答:“我不认识。”接着马上补了一句:“狗狗它没有咬我呀,它是要和我抱抱哩。”男警察问道:“那你怎么知道它叫奥兹呢?你晓得它是谁家的狗吗?”豆豆挠了挠头,奶声奶气地说:“我叫它奥兹,它很像动画片里的那条狗,那条狗就叫奥兹嘛,好威风的狗狗,把坏狗都打败了,消灭了,我特喜欢奥兹了。”一说起奥兹,豆豆的话匣子就拧开了。原来如此,女警一听明白了,奥兹是动画片中的一条狗的名字,那部前不久才下了线的动画片她也看过,就是豆豆所说的,奥兹是条勇敢的狗。两个警察相视一眼,女警察便说:“哦,对呀,我也喜欢奥兹呢。”他俩这是查狗的户口来了,不过在豆豆这里没找到一丝线索。

警察走了,我不禁好奇地向保安询问究竟。原来,昨晚在东风广场咬伤了两人的那条黄狗,今天下午又跑到了滨河路“力与美”健身馆门口咬了一个刚从馆里健身出来的小伙子,小伙子当时一身短装,光着两条小腿,没提防黄狗蓦然扑上来,朝他的右腿上猛地就是一口,在他那条健美有力的小腿上留下了两排深深的牙齿印,登时就涌出血来。连续发生狗咬人的事件,小城里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让民众谈狗色变,昨晚即有市民向警方报警,吁请警方出动警力剿灭疯狗。可一天过去了,狗毛都没打着一根,那狗却又跑出来继续作案,何其猖獗,于是乎市民对警方的剿狗不力颇有微词了,让警方感到了一定的压力。可是客观地说并非警方不作为,而是那条狗太狡猾了,不知道它躲藏在哪个角落里,遍寻不见。警察们便想出个查找狗主人的招来,满以为豆豆知道狗的来处,不想又落了空。不要讲查找狗的主人,连始作俑的狗叫什么名字都没搞清楚。

现在只能姑且把黄狗叫作“奥兹”了。

我在脑子里面梳理了一遍“奥兹”的活动轨迹,目前我对它的了解只有三个点:幸福广场——东风广场——滨河路“力与美”,这三个地方在线路上呈三角形状分布。

幸福广场是新区里新建的一个休闲场所,在城区大大小小的广场里,它的规模是最大的,规格也是最好的,平时来广场上消遣休闲的老百姓亦越来越多,命名为“幸福广场”,其中自然寄予了幸福指数节节高的寓意。“奥兹”为何会在那个晚上直奔“幸福”广场呢?也许是这里的热闹吸引了它吧,哪里热闹奔哪儿去,“奥兹”莫非也有“人来疯”的癖好,或者说它只是觉得好奇那么简单而已。“奥兹”在小朋友中偏偏扑倒豆豆的举止,难道果真如豆豆所说的是一种表示亲昵的行为吗?它这种粗暴地表达亲昵的方式,在人们眼中只能引起恐惧,而体会不出半点温柔。奇怪的是豆豆却认可了它的那种方式。看来小孩子眼中的世界可不是大人轻易所能理解的。

东风广场其实并不是一个广场,十字路口中间圈了一块种上了绿植的草地,草地的中央矗立着高杆灯,在以前城市建设中尚普遍没有休闲广场概念的时代,这里就是市民眼中的广场。和现在的幸福广场比起来简直就像一块巴掌大的地方。东风广场的确是老城里最为繁华的地段,我不说别的,单讲到了深夜,这里依然是灯火辉煌,人流不断,街头烧烤摊边聚满了吃宵夜的人,三五成群地吃烧烤、喝啤酒、扯白话,小城人的夜生活通常从晚上十点多才开始,一直要延伸到次日凌晨两点钟左右才会意犹未尽地结束。“奥兹”何以会在深夜跑到东风广场“作案”?要是在乡间,这个时点上它早已老老实实地趴在稻草铺就的窝里面,竖起耳朵捕捉房前屋后的每一点细微的动静,当感觉到有风吹草动,立马发出狂吠,俟“警报”解除村子复归于宁静进入梦乡。一定是东风广场的喧闹刺激了“奥兹”的神经,它与生俱来的那份“狠性”的情绪在瞬间爆发,它朝着几个喝酒正在兴头上的男人汪汪汪地吼了起来,“哪里来的杂种。”一个已有六分醉意的男子操起一个啤酒瓶朝“奥兹”砸去,“奥兹”敏捷地一闪身躲过,瓶子砸在硬梆梆的水泥地面上,玻璃碎裂四溅,奥兹因此彻底激怒,它全身毛发倒竖,毫无畏惧地扑了上去,其后的结果是“奥兹”毛发未损,全身而退,而两个大男人“光荣挂彩”。

如果说在幸福广场上的那一幕属于“奥兹”自摆乌龙,按豆豆的理解,它对小朋友友好的表达样式不对,那么,在东风广场的伤人行为,却不争地让人们给它打上了一个深深的烙印,从此,“奥兹”成了一条疯狗,一条彻头彻尾的疯狗,自这个时候起,“奥兹”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人们必须全力剿杀的对象。相比人类的生命安全而言,一条狗的性命原本就是多么的渺小,何况“奥兹”已是大家眼中毫无疑义的疯狗呢?

“奥兹”制造的恐慌还在继续。它次日又跑到了滨河路,“力与美”健身馆正是在滨河路,馆的外墙上挂着巨幅的广告画,上面展示着三个男子汉挺拔健美的身材,特别是男人们明显是借助机械锻炼后形成的一块块发达的胸大肌 、肱头肌,我想每一个路人都会忍不住瞄上几眼的,如果手臂够得着,只怕还会有人情不自禁伸手去摸上一把,感受感受那些肌肉的力量。我不知道广告牌上的模特是不是就是“力与美”健身馆里真实的人物,或者说是从网络上下载剽窃的,我没有作过调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力与美”健身馆通过广告牌吸引人们眼球的初衷已经达到,也许到馆里来打卡健身人数在直线上升的效果,以及“力与美”在小城同行业中的迅速崛起,从某种意义上即印证了这一点。我无法断定“奥兹”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跑到“力与美”健身馆门口,一种可能是它在漫不经心的闲逛中无意路过,一种可能也许是它尾随着某些来馆里健身的客户而至,如果它平时观察过的话,那些经常去健身馆的人还是有些不同之处,譬如有的喜欢跨一辆山地车,有的习惯穿着宽松的休闲运动服,还有,大都要带上一个背包,里面装着出汗后好换下来的衣服鞋袜,顺便还携带上一个茶杯。等等。不管如何,“奥兹”来到了“力与美”健身馆门口这是铁定的事实,至于它是不是也在那幅展示男人的力与美的巨幅广告牌前驻足仰视,则不得而知。后来据那个遭到“奥兹”偷袭的小伙子口述,他走出馆后,只是依他平时的习惯舒展了几下自己的筋骨,亦不过是弯腰抻腿甩头而已,没想到很平常的习惯动作还没有完工,那条疯狗不声不响就如离弦之箭扑上来了,张嘴就在他的小腿上狠咬了一下。他一脸委屈地说,他一没招它,二没惹它,真是人背时,疯狗竟然冷不防攻击他。注意,他用的是“疯狗”的定义,如此一来,血淋淋的案底,“奥兹”乃疯狗的事实完全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旁人哂笑他,那是人家看上你这坨“唐僧肉”了哩。见了“唐僧肉”,哪个不想咬上一口,多鲜嫩啊。

“奥兹”三次连续“作案”,一次未遂,两次咬伤三人,不是疯了还能怎么解释它狂暴的行为呢?坚决剿灭它,这是人们强烈的心愿。警察则有不容推卸的责任。

“奥兹”自然不可能知道警察们正在为找寻它的踪迹而煞费苦心而绞尽脑汁,宠物登记表没有它的名字,动物防疫站也找不到它的信息,发出了请主人认领的公告如石沉大海,关于这一点也不难理解,有谁敢站出来承认自己是一条疯狗的主人呢?没有户口,没有主人,黄狗“奥兹”就是一条非法偷渡入城的“黑狗”。在警察们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奥兹”却神奇般失踪了,大街小巷都没了它的身影。这样的局面却让人们的心里像井里悬着的吊桶,着不了底。

“奥兹”去哪里了,它是悄然潜逃回了原籍,还是藏匿在某个城市的旮旯,在这个属于一切生命的春天里,“奥兹”不仅不能享受到季节的美好,还得要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它是否正把自己的身子紧紧地裹成一团,在一个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瑟缩着,它万万没有想到在人们视野里消失,却成为了人们更大的担忧,也没有人会想到,它的失踪,或许是因为对于充满敌意的人类的防范。我在心里滋生了一个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想法,我希望消失了的奥兹真正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小城的春天里。

这种状态却只维持了三天,就在我一点一点地淡化着关于“奥兹”的记忆的时候,我在一个地方的微信公众平台上看到一条消息,消息的标题大快人心得带有刺眼的意味,道是“作恶多端终被毙,警民全力剿‘奥兹’”,接下来的文字讲述了这条被叫做“奥兹”的黄毛疯狗几天来在城区如何滋事扰民伤人的斑斑劣迹。不过,说来说去还就是幸福广场——东风广场——滨河路“力与美”那几桩事。文章接着说,当它出现在铁合金厂的大门口时,被热心市民发现,立即报警,警方快速出动围剿,一枪即致其当场毙命。这便是消息的简短报道,在最后还有一句必不可少的文字:“市民尽可安心了。”我知道铁合金厂曾是一个红透小城半边天的国有企业,位于城市的西北角上,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去年终至倒闭,剩下偌大一片空荡荡的厂房车间满目忧愁而又无奈,我不禁暗想,难怪了,“奥兹”躲藏在铁合金厂里,那是一个多么明智的举动,这难道说会是一条疯狗没有理智的选择吗?我猜不透的是“奥兹”为何又要从这样一个十分安全的藏身之所跑出来送死,是外面精彩的春天让它抵挡不住内心的渴望,还是它实在受不了厂房里弥漫的,那一大片一大片死气沉沉的孤独寂寞呢?而不论如何,“奥兹”的生命轨迹在这个缤纷的春天里戛然中断,用一汪鲜血在春天的大地上画上了一个句号。而这个句号将很快就会被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抹去,不留下丝毫痕迹。

让我尤为关注的是,文中配了一帧尺寸显赫的图片,一条黄色的狗倒毙于地,地上血迹斑斑。我睁大眼睛翻来覆去地看着,怎么也没有发现黄狗脖子上拴着的半截绳子。

于是我在脑海里努力搜索那天晚上在幸福广场上遇见“奥兹”的情景,原本清晰地记得它的脖子上确实是拴了半截绳子的,现在却又觉得不那么确定了。

谢枚琼,籍贯湖南湘乡市,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湘潭市作家协会主席。有作品见于《人民日报》《中国作家》《文艺报》《青年文学》《湖南文学》《诗歌报月刊》《青年文学》《西部》《延河》《湘江文艺》等刊物上发表,先后获二十余次奖励,作品入选多种文选。已公开出版散文集《向阳的山坡》等五部,出版长篇小说《生命线》。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谢枚琼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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