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笔记
文/陈元武
山风
宋玉《风赋》里说:“‘夫风者,天地之气,溥畅而至,不择贵贱高下而加焉’,‘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飏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至其将衰也,被丽披离,冲孔动楗,眴焕粲烂,离散转移。’‘然后徜徉中庭,北上玉堂,跻于罗帷,经于洞房……直惨凄惏栗,清凉增欷。清清泠泠,愈病析酲,发明耳目,宁体便人。此所谓大王之雄风也。”“夫庶人之风,塕然起于穷巷之间,堀堁扬尘,勃郁烦冤,冲孔袭门。动沙堁、吹死灰,骇溷浊,扬腐余,邪薄入瓮牖,至于室庐。”这山野之风,应该属于何风哉?宋玉将楚襄王拍得晕乎乎的,一派胡言却说得甚有根据。山野之风,大抵是属于平民之风,也就是庶民之风,然山为块然,其高比宫殿,狭比穷巷,迂回曲折,犹如经城郭阊里。风生于天,并不是从地上起的,天地之气,阳气在下,阴气在上,相溥而成风雨,风先于雨而至,于是,天地突阴霾密布,如乌云压城,阴气盛而阳气决而上,终不抵其阴气,下溥而成风,只是青苹之末感觉到了风的到来,等阴气大泄而下,阳气尽沮,风开始在大地上狂飚着,就像宋玉所说的那样激飏熛怒,耾耾有声。
春天的山居,时常有风来,此时的风似谦谦君子,穿庭而入,门扉开启的一瞬间,风就迎面扑来,却不唐突,有些清凉,多了些草木的气息,微润,扑面不寒杨柳风,室内的浊气一扫而光,桌台上纸卷窸窣有声,如有君子翻书展卷。笔筒似有所动,古人所谓的振铎之声,大概也是风传递的吧。画画写字的时候,却怕风来,将纸吹鼓动荡,或者让墨汁移位,这大概就是风的两面性。春风多半是讨人喜欢的,像调皮的小姑娘,花枝招展地走着,一路走着,一路花开。春山里有着许多的新鲜事物,比如树发芽了,老榆树、白蜡木、山柿树、山樱桃树、桃树、梅树,樱桃和桃树先著花后出叶,梅花也是,只是梅花开得早,此时已经绿叶满枝。一些树荫里的树,像钟萼木,叠珠树科伯乐树属乔木,叶芽出得迟,但一直有不肯掉落的叶子,花期四月,簇集枝梢,桃红色或米黄色,树荫底的颜色较浅,见阳处花色较红,五味子、布福娜、八月炸(白木通)是常绿植物,叶子经冬不凋,次年春掉叶发新芽,满藤蔓都是心形的叶子,柔软而翩跹,像绿色的蝴蝶在飞舞,桤木和黑柿子树有点像,特别是叶子,榉木、柯木、枫树叶子在四月底都长齐了,山里就到了暮春时节。又到了高大乔木开花的季节,像木荷、青冈栎、蕈树、细叶枫、和枫杨,此时也是荼蘼花开的时节,黄木香、白木香、流苏、檵木、枫香、野蔷薇(荼蘼)和楝树、橡树和桃金娘、槠树和栗树开花的季节。鹅掌楸和木兰树的花最为美丽且芳香,山里的厚朴、含笑和广玉兰在五月底才开花,那已经是初夏时节了。用一个词来表达春风是不够的,比如像流苏似的漾动着的花影,像月季在阳光底下的摇摆,像翩翩的木兰花在风中的颤舞,像溪水上浮着的无数的花瓣,水微绿、泛溢而喧哗,水在没膝的溪中流淌,那种寒冷已经越来越接近春风的感觉。水是浑浊而明媚的,在河中便是如此,尤其是一场雨后,河水泛溢,桃花水像纱巾似的活泼,一两只水凫在河面上出没,春天的感觉给了它们新鲜而刺激的体验。春风吹过大地,一切都改变了。河面上浮着阳光,大地在拓宽着绿色的版图。对于一个观察者来说,春风无非是一种诗意的体验,像怀斯的油画那样,有着莫名的凄凉感,像一扇窗户,往外推开,丝绸似的窗帘在风中舞着,窗外是灰色到浅绿色的空旷的原野。就像我观察窗外的风景一样,绿苔悄然爬上了台阶,在青砖边缘聚集,渐渐堆厚、圆满。米沃什很少写自然题材的诗,但他写过春天的景物:“美妙得像融化的冰雪/从窗外流淌进来的鲜花和阳光/微风将人唤醒,也将记忆唤醒/不觉已近正午,树高举着杯子似的花朵/让阳光或者花香满杯吧/”“我在河上泛舟/河水将我和船一起吞没/细浪追逐,每一柱阳光像铜一样沁入冰凉/红色的金属汁液,早晚会点燃夏天/美,也许可以从嘴边滑过/但手里握着的,不会沉没/”我画春树的感觉,就像在画着春风,树是浅绿色的,有些是带着橘红色边韵的,但树总是新鲜的,像一年中最美的样子。用细笔或者描线笔画,一层层地染上去,画布上一片嫩绿且娇妍。像苹果上的水滴般,不可触摸,不可接近。
春风里的花冠,蔷薇篱笆,流苏树、钟萼木或者铃兰、水仙或者仙客来,在画室里成为我的绘画对象。一只灰色的瓷瓶,一只黑褐色的陶罐,插着从山上采来的花枝,在阳光下明媚鲜亮的花,在室内的画案上,成为光与影的一帧静物画。尤金·亨利·柯乔瓦的静物花卉出类拔萃,他的写实风格与当时的绘画风气相左,但他并不是一味地写实,而有些花卉用了印象主义的手法,在色彩上,他追求极致的复原,在古典风格基础上,又有自己的写意风格,特别是后期的点彩和漫射式复调绘画,和印象主义不谋而合。我却喜欢印象主义的风格,花卉不一定要传神细致,但要体现花卉的鲜亮精神,以及物体特性的美。从敞开的窗吹进来的风将油彩稀释液的刺鼻气味带走,宁静的画案,微动的鲜花,阳光从另一处射进院子。
初夏时的蛙鸣从远处的池塘里响起,彻底不息,山里的树蛙、沼泽蛙和溪涧潜蛙、角蟾、石蛙到了繁殖季节,在争抢地盘和交配对象时大打出手,几只蛙堆叠一起,在水洼里浮沉。夏天的风大概就是宋玉所说的雄风吧?夏天的风,带着温润和阳光的热量,还带着无边的潮湿气,吹在身上,肌肤便有了黏腻感,浑身湿漉漉的,不知道是出汗或者是风中的湿气。院门大开,所有的窗户洞开,任风随意进出。这时候无法静心作画,看看书,练练字,和朋友种些花卉,在山林里种下菊桂竹兰,也将山涧里的大薸和荇草种进缸中,不久,水上长着大大小小的大薸,像粉绿色的荷花似的。再力花和水竹都长高了,在缸中像欢快的舞者。夏天的风大概属于离火与巽风的结合体,也是兑水泽与坎卦的低陷不平的结合体,夏天的离火起到极重要的作用,因此,夏天的风中带着巽和兑和坎的元素,便不足为奇了。夏天的阳气从坤位升起,和从乾位降下的阴气相溥,便产生了强对流的大风降雨天气,间杂着雷暴和狂风,夏天的风便显得暴力而迅捷。山里的风起来,便是雷雨将临的征兆,晴好的天突然便阴霾四合,天空中涌动着狂暴的云团,重叠、拥挤、碰撞融合、再融合扩大。不一会儿,天便阴沉得像近暮。旋即狂风大作,似有千万匹野马从天空落下,在大地上狂奔,飞沙走石。此时,我在蜗居内门窗紧闭,犹能感觉到那种撼天动地的风暴,树弯成弓形,竹子向大地倾斜倒卧,竹梢狂甩,竹叶在风中飞如散矢,无数可见不可见的沙尘和枯枝残叶像飞蝗般飞过头顶,落在院中玻璃顶上,到处是风呼啸的声音,山崖似乎也摇摇欲摧,那些巨大的岩石似下一秒即将飞起。山谷底的风声像野兽怒吼,像有无数的鬼魅从各处孔窍中钻出。蕈树的顶梢当即秃了,一些树劈叉了,树枝纷纷折断坠落崖谷中。阴阳对撞的结果是最大的能量切换,像两股能量迎头撞上,成为不可开交的乱局。宇宙中的涡场,应该是这种对撞的结果,像星系的旋涡体结构,而静置的星团无一缩成球形,集中在极小的区域。宇宙中最强的风叫罡风,夏天的风应该就是罡风,像更猛烈的台风。它是旋转的,移动的风团和云雨团,摧枯拉朽,横扫大地,乾坤对撞的结果就是一切化为齑粉。
然而,夏天也有微风和翦翦风,如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如荷叶上的风,让荷叶袅娜曼妙,风姿无限。像竹林清风,阵阵如拂扫,竹林似弦,千万架琴齐奏,弦音拂抹,纵横错弹,那就是文人之风,也算是雌风吧,风的另一面是如此优雅文静,如花瓣上拂过的风,从身体的微毫上拂过的风,像母亲爱抚的手指。捻琴焚香是必要的,泡一壶茶,静静地品,静静地让风流过身体,此时门微启,窗洞,风穿堂而过,它顽皮得像小姑娘,似乎跟人捉迷藏。夏天的风带着些山谷间的微凉,像泉水似的凉沁,偶尔也带着些夏天阳光的燠煴,穿堂入室后,便温文尔雅起来了。与人语,与天语,与书卷语,与画稿语,与风铃语,与一切物语。古人发明的坎字甚妙,宋玉所说的风从穴窍里发出声响,回穴错迕、激飏熛怒,不无道理,像管乐器,从远古的埙开始,到箫笛笙竽,气从孔中出,作声如此。这是气流的声响,和弹拨乐器的声响略有不同。那是丝弦在空气中的震动波,气流波的涡流发出的声音更具有穿透内心的力量,当然,琴弦的能量也不可小觑,那是另一种能量,同频共振,也将内心搅动得稀碎。像老姜的吉他弹奏,有时候像弹在我的心坎上了,切音如刀般,一番轮指扫拂,我直接不设防了,堞毁雉摧。“那种气流是从内心发出的,佛家谓之心语,为三菩提萨埵,凡是正音,皆可入于心而出于灵,如醍醐灌顶。”(《俱舍论集注》)吉他乐属于正音,几是属宫商角徵羽的雅音,皆可入心,而扰音不属于此列,嘈杂的噪音,异响怪声,不是正音。手指在琴弦上拂扫,弹起的正是心上的积垢之物。凡心必有七情六欲,这正是蒙尘和积垢,雅音涤心,天天涤洗,心于是干净无尘,初昧的觉悟就生出来了,就是般若之花,般若需要雅音浇灌。
(节选自2024年第3期《湘江文艺》陈元武的《山居笔记(四)》)
陈元武,福建莆田人,现居福州,作家,职业工程师。从事化工专业工作。1992年起发表散文作品至今,达数百万字。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华文学选刊》《山花》《天涯》《青年文学》《散文》《散文海外版》《中华散文》《散文选刊》《广州文艺》《散文百家》《作品》《文学界》《湖南文学》《雨花》《青春》《福建文学》《山东文学》《山西文学》《北方文学》等。多次入散文年度选本,曾获得孙犁散文奖等奖项。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陈元武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