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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姜贻伟:彩霞姐姐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姜贻伟 编辑:施文 2024-09-19 10:2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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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霞姐姐

文/姜贻伟

初中一年级二期,我们班上来了一位女同学。中等个子,显得成熟而结实,两道修长劲直的剑眉下,是一双精亮的眼睛;下巴的轮廓很突出,一粒不小的黑痣点在其中。她有一个看一次就让人难忘的习惯动作,那就是只要在她不说话的时候,就将右手的食指,紧紧地抵着右嘴角。牙齿好像在咬着手指,又仿佛不像。那情景就如一位指挥官在作决战前的彻夜思考。只要那手指一离开嘴角,冲锋号就会鼓舞人心地划破沉闷的夜空。

她是我们班上少数几个年龄最大的同学之一。她的出现,让大家在激动与振奋的同时,隐隐感到班上的气氛将会发生某种微妙的变化。果不其然,没有多久,就有一大堆男女同学团结在她的周围,那些我们不喜欢的所谓好学生还是草包蛋,都喜欢像跟屁虫一样跟着她。我那时自然有另外一帮人,为头的是年龄最大的男同学“老菠萝”。我们已经组成了坚强的战斗集体。于是,我们对她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敌意,最初的办法就是不理睬。但是,我们中的其他人不理睬他,可以。而我却不行,因为我们两家住在一排平房里。

每天早晨上学,她都会跑来喊我。我只好硬着头皮跟她走。等那些跟屁虫来了以后,我就想个办法彻底摆脱她。几次之后,她就问我为什么要躲着她。我说没有啊,为什么要躲着你。内心却感到自己的搪塞没有一点底气,反倒觉得有一股力量隐隐地拉着我向她靠拢。没过多久,这一切都解决了。不仅我,而且以“老菠萝”为首的我们那一帮伙计,都改变了对她的看法。我夹在中间那种尴尬局面也得到了彻底改观。

至少有两件事让我们放弃了对她的抵制。一件事是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指出上课的老师乱批评人。那事我还有一点印象,似乎是老师见有位同学俯在课桌上,就走过去用教鞭敲了他的脑袋,并厉声叫他站起来,还说了一些很难听的挖苦人的话。谁知这时,一直用手指头抵着嘴角沉默不语的她,突然站起身来,说老师我对你有意见,你可以批评他,但你不能打人,也不能挖苦人。教室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幸而老师自知理亏,只狠狠地盯了一下她,就继续讲课去了。事后,“老菠萝”对我们说,这个女人不简单!另一件事,是她在操场上把一位欺侮本班小个同学的外班学生教训了一顿。具体的事我记不起了,只记得她一个漂亮的绞腿,把那个块头跟她差不多的家伙打倒在地,然后用膝盖紧抵其腰,又反扭了他一只手,并厉声叫他以后保证不再欺侮人。直整得那家伙嗷嗷如猪叫,连声求饶不敢了。这时,操场上喝彩声、掌声、怪叫声响成一片。“老菠萝”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高声大喊痛快痛快!头头都开叫了,我们更是雀跃欢呼。“她跟我们是一边的!”“老菠萝”终于对她作了最后的结论。

这就是彩霞姐姐。我后来跟她写信时,就直称为她霞姐了。

霞姐似乎不太喜欢“老菠萝”,可能是脸色黝黑的“老菠萝”像个老特务,也可能是年龄相仿的缘故,不好意思罢。但霞姐特别喜欢我,说我懂事,勤快,聪明,遇事爱动脑筋。其实,我那时正处于愚昧向文明转化、勇气向胆怯挑战的年龄阶段,基本上还只能算个聪明的宝崽。因此,我需要一个引路人,“老菠萝”是一个,霞姐是一个。我五兄弟没有姐妹,霞姐的出现弥补了这个缺陷,让我感受到了有姐姐的那种幸福和温馨。而霞姐也把我当作她最可爱的弟弟来对待。我现在还记得她跟我说话的音容笑貌,真切得好像她就在我的眼前。只要“老菠萝”那边没有任务,在家里,我总和霞姐在一起,一起玩耍,一起聊天,一起写作业,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我从她那里,渐渐学会了怎样去看人,怎样去做人。她也跟我说起了她的家世,说她父亲是国民党的师长,已经去世。如今,她和母亲住在她姐姐家里。

第二年放暑假的时候,霞姐就带着我去锤石头赚学费。这是我们最快乐的一段生活。每天太阳还没出来,我们就带着中午的饭菜轻轻松松地出发了。因为铁锤、矮凳和皮箍箍(取废旧外轮胎皮,绕成一个海碗大小的圆圈,以固定将要锤碎的石头)等工具,早天收工时已藏在工地上了。我那时体质比较差,一应重活,都被霞姐包了。比如,在破大石头时,需抡八磅大锤。霞姐抡起来,竟如流星一般,汗水不要多久就把她全身湿成如淋大雨。每到这时,我都想上去逞能,霞姐就把大锤柱在巨石上,一边擦汗,一边喘着粗气把我往边上一推,笑着说:“去去去,莫碍事!”等霞姐把巨石敲成一砣砣大致能放进皮箍箍里的石块时,我们就面对面地坐在用篾片临时搭成的遮阳棚里,叮叮当当地锤起来。石头要锤成鸡蛋大小,是我们常见的用在铁路枕木下的铺路石。我们一边锤一边说笑。有一次,霞姐问我以后长大了最想做的是什么。我说,当然是当旅行家了。她突然叹口了气,忧郁地说,我要变成男的就好了,女的啰嗦死了,长大又要结婚,又要生孩子,还要做家务……我当时年纪小,无法理解霞姐的内心世界,就说,你都快变成男的了!没想到她听了哈哈大笑,说你也是这么看?好呀好呀,我以后就不当你的姐姐了,你叫我哥哥好了。

最愉快的是我们收工后到河里洗澡。每当太阳落山时,所有锤石头的男女学生都往河里跳。河水很浅,长满了丝草。由于不存在任何安全问题,河水就被我们闹得像煮开了似的。这个时候,霞姐的男子性格又一次发挥到极致。她总是要去营救那些被水仗打得喘不过气的弱者,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太平洋警察或消防队员。有一次,她把八九个家伙惹火了,就一齐向她泼水发起恶意的猛烈进攻。她左避右挡招架了好一阵,竟发现有人向她“泼”来石块,就冲上去抓住其中一个,把那家伙的头拼命摁进水里,大吼一声:“你们是来真的还是假的?”一下子,那些家伙就全被镇住了。这时,霞姐将被摁在水里的家伙一把提出水面,又是一吼:“你为什么要打石头!”那家伙被呛了一口水,气都喘不过来,一副落水狗的样子。大家看了都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霞姐跟我说,一个人什么都可以让,就是不能被别人欺侮,遭别人暗算。我永远记住了霞姐的教诲。

我想,霞姐的性格,有点像她母亲。那时,霞姐的母亲镶着金牙,戴着金耳环和金戒指,穿着一身荡荡的衣服,说话大大咧咧的,还是过去一副师长太太的派头。彩霞的姐姐是机关干部,长得很漂亮,打扮得却有些收敛,见母亲不甚注意影响,少不了就要说上几句。因此,平时母女俩就少不了发生口角。但是,母女最后翻脸却因为霞姐,而我在其中也脱不了干系。那事发生在初三下学期的寒假,霞姐和我刚学会下象棋后的十来天。我们也不知道会有那么大的瘾,下得作业也不写,家务事也不做,吃饭要喊,睡觉要骂,最重要的,是她把她姐交给的辅导两个外甥的任务忘得一干二净。总之,我俩在棋盘上杀得天昏地暗,物我两忘。这时,彩霞的姐姐就恼火了,三不三就要在她母亲和妹妹面前发点牢骚了。终于,母女俩大闹一场。第二天,她母亲就带着霞姐怒返江西老家去了。

霞姐走时,我并不知道。但当我晓得事情缘由后,我竟大哭一场,内心的愧疚至今也无法消除。从那以后,我发誓再也不下象棋了,直至今日。

从此,我和霞姐开始了漫长的通信,虽然中间有好些年失去了联系。现在,她已退休在家,和姐夫带着两个孙子,过着并不富裕却很实在的生活。我已下了决心,一有时间,就一定去江西看望霞姐,也许就在明年吧!

姜贻伟,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郴州市作家协会原主席,出版过小说集《看见》和散文集《丸石斋闲话》。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姜贻伟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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