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人(中篇小说)
文/蔡晓安
一
郝静的小,首先体现在她个头的小。小小的脑袋,小小的身子,小小的手,小小的脚,当然,与之相匹配的,还有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虽然从整个身体到身体的各个局部,透露出来的信息无不都是一个“小”字,但因为局部与局部之间比例得当,特别是器官与器官相互搭配匀称,所以看起来,也算得上个袖珍的美人。如果按比例放大到平常人的身高,或者再略微高一点,那么美人前面的“袖珍”二字,也是完全可以摘除的。
这样说,似乎还是没有直观印象。那就更具体点吧。具体而言,郝静的身高虽然旁人都没有去量过,但凭经验,目测大概在一米五左右。所谓左右,是因为随着她所穿鞋子的不同而时常有所变化。比如,如果她穿的是高跟皮鞋,就会略微高一点,如果那天她恰好穿的是平跟运动鞋,又会稍稍矮一截。当然,总体来说,她穿高跟鞋的时候要比穿平跟鞋的时候多出许多(这一点,在她交了新男朋友郭来亮以后,会有所变化,此处暂且不表)。她自己也肯定意识到,身高于她,决不是什么人生的优势。然而,即便把高跟鞋穿上,在挽救个人形象上,也无异于杯水车薪。
所以,当她第一次站上讲台,以教师的身份出现在我们这群半大不大的初三学生面前时,先前闹哄哄的教室顿时就鸦雀无声了。我想大家的心理应该跟我一样,先是讶异,我们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个老师,站在讲台上,后面几排的同学居然还要奋力地伸长脖子才能看得见。她个头那么小,就像羞于跟大家打照面,要将自己的整个身子都缩到讲桌后面去一样。然后是怜惜。怜悯心是普世的美德。平时再恶劣的“同僚”,此时也不忍心招惹她。然而我们很快就发现,这个个头矮小的郝静老师,根本就不像她的外表看起来那么羸弱。她手执教鞭,精神杠杠,在讲台上,在课桌与课桌的巷道间,所到之处,就像刮过一阵风,浑身上下,都仿佛充溢着蓬勃向上的力量。私底下,我们几个好事的男生把她这股精气神形容为“骚蹦蹦”。紧接着,我们还发现,真正羞于跟大家打照面的,不是郝静老师,而是我们这群像木桩一样坐在那里的学生。
因为,郝静老师给我们教的这门课,叫生理卫生。
想象一下吧,在所有人的心目中,从小到大都无比庄严神圣的教室里,一个刚从大学校园里走出来的年轻女教师,却要带着一帮乳臭未干的少男少女,去公开认识、探讨一些人体最隐私的部位,哪怕这样的教学被反复冠以“科学”之名,结果都是令人尴尬而沮丧的。所有人的嘴上都不说,所有人的心里又都明白。课本上的那些文字与图形,虽然都是我们每个人都具有的,甚至是我们每个人都隐隐有所向往与憧憬的,却又是我们在平时的生活中极力忽略或忽视的。我们一直都以为,那样的所谓知识,在私底下议论尚觉可耻,何况还要拿到课堂上来堂而皇之地“学习”,何况带领我们学习的,居然还是个没结婚的女教师!
课堂上的郝静,肯定不像我们这群蛮荒得太久、根本没有开化的学生,无论她讲到多么令人羞于启齿的名词,总是表现得泰然自若。她是老师,肯定不能像我们这样大惊小怪。她还是学的这个专业。以专业精神对待她的专业,这应该就是她想要传递给我们的信息。
课堂下的郝静,小,依然是她与身俱来、挥之不去的显著特征。好比人的胎记,明明知道不好看,却又拿它没办法。但也有对胎记怀有别种眼光的,比如父母。父母关注儿女的胎记,不好看也成了好看,不喜欢也会变喜欢。这是因为他们的眼中饱含了情感。用充满情感的眼睛去看世界,再鄙陋的世界都是光鲜亮丽的。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也是这个道理。
但实事求是地讲,当有一天郭来亮与郝静突然走到一起时,周围人的目光刚开始还是有点呆滞,有点难以理解和难以适应。他们怎么都无法将这样两个人,这么近距离地安放在一起来看待。
二
郭来亮是学校的团支部书记。因为打得一手好篮球,所以又兼任初三年级的体育课。
郭来亮是一年前被父亲想办法从建兴小学调到云江中学的。所谓“想办法”,一是说明调动难度非常大,并非郭来亮后来在人前人后所吹嘘的那般信手拈来,二是说明父亲愿意去迎难而上。从小学调到中学来工作,就是一道坎。没有过硬的本事,是迈不过这道坎的。至于过硬的“本事”,可能是当事人有着非同一般的专业素养,也有可能,这个人有着平常人所不具备的人际关系。毫无疑问,郭来亮所拥有的平常人所不具备的人际关系,就是我父亲。要把这层关系说透彻,一定得多费些笔墨。
郭来亮以前的工作单位建兴小学,其实也是我父亲从前的老巢。父亲从来到云江中学的那天开始,就没有停止过从建兴小学“挖人”。两年间,他几乎把他原来的班子成员都“挖”到了云江中学。
郭来亮却是个例外。
郭来亮并不是父亲原来在建兴小学的班子成员。他甚至都没有真正成为过父亲任内的部下。那时候还时兴“接班”。郭来亮十五岁就接了他父亲的班。接班以后的郭来亮刚刚初中毕业,所以并没有正式上班,而是保留编制,继续学业,去了县里的师范学校读书。为了不影响学校的正常工作,郭来亮在学校的职位,就由他父亲老郭老师暂时来顶替。也就是说,除了郭来亮父子身份上的变化,一切都照旧如常。老郭老师继续在学校支持我父亲,郭来亮继续当他的学生,完成未竟的学业。
郭来亮的父亲曾经是我父亲特别倚重的教师。可以说,父亲在建兴小学那几年出的教学成绩,有很大一部分都跟老郭老师有关。
父亲是个懂得感恩的人。老郭老师曾经帮助父亲取得过非凡的工作成绩,现在,他要知恩图报。将不能回报给老郭老师的恩情,回报给他的小儿子。
我刚才说“将不能回报给老郭老师的恩情,回报给他的小儿子”,是因为,此时的老郭老师,已经不在人世了。
老郭老师的离世,曾经让我们身边的所有人都震惊不已。因为,老郭老师的离世不是正常死亡,而是死于谋杀!
郭来亮的母亲,从我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就是个老女人,是个瞎子,但很多年前,其实也是个小女人。
郭来亮母亲的“小”,不是后来成为他女朋友的郝静那样个头的小,而是她的性格。郭来亮的母亲性格温柔,脾性温婉,说话细声细气,仿佛声音稍微大一点,就会吵扰了别人似的。走起路来从来都轻手轻脚,生怕一脚下去,就把无辜的地面踩出个坑。你说她是一束光,也只能是太阳刚刚探头时候那道最为柔和的光。你说她是一只鸟,那必定就是“小鸟依人”的那只鸟了。
郭来亮的母亲很多年前,是外县一所小学的音乐老师,后来因为无法调动,毅然选择辞职,来到郭来亮父亲身边。
郭来亮母亲之所以不惜辞职,也要来到丈夫身边,本质来说,还是因为对郭来亮的父亲不放心。
母亲每次回来,一刻也不闲着,先是把丈夫的所有闲置衣服抱到离家只十多米远的堰塘去洗,然后就是回来打扫卫生,几乎把整个家里里外外都要通透清理一遍。虽然,丈夫的衣服看起来还蛮干净整洁,而家里的卫生也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糟糕透顶,收拾得也还算有条不紊。
可是,这恰恰就是她认为的问题症结所在!
母亲每一个“贤慧”动作的背后,都隐藏着一个完全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她在洗衣服的时候,其实是在一件一件检查,查任何一点可疑的残留之物,她在做清洁的时候,不放过家里的任何一个旮旯角落,也同样是要寻找那些可能突然出现的罪证之物。
这样的两个人,这样的一对夫妻,到了晚上,本该久别似新婚,然而不,他们没有。他们确实是久别重逢了,在各自的心里,却仿佛比没有见面时相隔得还要遥远。她本想朝他贴过去,可一想到白天在他衣服上发现的那根倒长不短的头发丝,就一阵发凉。他本来也想向她挨过去,可是一想起她突然闯回来的动机,本来已经硬梆梆的下身,突然又软了下去。
据说,郭来亮的母亲终于下定决心辞掉工作,回到丈夫身边时,已经是半个瞎子了。不知情的,以为是她这些年在外县工作太劳累,看书看多了,结果把眼睛累坏了。知情者却无不啧啧感叹,都是一个“情”字害的呀。十几年了,多少个夜晚,她都是在自己源源不断的泪水中浸泡过来的……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眼里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而眼前,也再见不到一件明晰的事物。
郭来亮的母亲终于把自己哭成了真正的瞎子。
成了瞎子的郭来亮母亲,完全丧失了对身边事物的掌控能力。她觉得,自己就是旁边堰塘里那只不停扑腾、受伤落水的小鸟。她拼了命地想要重新飞起来,可是塘里的水打湿了她的翅膀,她再也没有力气离开那看似平静、却险象环生危机四伏的水面。
她把自己困在自己的世界里。在那个世界,她唯一能看见的,只有丈夫衣服上的那根倒长不短的头发丝,还有铺盖里隐隐约约的洗发水香味,或者就是,灶台前那个明显异于丈夫的小脚印……
那年的春天仿佛来得特别早,换句话说,就是那年的寒气去得特别晚,即使房屋周围的枝条上都冒出了许许多多鲜嫩的花骨朵,穿着棉衣的人们还随处可见。那是我即将升入初中的那一年,也是我父亲很快就要飞黄腾达,调去云江中学的那一年,郭来亮一家自从父母团聚以后,平静了许多年,母亲和父亲从来不吵架,看起来相敬如宾,但时间久了,又让人觉得不过就是一场陌路相逢。
最早发现郭来亮母亲沉塘的,是住在附近、从旁路过的一个农村妇女。妇女从家里出来,准备去地里干活,走到堰塘边的小路上,无意中往塘中一望,发现不远处鼓鼓囊囊的一堆,浮在水面。刚开始,她也没怎么在意,以为是什么没用的垃圾。可是,再一望,却发现那堆“垃圾”还在隐隐蠕动。心中有了疑虑,走近些,再一看,顿时大惊失声。妇女顾不得许多,一边大声喊:“有人落水啦!快来人啦,有人落水啦!”一边从树上扯下来一根长丫巴,伸到塘中,努力想把那个人往边上划。这时,一个年轻男子飞快跑过来,“扑通”一声跳下塘,迅速将落水者捞到了塘边。
人们这时才看清,原来从水里捞起来的,却是老郭老师的妻子。全身水淋淋、长摊摊地摆在那里,跟死了似的。有人往她鼻尖处挨了挨,说:“还好,活着呢。”
大家都啧啧感叹,堰塘离他们家那么近,顶多也就十几米的距离,妻子本来就看不见,郭老师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到堰塘边来呢?而且,人都掉到水里大半天了,多多少少会发出声响,郭老师怎么就一点听不到呢?大家都知道郭老师是学校的大能人,难道,这会儿他不在家,又跑到学校忙去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一个热心肠的村民说:“大家都别说了,人还活着,是好事。天这么冷,我们赶紧把她抬回家去吧。”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落水者往家抬。还没到门口,有人就生了疑,说:“你们看,地上是什么?”一群人这才注意到,一些像红墨水一样大小不一的点,从门口,稀稀落落一路洒过来。就好像,某个调皮的小孩在地上临摹画出的屋旁那株腊梅花呢,但更像,家家户户到了过年时,将菜刀往鸡脖子上一抹,鲜红的鸡血就喷了一地……又有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刚才,她身边的水,是不是也是红的?”再低头一看,郭老师妻子身上的衣服,好像真的就有些隐约的红色。不过因为才在水里泡过,红色早淡了,若有若无的感觉。
大家心头一紧,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走在前面、胆子最大的那一个,前脚刚踩进门,就失魂落魄般一声尖叫:“死人啦!有人被杀啦!”
案子很快就破了。死者是郭来亮的父亲。而凶手,就是郭来亮的母亲。作案手段简单,却残忍。作案工具就是他们家用了几十年的那把菜刀。案发前几天,郭来亮的母亲总是端把椅子坐到厨房门口,挑太阳最亮的那会儿,把磨刀石架在面前,摸索着,嚯!嚯!嚯!嚯!一下,又一下,把钝了口的刀刃来来回回地磨。
老郭老师有些看不惯,说:“一把破菜刀,扔了重新买一把不就行了?眼睛又看不到,还磨什么磨!”郭来亮的母亲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继续将那把菜刀在磨刀石上“嚯嚯嚯”、来来回回地磨。就好像,她蓄积一生的精力,就是用来磨手中的这把菜刀,不磨好绝不鸣锣收兵似的。这么多年来,这把菜刀,不都是在她的手中磨了钝,钝了磨,始终保持着锋利的本色吗?什么东西都是原来的用起来顺手啊,她才不愿把刀扔了重新再买呢!
那天上午,老郭老师算准了时间,妻子又要坐到门口去磨菜刀了。所以,他打算抢先一步,先端把椅子坐到门口去。他把她的位置堵住,光线就暗了。光线一暗,就算她想磨,也磨不了。他实在不想听那“嚯嚯嚯嚯”的磨刀声了。一听那声音,心里就毛糙得发慌。
老郭老师坐到了门口,嘴里还振振有词地说:“叫你不要磨不要磨,你偏不听。今天我看你还怎么磨!”
郭来亮的母亲还是像往常一样,一声不吭。也还是像往常一样,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手提着菜刀,朝门口摸索着走去。她走到郭来亮父亲身后。这时候,郭来亮的父亲正倚靠在椅背上,面对敞开的木门,翘着二郎腿,享受着早春的惬意时光。是啊,他辛苦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也该歇息下来,享受享受了。还有半年,小儿子郭来亮就师范毕业了,就该回到建兴小学来上班了。那时候,他就会成个真正的闲人。
闲,可是他一辈子的梦想呢。
郭来亮的母亲走到郭来亮父亲身后,说:“老郭,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也放心了。现在,我们一起上路吧。这辈子,生,我是你的人,死,也是你的鬼!”郭来亮的父亲还没弄明白为什么这个瞎女人此时此刻要说这些话,更来不及作任何反应,郭来亮的母亲就手起刀落。锋利的菜刀像切西瓜一样,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像劈柴一样,一刀,一刀,又一刀,刀刀都落到郭来亮父亲的后脑勺上。
(节选自2024年第3期《湘江文艺》中篇小说《小女人》)
蔡晓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届西南班学员,云阳县文联副主席,曾在《啄木鸟》杂志任编辑。先后在《湘江文艺》《四川文学》《延河》《红岩》《地火》《当代小说》《黄河文学》《红豆》《文学港》《诗刊》等文学期刊发表作品,有作品被《中华文学选刊》、中国作家网等转载。出版长篇小说《返乡记》、中短篇小说集《岁月是一条蜿蜒的河》、短篇小说《小城微光》等。小说作品入选2019年度重庆市文艺创作资助项目、重庆市作家协会2023年定点深入生活项目、中国言实出版社2023年6月好书等。曾荣获第三届巴蜀青年文学奖、“首届大巴山文艺推优工程”优秀作品等。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蔡晓安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