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型转弯(短篇小说)
文/罗尔豪
车子停下来,我下车问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前面的师傅说,怕是出车祸了,不然堵不了这么多车。我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三十台车都不止,大车,小车,还有几辆手扶拖拉机,三蹦子。有些人下车,说笑着往前面去,像是去看台大戏,没有一点儿被堵住的焦虑。半山上的风很硬,乔木和灌木像是被风洗劫了般,裸着身子在风中瑟瑟发抖。空气里弥漫着燃油和物品烧焦的味道。我上了车,把椅子放倒,借着这个时间小眯一会儿,昨天晚上没睡好,今天晚上大概率也睡不成,现在倒是个空闲。
我是回来参加李业的葬礼的。收到李业去世的消息是在昨天,我正跟思阳商量离婚事宜。其实也说不上商量,就是闷在屋子里各想心事,回顾这些年的生活,多给自己找点离婚的理由,让自己的心里更轻松些。从内心来说,我不想离婚,除了我还爱着她,就是怕她以后受委屈。可这些话说不出来,即使说出来,也没多大意思,很容易被人理解成别的意思。其实,留住婚姻的方法很简单,混得稍微好一点,有个窝处就可以了,可这么小的愿望我都无法满足,结婚十多年,仍然住在一室一厅的出租房,不到四十个平方,墙壁用纸板隔的,敲一下咚咚响,一点都不隔音,想造个娃娃都得小心翼翼。我也觉得对不住思阳,如果我离开,她能过得更好,也是件善事。屋子里空气沉闷,有点喘不过气来,这时我的手机叮当一声,有信息发过来,我打开信息看,身子一下子坐直,头发也竖起来了。信息是大头发的,还没消化完,大头电话打过来,我拿着电话去了阳台。大头说,李业没了。我说,刚看见信息了。大头顿了下,说,我给几个弟兄都说了,按说我们都得过去,给李业送一程,可都有事,四毛身在非洲,我正在参与一个招标,盯得紧,尿尿都得跟经理说,卫国在大西北戍边,更走不开。大头说到这里顿了下,大概是想探下我的意思。我说,你只管说。大头说,你和李业住得近,怕是少不了这一趟,就替我们送他一程吧。我说,你说的没错,我肯定回去,我们是“老乡”,从小学到大学,这样情谊的扒拉扒拉也没几个,我说着声音就有点哽咽。大头说,我们商量了,“出大庙”那天晚上,我们在各自的地方,给李业多烧几张纸,回去了,再去给他上坟。我说,有你这句话,李业该知足了。
李业是我同学,也是“老乡”。我住的村子叫前村,李业住的村子叫后村,两个村子隔河相望,分属两个省。李业给我印象最深的大概是八九岁那一年,他在河边炸鱼,一种简易爆炸装置,把炸药装进玻璃瓶,插进雷管和引线,简易爆炸装置就做成了。那时前后两个村敢用这个炸鱼的只有李业,大人都不敢。李业把做好的爆炸瓶引线点燃了,引线有七八寸长,燃到三四寸处才把瓶子甩进水里。随着一声爆响,一大股水花泛上来,随着泛出的是白花花的鱼,大小都有。炸鱼危险,我们知道,李业炸鱼时我们离得老远,这让李业很有些自豪。自此,我知道了李业,后来又从其他渠道知道了他的身世。李业身世比较惨,父亲是个跛脚,四十多岁时,本族叔叔给他领来一个傻子,跛脚把所有的钱拿出来,算是成了家。一年后,李业降世,跛脚高兴得不得了。可傻子妈不会养娃,看人家拿小狗都是捏着脖颈,她也跟着学,捏着李业的脖子,差点没把李业捏死;要么像人家拎鸡子一样提溜着李业一条腿,扫把一样在地上拖来拖去,李业的两只手在地上划拉,都擦出血了,傻子还哈哈笑。但傻子也不是一味傻,知道稀罕儿子,碗里有块肉,找遍半个村也要给李业。稍微大一点,李业懂事了,就跟在傻子后面,遇到傻子发疯脱衣服,他会紧紧抱住傻子,直到她的疯劲过去;遇着村里人,主要是小孩子们捉弄傻子,李业上去就是死打,但从小缺乏营养,个子小,没力气,每次都是被打。即使这样,下次遇着,照样冲上去,搁在傻子和高他半头的娃子们面前,咬着嘴唇,身子哆嗦,眼里淌着泪。傻子呢,还是一个劲笑,学着坏心眼的娃子拿头往墙上磕,娃子们是假磕,她是真磕,一会就磕得满脸是血,李业咋也拉不开,就站在边上哭。
李业在村里没有朋友,只有我偶尔会和他玩。一次,我去李业家,他家住在村边,摇摇欲坠的两间老房子,墙用杠子顶着,门也坏了半边,关不上。我推开半掩的门,李业正趴在傻子怀里,嘴里叼着布袋一样的乳房,手里抓着另一个。我吓一跳,李业看我一眼,把头从傻子怀里拽出来,顺手把傻子的衣服拉下来。傻子看着我嘻嘻笑,又要去揽衣服,可被李业紧紧抓着。我们去两村之间的小桥上玩,李业扒着栏杆,不时拿眼看我,突然走到我面前,说,今天看到的事谁也不能说。声音不大,却硬朗,眼里也有凶狠的表情。我下意识点头,因为受托保守一个秘密而庄重起来。李业看我答应,高兴起来,从小桥上跳下去,把几只悠闲的水鸭子惊走了。我们在河边摸河蚌,李业是摸蚌好手,一会就摸了半篮子,分给我一些,剩余的说是要拿回去煮着吃。
十岁这一年,李业妈走丢了,或者是被人拐走卖到别的地方,反正是,再也找不到了。十岁的李业已经懂很多事,那些天,李业跟疯了似的,四下里跑,哭着找傻子,村里人帮着找,甚至还给派出所报了案,可哪里还找得到。李业不这样想,他认定他妈只是走丢了,学都不上去找他妈,谁都劝不住。一个月过去,李业和跛脚跑断了腿,也没能把傻子找回来。李业认清了现实,重新上学,但我发现李业变得更沉默寡言,说话干事一惊一乍,高兴或紧张时喜欢拽自己的头发,现在想来,后来的发疯应该从那时就埋下了种子。如果说来自于他妈的遗传,也没有问题。
前面出现一阵骚动,我以为是事故处理好了,可转过来的师傅说,救护车刚把受伤的人拉走,交警还没过来呢。我问人咋样。师傅说,怕是危险,小车钻进大车下面,车头都没了。我感觉有些不可思议,说,这么急的转弯还有人开这么快。师傅说,也不一定是快,或许是两个车同时转过弯,正好照面,都贴上脸了,遇着新司机一慌张,油门往死里踩,大车又刹不住,可不就钻进去了。我想想也有可能。师傅说,你说这当初修路也不知是咋想的,在这里弄这么急一个转弯,不是坑人吗,每年要发生多少事故。我说,这也怪不得修路的,乡村的路,没有钱,路只能随着山走,如果想省事,就得打条穿山隧道。师傅说,你就是这附近的?我说,下边村里的,下山六七里地,从小上学常走这条路。
天地灰暗,太阳躲在乌云后面,像个偷窥者。我站在路边往前看,对面被挖开的山坡,像是被开肠破肚的牲畜,露出里面乳白色的肠子和肥厚的油脂。再往前,能看到一个小村子,稀稀拉拉,羊屎蛋一样散落在谷底,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后村。
(节选自2024年第3期《湘江文艺》短篇小说《V型转弯》)
罗尔豪,河南省淅川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理事。先后在《北京文学》《长江文艺》《莽原》《延河》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余万字。中篇小说《造房记》《野猪林》被《中篇小说选刊》转载。作品多次获奖。出版中篇小说集《野猪林》《村歌嘹亮》。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罗尔豪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