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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徐秋良:鱼塘夜话(短篇小说)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徐秋良 编辑:施文 2024-07-02 08:5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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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黑皮/摄

鱼塘夜话(短篇小说)

文/徐秋良

月亮是追着太阳出来的。天边,起起伏伏的群山,张开黛墨色的大口,吞噬太阳最后一抹余霞。月亮就急不可耐地从屋后的青云山那边,爬上屋顶,向大地抖落银色的光辉。月亮的光辉把青云山下的青云鱼塘,照得透亮。三十多亩的水面,平静如镜,折射月亮的光辉,又把青云山下几十户人家,里里外外照得透明。

入秋后,湘中的山区,气候宜人,不冷不热,很多村人喜欢把晚饭搬到户外吃。姜木匠把四方小桌子搬到坪里,他老婆把做好的几个菜端上桌子。姜木匠拿出两个小酒杯,又从柜子里取出一瓶自泡的药酒,斟满两杯,一杯自己留着,一杯递给对面的儿子。

清风习习,头顶上是葡萄架,月亮的光辉穿透葡萄叶的缝隙,斑斑点点洒落一院。景色撩酒兴。姜有文心里琢磨,父亲今晚有酒兴,不陪上几杯,父亲怕是会不高兴。父亲好这一口,姜有文多年未陪父亲喝过酒了。想想,愧疚油然而生。

“儿子,二十年前,你去市里上班,离开家的前一天晚上,也是在这个坪里,也有这样的月亮,父子对饮,各吹一瓶。还记得不?”

姜木匠举起酒杯,打量着儿子。

“记得。”姜有文回复父亲。

还是天上的这轮月亮,还是在这个葡萄架下,父亲苍老了很多,姜有文也不是当年的姜有文。

姜有文端起酒杯,与父亲碰了一下,脖子上仰,一饮而尽。他没有与父亲对视。酒里泡有红枣、枸杞、当归、黄芪、党参,酒应带甜味。姜有文咽下去,感觉有些苦涩。他没有说出口,伸筷子夹菜,掩饰自己。

姜木匠伸出手,要给儿子续斟。姜有文摆摆手,倒掉茶杯里的水,斟满一杯酒。望着满满的一杯酒,和酒杯里荡漾的月亮,他突然想起李白的诗:

花间一壶酒,

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

对影成三人。

面对父亲,他不是一个人在独酌,但孤独苦涩的心情,比当时的李白还要沉重。

“爹,儿子没出息,不孝顺,好久未陪你喝酒。来,我敬你一杯。”姜有文端起茶杯,一口喝完。

“少喝点,老倌子,儿子明天还要回市里上班呢。”姜木匠老婆提醒。

姜木匠一脸的酒兴,没有停喝的意思。

姜有文看看母亲,又望望父亲,他提着酒瓶,又给父亲满上一杯。

“爹,今晚我去鱼塘边的高脚屋里守夜。”

姜木匠伸出手,向老婆摇摇,示意她不要说。他认定这是儿子的孝顺,不能拂了儿子的心意。

“要得。高脚屋里守夜,能和鱼说说话。”姜木匠很爽快地答应了。

姜有文接连给父亲敬了三杯酒,丢下一句话在餐桌边。

“爹,娘,从今往后,我就睡在鱼塘边的高脚屋里,替你们守夜护鱼。”

姜木匠堂客还没有来得及嚼碎这句话的意思,姜有文径直朝鱼塘边的高脚屋走去。那条大黑狗,跟在姜有文身后的影子里。

姜木匠的房子前面,有一大片菜地,是青云山脚下几十户人家共有的。这些年来,年轻劳力进城打工,孩子跟着父母进城读书,留守老人已挥不动锄头,很多菜地已荒废了,长了茂密人高的杂草。菜地过去是果园,果园承包变更过几次。前年才是邻居伍叔承包了。果园过去就是青云鱼塘。姜木匠承包这口鱼塘二十多年了,姜有文在县城读初中、高中,后来读大学的所需费用,都是姜木匠从这口鱼塘里网上来的。

青云鱼塘为不规则的三角形,一面是挨青云山脉,一面靠青云村,鱼塘顶角对着青云山。青云山上有股清澈透明的泉水,日夜奔放,流入鱼塘。鱼塘蓄水,除供应村民生活用水外,还要灌溉鱼塘下游的百多亩农田。承包合同有约定,作田种粮要优先养鱼。逢大旱年,青云山的泉水变细,鱼塘里的水位下沉,鱼再多,承包户也要允许抽水救禾苗。就这条,村上很多人望而却步,不敢伸手。姜木匠虽只有小学文化,木匠手艺却是方圆几十里有名。做百家手艺,吃百家饭,见多识广,眼看承包鱼塘的人不多,就站出来,拿下第一年一万元、以后每年递增10%的标的,签下鱼塘承包合同。合同一签五年,盈亏自负,中途不能反悔。合同签订后,放两万元押金,合同期满,再交余金。期间变卦,两万元押金不退。回到家里,姜木匠说,沿门手艺,工价涨不起,一年到头,成不了万元户,这鱼塘可帮助家里实现万元户梦想。记得你爷爷说过,三十多年来,月亮照塘底的年份,也就那么两三年,那是百年难遇大旱年。不要怕,有钱赚。姜木匠去信用社贷款两万元,交了押金。

人算不如天算。第一个承包合同,有三年连着大旱,四五十天不下一滴水,青云山流出水,勉强能供应村里人吃用水。那时是双季稻,正值晚稻生长季节,缺不得水。姜木匠老婆一肚子怨气,姜木匠忍着,咬牙坚决履行合同,抽水救禾苗。随着鱼塘水位一天天下沉,塘里的鱼闹翻了,每天都有很多鱼死亡浮上水面。姜木匠拉着老婆,每天天不亮,用三轮车拖鱼上县城卖。卖鱼的速度,赶不上水线下沉的速度。姜木匠就让老婆,给青云山下的邻居免费送鱼吃,每天送一条。姜木匠的行为,赢得村民的赞许。看到姜木匠的亏本生意,很多村民甚为同情,通过自己的人脉和关系,帮着姜木匠在城里找鱼的销路。头一个合同,姜木匠没有赚到钱,信用社的贷款还欠着,原先做木匠积攒的钱也贴进去了。姜木匠横下心硬挺着,合同到期,按合同如数上缴三万四千元,又顺利签下第二个合同,青云山下的人都同情姜木匠,没一个人站出来竞标。此时,姜木匠打下自己的算盘,向村委会提出要求,合同要签订十年,村民都举手赞同,无人反对。

姜有文发自内心钦佩父亲。他在去高脚屋的路上,对自己说,要有父亲一半的格局和眼光,不至于今夜沦落到鱼塘守夜。

鱼塘堤坝是上世纪60年代加宽加厚的,很牢实,守塘护鱼的高脚屋就建在堤坝中央,两边兼顾。第二期合同履约不久,那年入冬,姜木匠得急性阑尾炎,在县城医院住了三天。回来发现塘里的鱼,晚上被人拖过网,损失很大。姜木匠老婆怀疑村上有内应,要报警。姜木匠没有吭气,只是向村上出具书面报告,在鱼塘堤坝上建了一间守夜的高脚屋。高脚屋为长方形,约二十平方米,屋内放一张单人床,一张旧书桌,还堆放些袋装颗粒鱼食和杀鱼草的工具,吊一盏10瓦的灯泡。姜木匠从街上买回一条杂交的黑狗崽,每天晚上住高脚屋。姜木匠说,每晚躺床上,和塘里的鱼对话蛮有味。黑狗崽就睡高脚屋下,陪着姜木匠。

听母亲说,第一期合同期满,口袋里是亏的。那段时间,父亲夜夜静坐在鱼塘边,母亲怕他寻短见,就守着陪着。父亲说,你回去睡吧,我要和鱼说说话。

药酒不是白酒,后劲足。姜有文感觉两脚轻飘飘的,重一脚轻一脚朝高脚屋走去。身后的影子,一会拉长,一会缩短。大黑狗一会在影子里,一会在影子外。

(节选自2024年第2期《湘江文艺》短篇小说《鱼塘夜话》)

徐秋良,笔名阿良,上世纪50年代出生,曾在海军南海舰队服役15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在《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湘江文艺》《湖南文学》《天津文学》《西部》等杂志发表,已出版长篇小说《红土地上的寻找》《芙蓉绣庄》2部,短篇小说《阿良小说集》《远方有诗》2部。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徐秋良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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