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拟联看王夫之一生的纠结
文丨谢宗玉
六经责我开生面
七尺从天乞活埋
这副楹联争议较大。现悬挂在船山祠王船山自画像两旁。此联原在衡阳王夫之故居——湘西草堂,是他的自题联。对于上联,大家观点基本一致。是说六经责令我去蹚一条文化思想上的新路。
六经当然不会去责令他,这只是王夫之文化责任感与使命感的真正觉醒。六经发展到明末清初,对现实的指导意义已日渐式微,或许这才是明朝江山不保的深层原因吧?现在王夫之明发宏愿,要在《诗》《书》《礼》《乐》《易》《春秋》之后,另辟新途,让民族文明重燃熊熊火焰。
上联当仁不让的责任感,将王夫之自负的个性一展无遗,颇有一种“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的气势。他是想凭一己之力,为华夏撑一盏明灯。
事实证明他做到了。他的思想后来成了湖湘弟子求学行道的心灵遵循。他的书籍后来成了无数英豪翻江倒海的灵魂指引。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一个崭新世界,有他一份无法抹除的功劳。
但这些都是他的身后事了,生前他并非特别肯定。所以自负的同时,又自卑,还自虐,患了严重的抑郁症,每天起床,最令他失望的事,就是自己还活在人间。
七尺从天乞活埋。翻译成口语,就是“老天爷,求你快点把我收了去吧”。“活埋”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并没有别的引申或象征意义。这副自题联跟他的墓志铭如出一辙。读懂了他的墓志铭,也就会明白他为什么会把如此刺眼的字词,置于家中厅堂,让亲友看了,心里瘆得慌。
“抱刘越石之孤忠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幸全归于兹丘,固衔恤以永世。”这就是他的墓志铭。
刘越石名刘琨,是西晋人物。本是一个填诗作词、谱曲弄弦的风流公子,但生不逢时,遭八王之乱。刘琨抱一颗忠心与一腔孤勇,在战场上杀进杀出,硬生生把自己熬成了军事家与政治家。可八王之乱是司马氏的家事,哪有什么正义与邪恶之分啊?结果刘琨没死于敌军之手,却被自家主公捉去砍了头颅。
“琨乃以孤立之身,游于豺狼之窟,欲志之伸也,必不可得;即欲以颈血溅刘聪、石勒,报晋之宗社也,抑必不能;是以君子深惜其愚也。”这是王夫之对刘琨的评价。意思是说,刘琨打的是一场必败之战,八王不过是一丘之貉,无论他投靠谁,都无法实现自己心中的抱负。所以历代君子都怜惜他的愚忠。
八王之乱自耗国力,自毁长城,由此揭开了“五胡乱华”的百年帷幕,致使北方汉人被杀得十不存三。王夫之之所以要拿刘琨与自己相比。是他与刘琨有太多相同呵。
卿本佳人,奈何杀寇?都是身逢乱世,不得已而为之啊。再是明末京城失陷之初,他也像刘琨一样,欲伸大义于天下,到处乱撞,寻找可以投靠的势力。还有,他俩的亲人都曾身陷囹圄,又都被各自救了回去。
不同的是,刘琨所抱的那颗愚忠之心,至死不渝。而王夫之杀来杀去,却杀成了人间清醒,最后不管哪方势力邀请,他都避而不见。山河破碎,汉室倾颓,南明偏居一寓,官员却还在争权夺利,内斗不休,他看不到“反清复明”的希望,只好怆然离去。枭雄吴三桂虽然也举起了反旗,但这种朝三暮四的汉奸,又哪里值得托付终身呢?王夫之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凄惶乌鹊。
刘琨的“愚忠”,让他既怜又敬,既惜又羡。十年饮冰,难凉热血,至少刘琨还有梦可做,还能为理想拼个你死我活,不必在最黑暗的绝望中苦度残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感叹“抱刘越石之孤忠而命无从致”。从,追随。致,抵达。意思是,自己跟刘琨一样忠贞,却难觅可以托付性命的人。
“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张横渠是指张载,北宋理学家,就是那位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先贤。既然死不了,那就像张载那样去钻研学问,去芜存精,去伪存真,以正人心,奈何自己又力有不逮。这当然是他的谦词,但多少透着几分自卑和无奈。或许临死前,他仍觉得自己不如张载?
王夫之生前,不让自己著作流传于世,也就得不到社会反响,这样一来,再自信的人,都有彷徨的时候。“阳禽回翼,地远天孤;一线斜阳,疑非疑是。”这是他在《姜斋文集》中凝练出的一个意象。一只孤雁,在天远地阔的苍穹上,独自飞翔,只因云层那丝似是还非的亮光,让它不忍放弃,想要去一探究竟。这个意象就是他本人一生的写照。在他的心灵深处,又何尝没给自己留一丝似有还无的希望?1683年,清朝政府攻克台湾,南明政府宣告终结,这只努力要靠近光亮的孤雁,终于被黑暗吞噬了。
“幸全归于兹丘,固衔恤以永世。”幸好能全须全尾地葬在这座小山丘上,因此只能永生永世地哀伤下去。天哪,这真是个神转折!他说的幸好,竟是反话呢。他恨这般寻常床前死,这不是他要的死法,在他看来,刘琨那般惨死,才是他这个亡国孤臣的标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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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文联
作者:谢宗玉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