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眼/摄
读一首诗,读一段史(组章)
文/远人
风格的继承,内心的剖白
——读张九龄《感遇》之一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在琳琅满目的唐诗总集、选集中,清乾隆年间的蘅塘退士编选的《唐诗三百首》是影响力无与伦比的经典选本。其开篇之作是张九龄的这首《感遇》。
选本体现编选者的眼光,也体现入选者的风格和水准。
张九龄的水准在这首诗中有极为独到的体现。
句为五言,诗为八句,看似五言律诗,一读才发现,其诗体为五言古诗。所谓“五言古诗”,是汉魏时期出现的诗体,既无规范格律,也不讲究平仄,唯一固定的,是每句五字的格式不变;还因它既非汉代乐府歌辞,又非唐代的近体律诗和绝句,故称五言古诗。三曹七子都是此中高手。
从这里来看,蘅塘退士以此诗为选本之首,用意当是在寄托自己雄心的选本中,呈现出唐诗发展的清晰脉络。
时代总与时代相连。诗歌的变化也不会空穴来风。从《诗经》的四言到汉魏时期的五言就是一种变化证明。明代王士祯在《带经堂诗话》中谈到五言诗时说道,“予撰五言诗,于魏独取阮籍为一卷,而别于邺中诸子;晋取左思、郭璞、刘琨为一卷,而别于三张二陆之属,陶渊明自为一卷;宋取谢灵运为一卷,附以诸谢;鲍照为一卷,附以颜延之之属;盖予之独见如此。”
这段话既表明了王士祯对汉魏六朝时五言诗的见解,也明确了在当时取得五言诗成就的诗人和他们的地位。谈到唐五言诗时,王士祯语气从容地继续说道,“唐五言诗,开元、天宝间大匠同时竝出。王右丞而下,如孟浩然、王昌龄、岑参、常建、刘昚虚、李颀、綦毋潜、祖咏、卢象、陶翰,之数公者……”一众名字中,偏偏漏掉了张九龄。前人的选取自不必苛求。王士祯提供的线索倒是能看到,五言古诗在唐时的继承不可谓不深广。据说,蘅塘退士尚撰有一部叫《蘅塘漫稿》的论著,该书如今虽佚,但他还是以文本的编选方式确认了张九龄在唐时的五言位置。
就该诗来看,建安风味浓郁。不过,张九龄毕竟不是模仿前人,只借前人体裁,以表己心。从“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的开笔可见,张九龄不无一种风骨之气引导内心,人一旦为之“欣欣此生意”,便可做到“自尔为佳节”。这既是张九龄的洒脱,也是大唐的时代洒脱。接下来“闻风坐相悦”的“林栖者”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张九龄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内心已使他发现“草木有本心”,这就是一种气节的体现了。不须美人折,气节当自吐芬芳。
所以,从这首诗中,读者能见出张九龄虽处宰相高位,却不同流俗。而且,愈在高位之人,愈在漩涡中心。张九龄虽颇得玄宗赏识,朝中李林甫究是奸相。不学无术之人,自忌恨才情满腹之人。李林甫终逮住玄宗欲用“目不知书”的凉州都督牛仙客为尚书,张九龄当面劝谏的时机,居心叵测地说道,“仙客,宰相材也,乃不堪尚书邪?九龄文吏,拘古义,失大礼。”终使玄宗擢牛仙客为“知政事”。当时被张九龄举荐为监察御史的周子谅愤而劾奏牛仙客后,玄宗大怒,将周子谅流放瀼州(今广西壮族自治县上思县),年近花甲的张九龄也以“举非其人”之罪被贬为荆州长史。从这里再读《感遇》,的确能见出张九龄始终如一的端正人品。以内含建安风骨的五言古诗体来表达,是最好的方式,还是以新意推动诗歌变化的方式。对蘅塘退士来说,选该诗为首,也就一举奠定了自己选本的清洁风格。
一生铸就的诗歌时刻
——读崔颢《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严羽在《沧浪诗话》中以一句“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的绝对之言得无数后人共鸣后,崔颢和这首《黄鹤楼》的地位日益提升。就诗歌本身来看,的确令人叹为观止,乃至李白登楼读过后琢磨良久,不得不来一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而扫兴搁笔。李白这句话见于未必能当正史来读的《唐才子传》,作者无非想说崔颢的该诗水准,已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从李白作品看,其《登金陵凤凰台》虽有模仿之嫌,却不无一争长短之意,至于另一首《鹦鹉洲》,则是完全的因袭之作了。从这里看,《唐才子传》的记载还未必就是空穴来风。
不过,即使崔颢写出了这首令李白也为之叹服的七律,也不等于他的全部作品都达到质量惊人的地步。除了这首《黄鹤楼》,崔颢传播稍广的恐怕就只剩下《长干曲》第一首所写的“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了。这不免令人疑惑,崔颢凭什么写出《黄鹤楼》这样的不朽之作?
《旧唐书》作者为崔颢撰传时,只三言两语地写有“崔颢者,登进士第,有俊才,无士行,好蒱博饮酒。及游京师,娶妻择有貌者,稍不惬意,即去之,前后数四。累官司勋员外郎。天宝十三年卒”几句,无非交代崔颢中过进士,虽然有才,却是无德,平时喜欢赌钱喝酒,娶老婆只娶漂亮的,脾气一来,动不动就休妻,乃至前后娶了四个老婆,至于仕途,只混了个司勋员外郎的小官。另外,崔颢的幸运是死得及时,若哪怕再多活一年,便将遭遇天下动荡的“安史之乱”了。
传记短是其次,读后给人的主要感受是崔颢实为平凡之辈。好在,《唐才子传》多了一个关键句,“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一窥塞垣,状极戎旅,奇造往往并驱江、鲍”。句中的“江、鲍”,即南朝时的江淹和鲍照。从闺情走向慷慨,可见崔颢诗风确是大变。这就说明,不论崔颢早期诗质量如何,其人生终究经历了羁旅天涯的四方漂泊。崔颢虽活在开元盛世,却不等于盛世会取消人该品尝的各种滋味,尤其对崔颢这样自负才高,却处处不得意的文人来说,内心总易被某种尖锐挫伤。譬如当他“一窥塞垣”时,“戎旅”造就的游子情怀便自觉不自觉地盈满胸腔。“戎旅”即军旅。大唐边塞诗繁盛,就因边关战事频仍,崔颢笔下的边塞诗不缺,但在王昌龄、高适、岑参等人的边塞诗覆盖下,几乎未有名篇,也恰恰是王昌龄等人对边塞军事和异于中原风光的过度关注,忽略了作为人的边塞军人,实则都有共同的游子身份。
崔颢的过人之处,就是抓住了自己的这一身份。所以,当他登临黄鹤楼时,虽已离开边关,却终究不是回到自己的故乡汴州(今河南省开封市)。经年累月的漂泊,终于使他在“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的面对中,将“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游子情怀进行了一番彻底抒发。而且,此时崔颢,已到“忽变常体,风骨凛然”的晚年,这就等于他将自己作为诗人的全部“俊才”进行了一次酣畅淋漓的集中书写。
今人总说写出佳作的写作者是因为“心到神到、意到笔到”,从崔颢该诗可以想象,当他历尽江南塞北的无尽艰辛,面对黄鹤楼外的苍凉薄暮时,毕生经历都在向他提出“乡关何处”的千古之问,当他只以代表时光流逝的江水作答时,就能体会崔颢内心的尖锐到了无可压抑的迸发时刻。这就是无数人所说的“诗歌时刻”。
崔颢流传至今的诗歌不到五十首,从明代杨慎一句“崔诗赋体多”可知,即便被时间湮没,其生前创作的五律七律也不会很多,但这样的“俊才”往往不能忽略,就像张若虚写《春江花月夜》一样,他们需要的只是一次“时来天地皆同力”的命运瞬间。为一首诗而生的诗人和为千百首诗而生的诗人在本质上并无不同,诗歌要求的,是诗人得永不磨损地保持最尖锐的内心感受,哪怕它会沉睡,但迟早会苏醒,迟早会赋予一次惊心动魄的爆发降临。
(节选自2024年第2期《湘江文艺》远人《读一首诗,读一段史(组章)》)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化》《创世纪》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发表千余件作品。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评论集、诗集、传记等个人著作30余部。现居深圳。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远人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