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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李新勇:遍地红尘(中篇小说)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李新勇 编辑:施文 2024-06-19 15:1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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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红尘(中篇小说)

文/李新勇

我刚打算换上皮鞋出门,九叔的电话打了进来。九叔说:“我爹死了。”我心想,你爹死了你应该立马启程回老家黑瓦寨去奔丧,而不是先打电话给我,你的侄儿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打个电话请阎王爷宽限你爹几天。我说:“九叔,你好烧包,打什么手机嘛,两家前楼隔后楼,你站阳台上敞开嗓门儿冲着我这边吼一嗓子,我在家里就能听到。”多年以前,他家烧了红烧肉或者做了其他好吃的招呼我过去整几盅,他就是这么干的。那时候我家要是有好吃的,我也经常这样干。大大咧咧,肆无忌惮,仿佛整个居民小区就只有我们两家人。

九叔在电话那头幽幽地说:“那样整才真烧包呢,不得几幢大楼都知道我死了亲爹!”

女儿养的小猫咪在我裤脚边转来转去。这只精灵古怪的小家伙实在逗人怜爱,它仿佛知道接下来几小时只有它独自在家,便恋恋不舍地撒娇,提醒我早点回来。我俯下身子,用左手在小猫咪的背上撸了几下,对九叔说:“像他老人家那么一贯正确的人,光两幢大楼的居民听见是不够的,应该让全世界人民都知道!”

九叔的应答出奇地谦虚,语调缓慢,态度诚恳:“他毕竟是我的亲爹,是你的堂爷爷,你喊他四爷爷,你女儿喊他四太公,普通话叫四曾祖父。他没别的要求,生前最后一个愿望,是请你给他写份儿悼词。”

我心想,四爷爷啊四爷爷,你那些事情要是如实写下来,大多数经不起推敲哦;要是替你拔高或者粉饰,那就是在替另外一个并不存在的人写悼词。一份虚构的悼词,对您老人家有什么意义呢?不仅对您没有意义,也是在浪费我的时间,您毕竟在我的生活边缘存在了四十多年,我能回忆起来的事情,绝大多数都不堪回首,您给我虚构的权利,我也虚构不了啊。我反问九叔:“要是我的一双手拒绝替我效劳呢?”

九叔说:“好侄儿啊,你是有单位管的人。我爹临死前一个月打电话嘱咐过我,他说你要是不替他写,就让我把你在老家继承的九棵金丝楠木的事情告诉组织,一棵少说值一百万,权证是他替你办的。”

我把手机从右手换到左手,重新合上房门,向书房退了几步,对他说:“九叔啊,那是我应当继承的家产,我老祖公传给我太公,我太公传给我爷爷,我爷爷传给我爹,我爹传给我。哪怕值一百个亿,跟外人也不相干。谁若是眼馋,谁就只配用眼光咬我屁股上那两坨肉。”

九叔对我说:“我爹特别嘱咐过我,他说你们每年年初都要向组织申报财产,这么多年,那九棵价值上千万的金丝楠,你从来没有向组织申报过,这属于故意隐瞒还是不小心漏报?”

听他提到金丝楠,我胸口上刚刚鼓起的一口气,顿时像给谁扎了一针的气球,只听得嗤嗤嗤地往外冒气。若算故意隐瞒,那是够我吃一壶的;即使算不小心漏报,也得花时间作解释说明。

四爷爷果然厉害,果然一贯正确。别看他只读过两年私塾,文化不高,水平却了得——自从十九岁那年在开铁路炸石方的时候受了重伤,躺在病床上没事干,随手拽了张报纸来读,便读出了味道,等到出院,竟养成了天天读报纸的习惯,之后几十年,他天天看报。去世之前,眼睛早看不清报纸上的字了,便用耳朵听新闻,国内的国际的、本地的外地的事情他都知道,连每年年初领导干部的个人事项报告制度都搞得门儿清。九棵金丝楠蓬蓬勃勃地生长在故乡那片土地上。当初对我说“金丝楠每天都在舒舒服服抽枝长叶呢,你就没必要在自己的财产申报材料上人为地制造贫富悬殊”的那个人,就是我那九叔的亲爹、我的四爷爷。别人能走一步看一步,就算不错了;大多数人走路,从来不看路。他这一生,总是走一步看三步,有时候甚至看四步五步。九棵金丝楠,是四爷爷早就替我挖好的坑、安排好的雷。如果他不需要,也许一辈子不会掉下去,一辈子不会爆炸;一旦需要,掉下去或者爆炸,是分分钟的事情。四爷爷真是厉害,活着的时候,别人都说他一贯正确,如今死了,也要逼着我用一份悼词,为他这一生的一贯正确盖棺定论。

在九叔和他那婆娘——我应该喊九婶。我之所以对她不大尊敬,经常在背后称呼她“九婶二号”,是因为她跟九叔早在十年前就不缺吃穿,更不缺钱,却始终改不掉贪小便宜的毛病,先后三十多次向我借钱,每次不多,五百、八百或者一千不等,超过五千元的也有好几回。她的说辞让我找不到理由拒绝。她说“我要替你九叔买个冰箱,这会儿手头差一丢丢钱”;或者“我要替你九叔买件衣服,临时缺一咪咪”。她的所谓“一丢丢”“一咪咪”,都超过我一周的薪酬。一个月只有四周。这些钱加一起到底是多少,我懒得算,算了也没用,肉包子打狗。加之,她还是他们的爹、我的四爷爷一贯正确的产物。我在一大堆汉语中挑来拣去,只找到“九婶二号”这几个字跟她的品性和气质相匹配——乘飞机从江苏赶回四川的路上,我为九叔的爹、我的四爷爷写了一份颇有文学价值的悼词,标题叫《老子一贯正确》。我那做中学语文教师的老婆放学回家,见我在书房里头都不抬,指头在键盘上翻飞,好奇地钻进书房问我:“写个啥呢?”我说给四爷爷写份儿悼词。她看了看标题,脸上顿时酸甜麻辣都有,说:“真是前古未闻,悼词我见过,加标题的悼词,我之前还真是孤陋寡闻,从来没见过。尤其是这标题,牛叉翻天就算了,还怎么看怎么不正经!”我对老婆说:“这句话不是我的发明,这是四爷爷一生的处世哲学,也是他老人家的口头禅。”说罢,通过微信,“唰”一声,把悼词发给了九叔。

四爷爷跟我爷爷是亲兄弟。他们的爹、我的曾祖父一共生养了七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我爷爷占大,四爷爷占老四。四爷爷出生后,别无选择地跟着我的曾祖父姓李。这上面一点悬念都没有。同样没有悬念的还有,我的曾祖父在“李”后面为他安排了两个汉字,一个“文”,一个“武”。这三个字组成他在族谱上的名字,也是他在官方资料上使用的合法学名。在黑瓦寨,他还有个老少咸宜、无人不知的绰号:水猫子。不管是当着他的面还是背后议论他,他都喜欢人家用“水猫子”称呼他,比如水猫子四哥、水猫子四叔、水猫子四爷爷、水猫子看秋员等等。这三个字是拿命换来的,不是他一个人的命,而是好几十个人的命。

李家是“湖广填四川”时从湖北麻城孝感迁到黑瓦寨的,世代勤劳,垦荒不息,日积月累,年年进步,到我的曾祖父当家立业的时候,名下拥有上千亩良田,还开起了供马帮歇脚吃饭的马店,供黑水河两岸居民往返的渡船。曾祖父种田是一把好手,生儿育女也是一把好手,一生只娶了曾祖母,竟生下九个儿女,只有老七因病夭折,其他八个均健康长大、各自成家。我亲爷爷跟四爷爷相差二十岁。曾祖母在长达三十五年的生育过程中,练就了不生病而嗜酒如命的本领,到我满地乱窜的时候,她已满一百岁。我上小学二年级那年,一天她闹着要喝烧酒,也就是高度白酒,派我替她到酒厂买回两斤刚出锅的烧酒回来(据说那个酒厂从前是我们李家开的),她命我把温嘟嘟的烧酒倒进一个葫芦瓜瓢后递给她。我至今记得,安静地坐在一张靠椅上的她,看见酒,就像看见多年未见的亲人,她迫不及待地伸手接过葫芦瓜瓢,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开始喝。那咕咚声,最初是一个一个的,每一个咕咚都坚实圆润、饱满完整;我才眨巴了几下眼睛,曾祖母喉咙里发出的咕咚声节奏越来越快,咕咚连着咕咚,这些咕咚很快连在一起,听不出一个完整的咕咚,曾祖母的喉咙变成了一条小河,小河淌水,潺潺流淌。直到喝干瓜瓢里的烧酒,她还把瓜瓢侧翻过来,冲着张开的嘴巴抖了几下,确认一滴不剩,才把瓜瓢和举瓜瓢的手放下来,左手擦着嘴角上的酒渍,右手把瓜瓢递给我,心满意足地说:“这下圆满了!舒服了!”然后摸摸我头上扎手的短头发说:“太婆我要走了,去把你爷爷喊回来见我!”我捏着瓜瓢跑出了堂屋门,站在屋檐下响亮地喊了两声:“爷爷,太婆喊您来见她,她说她要走了。”喊毕,转身背堂屋里的太婆,她一双手相互搭得好好地放在腿上,眼睛已经闭上了。我年纪那么小我都知道,曾祖母不会那么快就睡着。等到年过七十的爷爷赶到她身边,悲怆而绝望地喊了一声“妈”,我便知道什么叫“圆满了”。曾祖母在世的时候,要是有人请她喝酒,她便说:“当初要不是多喝半瓢烧酒,就不会死掉那么多人,败掉那么大一份家业。”曾祖母所说的“当初”,那年月李家开烧锅,每天出烧酒二三百斤。曾祖母喝酒跟喝茶水一样,堂屋门背后放着一口装酒的大缸,缸上漂着一个葫芦瓜瓢,从早到晚,进门随手舀起来喝几口,出门随手再喝几口。可自从发生那件跟她的四儿子、我的四爷爷有关的大事之后,曾祖母便滴酒不沾。

发生大事的那一年,四爷爷李文武还是个十四岁的扯淡少年,在私塾里没有心思读书写字,下地不好好种田。曾祖父安排他放羊,他把羊群赶到山上就交给山神或者老天爷,自己下河捞鱼摸虾。好在头羊懂事,到了天黑,把羊群一头不少从山坡上带回家。家里轻重活儿交给他,他都干不了,他每天只负责吃饭和玩耍。曾祖父家大业大,养个把闲人不在话下。李文武刚完成变声,一米八的个头,面白无须,五官端正,一表人才,嘴巴又甜,说话讨人喜欢,以至于一家老小都觉得,李文武就该百事不管、游手好闲。

那年月的那几天,天天下暴雨,黑水河暴涨洪水。李文武特别想到河对岸的集市上看猴戏,趁我的曾祖母喝了半瓜瓢烧酒,他哄他娘说:“黑水河的洪水退了,我替你到对岸的集市上买几斤拐枣回来泡酒。”半瓜瓢烧酒里藏着的温情,在我曾祖母身体里窜来窜去。曾祖母从墙上取下一个自纺自染的蓝色土布包递给李文武说:“认准集市梢头骆家杂货铺,这布包他们认得,见包如见人,从掌柜到小二都不会坑你骗你。”那天恰逢黑水河对岸的黄联集市赶集,码头上站满打算上集市的村民。艄公站在船头,手持竹篙,不允许任何人登船。面对满河开水一般翻滚的大洪水,艄公决定今天不出船。李文武把蓝色土布包戳到艄公面前说:“我娘那缸酒缺三斤拐枣进去做引子,寡酒喝得酒虫在她身上乱窜。”

艄公是李家的长工,按月从我曾祖父手里领取工钱,对四少爷自然不敢轻慢,见李文武手里的蓝布包,判断这桩事情多半是我曾祖母亲自交办的。艄公说:“这一条船,只载乘四少爷可以,其他乡亲就免凑这个热闹了。”岸上打算到对岸集市上卖货色、买东西的乡邻纷纷表示不满:“又不会欠你船钱!我要到对岸买药救命,能搭乘四少爷,难不成就不能搭乘我们?”艄公答道:“我在这渡口替李家撑了三十年的船,没见过那么大的洪水,搭乘四少爷一个,船轻,不在话下;你们那么多人,我……”不等艄公说完,李文武打断艄公的话:“搭乘一个人是一船,搭乘一船人也是一船,你有三十年的撑船经验你怕啥?我四少爷都不怕,你又怕啥?”艄公面露难色。四少爷也姓李,李家的人在外面,吐口唾沫都能像钉子钉在地上,四少爷的话自然是该听的。可那么大的洪水,一旦木船离岸,谁敢保证能平安抵达对岸?李文武看出艄公脸上的内容,心头有点虚,想打退堂鼓。可人群中真有急着到对岸购买救命药物的主。那人说:“有四少爷这样的主在船上,自然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李文武找不到台阶,只好硬着头皮上船,回头对码头上的人群说:“再来几个,给艄公壮胆!”顿时有十几个乡邻说说笑笑上了船。不少胆小的乡邻站在码头没动脚步,心头掂量着,跟要办的事情比较起来,命更重要。

艄公是个优秀的艄公,解开缆绳便打起双桨,避开簸箕大的漩涡前行。那时候黑水河冬春季节要放漂木,也就是在上游的山上砍伐了木材,放入黑水河中,随水漂到下游,捞上岸来出售。漂木粗细不等,长度也不一样,流淌在河面上,是具有破坏性的,或者撞坏桥墩,或者撞翻行船。有的漂木卡在半道上,遇到洪水暴涨,才再次启程。这时候漂木的破坏性最强,掌舵行船的艄公最怕遇到洪水中的漂木。船到河心,艄公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一根四五人合抱的巨大漂木像箭一样射向渡船,船上的人都成了落水鬼。过去沉船死了人,各家认命,各自掩埋。这一次就因为李文武那句“我四少爷都不怕,你又怕啥?”没上船的人个个记得清楚,李家必须负责善后,斥了巨资购了十九口棺材,在李氏祠堂前面一字排开,声势浩大。为表示诚意,我曾祖父还请了十九支道士班子,每个死者赔偿三十亩土地。从捞尸到把十九口棺材埋到山上,前后一个半月的时间,李家天天摆豆腐酒席。十九口棺材中,有一口空棺,里面装的是李文武的衣服和用品,我曾祖父花了大价钱请人到黑水河上捞了半个月,李文武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为了结这桩大事,李家多年的积蓄尽数花光。出售的土地,赔偿的加上不得已卖出去的,近千亩。我曾祖父伤心伤神,无可奈何。十九口棺材出殡那天,曾祖父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坐在门槛上伤心叹气,李文武却在这时候衣衫不整但依旧一表人才地回来了。他是那一船人中除了艄公外,唯一的幸存者。看见自己的四儿子,我曾祖父觉得,败去一半的家当,不值一提。

古人说祸不单行,是有点道理的。丧事办毕,送道士摆渡回程。一共八船道士,前面七船一切正常,最后一船又遇上漂木,船也翻了,道士们宽大的道袍,落水之后吃水多,又笨又重,因此下沉得相当快,在簸箕大的漩涡里转个大半圈,就看不见影子了。道士更值钱,每个道士赔偿五十亩上好的良田。

这一次四爷爷李文武又在船上。别人被捞上来,都成了尸体。他则在翻船之后几天,从十分遥远的下游爬上岸。他又一次成为除了艄公外,唯一的幸存者。他并没有立即回家,而是托岸边的乡邻前来报信,让我的曾祖父派红顶轿子去把他抬回来。多年以后我意识到,当四爷爷李文武还是个十四岁的屌丝少年的时候,就已经具有无师自通熟稔地将负面事件开发为正面素材的特技,为自己长脸,替自己贴金。那一天,当红顶轿子被抬进黑瓦寨的时候,李文武成了巨大的传奇,鞭炮齐鸣,故事乱飞,就差被放到神龛上供起来。我们那里把水獭称作水猫子,四爷爷从此拥有了这个用两船人的性命换来的绰号:水猫子。曾祖父的产业就此损折成原来的十分之一,马店、渡口、烧锅坊全都易主,一眼望不到头的土地只剩几十亩薄田。

以上全是听别人讲的。讲故事的人,有我爷爷奶奶,有我爹我娘,还有寨子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当然也有我的太婆,不过太婆还健在的时候我尚年幼,理解能力有限,她老人家每次讲起水猫子四爷爷的故事,我都不感兴趣。太婆见我听不上几句,注意力就转移到身边的猫和狗身上,便不讲了。讲故事的人没有读过多少书,故事情节稀稀拉拉,缺少细节,经常逻辑不通,前后矛盾。这种只有骨架的故事,是没法吸引刚脱掉开裆裤的我的。

(节选自2024年第2期《湘江文艺》中篇小说《遍地红尘》)

李新勇,生于四川西昌,现居江苏启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小说集《某年某月某一天》《何人归来仍少年》、散文集《马蹄上的歌谣》《穿草鞋的风》、长篇小说《风乐桃花》《黑瓦寨的孩子》等。在《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花城》等刊物发表作品,部分作品被《长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物转载。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李新勇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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