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冠之夜(短篇小说)
文/李黎
手机上显示车辆还有八分钟到,根据经验,这意味着还要等十五分钟。陈尚龙觉得,和家里随时随地训斥儿子的氛围相比,站在路边等车感觉更好。六月初的天气不冷不热,风吹到身上再从另一边的腋下穿过,让人神清气爽。他给颜甄发消息说:“我出门了,你也可以出门啦。滕鹏已经到站了,估计七点能到。”
坐上车,陈尚龙一言不发,闭目养神,眼皮把汹涌的日常事务隔离开了,他感受到三十年前在丘陵里一路狂奔的单纯和虚无,但那里已经回不去了。车子拐了几个弯,陈尚龙知道到了上海路一带,还是不放心地看看外面,又看看手机,颜甄回复说:“小孩发烧了,还在医院,不知道能不能去吃饭,你们先吃吧。”陈尚龙觉得不可思议,他用语音回复颜甄说:“今天你是主角啊,滕鹏都从上海过来了,我也是想办法才跑出来的,大家都是响应你的召集才出来的啊。有没有可能让家里其他人带小孩去医院看病,你还是过来,哪怕提前回去也行?”觉得有些不通人情,陈尚龙又语气温柔地补充说,“如果实在走不开就看完病再过来吧,我们先吃饭,吃完之后应该去子弹办公室打牌,你到时候联系我们。就算晚饭不来吃,球赛一定要一起看啊,不然我们几个聚在一起真的毫无意义了。”车子在新街口走走停停,急刹车甚至带来了倒退的效果。颜甄回了两句话,对应两条语音,第一句只有几个字:“呵呵,这样不好吧。”第二句话是:“看完病回家可能很迟了,还要把他哄睡着了才行,我担心他晚上睡不好,我今天可能出不来了。”
陈尚龙带着愤怒打电话给滕鹏,听到了出租车排队处特有的刹车声和起步声,还有后备箱被狠狠关上的声音,一股刺鼻的汽油味也似乎扑到鼻子前。滕鹏以为陈尚龙催自己,大喊着:“我到了,正在排队打车!”陈尚龙说:“颜甄不来吃饭了,刚刚跟我说的。说是小孩生病,但是我感觉不像。”滕鹏沉默了一会说:“哪有人平白无故说自己小孩生病的,她说生病就是生病了。”陈尚龙说:“让家里人带着去医院看看好了,她就是找理由不来见我们吧!如果她现在是在外地出差,小孩生病就没有人带去医院了?”滕鹏安慰说:“如果找理由可以提前几天跟我们说啊,现在才说,应该确实有突发情况。”陈尚龙还是不服气:“而且她也没有主动跟我说,是我刚才问她有没有出发,她才告诉我说来不了了,我不问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说呢。”滕鹏重重关上车门,陈尚龙耳边安静很多,似乎看到滕鹏就在旁边,靠在椅背上放松地说:“她要是真来不了就算了吧,我们几个好好喝一点。”陈尚龙想骂一句,突然岔开话题,温和地说:“不能喝太多,不然看球肯定会睡觉,以前好几次都是这样。”滕鹏笑着说:“球赛有什么看头,无非就是找个理由给我们聚一下,尚龙你不要生气,颜甄喜欢玩,肯定是真的有事,说不定是她老公非要跟着一起来,两个人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呢。”陈尚龙笑了起来,又觉得不对劲:“你怎么一直帮她说话?她只不过在群里问了一句有没有人夜里看球,你就从上海跑过来,你是不是也喜欢上她了?”说到这里陈尚龙自己哈哈笑起来,滕鹏在电话那头抱怨两句,挂了电话。
司机的抱怨是真切的,好几分钟过去,车子在淮海路上挪了几十米。这条路不好走并不是意外,是生活常识,司机其实在抱怨生活本身,陈尚龙一言不发,不想跟他一起抱怨。老婆打电话过来问:“你准备的酒怎么没带啊?”陈尚龙心里一惊,解释说:“我不带了,我问了徐会长,张园长他们都不喝酱香型酒。我路上买四瓶五粮液带着吧,这个酒先放着,明天我退回去。”老婆疑惑地问,退回去不会打折吧,陈尚龙笑笑说:“不会的,跟老板那么熟悉,以前都是先喝再付钱的。”电话里传来儿子兴奋地尖叫,老婆扭头大吼一声,又继续说:“你少喝点酒,早点回来。”陈尚龙不耐烦地说:“说好了陪他们打麻将啊,可能要打一个通宵。人够的话我就能提前回来,没有人我就只能陪他们。”老婆哦了一声,带着疑惑挂了电话。陈尚龙想再解释两句,想想算了。他突然觉得极其疲惫,虽然什么事都没做,但这个晚上对他而言已经结束了,颜甄不出现,吃饭和欧冠决赛开始前漫长的时间都变得索然无味。只是自己也没地方可去,回家不现实,早就说好了今晚由徐凯雄出面,邀请第八幼儿园的张园长和另外几位领导吃饭,饭后打麻将。这个饭局并不存在,徐凯雄早就告诉陈尚龙,事情解决了,明年春天直接去报名,吃饭之类的不必了。
眼前堵得太厉害,所有的车都闪着刹车灯,密密麻麻的尾灯让天色提前暗淡下来。司机和陈尚龙商议,还有四五百米就到了,能不能走过去,他在前面的路口就左拐,不往前挤了。陈尚龙立刻答应,拉开车门走了出去。路过地铁出口时,一个人在后面喊他,陈尚龙扭头一看,是大皮。大学时总是穿着皮衣的大皮此刻穿着一条短裤、T恤和人字拖,陈尚龙感慨说:“你怎么穿得这么放松,搞得我都后悔穿这么多了。”大皮哈哈一笑说:“那你脱了啊!”同时他指着旁边一位瘦瘦高高的女生说:“这是王小融。”说完这句就没有下文了,陈尚龙看了看王小融,二十出头,虽然有些瘦、有些苍白,但依然青春洋溢,就随口说句:“大皮,你是不是知道颜甄不来了,就带个姑娘来顶替一下?”大皮问怎么回事,陈尚龙简单解释一下,大皮愤怒地说,太过分了,一点严肃性都没有。陈尚龙又嬉皮笑脸地说:“你气什么,你不是有王小融吗?”王小融沉着脸不说话,跟在后面走着。
十来分钟之后,三个人来到饭店,找到神童订的“鹊华秋色”包间。包间古色古香,非常迎合颜甄的趣味。神童和子弹已经靠在沙发上抽烟,见陈尚龙几个进来,都站起来招呼。两个人都是西裤皮鞋,衬衫笔挺,塞进腰里。几个人见面频繁,没有什么要问的,话题都集中在王小融身上,转眼变成了四个人围坐在王小融周围,像面试一样询问王小融的情况。大皮有些看不下去了,就打断说:“滕鹏到哪里了,既然颜甄不来了,我们今天吃饭就是接待从上海来的滕鹏了,反正有王小融在,总算有个女的一起吃饭。”王小融腾的一声站起来,满脸通红地说:“朱老师,我有些不舒服,我先走了……”朱老师就是大皮,他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安慰,企图让王小融不要走,可王小融决心已定,拎着挎包就往外走,每一步都非常坚决,而且步伐很大。陈尚龙觉得此情此景很熟悉,颜甄爽约导致的愤怒又一次在心头泛滥,就对着大皮喊道:“朱老师,人家是实习生,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不想跟你吃饭你还能怎么办!”这句话让大皮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继续劝慰还是随她去。在大皮的犹豫中,王小融已经走出包间,走到走廊尽头,消失了。四个人回到沙发周围,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神童感叹说:“太失败了!”语气中夹杂着眼泪鼻涕,大皮说:“走就走吧,我们打牌,等滕鹏过来喝酒。”
刚打了一会,陈尚龙的手机响了,是徐凯雄来电,陈尚龙带着感激的心情第一时间按下接听键,身体微微前倾。徐凯雄在那边说:“老陈,晚上有没有空?”陈尚龙反问有什么事,徐凯雄压低了声音说:“就是那个张园长,一直约我喝酒看球,去菲比酒吧,我觉得我跟她两个人一起没劲,所以看看你能不能一起来,正好你们也认识一下。”陈尚龙迟疑了几秒钟,又夸张地说:“太好了,我本来就想找你再约一下张园长,几点钟到啊?”徐凯雄说他一会就出门,约好八点钟到。从八点到凌晨三点半一共七个多小时,这个账,张园长和徐凯雄都很容易算出来,陈尚龙不得不问道:“这么早就过去啊,我以为要凌晨再过去看球。有没有可能她就是想单独约你的,不想其他人一起?”徐凯雄在那边笑起来,亲切地说:“我知道她怎么想的,但是我一点兴趣没有,跟她耗一个晚上有什么意思。你一起来,要是她对你没什么意见,我坐一会就走了。”陈尚龙没说什么,徐凯雄继续说:“我不方便跟她单独喝酒,传出去不好,你无所谓,就是学生家长请老师喝喝酒聊聊天。”陈尚龙只得答应,坐直了身子说:“不好意思,我也要走了,不能跟你们喝酒了”随后他解释了一番,强调了事情的严重性。神童说:“菲比太贵了,你要是钱不够随时找我们,给你转账。”为了让三位放心,陈尚龙表示,以后你们小孩上幼儿园也可以找张园长。神童嘲讽说:“你也不早几年认识人家,我小孩秋天都上二年级了,子弹的小孩还有两年才上幼儿园,而且也不可能到这边来,大皮还没小孩呢!”陈尚龙一边站起来拿包一边说:“不一定是你们本人,同学朋友有需要的都可以,只要你们觉得需要帮忙就行。”子弹说:“那我们怎么跟滕鹏说,本来六个人吃饭,只剩下四个人了。”陈尚龙说:“本来七个人,还有王小融呢,大皮你要不要再联系一下她,女孩生气了你都不知道去哄,难怪你一直单身。”大皮说:“她给我发了一个很长的消息,说我们不尊重女性,措辞很激烈,还是算了吧。”子弹说:“她说得也没错啊,我们几个有些过分,一直围着她问这个那个的,好像非要把她跟你扯上关系。”神童带着情绪说:“她是太敏感,她觉得我们说话随便,那是我们觉得她亲切,把她当成老同学一样。”陈尚龙说:“谁跟你是老同学啊,你要是一直在乡下,小孩都有她这么大了。大皮你还是联系一下吧,好好说,承认错误,就说我们几个不像话,特别是那个陈尚龙,从见面第一句话开始就胡说八道,现在已经被你们三个骂走了,她可以回来了。”三个人很愉快,都觉得可以试试。陈尚龙说:“要是成功了告诉我一下,我先过去,不一定一直陪那个园长,结束早就再来找你们。”神童说:“张园长不是要看球吗,等那个会长走了,你把园长带来跟我们一起看球,有个女生一起看球不会犯困啊!”陈尚龙说:“神童,你又不尊重女性了!”说完他在几个人的哄笑声中朝外面走去。
大皮沉默了一会说:“尚龙说得也对,我问问王小融去哪里了,约人家出来还是应该负责到底的!”神通和子弹都强调,要把责任全都推给陈尚龙。大皮说我直接打个电话吧,说着他拿起手机走出包间,拐到旁边的空房间里打电话。他刚出去,滕鹏就急匆匆地推门进来,脸上带着因为迟到而产生的愧疚,但他立刻被其中的萧瑟、空旷和沉寂吓了一跳,神童和子弹坐在沙发两头,像两个陌生人一样沉默不语,他们都在抽烟,但没有吞云吐雾的架势,烟头马上就要熄灭了,烟灰的色泽和形状都透露出虚无。滕鹏大喊:“人呢,人呢?”神童有气无力地指了指门口,滕鹏扭头看了看,什么都没有,他把巨大的公文包扔在旁边的沙发上,再把自己肥硕的身体扔在神童和子弹中间,左右看看说:“到底怎么搞的,怎么就你们两个人?”神童说:“颜甄不来了,说是小孩生病了,怎么偏偏今晚生病呢?大皮在外面打电话,他带了一个女孩过来,我们说话太气人,把那个女孩气跑了,大皮正在努力劝她回来。”子弹补充说:“陈尚龙也走了,说是去陪一个园长,求人家办事。滕鹏你是不是干了什么事,颜甄不来就算了,陈尚龙也走了,都不想见你啊。”滕鹏尴尬地笑了笑说:“没事,等大皮回来我们四个人还是可以打牌,实在不行我们再喊其他人。”神童摆摆手说:“其他人就算了,这个时间才喊,换成我就一定会找个理由不过来。”滕鹏说:“你不要想这么复杂吧,不行我来喊人,就说我刚刚路过南京,临时决定找大家吃饭。”神童冷笑一声,没再反驳。“还是先等等大皮吧,如果他把那个女孩劝回来,我们五个人吃饭也够了。”子弹说着,身体往沙发里缩了缩,让身体舒服一点。滕鹏说:“我们先喝起来,边喝边等!”神童冲着门外喊服务员,子弹有些懈怠,不想动,滕鹏很不高兴,“你这个鸟人以前就成天躺在宿舍床上,眼睁睁看着你从少年变成了青年,现在都一把年龄了,还是到哪里就一躺,你是不是打算躺死为止啊!”神童说:“滕鹏你不要不服气,子弹这么多年躺下来身材一点没有变化,你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刚才你坐在沙发上,我就觉得你像猪八戒,最起码肚子那里是一模一样的。”子弹被说得不好意思了,站起来给大皮打电话。
坐到桌上后,子弹懒洋洋地说:“大皮刚才说了,已经说通了,正在楼下等那个女孩,估计十几分钟过来。我们干脆等他们回来再喝吧,先倒酒。”说着他张罗起来,滕鹏笑着说:“还是神童脾气好,订了这么好的包间,带着好酒,人都不来,换成我就掀桌子不干了。”神童笑嘻嘻地说:“掀桌子有什么用,搞坏了还要自己赔,这种事情我遇到太多了。”三个人聊起工作,等大皮,转眼二十分钟过去了,大皮还是不见踪影,打电话也不接。三个人都有些不开心,一边不开心一边开始喝酒,继续聊各自的工作,主要是神童在说。他是同学中唯一做生意的,以前喝多了对同学们吹嘘过:“虽然你们一个个都当官了,但是我有两点比你们都厉害,一是见多识广,打交道的人太多;二是我应该是最忙的,这两点你们没有人比得上我。”此刻他依然围绕这两点在吹嘘,说自己实在是太忙了,经常在同一时间被不同的人喊去吃饭,恨不得有分身术,有时候自己到了一个酒局上,人全都走了,自己还要对着一桌子残羹冷炙微笑,笑着把钱付了。子弹话不多,滕鹏出于某种愧疚,耐心听着神童说话,每隔几分钟,三个人一起举杯互相致意,抿一口,慢慢喝着。
从七点多到九点,三个人就这么一直喝着,子弹中途感慨过一句:“我都喝这么多啦,看来慢慢喝我也能喝一点。”滕鹏笑着:“这是神童带的酒好!”神童得意地说:“这是山西的一个客户专门定制的,我去太原他就拿这个酒招待我,后来给我发了二十箱。子弹我下次给你带一箱,你就在家里慢慢喝,够你喝一年。”子弹笑笑说:“我怎么喝你就不要管了。”又掉脸对滕鹏说:“滕鹏这次真的不好意思,几个人都不见了,都身不由己,打牌也打不了。一会是去我办公室喝茶,还是去你住的酒店看球?”神童立刻表示反对:“喝茶有什么意思,打牌顺便喝喝茶。你们等一下,我有个兄弟几天前找我看球,说是在茅山边上有个别墅,我来问问,没问题的话我们一起去。”子弹问:“什么叫没问题?”神童骄傲地说:“没问题就是他们同意我们去,还同意我们只看球不赌球。”说着他就要打电话,滕鹏制止说:“吃完我还有点事情,凌晨两点,你们到我酒店,我就住在天丰。”神童感慨说:“你狗日也要走?耍我们啊!”滕鹏连忙解释说:“刚才喝酒的时候临时约了一下,既然后面几个小时我们打牌的人都不够,我就借机拜访一下老领导啦。”子弹嘿嘿一笑说:“拜访老领导要到凌晨两点?是女人吧!”滕鹏红着脸说:“是老领导,估计十一点就能结束,我怕你们去早了犯困,我也想到酒店睡一会,两点再爬起来就不会困了。”子弹不高兴地说:“这都是什么事!”神童连忙笑着说:“滕鹏说的也有道理,我们以前每次都是球赛一开始就全睡着了,熬了一夜全部白费。”子弹说:“你去见老领导,我们怎么办?要不我们跟你一起吧,人多也热闹,大家认识一下。”滕鹏哈哈哈大笑起来,嘴里不停骂着子弹,又说不上什么。
大皮突然推门进来了,后面跟着比他高半个头的王小融,雪白的衬衫衬托出她满脸的绯红。“你们果然还在这里!不好意思耽误了,耽误了!” 大皮说着,招呼王小融坐下来,滕鹏几个目瞪口呆。王小融跟神童、子弹像熟人一样打了个招呼,又看着滕鹏,问大皮这位是谁。大皮把滕鹏介绍给王小融:“班长!毕业以后一直在上海,明明学的中文,却干起了工商,现在已经是大领导了。”滕鹏连忙打断说:“大皮不要胡扯,给我介绍一下啊。” 大皮含含糊糊地说了句这是我女朋友王小融,神童和子弹警觉起来,王小融第一次进门时大皮的介绍还不是这样,当时他只是说:“这是王小融。”连实习生这一身份都是陈尚龙说出来的。滕鹏说:“哈哈,弟妹啊,你好你好。希望你一直是我的弟妹!”大皮有些恼怒,滕鹏装着没看到,站起来说:“你们继续喝,我先走了,两点钟你们去天丰找我,我订了一个套间,电视很大,还有一排沙发,到了给我打电话!”大皮错愕地看着滕鹏,想问为什么,子弹冲他挤挤眼睛,小声说:“别管他,你抓紧吃一点,我们四个一会去我办公室打牌。”又扭头问王小融:“掼蛋会吧?”王小融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小声说:“会打,打得不多。”神童说:“会打就没劲了,不会就可以让大皮手把手交你啊。”他的笑话被滕鹏的告别声冲淡了,滕鹏大声跟各位告别,拎上包挤出包间。
服务员进来问要什么主食,厨师九点半要下班。子弹让来一份菜泡饭,他们再喝一会。神童说:“是要再喝一点,庆祝一下大皮!还有王小融。”大皮点头赞同,满脸都是爱情带来的严肃。“我才不要庆祝呢,我要哀悼一下今天晚上。”王小融说着笑起来,这让原本紧张的几个人松了口气,神童问他们:“刚才你们干什么去了,怎么耽误这么长时间才回来?”大皮举着酒杯说:“喝酒喝酒,个人隐私的事你们就不要瞎打听了!”话音未落,王小融故作严厉地说:“有什么不能说的吗?那么多的陌生人都看到你表白,怎么不能让同学知道呢?”神童和子弹哈哈大笑起来,神童差点往后栽倒,子弹笑眯眯地说:“小融,干得好,敬你一杯!”神童往前挪了挪椅子,对大皮说:“大皮,怎么表白的?效率可以啊!”服务员把热腾腾的菜泡饭端上来,子弹问他们几点关门,服务员客气地说:“厨师九点半下班,我们迟一点没问题的,等各位领导吃完我们再走,李总你们慢慢聊。”神童忙不迭地挥手致意,客气地说我们也不会很迟,一会就结束。王小融自然而然地拿起汤勺给每个人盛了碗汤泡饭,大皮眼看他们二人又想打探自己刚才的表白,就赶紧问道:“陈尚龙呢,我来问问他在干什么吧。”他说着就拨通了电话,还按了免提键,嘟嘟声持续不断,就要放弃时,陈尚龙大喊起来:“大皮,你在哪里?有没有跟神童他们在一起?那个女的回来没……”子弹赶紧说:“大皮你还是用听筒吧。”神童说:“你到沙发那边去打!”王小融埋头玩着手机,装作没听见,大皮站起来坐进沙发里,又用高得不必要的声音跟陈尚龙说话。听一会后,大皮喊起来:“你看到滕鹏和颜甄在一起?我日他妈,真的假的,见鬼了吧,他们这么多年好像也没说过几句话啊!”又是一阵倾听,随后大皮说:“我们几个还在熙园,王小融、神童和子弹,他们两个一直都在啊,滕鹏确实走了,说是拜访老领导,刚走不久,他们真的在‘菲比’?要不我们也过去吧,跟他们一起喝。我一直以为你才是跟颜甄关系不一般的那个人……”大皮说着笑起来,听筒里传来陈尚龙号叫式的解释,子弹走过来坐在大皮旁边说:“先不要说去酒吧啊,刚才说好了去我那里打牌,你问问小融想去哪里。”大皮看看饭桌上的王小融,正在和神童闲聊,就跟陈尚龙说了几句匆匆挂掉电话。
王小融说还是想打牌。几个人起身,步行去酒店旁边的科技大学。打牌成了唯一可以挽救这个晚上的活动,似乎只有打牌,球赛才会如期开始。四个人走在安静下来的校园里,一次次穿过灯光走在黑暗中,子弹和神童故意走在后面,看着前面的大皮和王小融越来越亲热,几乎黏在了一起。神童说,我们是不是有些打扰他们了,他们两个今天晚上岂不是应该过二人世界的。子弹没好气地说:“哪来什么二人世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眼前晃来晃去,还不如跟我们打牌,简简单单的多好!”神童说:“那我到群里说一句,我们在你办公室打牌,有谁想看球可以过来找我们,待会一起去天丰酒店看球。”
子弹的办公室在一幢中式建筑的三楼,在走廊上,在座椅上,都能看到“天丰酒店”几个大字悬挂在夜空中,似乎那里是一个遥远的地方,而夜空此刻突然变成了一幅写满遗迹的世界地图。四个人吵吵闹闹坐下来,子弹提议自己和和王小融打对家,大皮和神童对家,“这样省得你们两个吵架,多少两口子配合打牌,结果吵得天翻地覆,有的还吵分手了……”王小融似乎没经历过子弹说的情况,在哄笑声中露出茫然的表情,但随即她笑起来。她已经理解,这些毫无恶意的哄笑属于大皮的一部分,自己不得不接受下来。
打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也就是子弹不间断地夸奖王小融一个小时后,一局终了,子弹、王小融一方获胜。大皮对此无所谓,无非就是一个游戏而已,但神童愤愤不平,吵着要再来一句。大皮陪着王小融去走廊尽头的厕所,子弹带着满足的笑容抽烟喝茶,翻看手机,神童打量着办公室说:“在这里打牌还是不舒服,早知道到我那里去打了,就是太远了,一会去滕鹏那边不方便。”
“说得好像换个地方你就能赢我一样。”子弹嘟囔一句,神童骂了一句,问子弹有没有谁要过来打牌,子弹看看手机说:“没有人,有几个人能十一点钟从家里出来啊。”
“还有陈尚龙啊,还有滕鹏、颜甄!”神童说着,站起来感叹说:“滕鹏真厉害啊,说是去找老领导,竟然是找颜甄,我就觉得他有些不对头,一个劲催我们喝酒,感觉像完成任务,喝酒的时候就想着怎么找理由撤退!”
“对,他嗓门越大越心虚,一直都是这样,什么时候他说话小声了,就是没什么心事。”子弹狠狠吐出一口烟说。“抓紧,再打两局,我们去看球!”神童说着,又洗了一次牌,扑克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像鞭炮声从远处传来,在眼前中止。
门开了,颜甄走了进来,站在门口看着两人,神童扭头一看,吓了一跳,手上的牌都乱了。子弹也站起来说:“我说怎么感觉颜色不对呢,颜甄你怎么来啦?”颜甄穿着一件墨绿色针织衫和一条宝蓝色牛仔裤,满脸苦笑,走到桌子前把包放下来,深深叹一口气。大皮和王小融也推门进来,大皮一看到颜甄就是一愣,似乎不认识这个人。颜甄说:“我来陪你们打牌啊!”说着几乎要哭起来,这让大家都不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得抖擞精神再来一局。王小融非常得体地让颜甄打,自己找一把椅子坐在大皮和子弹后面学习,脸上挂着若有所思的表情。
四个老同学以前经常一起打牌,很快就进入了说说笑笑但下手无情的状态。他们都不好意思问颜甄怎么回事,颜甄在洗牌的间歇总是哀叹几声,似乎在提醒他们有问题赶紧问。神童的电话又响了起来,他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喊了一声“王处”就走到了走廊上去说话。子弹歪着头看看颜甄说:“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没有啊,我很高兴,我替大皮高兴,第一次带女朋友出来吧!”颜甄说着,诚挚地盯着王小融看,王小融满脸不好意思。大皮说:“确实是第一次,几个小时前刚刚在大街上确定关系!”
“什么叫大街上!”王小融抱怨说,颜甄说:“大街上不像话啊,那你们应该去开个房间确定关系,还能看球赛!”说着她笑起来,身体微微前倾,又迅速端正姿态。大皮一脸尴尬又一脸幸福地说:“反正你们都要看球,我们还是跟你们一起吧,不然容易犯困。”子弹嘿嘿笑着说:“你和王小融单独在一个房间会犯困?难怪你这么多年找不到女人!”王小融有些不自然,大皮说:“你鸟人怎么能当着小融的面说我找不到女人,我看你智商快要和神童一样低了!”颜甄挥挥手,示意别吵了,转身温柔地对王小融说:“他们几个人每年的欧冠决赛都聚在一起看球,我也来过几次。今年决赛在乌克兰的基辅迪那摩,我有几个同事去现场看了,以后你一定要让大皮带你去现场看,非常震撼。今年没赶上就算了,以后会在巴黎、伦敦那些地方比赛,可以提前准备。”
子弹突然问颜甄:“你和滕鹏怎么回事啊?”颜甄看看眼前的三个人,带着苦笑说:“几年前我去上海培训一个月,他一直陪着我,然后我们南京、上海两头见面,他答应我回南京,是主动说的。今天在路上他又告诉我,他不可能回来,所以我就到这里来了。”
“他回来你难道要离婚?”
“是的。”颜甄面无表情地说。
“陈尚龙一直对你不错啊,每次都喊你。”
“他家庭幸福,对我不错无非就是想找点刺激吧。”
子弹想说,尚龙想找刺激也不至于找年近四十的你啊,何况家庭幸福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想想改口说:“陈尚龙读书时追过你,不是找刺激,是念旧。”大皮说:“不说这些了,我来问问陈尚龙在哪里。”神童打完电话进来,听到大皮的话就大声说:“赶紧给他打电话,问他跟那个园长到底怎么样了,要是在‘菲比’喝酒,我们就去找他,反正那边也能看球!”
颜甄问:“陈尚龙也在‘菲比’?他告诉你们的?”
“是啊,他还说看到你和滕鹏了?”
颜甄脸一下子红了,笑着说:“我让滕鹏千万不要告诉陈尚龙的,你们几个关系太好了,一个都不能说。”
“等一下,滕鹏呢?你到这边来,滕鹏去哪里了?是不是回酒店睡觉去了?他说先睡一会我们再过去看球。”
“我不知道,我本来不想见他的,他一个劲约我见面。等见了面,我问他到底为什么不能回南京,他承认以前说回南京是一时冲动,后来继续说回南京,其实就是在骗我,根本没有实际行动。我站起来就走了,反正已经出来了,想想还是来找你们一起看球。”颜甄笑了起来,表情一派天真,但嘴角、眼角的皱纹也已经很明显,似乎在提醒她不要再做一个贪玩的小孩了。
“滕鹏电话打不通!”大皮摆弄着手机说:“我问问陈尚龙在哪里,还在菲比的话我们就过去。”神童连忙说:“不要去菲比,肯定没位子了。过一会再打给滕鹏吧,说好了去他那里的,如果他联系不上,我们就去我那里。”
子弹嘿嘿笑了笑说:“如果我们去你那里看球,滕鹏怎么办?”
“他可能直接去车站买票回上海了,我走的时候狠狠骂了他一句。”颜甄脸上冒出一丝得意的表情,子弹看了她一眼说:“如果我们去天丰看球,你去不去?”
“反正要丢下一个人!”王小融总结一句。几个人都笑起来,神童指着大皮说:“你小子小心一点!”不等大皮后悔,神童连忙说:“我还是问问陈尚龙怎么安排吧,能不能带那位园长来跟我们一起看球。”其他几个人安静下来,似乎园长就要训话了。
电话接通了,神童开了免提,陈尚龙的喊声迅速传了过来。他此刻就在天丰酒店滕鹏的房间里,大家可以一起过来,之前他在“菲比”看到滕鹏和颜甄,颜甄一会就走了,他去和滕鹏一起喝酒,滕鹏又伤心又害怕,很快就喝醉了,坚持要去车站,陈尚龙就叫了车骗他说是去车站,其实兜了一圈就到天丰酒店了。滕鹏一上车就睡着了,陈尚龙和司机一起把差不多两百斤体重的滕鹏架上楼,还付了司机两百块钱作为运费。可能是陈尚龙在那边感慨了一句什么,神童故意大声说:“我怎么知道啊,我也很奇怪,滕鹏都这么胖了颜甄还会喜欢他,想想那个画面就恶心!”
颜甄恶狠狠地瞪了神童一眼,神童嘿嘿一笑,又问陈尚龙:“那你那个园长在不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果断地说:“要不这样吧,我们都去天丰酒店,反正滕鹏住套间,我们就在外面看球。颜甄也来了,跟我们一起过去。”陈尚龙停顿了一阵,又突然大声说道:“让她在卧室里陪滕鹏,不要出来在我面前晃!”神童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说:“就这么说定了,现在快两点了,我们几分钟就过去,还能打打牌,多叫点咖啡,我身上还有茶叶。”
三男两女穿过黑黢黢的校园走上梦都大街,沿大街走七八百米后再拐进莫愁路,继续走一百多米就到天丰酒店。突然下起雨来,雨滴从黑暗中斜斜地飘落过来,在风的助力之下显得突然、野蛮、尖锐和恶毒,给这群人带来了枪林弹雨的感受。子弹走在最前面,颜甄和神童在最后,努力摆出中年人的从容。子弹突然喊住大皮说:“你要去照顾王小融啊!”大皮凑到王小融身边,嘘寒问暖,不断询问她冷不冷,要不要紧,他的问候和眼前的风雨混合在一起,成了风雨的一部分。
毫无征兆地,王小融尖叫起来,带着罕见的愤怒大喊:“朱老师你太过分了,我要走了!”这句话太突然,大家都没听清,“你怎么能这样啊!”王小融又丢下一句,人已经在几米远之外。“我不认识你,不认识你们这些人!”在拼尽全力抛出这句宣判后,王小融不顾风雨,朝马路对面跑过去,根本不管因为夜深人静而疾驶的车辆。几个人都呆住了,子弹冲着大皮喊:“快去追啊,你真够差劲的,怎么每次都被女人大骂一句就抛弃了,这次你死也要把她追回来,快去啊!”大皮默默往回走去,打算走斑马线过马路。他脚步沉重,眼看着就要一头栽倒。颜甄停下脚步,捋了捋被打湿的头发说:“我跟你一起过去吧,我到对面打车,不见尚龙他们了。”神童说:“到酒店那里打车不是更好吗,还可以让酒店帮忙叫。”颜甄说:“每次滕鹏回来都住这里,我再也不想去了。你们去吧,我走了。”
子弹和神童站在雨中,目睹三个人在马路对面会合,又很快消失在暮色中。他们看看对方,又看看四周,还有几百米就到天丰酒店,那里有清醒的陈尚龙和张园长,还有醉倒的滕鹏。神童说:“人都走光了,我们不去天丰酒店了,去我那里看球吧。”子弹说:“我都办好签证了,球票也托在那边交流的同事买了,颜甄一句话就让我们晚上一起看球,结果搞成这个样子,你们这帮畜生啊!”神童和平时一样,满脸的无趣和严肃,构思半天说:“你就当你在基辅迷路了吧,一不小心就走到这条路上,反正这个世界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子弹收起笑容说:“肯定不一样啊!我们还是上去见见滕鹏,把球赛看完再散伙吧。”
李黎,男,1980年生于南京郊县,2001年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现供职于出版社。1999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等作品,著有诗集《深夜截图》《雪人》,出版小说集《拆迁人》《梁山群星闪耀时》。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李黎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