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旅行(中篇小说)
文/朱朝敏
1
老林从CT室出来了。抬高的眼神极配合耸起的肩膀和挺立的脊梁,脚步迈得悠闲又自在。
检查结果还要等三个小时才能拿到,他的淡然与刻意,漫出欲盖弥彰之意。难道医生说了什么?我有些疑惑地站起来,对他笑了笑。他一把捉住我的手,以命令的口吻宣布,下午就会拿到体检结果,你安排下工作,我们去旅游。
我意识到了什么,心弦兀地紧绷,脱口而出说,医生说了什么?
老林摇头,拉着我的手继续朝外走,准备找个餐馆潇洒下。这是他的习惯,只要是在外用餐,他统统称为“潇洒”。当然,这种叫法恰恰暴露了他节俭成性的习惯。的确,快奔六的林立荣同志一生节俭,掏钱在外用餐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说旅游了,若是加上尚停留在计划层面的这次,总计四次。
稀罕,这次还准备捎上我。如此说来,他预感不妙了。
我们找到一家土菜馆用餐。餐馆是民居,环境好,前面的院落有一棵高俊挺拔的古樟树,不晓得多少年了,樟树枝叶舒展,撑出超大的青碧树伞,树与影编织出婆娑而诗意的阴凉。这棵被时光加持的古树抵得上一片树林。瞧,民居全被纳入伞盖中,旧陋院落陡生古朴,田园风漫溢,坐实了农家土味。店里也收拾得干净亮堂,难得的是,屋后还有竹林池塘。
刚坐下,女儿林琳来电询问检查情况。我“哈”的一声笑道,能怎样?这不,我和你老爸正在外面潇洒。说完,我结束通话,啪啪地拍下几张美照发过去,又留言,等会儿上好菜了,我再发几张美食照诱惑你哈。因为老林这段时间小便出血,还排泄困难,她的紧张溢于言表,而紧张是她的常态——她从小就胆怯,惊惶常驻心间。作为母亲,我心疼,总在想办法帮她减压,这次仍是惯用的故作轻松状。
老林点了板栗烧鸡仔、葱爆虾仁、卤猪蹄猪耳腊香肠拼盘、清炒西芹百合,外加一个西兰花汤。两个人的菜,够奢侈了。酒是店家自酿的苞谷酒,醇香清甜,回甘绵长。我拍下几张美图发给林琳。她回复一张垂涎三尺的动图,并附上一行文字:艳羡不已。她兴致高,并非那些精美食物,即便山珍海味,她也不会追随我们来共同享用,她有她的生活圈子。要是以前,我发一张照片足够,但风景美食照的多寡直接标注心情好坏,也就多多益善了。
我历来好胃口,抽烟和喝酒,却是偶尔为之,点到为止。老林早已戒烟戒酒,这次想开戒。我坚决阻拦,他仍坚持,还表态,最后一次,也就湿个嘴唇,算是与老婆共饮。我只好摆回刚才收走的酒杯。
餐毕,我们到后面池塘边的竹林下清坐。竹林是一排排菩提红竹,青绿枝叶在地面铺排出森森细细的幽影。已是下午一点四十,四月底的阳光明朗却不灼人,它热情地喷洒金光,又集中精力在池塘水面滑行,滑出水波粼粼,映照着周围的花红柳绿,也呼应遥不可及的蓝天白云,视线分外开阔。而竹林谦逊地接纳并招呼着池塘上刮来的水风,缓缓摇曳出尘的幽静和清凉。老林摊在条椅上,很快打起鼾声。我毫无睡意,一颗心莫名地不安起来。
一个小时后,我们开车返回医院拿结果。检查的那部位有明显的阴影。我眼前一黑,差点跌倒。老林伸手扶住我,宽解道,不就那回事嘛,我有准备,你别慌了神,要不,很掉心理咨询师的底子。
我慢慢稳住自己,陪他做系列检查,骨穿刺和核磁共振。两天后,排查结果出来,前列腺癌二期,幸运的是,癌细胞还未转移。
眼下,当务之急就是住院治疗。老林却拒绝住院,也就是化疗建议,他拿了医生开的药打道回府,回家静养。
回家了,首要的事情是告知女儿,这是件难事。我犯愁,不知如何启口。老林揽下,要亲自告诉林琳。他低声嚷道,这孩子都二十四岁了,不能老是那样脆弱,要学会面对,生老病死,人人都逃不脱,迟早都要面对。
我们刚洗完脸,林琳就到家了,比以往提前了半小时。她刚拿到博士学位,任职襄阳市中医学院的心理学教师不久。说来,这心理学是我极力怂恿的结果,她倒是轻松地拿下。我是觉得,这孩子以后能跟着我干——是的,我的职业就是心理咨询师。我们母女俩搭档好,赚钱养家不在话下,更关键的是自谋生计,益处多多。
林琳刚刚换下鞋子就开始打听检查结果。老林招手让她坐下,放轻语调告知她检查结果。霎时,林琳的脸色苍白若纸,眼眶发红,嘴唇哆嗦说,真的吗?真的吗?
老林拍拍她的肩膀,低声安慰道,没事没事,老爸这个警察从来就不怕啥,癌症这东西,是张狂,但我也有办法对付,你要相信老爸的能力。
林琳忧戚、紧张的神色稍微缓解。老林继续说,这么说吧,医生宣布我的生命有三年期限,我争取活个五年、十年,我有信心,前提是我们一家人必须创造平静氛围。林琳朝老林坚定地点头。我的心却扑通乱跳。医生的原话我记得清楚——“如果不配合治疗,老林至多一年半期限”,当时我们一听都愣了半晌,但他还是放弃了化疗,还将期限放水到三年,这……
林琳那张湿冷的脸庞绽开了笑花,我无话可说了,连连点头。
忙你的去,该干啥就干啥。老林朝林琳挥手。
老爸你为啥不住院?林琳慢吞吞地询问,睁大的双眼却看向了我。
住啥院,我们要去旅游,马上就去。他答道。那口吻与其说是在答复女儿,不如说是再次命令我。
是的,我们马上就去旅游。我附和道,这不是马上五一小长假?我的咨询室也安排了值班制,时间充足。当然,没有小长假,我也要请假陪老林。都那样了,他有啥要求,我会尽量满足。
林琳释然,马上转账两千元支持我们的游玩。
晚上,老林和我规划这次出游。他说,这次旅游要不了多少时间,我们先去宜昌清江玩,喏,清江画廊和方山大致要花两天时间,再顺长江而下,到中下游交界的一个江心岛去看看。说到这里,他停顿了。我“啊”了声,他并不看我,继续说:是啊,那里没啥旅游点,方圆百里,不大,但是地形独特,我们去看看,估计要花一两天时间,这样,往返也就五六天。
这也算旅游?
老林看出我的疑惑,朗声大笑,又道,就是周边游,等小长假过了,我们再去黄冈五祖寺住几天,静静心。
2
翌日清晨我们就上路。
清江之旅狼狈不堪,虽然离五一劳动节还差一天,但人们大都将假期提前,挤攘在风景区,打翻了清江的宁静。喧闹和拥挤大大降低了我们的兴致,我们将两天的旅程减至一天半,先去武落钟离山玩,后爬方山。随后走国道,到某渡口过江,直达江心洲岛。
这地方老林二十二年前来过,我是首次来。坐在车里看,风景旧曾谙,除了耸立江心的地理环境特殊外,其他跟江北农村没多大差别。不过,车下大堤,走在乡村公路上,一眼望去还是蛮舒服。沙田一望无际,多半是绿油油的庄稼,还有密匝果树林。沟汊河港随处可见,好似摔碎的镜片散落在地面,零星散射天光。这阔豁亮堂自是江北土地不能比的,我定义为典型的江南风貌。
眼福是有,心情却不开朗。毕竟我们是来找人的,而那人涉及我们一家人的秘密。
老林说,二十多年了,洲岛有变化,却不大。变化的是地形,以前高低起伏错落有致,庄户人家的房屋都筑在高台上,而今平坦如砥,高台几乎下陷,水塘沟渠也锐减。以前可是三步一个沟渠、五步一个池塘,现在没有啰,守旧不变的是大致方位,田野、庄稼、主干道,还有风沙相随的空气。
我们要去的是宝月寺村三组。老林这个地道的襄阳人,二十二年前为追查一桩贩毒案曾在江城县住了一个礼拜,其间就来到了洲岛宝月寺村。宝月寺村是全省乡村示范村,超有颜值,道路全都硬化,房屋也翻新粉刷。乡村文化建设也都能跟上,有乡村图书馆、乡村文化广场和民宿馆。
老林凭着记忆开车,左弯右拐地,还是迷路。最终三组是找到了,可是靠近公路的陶家两层红楼却始终不见踪影。家门前是一口大堰塘,堰塘边栽有大柚子树和老榆树,很独特,它们都去了哪里?老林倒了几次车,不由感慨。
您好,请问陶红梅的家在哪儿?
老林和我发挥原始的问路方式。可惜,答案在风中飘。
到村委会打听,才知村委会早重分了村组,此三组非彼三组,至于陶红梅……年轻的村干部努力思索,均摇头。妇女主任是个八零后,热心地又去找旁边的村医——一位奔五的中年人打听。村医有印象,说,陶红梅啊,他们家划在村一组了,家里只有一个老妈,她那妮子,鬼才晓得浪到哪里去了。
我们直奔村一组,很快找到了陶家。清水外墙的旧红楼,陷在左右亮堂的三层楼房之间,颓坯显眼。门前的堰塘已干涸,青草覆上,也堆积一些废物,散发出一股臭味。倒是池塘边的老柚子树和老榆树还是枝叶婆娑、满目青翠。
老太太佝偻着腰身,正在门前的园田里为蔬菜瓜果苗搭架。见到我们,咕哝几声,却含混不清。那脸黑瘦,下巴若刀削,左眼耷拉呆滞。老林惊诧地愣看,我拉了他下,我们俩便动手帮老太太搭架。老太太的态度和悦了,问我们是谁,来这里做啥。
老林和我一对眼,拿眼神示意,鼓励对方先说话。我们却谦让不已。倏地,老太太丢了手里的活,吐一口涎水,恶起声音骂人,喉咙含了痰水,压制了声量,再加上满口土话,语速也快,咒骂得再厉害,却不为我们所知。
我们难堪地对望着。老太太又跺脚,伸出右手,上下指点我们那辆汉兰达的车轮。我眯起眼睛瞧看。一只车轮压住了一窝瓜苗,这怎能怪我们——为遮阳,瓜苗上搭了几片大树叶。无论如何,还是冒犯了,我慌忙道歉。
老林却忍不住了,也不管那瓜苗和咒骂,走到老太太面前,勾起腰身,小心翼翼地说,老人家,我很多年前来过这里……您仔细地看看我,还有印象吗?
老太太瞪起浑浊的右眼,打量一番后,问道,好多年?
二十二年了。老林慢吞吞地答道。
老太太的左眼突然痉挛似的乱颤,她伸手去推老林。老林抓住老太太的双手,急切地说道,我们是来找您女儿陶红梅的。
滚!老太太暴声叫道,瘦小的身体在颤抖,黑瘦多褶的脸颊抖出黑白电视机失去信号后的漫天雪花图。她快要倒下,我上前准备搀扶。她却退后一步,抄起旁边的竹扫帚,朝我们夫妻横来。
滚!滚!滚!单个的驱赶词语清晰而沉重,滚珠似的滚落地面,挤压我们的双脚。我和老林只好一再退后,边退边歉意地表示:打搅了,我们马上滚蛋,马上滚。
老太太丢掉手里的竹扫帚,双手叉腰,大声咒骂:遭天杀的,要害几多人才算数,还要弄瞎我右眼才称心。
这次,我们都听得清楚。我们上车,然后倒车,走到公路上,老林叽咕着,没想到老人反应那么强烈。
她认出你是谁了吗?
老林点头,再摇头,接着又点头。他叹气道,陶红梅是她女儿,却更是她心中无法愈合的伤痛,问不得。
我们过江去?我问道。问完又自答,可以看出,陶红梅真不在家,而且一直处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状态,这趟白来了。
嘎呲。老林一个急刹车,我被晃得东倒西歪。老林双臂放在方向盘上,双眼快要瞪出眼眶,眼眶竟然发红。
佳音,当初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错了——什么错了?你指……我的嘴唇似被烫了下,抖索着声喉坚决否定。怎么会?没想到啊,你会有如此看法,林立荣同志,你这样想的话,我真的是……我咬牙想表达愤怒,脑海却断电似的一片空白,两个节拍的拖音后,只好套用了公用话语——我真的很抱歉。
车内一片沉默。
我内心却是翻江倒海。老林今天怎么了?他寻到这里来,我没意见。如此作想,就是差劲。不能纵容他胡思乱想了,不能。我哎一声,说,我身体不舒服,不如这样吧,先过江,找个地方吃午餐,下午直奔五祖寺去。
老林还是沉默。
我继续说道,老林,不是我闹情绪,实在是,陶红梅不在家,我们留下来毫无意义,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老林被我说动,发动汽车。就在汽车移开的瞬间,他又说道,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找到陶红梅。
好吧。我重重地点头。是要找到她的人,如果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3
过江前,我们又去了村委会。找到网格员,请她帮忙查询陶红梅的信息。这是常识,只要是村里的人员,村委会基本都会有记载。
网格员翻到了陶红梅的名字,上面还留有她的手机号码,地址写着:广东东莞蓝星电子厂。老林慌忙去记手机号,网格员提醒我们,他们早联系过,号码是空号,估计那电子厂也是久远的历史了。
老林不信,拨打那个手机号码,的确是空号。所幸的是,陶红梅还有个弟弟,名叫陶春海,一直在外打工,现居宜昌,由于很早就迁走户口,村委会没有留联系方式。我们找到陶家亲戚,先问陶红梅,他们摇头,再问陶春海,倒是有了收获。
轮渡上,我拨打那个号码,通了,却无人接听。过江,车驶到高速路口,老李又拨打那个号码。一个柔弱的女声传来:我爸妈在休息,因为晚上忙烧烤要到大半夜,您找我爸爸有何事,我可以转告。
老林赶紧说,没事没事,就是问个好。
很快,我们确定路线,先去五祖寺待个三四天,然后到宜昌去找陶春海。
五祖寺的春末夏初很美。大山连绵,峰峦叠翠,白云如膨胀的棉花糖撑在苍蓝色的天际,又在清风漫过时变幻起伏,若羊群,若山峦,若白象。而蜿蜒起伏的山路两边,古树林立,溪流潺潺,鸟雀争鸣,如锦野花散发扑鼻幽香。
我拍下蓝天白云、野樱花、峭壁冷泉和五祖寺局部照,一一发给林琳。她马上回复,妈妈,这次我真想来,但不是现在,而是以后,眼下我正在你的“听心咨询所”当差。
我哑然失笑,内心却欣慰不已。“听心咨询所”已经开办多年,我这个咨询师收获颇多,这收获绝非指经济收入方面,而是我和林琳的心理自助能力大有改善。是的,我学习心理学,而后拿证,并以此谋生,再以后引导林琳也走上如此道路,目的就是自谋心理出路。
林琳的心理问题源自她的童年记忆。她胆怯,总是焦虑恐惧。我记得,七岁了,她都不愿与我分床睡觉,每次等她睡着我才会离开。独睡的她有时会在梦魇中哭醒。那样的哭号,我听闻几次,不说心碎欲裂,起码也是心痛不已。我只好和她睡在一个房间,直至十三岁,她才独居一室。
她曾经给我描绘那些梦魇。
妈妈,好难受啊。她如此开场白,然后低下脑袋,喃喃诉说:我被放在一个蒸笼上,上面盖得严严实实,蒸笼下面的大火烤出漫天的蒸汽,白雾一般,又铁水似的咕咕沸腾。我浑身都被烫疼,上气不接下气,身体动弹不得。那种窒息感令人绝望,我以为自己快死了。猛然间一双手抱出我,把我扔进一盆冷水里,冰冷的水扑哧地拉扯我的皮肤。那种声音——噗、呲、扑哧呲……好像婴儿的笑声,是的,就是婴儿的笑声,我记得牢固。疼死我了,我大哭,拼尽全力爬出水盆,又扶墙站起来,慢慢地调匀气息,迈脚朝外面逃去。可是全身绵软,呼吸也接不上,就倒在地上爬,气喘吁吁中,追赶的脚步声传来。我憋足一口气站起来,再次迈脚跑,跑了一会儿,却被漫天的大水隔住。绝望中,好不容易找到一座左右晃荡的木桥,却浑身乏力,双脚迈不开,只好趴在桥面乌龟似的爬行,爬啊爬,终于渡过了茫茫江水。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一动不动。
我轻拍下她的肩膀。我知道她还在恐惧中,可是,作为心理咨询师的我深深地知道,恐惧的大手伸来时,要想摆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勇敢地面对。我硬下心肠追问,后来呢?
后来……追来的黑影越来越近,那黑影……是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在后面一会儿哭喊要我停下来等她,一会儿说要整死我,我害怕,又一阵狂奔。但是,一只涂满猩红指甲油的细长手伸来,快要戳到我肩膀,我铆足力气再次狂奔,奔向一座山。那山铁塔一般斩断视线,要我绝望,但后面的黑影发出猖狂的狞笑,先是女人的笑声,接着又变成男人的声音。我抓住一条长藤攀爬,爬啊爬,却爬到了山顶,绝望的是再无路可逃。而黑影已赶来,是个染了黄发的粗壮男人,他一边扑过来,一边叫道,小丫头拿命来。
到这里,林琳耸了下鼻子,眼睛轻轻合上,而声喉抖颤——恐惧中,我毫不犹豫地朝山下跳去……
琳儿,我轻声喊道,捏捏她的手,又说,你醒来,噩梦结束了。
我醒了,浑身酸疼,仍旧上气接不上下气。妈妈,那种窒息感让我一时半会儿走不出来,魔怔其中,难受极了。蹊跷的是,类似的梦魇频繁,而逃跑的终点不定,有时是山顶,有时是楼顶,有时还是树顶,结局却一个模式,我都会选择下坠。
下坠?我嗫嚅着那个词语。我不陌生,它的姿势我了解——身体被加速度消弭了血肉和心跳,只余无知觉的躯体,它石头般向下跌落,刹那落地,然后粉身碎骨。我更熟悉它的声音,呼呲一声后,嗖嗖的风声取代一切,然后是“砰”的粉碎声,再接着是回响,零碎又刺耳,最后归复死寂。
我不可能不熟稔,因为我也有梦中体验。
我曾有一年半的时间沉湎于下坠的梦魇,以此释放内心的恐惧。无可奈何的下坠选择——我们母女如此相似,这是宿命,是老天的安排?就算是,一切都有时。林琳还小,她糟糕的心理状况,必须改变。这是我的愿望。我自己呢,林琳的到来,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我的崩溃心理,也大致终结了下坠梦魇,这是林琳带给我的福祉。我作为母亲,又怎能听任恐惧心理折磨她?
而不断重复的梦魇在睡眠里泛滥成河,源自受伤事件在心中挖掘的恐惧洞穴。要想终结,只有清除源头,如何清除?堵塞,手伸不到。切除,无工具。隔断也无可能。不如弄清它的面目和位置,为它通风透光,久而久之,暗区不再。
这是我拿下心理咨询师并开办“听心咨询所”的缘由,也是我极力怂恿女儿林琳专攻心理学的缘由之一。我如此积极地鼓捣,可谓孤注一掷。毕竟在我看来,这是我们母女活在这个世界的出路,很大程度上还是唯一的出路。
所幸的是,林琳并不反感。她起初对心理学这门专业也没表现多大兴趣和热情,一直淡然。近几年来,她一边学专业知识,一边在我的咨询所跟班当差,慢慢地喜欢上这门专业,还提高了实践能力。我欣悦不已。我从事咨询和治疗已有十来年,所有的知识和经验叠加,带来的启示是,这个世界从不完美,人人活得辛苦甚至崩溃,却还要活下去,要想活得轻松些、完美点,我们不如自救,就算救他人——终归也是从他人的经历反观自己,从而激活自己的自救能力。
这几天,林琳正在我的咨询所里当差,继续咨询一个反复洗手的小男孩。以前,她每逢节假日都会来咨询所,对这个每天洗手多次(几乎是每隔二十分钟就去洗手)的男孩子很有兴趣,咨询他有段时间了,对矫正男孩子的心理认知有了较好的铺垫。今天,她发给我语音,说道,妈妈,我告诉小男孩,洗手绝对是件好事情,洗掉污垢和细菌,多干净,但洗干净并非完事,要真正地结束还差一步——把洗干净的双手发挥作用,如何发挥作用?可以帮助妈妈做事,可以和小朋友们一起做游戏,还可以做手工画画等等。小男孩回家照我的话做了,他妈妈今天又带小男孩找我,居然是来告诉我,小男孩两天来,除了早晚洗手外,其他时间几乎忘记。真是好消息啊,这意味着我治愈了小男孩,是吗?
几乎治愈,你太了不起了。我回复。不到半秒,又补上一句:还要观察一段时间,如果三个月后能保持佳绩,就是完全治愈。
也就是说,小男孩成功转移“洗手”怪癖的注意力而激活了一项自救的能力。她总结道。我回复道,你天生就是心理学人才。林琳回复我一个露齿的笑脸。
接着,她又发来语音,先“嗯”声,问我们去那个江心小岛干吗,因为她百度了,发现那里没有旅游点——说到这里,她停顿下,又问,是不是我们那里有亲戚,或者熟人什么的?
这孩子就是敏感。我“哈”了一声,语音回复:我们就是瞎逛,其实主要还是去五祖寺散心,那里的风景太美了,每天看看蓝天白云,听听佛乐诵经声,再吹吹山风,真是六根清静的享受。
林琳又跟上一句,那江心洲岛感觉如何?
我头皮一紧。她还真较上劲了,抓住那个江心洲岛不放,莫非……我想了下,回复,一般般,就是四围环水,风沙恁大,其他没特点,你为啥这样感兴趣?有人跟你说过这个地方?
没有,就是觉得那地方突然钻进我脑袋,就问问你们。
我舒了一口气。随后跟老林商量,这次去宜昌找人的事情就消化在五祖寺的休闲日程中。商量完,我赶忙去拍照片,等车到了宜昌再发给林琳。
(节选自2023年第5期《湘江文艺》的中篇小说《一次旅行》)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朱朝敏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