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人的孤独是我们最大的软肋
——电影《硬核老爸》中的“公益”与“艺术”
文丨刘郁琪
唯美主义者王尔德曾说,伦敦以前没有雾,直到惠斯勒画出来后才有了雾。这话说得不合常理,却形象地道出了文艺的功能:捕捉并照亮被遮蔽的存在。世间万事,凡不被文字赋形的,存在却不能发声,确似沉落于黑暗之中,唯有被艺术照亮,才能或更能引起人们的关注。近年来,出现了不少电影,如《我不是药神》《少年的你》《孤注一掷》等,它们关注的社会问题,也像伦敦的雾,早已存在却因司空见惯而被熟视无睹,直到为电影言说,才引发高度关注,甚至得以解决。文祥担任出品人并于近期上映的《硬核老爸》,也是这样一部捕捉并照亮社会问题的电影——它关注的是老龄化背景下的养老问题。
不过,比起社会问题电影的说法,文祥更愿意称自己的电影为公益片。他因为与周润发长相酷似,并在《让子弹飞》中扮演发哥分身而声名大噪。这份长相优势,让他赚了“一点钱”,但他说:“我长得像周润发,但我不是周润发,我要找到自己的赛道”。他找到的赛道,就是公益片。事实上,这已是他公益三部曲的第二部,前一部《正正的世界》,关注的是留守儿童,且获华表奖提名。在一个资本逐利、市场为王的时代,这份坚守公益片的初心,实属难能可贵,令人动容。作为公益片,《硬核老爸》自然不以逐利为目的,但不代表它就只是简单的宣传。细心体察,这既是一部有良心的公益片,也是一部有匠心的艺术片,还是一部有一定思想深度的伦理片。
恰如片名所示,影片的核心主角就是老戏骨杜志国扮演的“硬核老爸”石大龙。影片开头是昏迷十四年的他,在医院的病床上缓缓醒来。植物人十四年,却能一朝醒来,或许真如片中人所说是个“奇迹”,有点不可思议。但现实生活中,确有昏迷多年却被“爱”而唤醒的报道。概率不高,却并非毫不可能。而影片中真正让其苏醒的,也是其老伴生前用老式收音机留下的“语音”——这是爱的呼唤,也是爱的力量的颂歌。它能让人感觉到老年伴侣间相濡以沫的感天动地,也可更好表现男主人公的有情有义,以及其作为丧偶老人的孤独感——他到养老院后,孤独无告时拿出的就是收音机,那里面有老伴的声音。收音机坏了之后,还设法将之修好。遗憾的是,这个颇有叙事动能和象征意味的小道具,却在修好之后“不翼而飞”,未能草蛇灰线般贯穿始终,错失了一个更好表现主人公多维情感和丰富性格的机会。其实,相比一朝醒来,真正不可思议的,是主人公醒来之后却能生龙活虎,不仅行动自如,健步如飞,还能下河救人,比年轻人还硬核。不过,考虑到影片“前史”中他是一名屡立功勋的军人——我们社会中最硬核的一批人,以及影片故事逻辑设定的需要,也不是完全不可以。用亚里士多德的话说就是,诗毕竟与历史不同,它不是书写现实中实际发生的事,而是按或然律或必然率可能出现的事。
令人唏嘘的是,卧床十四年之后,曾经的英雄,早已是垂垂老人,可谓英雄迟暮。儿女把他接回家里,但啥都不让他做,他顿时感觉成了家里的多余人,负气跑到街上,又发现自己早已落伍,追不上数字时代的步伐。就这样,他被一种巨大的不被需要感和孤独感所笼罩。影片相当细腻地表现了这些让他深感孤独的场景。他在房间拖地被阻止,和孙子玩游戏被劝停,在外现金购物被嫌弃,想帮女儿分忧却发现是帮倒忙。无论室内、室外,影片都不断采用大中、大近甚至特写镜头,让他的上半身或脸孔占有画框的较大部分,形象地凸显出他在逼仄空间中的突兀与多余,及在街头人群中的落寞与孤独。对于一个曾经“硬核”至今仍然“硬核”的老人来说,这是不能忍受的,他必须有所“行动”。
作为一部公益片,影片便主要顺着“硬核老爸”石大龙的行动展开,以探讨老年人的处境及如何养老的问题。他醒来后的行动或故事,大体可分为三个阶段,先是居家养老期间与儿女们的矛盾与争吵,然后是入住青松养老院的见闻与体会,最后是对光明村社区互助养老的参观与赞叹。如果说他是一个点,他的行动就是一条线。这种由点到线、一线串珠的行动逻辑或情节模式,最基本的动力是对更好的养老模式的追寻——三个阶段,就是三种养老模式的探索与比较。对三种模式,影片显然采取了不断转移、逐层推高的方式,这也就意味着最后一种,也即光明村社区互助养老的模式是最好的——这也确实是国家正在探索的新型养老模式。但作为电影,大可不必将各种养老模式作出价值高下的截然区分,这不仅违反了艺术多负责看病、不负责抓药的不成文惯例,而且减淡了文艺作品复杂含蓄、余味曲包的韵味。此外,对每种养老模式利弊和人物性格特征的展示,多借助人物台词而非电影更擅长的画面,常留有某种说教和宣传的味道,显得有点“硬核”。
影片的别具匠心之处在于,还以“硬核老爸”石大龙为核心,带出了另外三类老人所面临的现实困境。一是其在大街上认识的失独老人温水柱,二是在青松养老院遇到的空巢老人罗老师,三是修收音机时遇到的老卢——一个巴尔扎克笔下的“高老头”式的老人,儿女双全,病倒在床,却无人来照看。这种以点带面的精心设计,极大地拓展了养老问题的表现面,避免了单一与单调。但不管哪类老人,境遇虽不相同,症结却基本一样,他们都陷落在一种难以排遣的孤独之中。孤独,是老年人生命中比死亡更大的敌人,也是我们社会中最大的软肋,如何帮助老人抵御孤独、安度晚年,这是影片的核心题旨,也是影片的最大价值。三位老人在前往光明村的路上,因导航错误而在野地迷路、就地喝酒互诉衷肠的画面,颇具动人的力量,这是主创者对老年人之孤独感的同情式理解,更是几位老人对自身孤独感的泣血式表达!
因无人关心或无法被理解,尚能行动的几位老人只能自力更生,自行想法去应对、排遣生命中的孤独。有趣的是,影片在表现老年人抵御孤独的努力时,充满了强烈的黑色幽默的味道。石大龙想和孙子聊天,却被儿媳以要中考的名义委婉劝止,孙子来看他,他喜不自胜,但孙子真正感兴趣的,却是他手机里的游戏,他见义勇为追“偷车贼”,别人骑的其实是共享单车,他对孤独的突围,不是落空,就是沦为笑话;温水柱每天在街头人流中当志愿者,一个本该休息、被人照顾的老人,却整天在阳光下照顾别人,以打发无人陪伴的时光;罗老师不惜花钱买粉丝,花钱请人甚至是小孩子来听课,以填补离开讲台的落寞和在女儿远在美国的空虚;老卢把维修赚来的钱提前包成红包,希望“引来”儿女们的探视,却如“高老头”一样,始终不能得偿所愿。这些不无幽默与荒诞的场景,将老年人的孤独与无奈,表现得淋漓尽致,极富戏剧的张力,让人想笑又想哭,它们错落有致地点缀在情节发展的主线上,构成影片中最富艺术魅力的部分。
但影片超出单纯公益片、艺术片而更具思想性的地方,是把养老问题放在一个代际冲突的框架之中,并试图做出某种超越性的理解。为此,影片在硬核老爸的故事之外,特意安排了一个与之平行展开的其儿女们的故事。如果说,硬核老爸的故事,是一个心灵无依、“孤独”无告的故事,主要以老年人的生活为主体,从老年人的视角展开;那他儿女们的故事,则是一个生活不易、心情“无奈”的故事,镜头不时进入儿女们的生活,并从他们的角度看问题。影片不断让两个故事像麻花般相遇、纠缠,并让硬核老爸和其儿女因为同一养老问题发生矛盾冲突。而双重视角的设置,使得矛盾冲突发生时,让双方都有说话的机会,让双方都能被同情式的理解,从而产生出巴赫金所谓双声对话的复调式效果。这样,影片围绕养老而展开的各种代际分歧与矛盾,除了“高老头”式的老卢的故事,因为其子女故事的始终“缺席”而仍然具有人性批判的力量之外,便不再是对儿女不孝的单纯谴责。
在双声对话的复调视角中,影片真正想表达的其实是:在现代性机器的裹挟之下,不仅老年人不易,年轻人同样不易,老年人的孤独,并非哪一方单独造成。硬核老爸对儿子的指责,对儿女们待己行为的不解,并非没有来由,但也没有恶意,总体还是为儿女们好。儿女们呢,对养老问题的处理也没有不对,他们同样是为了老人家好。但好意与好意的相遇,却总是导向误解与争吵——这是代际冲突中的困境所在,也是最为悲剧的地方。王国维说,世间有种悲剧,如《红楼梦》中的宝黛分离,既非社会不公造成,也非坏人构陷所致,大家都是好人,都是为对方好,结果却因不得不生活于一块而摩擦不断,这种几乎无事的悲剧,乃悲剧中最深沉、最壮观的,是“悲剧中的悲剧”。不敢说《硬核老爸》对养老问题中代际冲突的悲剧性揭示,已具有《红楼梦》的深度,但其复调式处理,确实超越了一般公益片单纯批判或歌颂的水准,而具有了更深沉的悲天悯人的情怀。
苏格拉底说,教育的真谛,不是把容器装满,而是把火炬点燃。其实,不独教育,电影尤其公益电影,也是如此。不得不说的是,养老问题是一个复杂的社会问题,它的解决是一项需要多方合力的系统性工程,绝非一部影片就能完全说清——尽管本片也试图提出问题、分析问题,甚至解决问题。影片结尾时,老人们在光明村找到了互助养老的新天地,代际分歧也得到完美弥合:硬核老爸与儿女们温情地达成和解,失独老人有了象征意义上的儿子,空巢老人远在美国的女儿携着洋女婿与混血小外孙女归来。这种问题解决的方式,固然有大团圆结局的其乐融融,却略显生硬和苍白。但无论如何,影片已将老龄化背景下的养老困境推至我们面前,不容我们不正视。可喜的是,它不仅被纳入国家老龄委的推荐影片,也成功点燃了大众关注的热情。而让人惊奇且极为钦佩的是,出品人文祥对自己影片的期许,自始至终也是两个字:点燃!
来源:湖南文联
作者:刘郁琪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