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生来就属于这苦涩的大地（组诗）

——献给保罗·策兰：二十世纪苦难的代言人！

◎回忆

你曾披着月亮的大氅降临

我穿着野麻的外衣迎候

长长的门廊里有宝石的叫喊

一条豹子的火焰尾巴在燃烧

你说，快把灯盏挂上枯树的枝丫

而我把一只空鸟笼留在案头

我用蘸血的老羊毫给你写信

你趿着凤仙花的鞋子站在门楣

当夜挎着盛满星粒儿的篮子穿过老宅

当回忆用风做的绳索把你捆绑……

◎在策兰之前……

在策兰之前不要谈论黑暗

不要谈论伤悲也不要言及遗忘

万物在这里都须留下痕迹

哭泣也要回到哭泣之中

他会彻底消失吗？那血

本是幽暗之血！那哀叹

是一场空无之剧的名称和容貌

◎当青草在颅骨上生长

当乐谱上孤立的人对应了焚毁的星座

一个时代得到了残屑飞灰的印证

一句被反复误读的台词掩盖了事物的真相

哦，要讲述爱是多么困难的事啊

要在诗歌伦理学里考量人性

是多么困难的事啊！

诗人要么疏于表达，要么懒于起身

他们要假眠，而死者却突然以跳跃的方式

进入那战栗的眼帘

◎有一些人生来就属于这苦涩的大地

有一些人生来就属于这苦涩的大地

他们注定要被亲人埋葬

他们是光辉的囚徒，走遍黑暗大地

他们用饱受鞭挞的手指捧奉黄金

在泥泞中，在远方传来的天际一般的

哭泣声中，春天的脸庞如此苍白、瘦削

像悸动的大地的欢愉，像年轻寡妇

垂下无边的手臂，她们注定将亲手埋葬

她们的丈夫——那时代进行曲中铿锵的音符

那喉咙里的泥土，胸口堆积的云彩

那涂满伤口的药和孤儿眼中的泪滴……

他们从此接受了黑暗，就是接受这时代

而悲伤和痛苦正随风飘逝，像柳絮

为了让承诺抵达，亡人的灵魂抵达

他们甚至把大地上的慰藉当作了今春的雪……

◎有多少个策兰就有多少个我

（一）

一匹布站在城头

长风吹彻

花朵提前熄灭

（二）

美压碎了我的心

我的心满是汁液

但美还是压碎了我小小的心脏！

（三）

哦，重量！强大的力量

是美，是整座山一样的美的迫近

汹涌，澎湃

当一个灵魂从空地上缓缓升起

当我的四周一片火光绚烂

“一颗石子一下子被击中了”

它甚至忘记了叫喊

忘记了以无尽的悲伤，涌起孤独的念头……

（四）

我要带着一块石头上路

一块灰色的石头

我要带着它走遍大地

并将自己的体温和心跳

也试着传给它

异乡，在散发着尿骚味儿的火车轨道上

孤寂，住在乡野穷困的小旅馆里

睡眠的灯，空空亮着

又熄了。我哭着成为

又一块灰色的石头！

（五）

而在去往荒地的路上，云转过身来

阳光旋起裙裾，黄金洒满坡地

而在去往黑夜的路上，火焰转过身来

木炭挺起腰骨，星星闪烁于脸庞……

◎在鹅毛大雪中读策兰

雪来自天庭——那贞洁善良之母

却掩盖了我们最黑暗的本能

当梦幻也长出美丽的六角羽翼

当高高悬挂的太阳——那金色圆盘

重新绽放光芒……

哦，雪来自我们内心，像是

百年之前的一声呐喊的回应

雪呀，这非人间的圣物

这被大鸟的翅翼扇起的碎屑

这最轻柔温情的恋人的絮语

这梦的衣裳的徐徐编织

这天神描绘大地的专注神态……

除了人，除了不洁的我的罪孽

像事物的细节，历史的暗部，风扫过的

忏悔的 不彻底……

现在，雪借天神之手

将人间，轻轻擦拭了一次！

◎从黄海到渤海

我又一次站上这海岸，这航程的起点

生命的倦意正一点点涌上来

像潮汐。我又一次看见月亮

那张令人心碎的脸

隔着海岬，我又一次看见你

在一间逼仄的房间里，海水

在大床上摇晃并发泄它野蛮的兽性

海是一个真正伟大守旧的人

它在涨潮时即开始思索如何退潮

就像一个旅者，当我

企图做一个真正的灯塔看守人

那失败的滋味开始在血液中深深被浸染

我成为这液体神话的一部分

鸥鸟盘桓的鸣叫则成为潮汐衰竭的注脚

但我确实没有成为这半空的海上钢琴师

我听见涛声时一脸茫然

并为这一万亩海水里的盐和房租发愁

在低压的暗云下，在那倾颓的

海的屋檐下，无尽的呻吟正伴着白头翁

飞掠的翅膀起伏……十二月的帆影和燃烧

飘散在这轰响的巨大的发动机咏叹调里

如今，我从纸上体认这祖国的旧河山

积攒千年的尘土要如何平息，心中的苦楚

要如何在雕琢中刀刀排迭？

似乎一把锤子就是北国漫长的冬季

一座礁岩就是被十万亩沸腾的海水供养的佛

而我在它们没入苍茫月光之前

就垂首，静思，或与之相互凝视

我渐渐与这伟大、辽阔的蓝色高原融为一体了……

啊，今夜

我是唯一在这永恒跃动着的液体的煤矿上

瞎盲并早逝的人，我没有犯罪感！

◎那人

从胸口掏出石头的人

正从胃里呕出我

和他自己

我曾寻找一条路和一条大河

我曾反复试着进入你

和你的灵魂

如同一朵云被万能的手裁剪成

一袭巨大的白色披肩

现在，你把我也制成

一杯水和一截木头

当冬天，造出雪花

当我，成为最孤独的那人

从胸口掏出石头的人

正变得比石头还硬！

当一个受惊之人躲进人群

当一个受惊之人躲进人群

相当于牧羊人护住了跑散的羊群

众星捧住银月的碗

野火也卷缩了跳舞的肉身

一个声音说，让我和风一起互换吧

当人民和大海互换

酒液也会把那锋利的刀子递给记忆里

牢牢锁定的那人

道路沉默，尘土覆盖住皮肤

北方原野上终于有了那位背着行囊的旅人

他视平坦如深渊，他在一首苍凉歌谣的尾端

眺望，因而他的盲眼光彩亮丽

当他大踏步走到大地的中央，天空

垂得更低，像一批布垂到村庄的空地上

一些村民的脚掌直接长进槐树和榆树里

母亲，请让那个受惊的人恢复平静吧

因为梦仍在村后的山谷里安眠

双手合十的人们也没有听见祈祷词和雷电

早年走失的孩子正从村外默默归来

◎策兰之死

最后留在策兰书桌上的

是一本打开的《荷尔德林传记》

他在水中张开双眼

他的蓝眼睛像星星闪闪烁烁

奇异地闪着幽暗的光

而我像傻瓜一样走向他

他是黑暗的河，他在大地上

发出浩劫似的喊叫——

给我……

我在水波纹中，寻找那极度扩张的嘴！

我说，放下你的双手当悲伤

占据了那填充这世界的岩石

他从身体深处向我走来

最后留在策兰书桌上的

还有一张充满时间的掌痕！

巴音博罗，诗人、小说家、油画家。曾三次获辽宁文学奖、《北京文学》年度小说奖和年度诗歌奖，获台湾《创世纪》诗刊50年金奖等各类刊物奖30余次。著有诗集《悲怆四重奏》《龙的纪年》，油画散文合集《艺术是历史的乡愁》以及小说集《鼠年月光》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