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芳(长篇小说)
文/周瑄璞
楔子
夜火车,始发站。
窗外站台,铺满淡黄色灯光,已经没有匆忙身影去搅动它们,空气和光线静止下来。
杨烈芳对车窗外站着的雯姐和小秋摆了几次手,让她们走。告别的话都已说过几遍,再站下去有点尴尬。二人最后一次向她挥手,转身离去。
站台上再没有人,旅客们都在车上,已经就位和正在就位,箱子提包磕磕碰碰。
杨烈芳坐在过道边的小凳上,尽量收缩自己的身体。那些碰到她的人,说声对不起,她并不理会,只将脸对着窗外,那些逐步凝固发黄的灯光,隔着玻璃与她对望。
就这样走了吗?好似有一个声音在问她。
走了。她对着满地灯光,心里说,不走又能怎样呢?话已出口,事已至此,刀插心口,不再收回。
旅客们,您将要离开古城西安了。西安站全体工作人员祝您旅途愉快,一路平安。温柔的女声循环播放,隔着玻璃,似有若无,在寂寞的站台上轻轻拂过,飘散在空气里。
火车轻微震动,她缓缓起身。
闪过车站大楼,走出站台上方的巨大棚子,她看到夜空,看到城墙上的光带,勾勒出女墙的轮廓。只一会儿,城墙向南拐去,终是不见了。火车加速,在两边都是破旧房子的峡谷中穿行,向着东方的黑夜驶去。
三十一岁到来,三十六岁离去,来时大龄青年,去时离异单身。
杨烈芳,出了这个门你要是再能找到像我对你这么好、处处迁就你的人,算我服你。
出了门我下地狱,也不在你这天堂。
也就是几天前的事,将一个本打算一生相守的人变为路人,杨烈芳说一不二,她认准的事,没有人能够改变,她想做的事,没有人拦挡得住。面前是滚烫的油锅,她也要跳进去。她一天天催促着他,决然走进民政局。她收拾自己的衣物,打理自己的财产。厚的,大的,好的,装一个大纸箱邮局寄走;不要的衣物,送给小区打扫卫生的女人;轻的,小的,随身一个拉杆箱,一个双肩包。装好离婚证,买了硬卧车票,打电话告诉雯姐,说她要走了。
告别这个城市,一天都不多停留。
车厢里人们该洗漱的该走动的,都完事了,一个个倒下,将身体安放在自己铺位上。放眼望去,走道上坐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个男人的后背,远远地对着她。十点了,车厢灯关掉,车窗外,灯光稀疏,直至完全让位于黑夜,即使脸贴在玻璃上,窗外也什么都看不清了。杨烈芳起身洗漱上厕所,然后跨上她的中铺,伸展,躺好,睁着眼睛。
第一章
麦忙。天不明,出工铃声响起,队长在街口的红薯窖上吆喝,劳力们快速来到街口,在没有明透的天光里,听队长派活儿,然后人群向西出动,手里拿着麦帽、镰刀,走过颍河桥,向土地回收他们的劳动成果。
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喝罢汤,顾不得擦洗一身臭汗,在院子里拉块席片倒头就睡,明儿天不明还得爬起来下地。
十多天的挣命劳作。麦捆从地里拉回场院,毒日头下,晒、翻、碾、刷、打、扬,麦秸秆捆好麦秸垛堆起,而麦子成为一座小山。男人扬起木锨,女人撑起口袋,小麦一袋袋立起。装口袋的,过磅秤的,计数的,搬运的,男人只穿件白布大裤头,光脚板在场院的地上啪啪响,队长、会计忙忙碌碌。孩子在外围成群跳蹿,迎风奔跑,嬉闹,下腰,滚铁环,摔四角,打马车轱辘,老人们也来观看盛况。这是庄稼人的节日,场院成为全生产队的中心。架子车的队伍,将要排列起来,向通淮集粮所拉去。
通淮集是颍河故道边一个大村,之前不叫通淮集,只由着姓氏最多的人而命名。老颍河在此缓缓转弯,由南而向东,形成一个颇有弧度的肥沃所在,是母亲温柔的臂弯,将一个大庄揽入怀中,有一个小小码头接纳顺河水而来的人。上千年来,这村庄依颍河而兴旺,周边各地小生意人,那些出于种种原因丢失了土地的下九流在此会聚,八仙过海糊口生存。明代初年,一个姓黄的徽州商人带着儿子沿淮河进颍河,划船逆流而上,来到此处落脚,人们才知道颍河原来可以通达淮河,慢慢此村叫作通淮集。姓黄的商人求得小铺驻守,儿子行船来往于家乡和此地,带来徽州特产,沟通两地贸易。因经营有方,他慢慢做大,把家人也迁来居住,眼看要成气候。本地人岂容一个外省人在此发达?集市里最是盛产无赖孬孙,当地商户也眼气人家,于是明面上各款堂皇说辞,暗地里各样下三烂手段。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安徽人无奈,举家搬出此地,到几里外的下坡郭落户,求得安宁。几百年后的现在,下坡郭的黄姓人还说,祖上本是安徽人。
安徽人走了,通淮集的名字保留下来,它显得大气和风雅,人人都爱此名,却不愿提及如何挤走安徽人,偶有说起也是捂了嘴窃窃私语,几百年后,那段历史只留下了几个字:搬走了。新中国成立后,本是要在这里成立公社,此村因姓氏太多,来处也杂,人心不齐,不似前杨后杨长枪吴这样世代为农的村子,只要有人站出来挑头,事情就能定下,可话又说回来,像前杨后杨长枪吴这般没名堂的小庄,自己万般想做公社,也是不得的。通淮集五行八作,历史经验,钱为老大,没有行政中心的自豪感和强烈愿望,大家都嫌麻烦,竟然一致反对,于是公社无法进驻,但鉴于它的经济地位,将一些机构设在这里,比如公社粮所。于是每年夏秋两季,全公社的人拉着架子车前来完粮,通淮集依然自信,咱做不做公社都不影响啥,供销社、邮局、学校、饭馆样样具备,繁华依旧。虽然颍河人工改道,向西撤了好几里地,远离了这里,但这里仍然是十里八乡的贸易中心。
1973年夏天,完粮之后,麦子分到各户,节日近于尾声,至于各户晒麦囤麦捡粮食磨面,那都是恁自家的项目了,想大吃几顿白面馍,或者细水长流黑白搭配,那也是恁自家的事情了,没有人管。瘦了一圈的庄稼人犹如抽去筋骨,有气无力地蹲在墙根或大树下,用手撕着胳膊上晒脱的白皮,咧嘴龇着黄色的牙,舒心地微笑。黄昏喝汤时,男人将碗端到街口饭场,比着各家的蒸馍个儿、烙馍卷儿,麦仁稀饭清香飘荡,刺溜刺溜喝汤声回响。
有十来天的休息,长天老日地躺在一张破席上,长虫一样蜕皮。午后,放下饭碗不多时,村庄处于白花花的安静之中,连风都没有了气息,一切都屏住呼吸似的,人啊,猫啊,狗啊,畜生啊,奄奄一息眯眼睡去。白氏悄没声抱回来一个黑胖子小闺女,半岁上下的样子,全身只穿了件碎布拼接的裹肚,被放在后地的树荫下。人们这才发现,白氏消失了几天,原来是外出寻闺女去了。一时消息传开,生产队里的人都来看,摸摸那孩子细腻光滑的后背、肩膀、脸蛋、胳膊腿,全身都是瓷嘟嘟的肉。她眨着一双小花椒眼,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别人逗她,她就咯咯一笑,眼睛在脸上快要找不到了。
小黑胖子见天被白氏抱到屋后过道口的阴凉地儿坐着自己玩,看各式各样的人从眼前走过。她也不再认生,别人给她馍,她接住就吃,有的人给得慢一些,或者给了一半又缩回去逗她,她粗壮的小胳膊快速伸出,一把抢抓过来。要是有人执意引逗,叫她看出不怀好意,她便张大了嘴,哇哇喊叫,伸出小胳膊,够着去打人家,挥舞她的胳膊,爆发出幼稚的力量,或者她歪斜了身子,以手撑地,想站起来,试了几回,终是跌坐原地,她屁股偎地挪动身子,到了屋山那里,想扶着墙站起来,但她终是不能独立行走,只好对着那人哇哇喊上几声。在她不间断的嘶喊声中,后院传出婴儿的哭声,六婶生了小闺女。
她侧耳听听,眨一眨小花椒眼,咧开小嘴笑笑,对这哭声很是好奇,身子往六婶的院子里挣一挣,双手撑地,爬了过去。
说是院子,其实没有院墙,只不过因前面是自家老院的房子,东边是别人家院墙,三面有靠,而向西的这一面大敞着口,路过的人只要愿意,都能进入她家院子,随时站下说话。
小黑胖子撅着屁股,四蹄爬行,路过一些鸡屎、狗尿、柴火棍、碎末子,来到堂屋门前,停了下来,两手搭在台阶上,向屋里发出一些声音。堂屋里走出来三奶奶和白氏。白氏走下台阶,弯下腰来,手伸向她两腋之下,掐起了她,来到堂屋里边,她看到床上斜卧的六婶,和六婶身边一个粉红的小娃娃。白氏告诉她说,看,妹妹。小小的她,看到更小的人儿,对着床上咯咯地笑。然后白氏把她掐出堂屋,放在院子里,她哇哇乱叫,不愿意离去。白氏将她掐回原先坐着的地方,敦敦实实放在地上,她挥舞着胳膊缠在白氏身上喊叫。白氏说,你六婶刚拾了小孩,一堆活儿搁在那儿,洗哩涮哩,没空抱你,自己坐那玩儿吧。
大人忙得脚不沾地,从早到晚,掏牛马劲,哪有空抱住孩子玩,他们更多的时候,被围在床上,屙尿之事,忖着时间把一把,忖不好了,都遗落在被窝里,成为一个小小事故。大一些能翻能爬了,为了安全就放在地上,爬一身脏也没关系,只要不摔着碰着就中。过道口人多,大人小孩过来过去,逗一逗她,不倮(寂寞,孤单)得慌。她哥杨引章在跑着玩的间隙,远远近近地照看她,回家给她拿馍吃,饼子掐碎,搁她嘴里,从后面勒起她挪个阴凉地。
杨引章是白氏的头生儿子。白氏不知为何,嫁到前杨十来年,才生下一个儿子,然后又是好几年没动静,不敢相信能亲自再生一个,于是暗下里打听,托了几个亲戚,从南边外县抱回来一个小闺女。
后过道口时常响起小黑胖子的嘶吼声,她一点不如意,就张大嘴哭喊,打闹。出了月子的六婶若是抱着婴儿坐在当院柿树下,她爬过去,撕挖着要看那孩子吃奶,六婶把她扶着站起,靠在自己腿上,把另一只妈疙瘩递过来,她小眼眨一眨,很是警觉,也不上去,但她就是扒拉着要看,自己不吃也不叫别人吃,引发怀里小人儿一阵哭闹。大人们说,从小看大,三岁看老。将来也是个烈闺女。由此,喊她作大烈,六婶怀里的,称为小烈。
大烈饭量大,好像永远也吃不饱,自己端一个小钢碗,仰着头吃饭,能连吃两碗。肚子圆鼓鼓的,坐在地上,更显得比胸部鼓出很多。有人拿一个五分钱硬币放在肚皮上方,能在上边站住,掉不下来。于是,路过的人都来看景致。小黑胖子见这么多人来到她身边观看,很是开心,更加用力地鼓起肚皮,让那个五分硬币在胸口处立得稳当一些。有人用手指敲一敲那肚皮,嘣嘣嘣。咦,西瓜熟了,杀开吃吧?她龇着牙笑,眼睛更小了。
再大几岁,她有了实在的力气,一条过道都能听到她嗵嗵嗵的走路声,稍有一点纠纷,把小子们推得噔噔噔后退几步,一下坐个屁股蹲,她再上去骑到身上乒乓乱打一气。小孩子们报复她的办法就是对着她喊,寻的闺女。白氏一家家去说好话,叫大人们守住嘴巴,不要告诉大烈她是寻来的闺女,至于小孩子喊,咱大人不承认就是。
时常,大嫂扯着刚走路的头生儿子,站在人群里看她,适当的时候,把她和小子们拉劝开。大嫂怀着第二个孩子,她低矮的个子,小小的身子,细细的腿向后撇着,挺着大大的肚子,好像承受不了似的,随时会趴到地上起不来。但她七十多斤的弱小身子,照样能生会养。头生就是个男孩,长得还算健康结实,并没有随她的先天不足,容貌皱缩。
前杨庄一条东西主街,长约一里地。主街两面,间隔不远会向南向北伸出一条又一条过道,通向南地和后地。很多代之前,肯定是没有过道的,街两边人家,皆是一进院子,路北的人家出门是街,堂屋背后是田地;路南的人家背向主街,屋前所见,是南地的庄稼。即使偏远的乡野,人们也喜欢面南背北的居住方式。只有少数人家,盖的是南屋,可能是想要那种面向街道的感觉。后来随着人口繁衍,开枝散叶,儿子们分家立户,只好向后延伸,于是有了过道,宽度一般是能过牛车架子车。每个过道,就是一个支脉,也叫近门,又叫一窝,一般都是同一个爷爷或祖爷爷甚或老祖爷爷。
过道里这一串,临街为大。过道西边三家,是亲一窝三兄弟杨全堂、杨全宗、杨全本,过道东边三家,是杨全堂的两个叔叔和他们生下的四个孩儿。听起来很是繁乱,总之我们知道,这条过道二十多口人,是近门和一窝。到了杨全堂这一代,叔伯兄弟共有七人,先说过道西边他们亲哥仨,第一户临街是杨全堂和他的仨孩儿杨天德、杨天顺、杨天庆;后面第二户是杨全宗和俩孩儿杨引庆、杨引运;最后边第三户是杨全本,也想自家给孩儿另立名字,但又有点心虚,要一个都这么作难,十来年才有,白氏眼看快要四十了,不敢保证再能有儿子,也别费事了,于是随了二哥家孩儿的名字,叫了引章。目前杨引章最小,过道里小辈中排行老七。那么大嫂,是他们十来个叔伯姊妹们共同的大嫂。在这部小说的语境里,“姊妹们”一词,包括所有兄弟姐妹,男女通吃。
至于孩子们的二奶奶、三奶奶和六婶,都属于过道东边的人家,临街第一家二奶奶,有两个儿子,都不在家,一位排行老四的杨全学,1948年在县里上完初中跟一个没有儿子的表舅到西安上高中,说是将来替他招呼生意铺子,新中国成立后公私合营参加了工作。杨全学还有一个亲弟弟杨全成,1959年饿肚子时扒火车向西而去,一气跑出省,不知在哪里落了脚,与家人再无联系。后来犯了啥事,被关进当地监狱,目前正在服刑,前杨没有人去看过他,或许他再也不可能出现在前杨,走进这条过道,但他在这一辈里排行老五的位置,却不能被挤掉。
杨全学和杨全成当过国民党县民政科科长的爹已经被批斗死去,两个姊妹早已出嫁,一位老娘尚健在,是过道里孩子们的二奶奶,不愿意跟大孩到西安去,独自一人住在破旧院落,执着地等待二孩归来。六七十岁的老太婆,早些年科长夫人的做派还残留一些,又因儿子在外工作,吃穿用度有点讲究,手头比较宽裕,经常有糖啊,豆啊,糕啊,果啊的给孩子们,过道里的小孩,常爱踅摸到她身边来。
二奶奶院子后面的三爷三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杨全仁娶亲之后,分家另过,生产队在他家屋后给他批了宅基地,等于把过道又向后延伸了一截。
白氏是1954年嫁给杨全本的,来了好几年,没有怀上孩子,杨全本脾气愈加坏,白氏挨打成了家常便饭。
1957年腊月,杨全学被母亲托人写信叫回来,给他娶了媳妇,在家过了正月,新媳妇留在家里,他又到西安去了。杨全学其实只比杨全本小两个月,但也得喊人家哥,这个新媳妇也就把白氏喊作三嫂。因她娘家姓肖,老人们都喊她肖大姐。
几个月后,肖大姐挺起了肚子,这更加深了白氏的不安。
肖大姐在自家院子听见她挨打,约莫她男人走了,趴墙头看看,证实了安静,便来到她的院子,细声哄劝,两口过日子,还有不打不闹的?打着闹着日子也是热乎的。
晌午下工后,白氏忙着在灶火擀面条。杂面面条虽然下到锅里不敢多搅动,但擀起来却快,因为不筋道,所以不费力,拿擀杖在案板上四下里推一推就中。等收了麦,就能吃上几天白面条。她将那灰不灰黄不黄的一张面片晾到案上,捶了捶酸痛的腰,用搭在脖里的手巾擦擦汗,钻出小灶火,看到杨全本顶住树根靠坐着吸烟,她说:“你先烧着锅,我去后地寻把菜叶。”
男人瞪她一眼不吭气,她知道这就是答应了,便出了院子。
她抓着一把玉谷菜叶回到家,院门口就闻到灶火里飘出一股焦煳味,两步跑进去,看到男人稳坐着烧锅,煳味哪儿来的?一把揭开锅盖,看到锅底已红,锅边上常年刷不到的饭渣子四处暴跳,锅盖的边都快烧黑了。
“咋不添水就烧?”
“你叫我烧锅,可叫我添水啦?”杨全本怒目吼道。
白氏气得跺脚,转身抓过水瓢,从缸里盛了水,向锅里掷去。那水刺啦一声尖叫,飞溅到男人脸上。
杨全本扔了烧火棍,起身揪住白氏的头发,一把提到院子里。白氏举起水瓢,朝他头上砍去,嘴里叫骂起来。
“打吧,打死吧,都死了算球。日子过不成了,我也活够了。”
前杨的上空再次响起白氏尖厉的叫声,人们见怪不怪,正在吃饭或急于吃饭,没有心情来劝架,也不想看热闹,他两口子的打架已经没啥好看的了。只有婆子和大嫂,从前院走来,劝住了二人。肖大姐不知啥时进到灶火,给锅里添好了水,坐在灶前,默默烧火。白氏将这件简单的事情述说一遍,不由得越说越气,呼地挺起身子,“咦,真是活够了,没一丁点盼头!”满脸的泪水,拨开眼前的人,冲出院子,向后地跑去。
村后的麦地里,有一眼机井,自从前些年一个妇女投井死了后,那些发誓要寻无常的人,都往那里跑,不管是真是假,众人总是要追要拦的。半大孩儿在老人们的指挥下,箭一样被放出去,噔噔噔追撵白氏而去。
那些嚷闹着不活的妇人,总是在跑的时候注意着点,好叫后边的人追上,必要的时候,崴了脚摔一跤也是可以的。但白氏好像当真不想活了,跑得飞一般快,身后腾起一阵细土,屋后的人们只见到一股黄烟向北而去。全仁、全义,两个叔伯小叔子,拼了小命,光脚板在地上扑扑响,直跑到麦地边,一人抱腰,一人扯腿,把白氏扑倒在地。三个人滚倒在已经发黄的麦穗棵里大喘着气,满脸是汗,浑身被麦芒挂出了血道子。俩小叔子先爬起来,伸手摘掉扎在肉里的麦芒,抓点细土抹到血道子上。白氏仰面朝天躺着,大睁双眼,泪水哗哗地流,正午的太阳照着,热乎乎的土地烤着。大地微微起伏喘息,没有声音。
秋天里,肖大姐生了个儿子。白氏一天几趟往她的小屋里跑,看不够,抱不够。
结婚之后,杨全学每年春节回来探亲,中间也会再回来一趟。终于有一年,他过完春节走的时候,肖大姐娘儿俩跟着去了。二奶奶说,去好好过日子吧,不要挂着回来看我,把钱都扔到铁路上,过道里人,都愿来挨靠我,我倮不着。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白氏是个不会生的女人时,1967年夏天,她竟然显怀了,实在吓了人们一跳,母鸡坐窝时间也太长了,十来年啊,大家如梦初醒,原来她会生啊,那早先为啥不生?莫不是……兴许……八成……各种猜疑暗地里流传。1968年春节过后,她生下一个男孩,女人们怀着好奇兜几个鸡蛋去家里看,看完了相互问,像不像?有人说像,有人说不像,有人说,现在太小看不出来,得再长长。
有了孩子,夫妻二人关系并没有变得和睦,照样三天两头吵架打闹,慢慢地杨全本出门而去,十天半月不沾家,去给人家打哑巴工。就是不给工钱,管吃管住管吸烟,混个肚圆。他有烧窑的手艺,很是吃香,从这家走到那家,走到哪儿吃住在哪儿,好吃好喝地招待。他来去了无牵挂,不管正在哪里,起身就走,也不给白氏说一声,有时候白氏晚上烧好汤也不见他回来,夜里便插了门搂着孩儿睡觉。几天后回来,也不给娘儿俩捎回一点吃食,慢慢地两人都彻底冷了心,话也很少说。白氏想,权当家里没有这个人。公婆先后过世,她有啥事,前面的大哥二哥大嫂二嫂给照应一下,二婶招呼一声,日子就这样朝前过。
这条过道里的人,顶着赖成分名声。到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杨天德为首的几个兄弟,以及他们适婚年龄的两位堂叔杨全仁、杨全义,长得体体面面的小伙子,没有商量余地,一律娶不上媳妇和将要娶不上媳妇。
1973年,杨天德眼看二十六七,瞒了几岁,给女方说成二十三,好赖娶上一个罗巧芬。罗巧芬十七八岁,身高大约一米四,体重不知有没有七十斤,后面看像个小闺女,前面看像个老太婆,站着的时候,两条腿呈弓形向后弯曲,头发稀疏如一把干草,一张扁扁的皮肉单薄的脸。说白了罗巧芬就有民间所称的软骨病,胎里带的营养不良。这时的杨家才不管女方有什么病,有没有生育能力暂且也顾不上,只要是个女的就中,走一步算一步吧,先哄进家门再说。宝贝疙瘩一般把罗巧芬迎娶回家。
世上只有娶不上妻的男子,从没有嫁不出去的闺女。过道里的闺女们,没受坏成分影响,一个一个,都在该走的年纪打发走了。男子们不得已,走换亲这条路。
换亲有两种形式:两家换和三家转。两家换比较简单省事,各家的女儿嫁给对方的儿子,谁也别包弹啥,但这种方式过于直白,将来有了小孩也不好称呼大人,弄得人怪难为情的。那么还有一种稍显曲折、相对体面的方式:三家转,甲的女儿嫁乙的儿子,乙的女儿寻丙的儿子,丙的女儿跟甲的儿子,这样的茬不太好碰,难度相对大些,但媒人就是干这个的,在她们的专业领域,总是会有办法,十里八乡,谁家有啥样茬,心里自有一本账。不管怎么换怎么转,总之是用自家闺女换来一个媳妇,当然是要闺女做出牺牲,因为但凡落到换亲的男子,都是有些问题的,不是赖成分,就是相貌差,再不就是兄弟多过于穷。
1972年,过道东边,杨全堂三叔家的儿子,叔伯兄弟里的老六杨全仁眼看二十六七岁,还没有找下合适的茬。结合家里成分来看,这就是要打光棍儿的节奏了。爹娘吃不下,睡不着,眼看着自己一天比一天老,二儿子杨全义已经过了二十,按说也该着手寻媒,可老大还光在这里。有一天娘吃完饭,手里端着饭碗,呆呆地盯着一个地方,妞子那发育完备的身影从她眼前闪过,鼓胀的胸部在洗得失了色,穿了多年变得又小又紧的布衫里紧裹着,她为了这过紧的包裹而很难为情。哎呀,啥时候最小的闺女也长大成人了,咋没想到呢?她稍做了番迟疑,丢下碗去找媒人。
晚上,南地的群奶奶摇着一把竹编小扇来到院子里。妞子正坐在树下的砖头上刺溜刺溜喝苞谷面糊涂,妞子娘从灶火钻出来与她说话。
群奶奶坐定后,妞子继续喝苞谷面糊涂,尽量将刺溜声压小。两个老女人在暗中对了下眼光,像是两只老物准备着向一只鲜嫩的小兽合力包抄,张口下爪,群奶奶说:“妞啊,今黑奶奶来可是要撵你走哩。常言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结冤仇。你也快十七八的闺女了,你哥眼看寻不下,你娘愁得没法儿没法儿的。”
刺溜声停下,妞子在夜色里睁大双眼,试图看清媒人肚子里的话。
群奶奶接着说:“我是看你娘着急,你哥熬渴。这几天跑着寻了两家茬,北乡魏湾有一户,闺女十七,到你家来;你哩,到东乡核桃刘家。这家孩呀,年岁差不多,只比你大四岁,就是,就是,腿有些不得劲。唉,这三家转哩,哪有那么得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是咱也好好的,还用转吗?自己条件硬扛硬,好好寻一个不妥了?就拿你家说吧,要是成分好,你俩哥这样好人才,哪能等到这会儿?年纪眼看过岗了。”
妞子捂了脸,呜呜哭起来。啥叫腿有些不得劲,那不就是瘸子吗?哭了一会儿说:“娘,我才十七。”
娘在一边坐着,不动,不吭,但妞子觉得娘要伸出一只手将她推出门外,娘为啥变得这样狠心?
“娘,我在家能挣工分,能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我还不想出门子。”她从树下挪到娘的身边,抱着娘的腿摇晃。
娘把头扭到一边,不看她,硬着声说:“哪有闺女不出门的?咱不是啥好人家,也别挑旁人家了。”
群奶奶站起身,准备走了:“你娘儿们再商量商量,过两天给我个回话,这三家转,可不太好摆治,三下里都得舞弄好了才中。”她拍拍屁股走了,“是你娘求着我来的,你这哭哩流哩是弄啥哩,又不是我要逼你。”
全义从堂屋冲出,走进过道,去了后地。全仁的长腿迈出门槛,一屁股坐在门墩上,冲着院子里两个黑影说:“咱不换,我当一辈子光汉条。”
“说的狗屁话,你想叫咱家断了呀?”娘的心里也很烦乱,她还要跟两个孩儿商量,那魏湾的闺女,倒是给你俩谁呀?
第二天问他俩,全仁不说话,他能说什么呢,像他这样的年纪,其实是过岗了,好多人已经这样认命了。全义说,给我哥吧,我还能再等两年。
胳膊拧不过大腿,妞子只得就范。换亲不必等到腊月过门,也不必各家合八字看好,有啥可合的,结果已经注定,没有挑选余地。几家说好日期,同时送出闺女,迎进媳妇。妞子寻给东乡那个腿不得劲的人,那人的妹子嫁到魏湾,给了一个小时候放炮鼻子炸个小豁口的青年,北乡魏湾的闺女魏春棉穿着红罩衣来到前杨。十七岁的新媳妇一下子轰动全村。“快去看吧,漂亮得就跟画上一模一样。”
开春后,杨全义到大队部开了外出证明,卷了一个小铺盖离开家,在大路上,他扭头最后看一眼前杨,暗自发誓,非出去挣回个媳妇不可。跺一跺脚,顺着大路向北走去。因在过道里排行第七,从此以杨七郎自称,掏劲吃饭,行走天下。
魏春棉的头生孩子是小烈,小烈刚过半岁,她又怀了一个。
杨全仁从没有感到生活如此美好,他全身有使不完的劲,村里人说他,小孩这么稠,你也太急了点。他笑着说,地好,撒种就成。
爹妈在前面老院生活,未免过得暮气沉沉,他们一家三口在后面院子,日子着实欢实。孩子小,需要她娘时常过来照看,就在后面院子一起做饭吃饭,爹妈只是晚上到老院破堂屋里睡觉。
三伏天,热得人没处钻没头蒙。下工回来的杨全仁,先去南地挑了两趟水,把水缸倒满,掂斧子要去后地,娘在锅台前流着满脸的汗问他,干啥去?他说,到后地砍些树枝,晒干烧锅,娘说,歇歇吧,一身汗没落下,后地风冲,着了树上风可了不得。他不屑地笑笑,穿条大裤衩,光着上身走了。两下爬上一棵大桐树,挥动斧头,小树枝大树叶纷纷落下。从这棵树上下来,再上另一棵树。这些桐树,是他伯前几年种的,还有一些大的,他伯说是他爷种下的。爷老死了,树长大了,去年他伯害呼歇病也死了。他从树上下来,分三趟把树枝拘回家,娘催他吃饭,说都盛到碗里了,他还是不觉得累,全身的汗出得透彻,一道道溪流从身上滚落,棉布裤头都湿了,他走到水缸边,哗哗哗盛了一盆水,来到粪坑边上,呼啦呼啦撩着洗,娘呵斥他:“出汗的热身子,不能叫凉水激了。”他一笑,哪里在乎,洗了几把,端起盆从头倒下来,全身舒坦,随便擦擦,到屋里换了一条大裤衩,出来坐到柿树下,端起大碗吃蒜面条。
两碗面条下肚,他把竹床扛到屋山风口处,躺倒便睡,娘过来喊他,叫他回到院里歇息,屋山的风吹了不好。他哪里会信,四仰八叉躺着,合上眼很快睡着。娘和春棉收拾好灶火,带着小孩回屋里歇下。
铃在街里响起,似乎是很久的事情,铛铛铛敲着,唤醒午后安静的村庄,大地似乎做了一梦,人们昏昏沉沉起身,揉着眵目糊眼,扛锄准备下地,继续锄豆子地里的草。娘喊着他的名字走出堂屋,拐到屋山处,见他还睡在那里,走过去推他,全仁睁开一只眼睛,感到腰腿酸痛,挣着爬起来,想是晌午砍树用力太猛,伤了筋肉,他并没有在意,年纪轻轻,疼疼痒痒算个啥呀。
一天一天过去,疼痛没有减轻,不老盖碎裂似的钻心疼,欢蹦乱跳的小伙子,竟然要扶墙走路,这下他害了怕。春棉拉着架子车,车上坐着全仁,一气跑到九道街,找到老中医。中医看后说是热体受凉,冲了风引起的关节疼痛,扎了针,开了药又特别叮嘱,三个月内不得夫妻同房。
回家后,春棉跟娘商量,她最好回娘家住一时,因为她知道全仁的脾性,她在眼跟前,他定是不能按医生说的办。
春棉抱着小烈回了娘家,娘在家里天天给全仁熬药,十服药喝完,他也感到痛得轻了一些。
十几天后,队里抽调劳力到河西进行农业学大寨挖水渠,吃住在工地,全仁拿了换洗衣裳走了。娘托人捎话,几天后春棉回到家里,和孩子住在后院,娘一个人住在前院。
全仁听说春棉回来,他决定夜里偷跑回家。一想到要见着一月没有挨身的人,他热血沸腾。好容易挨到天黑,吃饭,晚汇报,他装模作样地和大伙一块睡在路边帐篷里。累了一天的青壮年们一挨铺位就打起鼾声。他爬起来,蹑足走到路上,向东跑去,不愿意多绕二里地走桥上,而是蹚过颍河一路小跑向前杨而来。堂屋门推不开,他到窗下敲击,窗内惊醒了春棉,吓得不轻,问他回来干啥,他说拿个东西,春棉知道他拿东西是假,没有起身开门,他在外面敲得更紧,声音里已冒了火星,开始糟闹她,她知他脾气急燎,若为这事让他喊叫开来,让别人听了去,岂不丑气。春棉叹口气,挺着肚子下床开了门。
天不明,杨全仁贼一样溜出家门,一身轻快出村向西而去。医生的话,哄憨子去吧,有媳妇不叫睡,这是哪门子道理,还仨月,呸,我一个月都等不及,身子骨棒得咚咚响,不就是腿疼吗?过些时日自会好起来的。时候不早,仍是不想绕路走桥,还蹚河吧,这叫咋来的咋去。立秋后的河水,是有些凉,凉就凉吧,忍忍就过去了。天微微亮,颍河水漫过他的腰,他手提着鞋,小心地踩着河底的稀泥走过。
过了河的杨全仁爬上河堰,双腿不听使唤,强着挪动,却走不成了。
全仁被抬回家来,便躺在院子里柿树下的竹床上。这一年春棉刚过二十,肚里的小孩五六个月。
杨全仁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每日在竹床上挥舞着胳膊咆哮,仿佛腿上消失的力气,都转移到了双臂。他砸竹床,摇柿树,摇得大青柿子在树上磕来碰去,胆小的扑通一下掉落。春棉端来的饭被他一掌抡开。白天和黑夜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他睡与不睡跟天的黑白再没有关系,他会半夜里大睁着眼,也会在晌午的大太阳下昏昏睡去。娘晚上不再回前院睡觉,而是睡在他们的西里边,有时候跟这边大声地说话。引章、大烈、小烈围绕在竹床不远处玩耍,好让他不至于太倮。
冬天,春棉生下一个男孩,起名引科。
春棉刚出了月子不久,便顶上重孝给婆母送丧。全义还是没有音信,妈死了,也找不到他,全仁瘫在床上,一时没有摔老盆的人,只好杨全本走在队伍最前面,给三婶摔盆。
1976年之后,阶级斗争不太提了,赖成分这词渐渐消失,1978年底,十一届三中全会明确提出结束“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口号。1979年夏天,一表人才的杨引庆从九道街公社高中毕业,在长枪吴学校当了民办老师,大队计工分,一个月还有八块钱工资。说媒的人蜂拥而至,他挑来拣去,选了东乡一个容貌出众的闺女,第二年腊月里成了亲。家里没有钱盖堂屋,女方也不计较,二人住在小东屋,大闺女杨素萍已经出门,二闺女杨素芬住在破堂屋西里边,二儿子杨引运和杨全宗两口人合住在东里边,在伯妈的大床顶头垒了几层砖,架了两块木板,成为一张小床。
1980年,引庆借了钱,在东头划给他的宅基地上盖了新房,搬过去,分家另过。
(节选自2023年第2期周瑄璞的长篇小说《芬芳》)
周瑄璞,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十月》《作家》《芙蓉》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被转载和收入各类年度选本,进入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排行榜。著有长篇小说《夏日残梦》《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爱情》《多湾》《日近长安远》,中短篇小说集《曼琴的四月》《骊歌》《故障》《房东》《隐藏的力量》,散文集《已过万重山》,纪实文学《像土地一样寂静——回大周记》。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第五届柳青文学奖、第四届长篇小说年度金榜特别推荐、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
来源:《芙蓉》
作者:周瑄璞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