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亲（短篇小说）

文/阿良

一

“爸，啥时候动身？”

“不急，今天才二十二吧，家里一堆事，红薯要入窖，鸡鸭要担到镇上卖了，栏里这头猪过几天有贩子来调。”

“还不急？过几天就小年了。”

“你妈一辈子窝在山里，未出过远门，这次上省城登亲家的门，人家毕竟是厅长，总要置身新衣服吧。”

“不是说好了，到了省城，我和斯斯陪你和妈逛商店，添新衣服吗？”

“我们总不能下了火车，就逛店子，就脱旧衣服穿新衣服吧。那样，亲家、亲家母会怎么看我们呢？”

“是岳老子岳母娘特别交待的，要我和斯斯给爸妈添置几套新衣服。”

“唉，亲家是厅长、亲家母是局长，真像你讲的，欢迎我和你妈来城里过年？”

“爸，都啥时候啦，你还信不过？儿子会骗老子？”

“不是信不过儿子，有些嘴巴上冒出的热气，当不得真。”

“来了就晓得，他们要你和妈来家里过年，是真心实意的。”

“那就好，那就好。我们上火车就给你打电话。”

“爸，说好了，莫拖了，抓紧过来，孙子果果好想爷爷奶奶的。要妈接个电话。”

“她去菜园子里了，我告诉她。”

成四老倌挂了电话，心里美滋滋的。他电话里说的那堆事，其实早就妥妥地办好了，就等儿子来电话催。接不到儿子催进城的电话，他和老婆子是不会动身的。

儿子叫成又成，读了研究生又读博，在省城参加工作，找堂客攀上高枝，厅长的千金，叫吴斯斯。虽长相一般般，不如山里姑娘水灵，说话却娇滴滴的，那屁股又圆又大，一肚子的崽。果然，头一胎就生下个胖孙子，乐得成四老倌笑歪嘴。他这次进城，就是要儿媳斯斯再生一胎。大山里的人羡慕得眼睛发红，成四老倌和老婆子昂首挺胸，接受山里人的恭维羡慕。

亲家姓吴，叫吴实辉，省财政厅厅长。亲家母也姓吴，叫吴桂花，区公安分局的副局长。成四老倌开口闭口总是喊“厅长亲家、局长亲家母”，儿子多次要他莫这样称呼，他却坚持着，不改。我不这么喊，难道喊厅长局长？难道喊亲家、亲家母？笑话。

儿子结婚那年，成四老倌去了省城，参加了婚礼。老婆子重感冒，高烧不退，在镇上卫生院住院，没去。成四老倌带着老婆子老早就准备好的两个大红包，各五千块钱，等着婚礼上儿子儿媳敬茶喊“爸爸妈妈”。结果没行见面礼，红包没送出。说是厅长亲家发了话，不兴这套。酒席上，一群一群客人，像是鲫鱼兑水，轮着给厅长亲家、局长亲家母敬酒。成四老倌坐另一席，想挤上去敬杯酒，说句话，挤不上。等酒席要散了，厅长亲家喝醉了，被人搀扶着走了。

婚宴后，成四老倌被安排在酒店二十八楼的套间，好大的房子。儿子说，岳父喝醉了，送医院打吊针，他要去陪岳父。儿子儿媳新房设在亲家家里，没邀他们去看，成四老倌不便开口，心里闷闷的，第二天就搭火车回山里了。回到家里，山里村民成群结队来看他，他从省城背了一袋糖果，见人抓一把，还把婚礼场面细细说了一通，生怕漏掉什么。心里的“闷闷”也烟消云散了。大山里伢子讨个堂客进屋，要二十多万元。他成四老倌一万元红包没送出，一分钱不花，还大袋小袋肩背手提，整个大山里人都来他家吃喜糖。

孙子都五岁了，儿子儿媳带孙子回大山里只住过两夜，满一岁那年的春节，满三岁那年的中秋节。孙子儿媳水土不服，睡一晚上，长一身红疹子，一早起床大喊大叫，痒死人了，要把手伸衣里抠。从儿媳的眼神看得出，极不情愿再住，成四老倌也不好强留，就送他们一家三口到镇上搭火车。

自儿子结婚这些年来，逢年过节，儿子在电话里说，岳父母平时忙得很，趁过年过节，他要开车，拖着一家人外出旅游休闲。成四老倌总是回复“要得要得，应该陪厅长亲家、局长亲家母。”

进入古历十二月初，儿子来电话，说是搬了新家，复式楼，房子好大，专门留一间给成四老倌和老婆子住。岳父发话，要接他们进城过年，一家人热热闹闹。儿子电话里告诉他，岳父母都退下来了，有足够的时间，要陪二老在省城到处逛逛。

成四老倌接电话后，就做进城的准备。他和老婆子在镇上添了新衣、新鞋、新帽，在厅长亲家、局长亲家母面前不能太寒酸。立冬那天，把栏里养的一头黑猪宰了，腌制加工成腊肉，透亮透亮的，用编织袋装了满满一袋。“冬至”腊肉，城里人高价钱是买不到的。把山上放养的几十只土鸡全卖了，留了五只活的，用竹篓子装着准备带进城，冰箱里的没有现宰的新鲜。积攒的三百个土鸡蛋，怕路途挤，用一个篾箩，一层谷糠一层鸡蛋，妥妥贴贴地放好。贩子出二块钱一个收购蛋，他没舍得卖。他还用编织袋装了一袋自己加工的红薯粉条、粉片。最让成四老倌欣慰的是，接儿子电话的第二天，他在山上抓到一只野鸡，用秤一称，过了三斤。这是纯正的野味，城里难得吃到。他一直养着，要带进城，让厅长亲家、局长亲家母、儿子儿媳、孙子尝尝鲜。在要不要再装一袋红薯、芋头带进城，成四老倌和老婆子发生分歧。老婆子不同意带，厅长亲家、局长亲家母会吃红薯芋头？成四老倌想法不一样，儿子吃红薯、芋头长大的，做了厅长女婿，不能忘了大山里的本。再说，厅长亲家几十年大鱼大肉，厌了，红薯、芋头能帮他健肠胃，带上。成四老倌一锤定音。

成四老倌计划好了，古历十二月二十七日出山，去镇上坐绿皮火车，二十八日下午到省城，二十九、三十，住到初五。厅长亲家虽客气，电话里要他们住几个月，成四老倌知道，住久难为情。

二

成四老倌和老婆子于古历二十八日下午三点半就到了省城火车站。

一扁担挑两个编织袋，鼓鼓的，扁担两头还挂两只竹笼子。油戳树做的扁担，肉性就硬，还是被重量压得一闪一闪的。老婆子两手也不闲，各提一只篾筐，紧跟在后面。镇上搭火车，女乘务员不让上车，成四老倌右手扶扁担，左手死死吊着把扶不松，大吼：我又不是跑买卖，去省城跑亲戚家。乘务员贼着眼怀疑，跑亲戚？她未见过这阵势，年三十了，哪有挑着这么一大担东西跑亲戚家的。成四老倌牛脾气来了，声音更大，省财政厅吴实辉，你打电话问问。二人正僵持着。列车长过来了，听解释后，忙把那乘务员支开，他伸出手拉成四老倌上了车。

儿子接到父亲的电话，通过岳母的关系，把小车开进站台。父亲告诉他是买的6号车厢的票，左等右等不见人，他跑车上看，车厢里人影都没了。父亲去哪里了？他忙去出口站看，父亲正放担歇脚。原来成四老倌买的是站票，到晚上十一点多钟，列车长在12车厢找了两个空位，让他和老婆子有地方休息。

成又成要接过父亲的扁担帮着挑。父亲手一挡，说，一天到晚坐办公室，你能担？莫闪着腰。成又成对父亲说，你莫动，我把车倒过来。父亲说，你能把小车开进站？上了车，儿子告诉父亲，火车站的站长是斯斯的舅舅。

成四老倌啧啧称赞，怪不得列车长对他和老婆子那么客气。他在心里咒了儿子一句：这兔崽子，咋攀上这门高亲了？成家啥时烧过高香？

儿子开车出了站台，不免埋怨几句，说，我在电话里跟你们讲了，什么都不要带，现在过年，都兴在饭店里吃。微信一扫，嘴巴一抹，碗筷都不要洗。平时忙，过年图个清闲。这下不得了啦，你挑这么一大担，放哪里呢？只怕岳父母不太乐意，你们是费力不讨好。

老子教育儿子，这你就外行了。过年就是要在家自己做着吃，才有过年的味道。民以食为天，七张嘴窝在一个屋檐下，天天要吃喝，每顿都去店里吃？不干净，又耗钱。这样吧，你和斯斯陪厅长亲家、局长亲家母玩，我和你妈，过年这几天，包着全家饭菜做，你们扶起筷子吃就行了。儿子哭笑不得。岳父母嘴刁钻，能吃大山里的“一锅煮”？

小车出站不久，拐进五一大道，把成四老倌和老婆子拉进“平和堂”大商场。儿媳在商场门口等候，搀扶婆婆下车。儿子儿媳先送二老去商场旁边的理发店打理之后，拉着二老走进商场。儿媳吴斯斯早为老人看好了鞋、帽、棉袄和裤子。二老换上新装，很合身。成四老倌和老婆子笑得合不拢嘴。儿媳坚持要各买两套，说是有换洗的。成四老倌一打听，一套要二千多元，死活只肯买一套。

出了商场，小车把成四老倌和老婆子拉到“和胜”大酒店。吴实辉吴桂花要举行隆重的家宴，为大山里来的成四老倌和老婆子接风。

三

包厢名“听涛”，设在35楼，顶层，旋转餐厅。这层楼唯一的包厢。坐在包厢里，可以纵观天鹅湖全景。这个包厢一般人很难订到。成又成听岳母电话里说，陪你父母上顶层，他有些意外，也惊喜不已。更加体会到岳父母是真心实意待自己的父母，这个包厢他亦是第一次进，很是感激。

成又成搀着父亲，斯斯扶着母亲，出了电梯，在服务员的引导下，来到包厢门口。

厅长亲家、局长亲家母，携孙子果果在门口迎接。一脸的笑容，早早伸出手来，要和成四老倌握手。

成四老倌有些不知所措，只顾点头哈腰，紧张中放肆挤出笑容，没伸出手来握。

成又成提醒父亲，成四老倌立马反应过来，他伸出双手在自己的新棉袄上擦了又擦，然后握着厅长亲家的手。双手把厅长亲家的手握在手心那一刻，他感觉手心里的东西肉肉的，绵绵的，软软的，像握着刚脱壳的小鸡崽，又像握着刚从灶肚里扒出来的煨红薯，滚热的。他担心自己手上的老茧，扎痛厅长亲家，想缩回又不愿松手。

握手时间太长，儿子用手碰碰父亲的手肘。成四老倌明白了，迅捷松开两只手。成四老倌那张脸，如同光化玻璃，嘴巴就是外力击打点，笑容从点上顺着皱纹，向周围流淌，扩散。

吴实辉招呼躲在吴桂花背后的果果，“叫爷爷奶奶。”

果果看了一眼，没开口。

“这孩子，在爷爷奶奶面前还害羞。”吴斯斯一句话算是解围，没再逼孩子开口。

孙子不喊人，成四老倌刚才握厅长亲家的手产生的热量，似在消退。听着儿媳这句娇滴滴的话，热量又回升，心里蛮舒坦的。

众人入席。吴实辉坐在主席位置上，安排成四老倌坐右边，由儿子陪着。成四老倌老婆子坐左手边，由儿媳陪着。吴桂花带着果果坐在对面。这是严格按官场礼数和套路，由吴实辉口头安排的。礼仪周到，包厢里弥漫着温馨。成四老倌不清楚这些礼数，儿子心里一如明镜。

每人一碗汤喝完，吴实辉打开场白了：

室外寒风冷冽，室内温暖如春。新年的脚步由远而近，正朝我们走来。迎接新年的鞭炮声，正唤醒世间万物。在这个美好的时节，亲家、亲家母，不辞劳苦，从大山里来到省城，我们一家人相聚在一起，其乐融融。

成四老倌有些不适应。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还这么文皱皱讲一堆话，打一大段开场锣。山里人就爽脱，围上桌，吆喝一声“吃”，筷子蜂拥伸向碗里，一片“吧唧吧唧”咂嘴声。成四老倌几次试图去端酒杯，都被桌子底下儿子的脚制止了。他装作认真在听，用余光扫视一桌人，都听得很专心。老婆子小学二年级没读完，她能听懂？笑话。我成四老倌小学毕业了，还听得烦呢。

一阵掌声，把成四老倌从腹议中惊醒，他连忙伸出双手，使劲拍。那带老茧的手，像两块木板相碰，在和谐的掌声发出不和谐的声音。他的掌声是最后一个落音的。

“来，喝酒，欢迎亲家亲家母，路上辛苦啦。”吴实辉站起身来，端起小酒杯，伸向成四老倌。

见父亲没反应，儿子帮着端起小酒杯递到父亲手上。父亲没有站起身来，接过酒杯，直往口里倒。儿子有些尴尬。

“好酒，比山里米酒有劲，比山里谷酒顺口，就是杯子小点。”成四老倌咂咂嘴，发出感叹。

成又成望一眼父亲，哭笑不得。用米酒、谷酒与眼前的茅台酒比较。

吴实辉不计较，知道大山里的人能喝。那年陪分管的副省长去自治州山区调研，乡、村干部提来一个塑料壶，说是谷酒。副省长说不喝酒，实是不想喝谷酒。吴实辉试了试，不是谷酒，是五粮液灌进塑料壶的。他没捅破，对副省长说，山里谷酒不错，还纯。副省长试试，接受了。为争取多批经费，县、乡、村的干部用海碗敬。那个“5Kg”的塑料壶，满满的，全部喝完。他招呼服务员，把成四老倌的小酒杯换成高脚红酒杯，满上一杯。

“来，喝酒。恭祝全家新年吉祥如意，幸福安康。”吴实辉用小酒杯敬第二杯酒。

成四老倌这次站起身来，吴实辉话音刚落，一杯酒倒进去一半。

一旁的儿子想劝父亲少喝点，见岳父兴致高，怕扫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对面的老婆子用筷子敲敲碗，老倌子，少喝点。在家里，三碗酒过后，老婆子会把酒碗拿走，不让喝。这场面，去抢酒杯不合适，就早早提个醒。

成四老倌摇摇头，回复：厅长亲家这么好的酒，不醉人。

吴实辉从岗位退下来两年多了，极少端杯。即使有应酬，也是做做样子。他在厅长岗位时，逢喝酒的场合，他喜欢发动，拱火，出题目，调动一桌人的气氛。酒席散后，有一人或几人走着猫步，嘴里吐些含糊不清的话，洋相百出，他似乎一天工作的烦恼，一扫而空。退下来，烦心的事一件接一件，吴实辉已失去了对酒的兴趣。眼下，这位大山里来的亲家，一杯白酒，像面对一杯白开水那么淡定。他突然就冒出调动酒桌兴趣的念头。

吴实辉正要端杯，成四老倌反应快，端起半杯酒：“厅长亲家，局长亲家母，我敬你们。”没有碰杯，杯底已朝天。

吴实辉喜欢这种爽快。他吩咐服务员把成四老倌的杯子斟满，自己又倒了一小杯，不断出题目，调动一桌人分别给成四老倌敬酒。

成四老倌酒量大，邻里办喜事做酒，常请他去陪上亲。每次都要放倒一个或两个上亲，做上亲的个个望他生畏，开席前塞给他一个红包，请他手下留情。家里人喝酒，他就更加放得开。一圈下来，成四老倌喝了三大杯。酒喝多了，话也就多了。趁儿子儿媳来敬酒，他说：

“又成，斯斯，你们今年再生一个，给果果添个弟弟、妹妹都行。现在我看清了，这世道，还是要人。存钱不如存人。”

成又成忙点头，吴斯斯抿嘴笑。

成四老倌起身，端着酒杯，来到吴实辉跟前。

“厅长亲家，我来省城前，乡、村干部托我带句话，大前年的大前年，你答应给大山里修路的那一百万，今年能不能到位？山里人盼望着呢。”成四老倌带着酒劲，也不拐弯，直接开问。

听了这话，儿子成又成的房心提到嗓门口了。为批钱的事，岳父多次接受组织的询问。大前年，下拨大山里修路的那一百万，层层签了字，画了押，正要下拨，被突然叫停。不久，吴实辉被免职。至今也没有结论，还悬在那里。儿子不能对老子说出实情。成又成瞟一眼岳父，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我已退休了。”吴实辉说得轻松。

“虎死威风在。”成四老倌接着说：“我挑着一担土产山货上火车，年轻女乘务员不让上车，列车长来了，听我说及你的单位和名字，他连忙把我让上车，还安排我和老婆子座位呢。”

不等吴实辉说话，又突然一拍大腿：“完蛋了，那带来的五只土鸡，一只野鸡，放在汽车里，儿子，不会闷死吧。”

酒桌上刚才还热热闹闹的气氛，陡然凝固了。

四

五只土鸡，一只野鸡，放汽车尾箱，时间太长，都闷死了。

成又成坚持不肯拿回家去，丢垃圾桶里。明天就是大年三十，死东西拿回家，不吉利。他不信，但岳父岳母极信。

岳父任省财政厅长时间长，他的前两任都提拔了，一个当了副省长，一个当了省政协副主席。按省里不成文的规则，厅长提不上去，卸任后，要去省人大或省政协挂个常委，再工作五年。岳父没被规则，五十八岁未满下了岗。谣言传说纷起，很是郁闷。岳母从贴心的朋友那里打听，说事情还有些悬。这些不能跟父亲说，三五两句话也说不清。

成四老倌不信这些。儿子考大学那年，隔天过年了，家里没荤菜，他带着猎狗上山寻野物，要给儿子补补身体，考个好大学。上山转一圈，啥也没有。突然，猎狗“汪汪”叫得凶，铁夹子夹了一只野兔子，断气了。他捡回家，全家过年吃了顿好的呢。没见不吉利，没影响儿子高考，全州理科第一名。这土鸡家里养的，野鸡抓的活的，汽车里闷死的，与宰一刀没什么区别。山里人家过年，还要热热闹闹杀猪宰羊呢。这有什么不吉利呢？儿子书读多了吧。

吴斯斯送父母、儿子果果回家。成四老倌和成又成还僵持着，互不让步。

正在这时，成又成接到妻子斯斯电话，说父母很不高兴，要他把死东西快扔掉。

“爸，妈，快把这东西扔了。”成又成指指竹篓子。

“扔掉？”成四老倌用责怪的眼神看着儿子。

“过年这几天，我们都在酒店里预订了。”

“自己家里养的，不比酒店里的新鲜？”

“岳父母不让带这些东西进屋。”

“我去儿子家，不去他们家。”

“我们住一起。”

“听老子的，还是听岳父岳母的？”成四老倌话说得急，忘了称呼厅长、局长了。

“这几只鸡不值几个钱，又是死东西，带回家，惹得一屋人都不高兴。”

“啪！”成四老倌一巴掌，打得成又成眼冒金星。老婆子忙上去制止，这才没打出第二巴掌。

“大过年的，不要打儿子。”老婆子有些责怪。

成四老倌没甩出第二个巴掌，但嘴上还在奚落儿子：几只鸡，要喂两年才长得大，正在生蛋，一天一个，我和你娘舍得，捉来了。那只野鸡，我追了几天，沿着它的踪影，为捉活的，我差点从高墈上摔下去。那么高的墈，不摔死也会残疾。你说得轻松，不值几个钱。

“他们不会吃这些东西。”儿子摸摸火辣辣的脸，有些畏怯，小心地说。

“他们不吃，我和你娘吃。”

成又成感到有些委屈。保姆在时，家务事都是保姆担负了。保姆休假，家务事都是他承包，做饭，洗衣服，搞卫生。春节期间，保姆回家去了，他是极力鼓动斯斯做通岳父母的工作，过年休假这几天，在酒店吃中饭晚饭，让他有时间陪陪自己的父母亲。平时在家里，他都是看岳父岳母的脸色，小心说话，小心行事。他如果把这几只死鸡带回家，无形的压力就会由他一个人扛。

成又成和父亲正犟着，谁也说不服谁。

酒店大堂经理来到地下停车场，听到成四老倌说话，声音很炸，就过来询问。听说了事情的由来，就出了点子，化解了父子的矛盾。经理和成又成一家很熟，吴实辉在任上非常关照酒店。

成四老倌和老婆子、儿子提着篓子来到了酒店食堂。

成四老倌提把菜刀，拔掉鸡颈下面的毛，口里念叨“天杀，地杀，我不杀他杀。锅里的肉，盘中的菜，该杀，该煮，该吃。”给每只死鸡拖一刀，没流血。

老婆子做事也麻利，装一桶子的滚开水，一只一只按进桶里，浸泡一阵，拖出来拔毛。然后又在液化气灶上烧掉那些绒毛。

成又成在一旁打着帮手。

成四老倌教育儿子，拔鸡毛要顺着，倒拔就会把鸡皮扯烂。翅膀上的羽毛，要一片一片拔，鸡身鸡腿上的片毛，可以一把一把拔。边说边示范。

三个人，六只鸡，开膛剖肚扔掉内脏，很快处理干净。

成又成扔了篓子，扫除了鸡毛，把六只鸡放进酒店的冰柜。成四老倌发话，返回大山里时，带回家去吃。

时间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成又成开车，载着父母，往家赶。

五

大年三十，成又成起来做好早餐。早餐有牛奶、面包，还煮了饺子，苹果、香蕉切块放在盘子里。他没有先吃，等楼上的岳父母、妻子、儿子下来。父母亲睡一楼，保姆房间隔壁预留有一间给父母的，他想去敲门，到门口又停住了。父母亲在老家睡得早，九点钟就上床了，昨晚睡得迟，让二老多睡一会。他就打开电视，在客厅看看新闻，又把声音调到静音。

突然，与播音员配套的一行字，滚动播出。

疫情？封城？不准外出？

成又成几乎要跳起来惊叫。

楼上楼下的人都还没起床，他压制住自己不叫出声来。

“咚咚咚。”有人敲门。成又成一看钟，九点半不到，这么早，谁敲门？他拉开门一看，两个戴口罩、穿防疫衣服的人员在门外。

“我们是社区的，特来逐户送书面通知。从现在开始，全市进入防护期，小区人员不能外出，有事打电话与社区联系。”

说完，递上盖有社区公章的纸质通知。

楼上的人陆续都下到客厅，成四老倌和老婆子也起床了。成又成把电视音量放大，把社区的纸质通知递给岳父。显然，岳父母、斯斯都看了手机上的信息，早知道了，没吭声。

成四老倌按山里人的习惯，打招呼：“厅长亲家，局长亲家母过年吉祥。”见没有回音，脸上露出不快。儿子把电视上讲的和纸质通知内容告诉父亲。他听明白了，发表议论：

“大山里封路，那是雪大，路上结冰，政府怕山里人滑进崖底摔死。这城市，没下雪没下雨的，封什么城？还封门不让人外出。这是搞什么名堂？”

成四老倌很不满。他这次带老婆子出门，就是让她看看省城，看看世界。不让出门，看个屁！

没有人理会成四老倌的牢骚话。

酒店里工作人员打来电话，春节假期预订的中餐、晚餐全退了，酒店不再接客。

一家人围拢桌子，开始早餐。没人说话，只有勺子、筷子与碗碟偶尔磕碰，发出声音，打破餐厅的安静。

见大家快吃完了，吴实辉发表见解：

又成，你检查一下家里的食品，米、油、盐、酱、醋，面粉，水果包括水果罐头，卫生纸，七口人，先计划一个月的备用量。如家里不够，赶快与社区工作人员联系，封城初期，估计超市还有采购，或请他们代购。

斯斯，你检查一下家里的常用备药、口罩，四个老人，一个孩子，加你们两个，一个月内，难免会发生三病两痛，备些常用药，以防应急。

之前，社会上有传说，有议论，单位办公室打电话来，也有提示，大家都不以为然，想当然，不会有事。这下突然封城，封门，政府应该是慎重考虑后，断然作出的决定。事关全市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我们要无条件服从，不能发牢骚，讲怪话，更不能信谣传谣，不要在手机微信上随便发表议论。遇到困难，我们要面对，要主动分忧，不能增加社区的困难。下步怎么做，等政府通知。

亲家亲家母，你们大老远跑来，都被封在家里，很是对不住。天不随人愿，请你们理解，谅解。

吴实辉主政财政厅多年，有主见，做事干脆利落。在一家人茫然失措时，他几句话调摆得清清楚楚。他看了一眼亲家。

成四老倌，别看他是大山里人，未见过大世面，但脑子好使，反应快。吴实辉讲完，他抬头看，两人目光对接。他连忙附和：“厅长亲家讲得好，我们坚决拥护。只是，我和老婆子，挤在一个屋檐下，给你们添乱了。我们能不能现在就回山里去？”

“不让出门，从哪里回去。”成又成回答父亲。

“亲家，哪里的话。你的儿，我的女，果果是我们共同的孙子，我们本就是一家人，不存在挤一个屋檐下的说法。年纪大了，住大山里不方便，将来搬省城住。”吴实辉对成四老倌说。

成又成、吴斯斯按吴实辉讲的，分头联系，落实。得到的回复是，不能出门，所需物资由社区代购代送。

成四老倌听完，一拍大腿，对儿子成又成说：“昨晚那几只鸡，我说要带回来，你不肯，留在酒店冰柜里。五只土鸡、一只野鸡，炒，炖，煮，足够吃半个月的。你问问宾馆，能不能送过来。”

吴实辉和吴桂花，目光一齐射向成又成。吴斯斯也很恼怒。

昨晚，成又成在电话里告诉吴斯斯，那几只死鸡丢酒店垃圾桶里了。

岳父母不准带回家，父母亲坚决不肯丢弃。要他怎么办呢？

六

成又成接到单位的电话，他要值班。突然来的变故，一家人措手不及。

成又成和吴斯斯是医科大学的同学，都是学的预防医学专业。吴斯斯大学毕业就回省第一人民医院上班，现在是副主任医生，医院预控中心副主任。成又成读完研究生，又读博士。毕业后被安排到中南几省名望很高的协雅医院。没几年，被调到市卫生局。现在是市卫生局主管业务的副局长。

吴斯斯接到医院电话，要成立救助中心，24小时值班。吴斯斯已经去医院了。

吴斯斯前脚走，成又成又接到单位电话，随便拿了几件衣服，日常生活洗漱用品，匆匆塞进行旅箱。他先跑到楼上，对岳父母讲了要去单位值班的事，说了很多抱歉的话，要岳父母保重身体，管好果果，严禁他外出，控制他看手机，看电视。对这次突然的封城防控，他谈了自己的看法，需要多长时间，谁心里也没有底，要有长时间的思想准备。好在岳父母都当过领导干部，大局观念强，通情达理，全力支持，还反过来叮嘱，要女婿保护好自己的身体。让成又成有些不放心的是，岳父母对果果近似溺爱，什么事都顺着他。他和斯斯不在家，惯成的坏毛病，又要很长时间才能纠正过来。

成又成来到父母跟前，不知说什么才好。父母亲年纪比岳父母大，身体虽无大的毛病，但生活习惯不一定适应。岳父母爱讲究，又不会做饭菜，平时搞卫生、做饭菜都有保姆。春节放保姆七天假，原计划自己承包假期的家务活，现在只能靠自己的父母。本来把父母接城里来，是想让二老清闲几天。不曾想，这样一来，倒给父母摊上一堆事。他担心父母亲做的饭菜，是否适合果果、岳父母的口味。父亲喝了酒，讲话分寸把握就难，会不会冲撞岳父母。父母在大山里养成的生活习惯，一个屋檐下，岳父母会不会顺眼？成又成试着和父母慢慢讲。

不等成又成说完，成四老倌插话：“儿子，你能不能去火车站买两张票，我和你妈回老家去。”

“现在封城，禁止人员外出。”

“你岳父当那么大的官，岳母也有神通，托人买两张票，那不是一句话的事？”

成又成似乎和父亲说不清，一脸的难处。

“我们不白要票，出钱买。那天来省城，没有座票，我们买的站票。一提你岳父的名字，列车长还给我们安排了座位，没要我们的钱。”

成又成心里闷了一阵，小声细语对父母直说：“岳父母不会做饭菜，果果嘴又刁，我和斯斯白天晚上守单位值班，不能回家，你不怕孙子饿瘦了？”

果果是成四老倌心尖上的肉，他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成又成知道父母亲闲不住，要有事情做才能拴住他们。他速迅给父母下达任务：辛苦爸妈，我和斯斯不在家的时间里，你们二老负责做饭菜，搞卫生，扫一扫，抹一抹。果果由外公外婆管着。

“儿子，你去，你放心去，这点家务，难不倒我和你妈。”

成四老倌感到，在这个屋里，自己和老婆子不是多余的，不是吃闲饭的，他很高兴儿子的安排。

成又成刚要出门，儿子果果在后面哭叫：“我要爸爸妈妈”。

七

成四老倌主厨，老婆子当下手。

“拿胡椒粉来。”

老婆子到处找，终于在厨柜里找到罐子：“没有粉，只有粒。”

“拍碎。”

老婆子抓一把胡椒放砧板上，一菜刀拍下去，胡椒四溅。

“哎呦，你怎么这么蠢。用布包上。”

老婆子又到处找布。

“你长豆豉眼睛。”成四老倌丢过去一块抹布。婆婆子惊讶地望着。

“有什么好看的，快点，煮煳了。”

放了胡椒、辣椒，舀点汤试试，咂咂嘴，又加些盐，酱油，生抽之类的调味品。再尝味，成四老倌发出对自己手艺的赞叹：“好鲜。”在家里，成四老倌喜欢亲自下厨。

成四老倌用一大汤盆装着，没装下，锅里还剩很多。“吃完再加”。老婆子把凳子、碗筷摆好，要上楼喊他们下来吃。

成四老倌怕老婆子冒失，摆摆手，他自己上楼去。

“厅长亲家，局长亲家母，果果，吃饭啦！”成四老倌上到二楼，站在通道口，尽量压低声音喊。

局长亲家母带果果在看手机。听到喊声，忙出房间摆手制止。告诉成四老倌，厅长亲家在另一间房练功。

春节前，厅里组织离退休老干部开迎春座谈会，会前请了一位养生专家讲课。吴实辉在任上时，不太信这些东西，也没时间顾及。退下来，感觉很不适应，全身不自在，到处都有毛病，上医院检查，医生讲各项指标正常。他试着参加厅里组织的养生讲座，回家照着做，似有效果。

这次专家讲的是平衡。专家说，有的老干部在位时，身体好好的，退下来没几年，疾病缠身，福没享，人走了。什么原因？不平衡。专家讲了三个平衡：一是心里平衡。在位时前呼后拥，退下来门前冷落车马稀，看不惯这，看不顺那。心里不平衡，给自己内心挖一个堰塞湖。湖水满了外溢，就是生病。二是膳食平衡。人体需要多种食品。人每天吃进去的食物，不在数量，而在品种多样。粗的细的，荤的素的，蔬菜、水果、奶豆、水产，每天要有25个品种。三是体能平衡。

吴实辉正按专家讲的“一扣、二扩、三拍打”的方法在做，增加体能。默神，静心，调息，意入丹田。一套动作下来，他感到全身轻松。

他抱着果果下楼，夫人跟在后面。围上桌一看，桌中央就一个盆，汤汤水水，盆里有腊肉、鸡蛋、香肠、粉皮、青菜。夫人眉毛皱着像把锁，想发作，忍住了，没吭声。吴实辉把果果放凳子上，自己坐下来，用汤勺舀点试试。不一会，舌头伸出很长，嘴巴嗦成个小圈，直往嘴里吸气，发出话来：

“太辣，太咸，油放多了。”

果果不听吴实辉的劝告，闹着要吃。没吃两口，辣得嚎叫，不停地喊“水，水！”

成四老倌忙去倒水。局长亲家母拦住：“吃饭不能喝水。”

果果不听，还是喝了水。辣着，嗦着，喝完水，又要吃桌上的菜。

厅长亲家、局长亲家母，没向盆里伸筷子，而是自个去冰箱拿出牛奶、水果、香肠，吃完上楼去了。

成四老倌和老婆子，一腔激情做出的饭菜，厅长亲家、局长亲家母为啥不吃呢？望着上楼的背影，狠狠地，却是轻轻地从鼻孔发出“哼！”

望着果果，不怕辣，坚持吃，成四老倌发出会心的笑：这才是山里人的种。

八

成四老倌和老婆子，连着几天做的饭菜，厅长亲家和局长亲家母不吃，剩下的太多，他正犯愁。

手机铃响，儿子来的。

儿子儿媳要给父母各配一部手机，或是苹果，或是华为。成四老倌说，不要配那么高级的，有个普通的、能接电话就行，我和你妈冇读书，不会玩花样，也懒得费神。也不要配两部手机，我们共用一部蛮好。

“爸，你听得到吗？”

“蛮清楚。”

“在睡的房间，还是在客厅？”

“在灶屋里。”

“我说个事，你听着就是。”

儿子在电话里告诉他，不能像老家那样做菜，肉鱼、鸡鸭、荤素一锅煮。一餐吃几个菜，炖、烧、煮、蒸、熬汤，都可以，但要一个一个单独做。菜不要太咸，不要太辣，可适量放点调料。儿子还教他如何做菜。

儿子在电话里重复着，冰箱里有猪肉、牛肉、羊肉、海鱼，鸡、鸭、蛋，吃完了，不够，再送回来。儿子外出几天了，这是头一次打电话回来，这个电话打了一个多小时，主要是讲如何做菜。

山区寒冷，老祖宗传下来的习惯。火塘烧着火，挂过吊锅，一家人围一圈，来客人，加条凳子就行。要吃的菜全倒进锅里煮，一把盐，一把辣椒，放撮胡椒，热烘烘的，吃进肚里驱寒散气，好舒服。山区人这么吃，个个长寿，冇看见哪个短命。城里人不这么吃，冇看见能活二百岁的。成四老倌心里这么念叨，没和儿子在电话里争论。

那天，他送孙子上楼时，听到局长亲家母关着门在和儿媳斯斯说：“……像煮猪潲一样，一大盆，荤菜不荤，青菜不青，咸得要死，辣得要命……”

“少说两句，少说两句。”厅长亲家在制止。

儿媳没打电话给他。

“呸。”成四老倌在心里骂。自己不会做饭菜，吃现成的，还说长道短。真是叫花子嫌饭馊。

骂归骂，成四老倌还是按儿子电话里教的，溜进厨房做饭菜。

成四老倌仍主厨，老婆子打下手。今天做了六个菜：一个白萝卜片炒肉，一个红辣椒炒牛肉丝，一个蒸鱼，一个蛋汤，两个素菜，颜色、荤素搭配得好，餐厅弥漫着浓浓的香味。

兴许是厅长亲家、局长亲家母这几天吃厌了牛奶面包，兴许是感激成四老倌和老婆子的劳动和付出，兴许是被餐桌上饭菜味道所吸引，一上桌，吴实辉和夫人满脸堆着笑容，几天来“一锅煮”积攒的阴霾全不见了，头一次发出赞叹：

“看不出，亲家还有几手。”厅长亲家说。

“好吃，好吃。辛苦啦！”局长亲家母说。

“要不，我们喝两杯？”

成四老倌受宠若惊，连连点头“要得，要得。”他在家，一日三餐要喝。这里虽然说是儿子家，有厅长亲家、局长亲家母在，他不敢去倒酒喝。酒柜里有酒，看着流口水，但他用白开水，硬生生打消喝酒的欲望。

吴实辉用小杯，成四老倌用大杯，两亲家一连干了三杯。

吴实辉酒后兴奋，控制不住谈起自己的奋斗史。大学毕业，没有关系，被分配到偏远的乡财政所。他从乡财政所长干起，一步一个脚印，几年一个台阶，从乡长书记，到县长书记，到全国优秀县委书记，调省直当副厅长、厅长。那年逢百年不遇的洪水，县委书记吴实辉率干部群众坚守大堤，奋斗十天十夜，晕倒在堤上，不下火线，保住了大堤，保住了上千亩含苞的青禾。

成四老倌是一个忠实的听众。村民组、村部开会，他总是第一个到会，坐最前排，领导的报告一句不漏听着。现在听厅长亲家作报告，那比乡下干部有水平得多。他不停地点头，发出“啧啧”赞叹声。伸出手掌要拍，又停住了。

成四老倌听着听着，突然冒出一句：“厅长亲家，我们州有个副州长，姓何，还有印象不？就是你那年去大山里视察工作，他闻信，从外地连夜赶回来的。他被抓了。”

刚才气氛还暖盈盈的，成四老倌这一句问话，气氛一下子僵硬了。

果果玩完手机游戏，上桌一看，不想吃，嚷嚷着要吃爷爷先前做的“一锅煮”。这孩子才几岁，吃厌了城里的饭菜口味，喜欢上有刺激的“一锅煮”。

局长亲家母忙劝“乖乖，宝贝，这菜好吃，吃完了再玩一盘手机。”

果果不哭了。局长亲家母只讲菜好吃，不讲谁做的。成四老倌很在意。

成四老倌老婆子，怕鱼刺卡着孙子，忙把鱼骨头挑拣出来。

“奶奶，你不讲卫生，把鱼骨头丢地板上！乡下人的坏习惯。”

果果有成人的做派，对奶奶发出严厉的责怪。老婆子难为情，忙弯腰去地板上捡。童言无忌。成四老倌不在乎孙子的责怪，而在乎厅长亲家和局长亲家母的放任和纵容。他们对孙子没有半句制止。对孩子这样骄惯，将来要吃大亏的。

其实，成四老倌和老婆子没有留意，当老婆子把第一根鱼刺丢桌下时，局长亲家母满脸的厌恶。

九

成四老倌和老婆子原计划住到正月初五，疫情突然来临，这一住，过了元宵节，还没有放他们回山里的意思。

儿子儿媳，年三十那天出门的，半个多月了，没有回过家。儿子每晚还抽时间和果果视频，和岳父母、父母讲几句话。和岳父母讲的多是这次疫情来的突然，疫情面大，疫情严重等，反复叮嘱老人注意保重身体。和父母讲的，是疫情防控期，何时能解除，要等上级通知，要父母亲有长期住下去的思想，不解封，就回不去。言语中透露出满满的歉意，还一个劲表扬父母亲。儿媳更忙，出去两周多了，才打三次电话回家，总是说做不赢，累得要死，她在电话里那头说，你们在电话这头听。她说完就挂了电话。

成四老倌调侃说，自己是被关进笼子里的鸡，不定哪天哪时被闷死。他不在乎干多少活，一天做三餐饭，搞点卫生，这算什么呢？大山里从天光到日黑，翻土犁田，扮禾担谷，种菜挖红薯，那才是干活，不累。他感觉在这个屋里，蛮累，少点什么。不像大山里，邻里间串门，自己拖条矮凳子一屁股坐下，一条腿搭另一条腿上，抖抖，瞎嚷嚷，随便喊叫。这里不行。他盼望着早点回大山里去。

老婆子在厨房搞卫生，成四老倌提桶水在客厅抹。桶里放的温水，加点洗洁剂，他把抹布在桶里搓了搓，开始抹沙发、茶几、柜子、窗户玻璃。先抹地板之上的物件，再拖地板。听儿子讲，包吃包住，保姆每月要付五千块钱工钱，也就这点活计，工价这么高，太贵了。他反转一想，自己和老婆子在为这个家庭挣工钱，冇吃闲饭。想到这，他干活的劲头上来了。

“喂，喂，亲家，你不能用厨房的抹布抹客厅的家具。你看看，沙发柜子是非洲花梨木做的，进口货，很贵的，你这不是抹，是在糟蹋。你看窗户玻璃，哪像抹过的，像是拖把拖过的。”

局长亲家母站在楼梯中间，声音不大，却很有穿透力。她继续说：“客厅卫生，有专用抹布。抹过之后，要用棉纸再擦拭一遍。”

厅长亲家听到声音，忙把吴桂花拉进房间，然后下到客厅，对成四老倌说：“亲家，辛苦了，别放心里，她就这么个脾气，别放心里。”

成四老倌站在那一动不动，他不知如何是好。局长亲家母的话，仍在耳朵里绕来绕去，有刺痛感。前几次也是这样抹的，她怎么没说呢？自己不干活，谈论别人，一套一套的。他望着厅长亲家上楼的后背，心里念了一句：这老婆欠揍。

十

这座城市，经过一个多月的剧烈阵痛，终于舒缓了。

汽车又恢复了长龙阵，白天晚上，鱼贯尾随。商场进出人员川流不息，商场门口、收银柜前要排队。停泊码头的船只，解缆离港，在江面上穿梭往返。窝居在家的市民，蜂拥而出，在公园、广场、沿江风光带，尽情释放堆积的郁闷。

吴斯斯参加市里组织的医疗救护队，支援另一个城市抗疫，还要半个月才能回家。果果自从那天在电视里认出妈妈，就吵着天天要看电视，要看妈妈。斯斯和父母讲完话，果果抢过手机和妈妈撒娇，不肯挂机。

成又成接到解封的通知，第一时间打电话回家，极为兴奋地告诉岳父母、父母亲。他说，单位还有点事，处理完明天就能回家了。

吴桂花从内部打听到消息，吴实辉悬了几年的事，要划句号了。自从被免职，组织上约谈过多次，也进行了调查。大约半年前，收到组织的询函，列出举报信上的几个问题，要吴实辉亲笔信，一一解释回答。权威人士透露，不会再追究吴实辉的责任了。两口子很高兴，招呼成四老倌和老婆子到客厅看电视，电视台正转播维也纳金色大厅交响音乐晚会，边嗑瓜子，边聊天。

果果仍在玩手机。

看一会电视后，老婆子感觉瞌睡来了，就起身上厕所，大解。她憋了很久，憋不住了。没多一会儿，成四老倌感觉肚子不舒服，大解来得急。他快速几步冲到厕所门口，放肆敲，快点，快点，拉泡屎咋要这么久呢？老婆子出来，他进去。大解一半，果果踢门，要拉尿。成四老倌只好撅着屁股，开厕所门。果果一脚过去把厕所门敞开，北边的寒风把厕所里的臭气，吹满客厅。果果说了句“爷爷的屎好臭”，吴实辉、吴桂花纷纷抽纸捂鼻子。

等成四老倌解除内急压力，从厕所出来，客厅里电视机关了，厅长亲家、局长亲家母带果果上楼去了。老婆子回到他们睡的房间，成四老倌问老婆子，咋不看电视了呢？老婆子摇摇头，冇得湖南台“寻情记”好看。

成四老倌没吭声，第二天一大早，他拉着老婆子去了火车站，通向大山里的绿皮火车，在春意浓浓中齐齐起动。

儿子要下午才能回家，成四老倌在火车上给儿子打了个电话。他说，开春了，春雨贵如油，山里的田土要趁春雨开犁、翻耙，种谷要浸泡了，种红薯、种芋头要出窖了，你妈要四处收叫鸡公蛋孵小鸡了，家里蛮多事。出山这么久了，把家里的农活耽误了。在你们家吵闹这么久，我和你妈冇读书，不懂礼性，你多在厅长亲家、局长亲家母面前好言几句，遮掩遮掩。我和你妈身体健朗，莫操心，你照顾好厅长亲家、局长亲家母，他们的身体比我和你妈金贵，那是我们成家的靠山呀。儿子，要记住。

不等儿子回话，成四老倌挂电话了。

徐秋良，笔名阿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先后有作品在《中国作家》《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天津文学》《湖南文学》《湘江文艺》等发表。已出版长篇小说《红土地上的寻找》《芙蓉绣庄》和短篇小说集《阿良小说选集》《远方有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