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房记(中篇小说)
文/杨晓升
转完账,不到五分钟,高远飞从大洋彼岸给我发来收据,用的是PDF格式文件。我在微信上打开附件,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
收据
今收到李春风先生从中国银行转账汇来的购房款人民币伍佰万元整。从收款之日起,我父亲高山水去世后遗留的原单位公产房(北京海淀区知春路104号院9号楼8单元601室,建筑面积七十六平方米)使用权,永久归属李春风先生所有。我父亲高山水遗留在原房子里的所有物品,也全权由李春风先生自行处置,所处置旧物若产生收益,也全部归李春风所有。
收款人:高远飞
2020年11月14日
这张收据的落款处,收款人高远飞的名字是赫然醒目的手书,那三个字的字体自由奔放,龙飞凤舞,像极了高远飞小时候的性格,活泼好动,淘气调皮,聪明伶俐,能说会道。真是见字如面,他的署名此刻仿佛让我突然见到了他本人的真容,虽然他至少有十年没有回国了,但他的样子至今还装在我的脑海里,想飞飞不走,想跑也跑不掉。应我的要求,高远飞还将自己中国身份证和美国绿卡的扫描件,双双附在PDF文件的收据后面,以示明证。
高远飞还在微信中对我说,房款收据的原件以及他的中国身份证和美国绿卡的复印件(每张都留有签名),今天也已经快递寄出,大约十天能够收到,请我放心。
我买下的这套房,位置不仅与我家在同一个小区,还位居同一栋楼同一个单元的同一层,即第三层,就在我家对面,房子原主人高山水与我是对面邻居。这一层楼除了我们两家,再没有第三个家庭,因为我们这栋楼每个单元的每一层,只有一左一右完全对称的两套两居室房子,建筑面积也都不大不小、不偏不倚,都是七十六平方米的职工福利房,建于20世纪80年代初期。很多年以前,我与高远飞的父亲高山水是同事。我们的单位是一家集体所有制的大型商店,类似供销合作社,主要经营日用商品和粮油、水果、蔬菜等副食品,最红火的年代,在北京的其他几个区还开有分店,为北京一些社区的居民提供生活便利。物资匮乏的年代,我们商店可是人见人爱的香饽饽、炙手可热的好单位,职工的工资比一般的行业高不说,隔三岔五还能往家里带回点福利:一两把蔬菜,两三个水果,一点点残渣剩肉什么的,这些都是商店里当天销售剩下的一点尾货,谁赶上了算谁好运气。当然,更多的时候是轮流分享,今天是张三,明天是李四,后天和大后天是王五或陈七,反正店里处理此事时是尽可能不偏不倚,让大家皆大欢喜。上述的那些尾货,虽然品相不怎么样,但不影响吃,关键是很便宜,比市面上卖给顾客的同类产品便宜一半都不止,职工往往只要象征性地支付一两块钱就可以带回家。更重要的是,由于我们商店效益好,职工又不多,满打满算也就百十来号人,最红火的时候还为职工谋到了一块地,建了一栋福利房,地点就紧挨着我们商店的营业楼,在海淀区知春路那边。那栋福利房,让当时所有在职的上百号职工人人都分到了一套,而且除了副总经理以上的领导能分到三居室,其他人人平等,都是两室一厅的房子。至于位置及楼层,分配时也不偏不倚,采取的是抓阄,全凭自己手气,好坏都怨不得别人。我与同事高山水,就偏巧抓阄将房子的位置抓到了同一单元的同一个楼层,我家住东他家住西,两家人就这样成了邻居。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后来随着市场经济的迅猛发展,我们单位的好日子像极了黄河道边被水流不断冲刷的泥岸,土崩瓦解,一去不返。时至20世纪90年代中期,濒临破产的商店被迫改制,彻底转为私有,职工纷纷拿了下岗补贴,打道回府自谋生路。幸好因了单位有史以来这栋唯一的福利房,大家才都有家可归,也各得其所。所以,尽管单位领导后来经营不善,导致职工下岗,大家颇有怨言,可一想到这届领导毕竟也曾办了好事,让大家都住上了福利房,怨气也渐渐地烟消云散。只是我们所住的福利房,当初属于单位自有土地的自建房,不知是未经有关部门的正式批准还是中间某个环节手续不完善,反正是一直办不下来房产证,因而也无法上市进行正式交易。但原单位内部,同事之间,购买、置换房屋使用权,即便没有产权证,只要彼此有合同约定,似乎并无大碍,对我来说更不成问题,反正房子我家只用来自住,不打算也不可能再用于交易。
说来话长。我家三代同堂,已有五六年时间了。我和老伴,儿子、儿媳以及孙子,一直同住在我下岗前分到的这套福利房里,这也是我家里唯一的房子。可两室一厅,虽说建筑面积有七十六平方米,使用面积却只有五十五平方米,这样的房子却要容纳五口人,实在是太拥挤了。尤其是家里只有一个厕所,使用高峰时多有不便,不讲情面也不讲道理地时不时折磨着我们全家每个人的排泄器官。大人尚且可以忍让,小孩子急了却不管不顾,在厕所外疾风骤雨地催促着厕所里的人,甚至咚咚咚咚,一次次不停敲打着厕所门板,搞得里面的人时常手忙脚乱草草收场,继而起身拎裤系带,狼狈不堪匆匆忙忙开门而出为孩子让路。这时候孙子理直气壮,大人们却一脸尴尬和无奈,只得摇头苦笑。时间一长,我和老伴甫一商量,便双双约定,自觉地努力调整生物钟,将原本习惯了多少年的每天早晨便溺调整到了中午或晚上,为的是给儿子儿媳和小孙子让路。虽然这么一来,我家早晨厕所拥堵问题相对缓解了,但更大的麻烦还是无法解决。同众多退休老人一样,我同老伴每天除了忙忙碌碌买菜做饭搞卫生,伺候全家人的吃喝拉撒,闲下来的时候第一爱好就是坐到厅里沙发上看看电视。我本人喜欢看电视新闻和体育比赛,老伴则喜欢追电视剧,甭管好看不好看,什么样的电视剧只要她一沾上,就像蚊子撞到了蜘蛛网上,无法挣脱。可看电视必定会制造出声响,而儿子儿媳都有自己的工作,晚上回到家还经常加班,至于加什么班我和老伴至今也搞不清楚,反正他们每人都抱着一个笔记本电脑,儿媳猫在屋里,儿子则来到厅里的餐桌上,已经上幼儿园大班的小孙子则因为上了兴趣班也时常领回来作业,晚上也挨着他爸爸在餐桌上很专注地在一个作业本上比比画画,一本正经的样子。瞧瞧,这情形这阵势,我和老伴还怎么能够打开电视?
凡此种种,我们一家不约而同,早就希望着扩大住房,或再购买一套房子了。早年间,家里积蓄有限,或者说根本没有什么积蓄,我下岗后在另一家民营的大型超市谋得一职,负责进出货运输,头几年每月只挣千把块钱,加上老伴当时在医院门诊收费处当收款员挣的与我大致相等的工资,既要抚养儿子又要与我的其他兄弟姐妹每月出份钱赡养老人,经济上每月都像沾了胶水被直接晒干的抹布,再怎么扯都紧紧巴巴,哪敢奢望扩大房子?梦里都不敢想啊!待到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将儿子培养到大学毕业,而后参加工作,我们一家人经济上才像脱扣的裤带,稍稍松快了些。可刚刚有了一点积蓄,儿子很快又结婚生子了。好在儿子儿媳都在同一家通信公司工作,薪水还不算低,加上我和老伴还有社保发的退休金,每人每月都有五六千元,老两口仅凭加在一起的退休金,一家五口光吃饭和日常开支也足够了。儿子儿媳五六年来积攒的钱,加上向亲戚朋友再借一点,买房的梦想够一够已经可以摸着边界了。
原本,儿子和儿媳是主张购买新房的,小两口甚至已经在西三旗那边一个新建的楼盘物色了一套房子,总面积一百三十五平方米,每平方米单价五万五,按揭二十年首付大约三百五十万元,但后来考虑到西三旗那地方距离北京市中心实在太远,不方便上班,更重要的是那边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学校可供孩子上学。相比之下,我们家老房子所在的海淀区知春路这边,不仅寸土寸金,而且是地地道道的学区房。中关村一小二小三小,全部在我们家附近,就是闭上眼睛划片,我家孙子都能上个好学校。一家人为此反复权衡,思量再三,决定还是要在我家周边考虑购买或改善房子。可这又谈何容易?即便有足够的资金,我们附近的房子也不是想买就能买的。首先是根本就没有新楼盘,新房是不可能买到的。二手房的房源不仅贵得离谱,大都是被房主住了四五十个年头的旧房了,可市场上的价格每平方米动辄八九万甚至上十万,让人望而生畏。即使偶尔有二手房的房源,房子的位置、楼层、格局和折旧程度,以及性价比到底如何,也是颇烧人脑筋的。反正我们前前后后已经物色了整整半年,几乎一无所获。
前路茫茫之际,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大约是2020年初,我家对门邻居、我过去的老同事高山水,某天夜里突然发热、胸痛、心慌,浑身乏力,呼吸困难,不得已打120急救电话,救护车和两位穿白衣的医务人员,很快来到他家,将他拉到附近医院的急救门诊,紧锣密鼓好一阵检查,确诊是突发性心肌炎,医院遂对他进行紧急救治。无奈高山水却呼吸困难、高烧不止,胸痛不断加剧,很快转为重症,浑身像一摊烂泥一样昏昏迷迷被送进重症监护室,虽经医务人员的全力救治,可还是由于心肺过度衰竭,最终意外离开人世,殁年七十一岁。
在这期间,对门高山水的猝然离世,也让我这个近邻加前同事跟着忙乎了一阵。
高山水是独居老人,在北京也无亲无故。他老伴数年前突遭车祸不幸去世,唯一的儿子却在国外,如今他自己突然去世,棘手的事不仅多如牛毛,更像牛屁股后面跟着的那条长尾巴,怎么甩也甩不掉。
高山水入院的时候,大概是按规定填写了个人信息表,亲属联系人填写的是远在美国的儿子高远飞,紧急联系人填写的竟然是我的名字,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但同时也意味着他在危难之际对我的信任与求助。他儿子远在大洋彼岸,远水救不了近火,再则疫情防控期间,各国之间交通不畅,根本指望不上。倒是我这个“紧急联系人”,虽然与高山水非亲非故,只不过是曾经的同事加近邻,人家指望我帮忙,这让我多少有些既诚惶诚恐,也惴惴不安。可特殊时期,我哪能袖手旁观、见危不救?这时候倒让我想起了那句“远亲不如近邻”,还有一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虽然我已经救不了高山水的命,但死者为大,已经不幸离世的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仍对我寄予厚望、委以重任,假若我对他的求助视而不见、不管不顾,也未免太不厚道了,恐怕良心上都过不去。我要是都撒手不管,没准高山水九泉之下都不瞑目。真要那样,我的灵魂恐怕也不得安妥。“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帮助他人也是帮助自己”,这时候所有的这些至理名言也都不请自来,纷纷从我的脑海里冒了出来。何况对待死者?恻隐之心我还是有的。
最初,医院的医务人员是用高山水的手机打微信视频联系到高远飞的。据悉,高远飞刚刚获悉父亲突然离世这一消息的时候,惊得目瞪口呆,显然感觉到突然,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少顷,那惊愕的神情变得有些悲伤、茫然和不知所措,继而是哭丧着脸一脸无助,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美国这边疫情严重,我工作又忙,恐怕无法回国啊!”医务人员说:“我们知道你目前是无法回国,再说即使回来了也无济于事,因为你父亲已经去世,尸体目前暂存我们医院停尸间的冰柜,但因为我院冰柜数量有限,暂存时间最长不能超过一周。我们现在打你的视频,一是向你通报你父亲因急性心肌炎不幸离世的消息;二是你得设法尽早安排你父亲遗体火化和骨灰安放事宜;三是你父亲住院急救离开家门时还带了手机、医保卡和你们家房门钥匙,这些东西目前在我们这儿暂存,待你安排来医院交接遗体时一并交接。啊,对啦,你也可以指定、委托国内的一位代理人替你处理父亲的这些后事。”高远飞大概是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在视频里一脸无助,只是一个劲“这……这……这……可怎么办呀”地支吾着。医务人员有些焦急,遂提醒对方:“你父亲刚入院填写个人信息时,还填写了国内的紧急联系人,名字叫李春风,这个人你认识吗?”这句话一出口,高远飞在视频里木槌捣蒜一般,不住点头:“噢,认识认识,李春风叔叔就住在我们家对门,他过去是我爸的同事!”医务人员说:“那你是否同意指定李春风为你国内的代理人?”高远飞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然同意,我目前在国内又无法找到其他代理人。再说李春风叔叔不仅对我家和我爸熟悉,还住在我家对门,我家的事处理起来也比较方便。问题是不知道李春风叔叔是否同意当我的代理人。”医务人员抢白道:“那你尽快联系李春风呀!”……如此这般,他们爷俩就这样赖上我了,我有啥办法?
接到高远飞从美国打来的求助电话,我只得一个劲点头答应,我说:“远飞你甭焦急,你爸过去是我的同事,咱们两家又是对门邻居,你爸突然离世我也难过着呢,没啥说的,你需要我替你办什么事,尽管说,叔叔我替你办!”这么一来,我就一五一十,将高远飞在电话中所有的托付,一一应承下来了。
高远飞首先托付给我的,是帮忙安排他父亲火化和骨灰安放事宜,地点是北京昌平天寿陵园,也即高山水的老伴王秀兰数年前车祸去世后安放的地方。那地方天高地阔,山清水秀,空气清新,是安放亡灵的好去处,也是高山水为妻子也为自己将来百年之后亲手选定的。只是他自己恐怕做梦也未曾料到,当初考虑的“将来”如此快速地变成了现在。真是人生如梦,世事难料啊!好在双穴的夫妻墓地,是自己当初多方物色选定的,这对高山水来说多少是一种安慰,也算是心遂所愿吧。
虽然高远飞知道他母亲数年前被安放在天寿陵园,也知道他父亲当初选择和购买的是双穴的夫妻墓地,可实际上高远飞至今也未曾去过。数年前他母亲突遭车祸,一命呜呼,一切来得太突然了,远在美国的他同现在一样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爱莫能助。他原本打算赶回来奔丧,但让他的父亲高山水制止了。高山水说,你远隔重洋,山高水远的,来了也赶不上为你妈送行,加上你工作又那么忙碌,我看就算了吧。等以后你有时间回国,我再带你一起去给你妈扫墓。高远飞绝没有料到,自己以后即便有时间回国为他妈扫墓,他父亲也不能陪他了。如今,他拜托我替他安排他父亲火化和骨灰安放事宜,这是他眼下必须办的首要大事,我自然是责无旁贷,满口答应。
高远飞托付我办的第二件事,是让我代管好他父亲的手机、医保卡、钥匙等物品,他会嘱咐医务人员将父亲遗留的钥匙转交给我。同时希望我能安排时间全面清理一下他父亲的遗物,最重要的是希望能替他找到他父亲遗留下的存折和现金,看看他父亲到底有多少存款,还有他父母在世时遗留的其他贵重物品。至于其他的物品,高远飞倒是很大方,他说让我随便处理,能卖的卖,不能卖的就扔,卖出收回的钱全都归我了,权当劳务和辛苦钱,他可以一点都不要。
刚接电话时,出于对高远飞的同情,我不假思索满口答应,甚至还安慰他要“节哀顺变”,不料我已听不出他有半点悲伤,或许他丧父的悲伤早已经烟消云散。他反倒安慰起我来:“谢谢叔叔,我没事的。我们这边新冠肺炎疫情泛滥,我家周围因此去世的老人多的是,死人的事我都见怪不怪了。只是我没想到父亲死得如此突然,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命吧,我有啥办法呢?只好怨我爸运气不好,认命了!”听他这么说,我的心也宽松了些,但一想到他委托的事如此重大,并且突然压到我的心头上,让我有些喘不过气,不免有些后悔,也有些埋怨自己之前的草率。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若再反悔未免也不太厚道,以至于我转而在内心埋怨起高远飞来,心想你高远飞此刻要是在国内该多好啊,或者当初你高远飞不出国留学或留学后回到北京的父母身边工作,那我不就解脱了,何至于非亲非故却扯上我、让我摊上这么一档子事?
(节选自2023年第3期《芙蓉》杨晓升的中篇小说《买房记》)
杨晓升,男,1961年生,广东省揭阳市人,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近年所著中篇小说《红包》《介入》《身不由己》《天尽头》《龙头香》《海棠花开》等被多家报刊转载或入选多部年度优秀作品选本,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身不由己》《日出日落》《寻找叶丽雅》,散文随笔集《人生的级别》。曾获正泰杯中国报告文学奖、第三届徐迟报告文学奖、首届浩然文学奖、第二届“禧福祥杯”《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奖等多种奖项。
来源:《芙蓉》
作者:杨晓升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