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境(中篇小说)
文/吴昕孺
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
杜甫
巢父掉头不肯住,东将入海随烟雾。
诗卷长留天地间,钓竿欲拂珊瑚树。
深山大泽龙蛇远,春寒野阴风景暮。
蓬莱织女回云车,指点虚无是征路。
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
惜君只欲苦死留,富贵何如草头露。
蔡侯静者意有余,清夜置酒临前除。
罢琴惆怅月照席,几岁寄我空中书。
南寻禹穴见李白,道甫问信今何如。
杜二:
大半年没见到你寄来的诗。不过,我不担心,诗迟早要来的,我的信也会写下去,一如我们的人生必将继续。熙来攘往,绝大多数相遇均如梦幻泡影,毫无意义,但有些相遇一旦发生就不会再分离,它能将分离变成相遇的一部分,或者变成相遇的另一种形式,比如你的诗、我的信。从本质上说,诗和信都只是载体,类似于面对面时的对话、沉默以及眼神的交流。真正的相遇是骨子里的认同、灵魂的对接,是血液奔涌时某种唯有对方才能感知的呼应——即便不见,亦有深契。
此时,我在金陵。这是我第三次来金陵。出蜀之后,来金陵干谒未遂,却把父亲给我的钱挥霍在了喝酒和妓女身上。第一次出长安,郁闷不堪,到金陵散心。老相识都在秦楼楚馆,她们看见李白,如蚁附膻,殊不知这个李白早已不是那个富家公子,成了一枚衣衫褴褛的穷光蛋。她们竟不嫌弃,供着我吃喝玩乐,随要随取,服务竟比我有钱时还让人称心如意。道义在民间啊。可我这次来,老相识一个都找不到了。想想也是,距我第一次来有二十多年,那时的豆蔻年华不是灰发豁齿,也是半老徐娘了。年青一代妓女,愈加美艳性感,更会打情骂俏,她们常常让我想到养在深宫的那个女人。
李三郎召我进京,可长安城太大了,我见不到他的影子。三个月后,突然接到他要和我见面的诏书,我又发了酒瘾。还记得那天午后,当我在兴庆宫龙池的沉香亭睁开眼睛,看见杨玉环手里捏着一支笔,笔端蘸了墨,她的面庞离我仅数寸。那是距离我最近的明月,溶溶月华像一件披盖在我身上的纱衣,让我不能动弹。那是盛开在我心中的牡丹,芬馥的气息充塞我全身每一个毛孔,叫我无法呼吸。她金玉般的笑,时而鸣响在我的耳根处,时而跑到我的胁间腰际,时而悬挂在我的头顶,时而搔着了我的脚板底……我仿佛同时拥有一个花园、一座金矿和整个天宇。
“我把他弄醒了!三郎,还是我有本事吧?”
她穿着缀满花饰的绿色长裙、宽袖红黄彩缬,肩臂上搭着一条白色丝帔。满身锦绣,却丝毫不能掩盖那生动活泼的肉体之美——饱满的面庞上,修眉似黛,下面灵动着一双迷离杏眼,鼻梁如刻,再下面绣着一张樱桃小口。说这话时,她稍稍偏过头去,露出比瓷器还温润、亮丽的脖子——即使不看头和胸,仅这截长长的脖子都令人心动神驰。
我盯着她,抬手抹了抹自己的鼻尖,手上沾了一块墨迹。她又哧哧地笑,拿笔的手抖动着,似乎还想来那么一下。这就是她弄醒我的“本事”所在了。
“大诗人,春天光景多好!你想一醉方休,韶华却在匆匆流逝,岂不是太可惜了!跟我们一起赏花乐景,吟诗填词,如何?”
我从地上霍然振衣而起。李三郎踱过来,比上次见到他在龙椅上精神多了,脸有憔悴之色,身却无疲软之态,眉宇间英气逼人。不愧是帝王。我正要下跪,他忙叫“爱卿平身”,我也就免了,毕竟写诗要紧嘛。环顾四周:五彩争妍,莫如一枝凝艳;万花齐放,怎奈一朵独香!想起刚才鼻尖上那团墨,我说:“写诗不难,但得有美人磨墨,才能出彩。”
李三郎一摆手:“那有何难,叫几个宫女来!”
我看着杨玉环说:“这里光景太好,叫宫女来无法增色,反而可能败兴。”
“李白是太白金星下凡,玉环来替他磨墨吧。” 杨玉环心领神会,边说,边走到沉香亭里的石桌边,竟没等玄宗回应,甚至没看他一眼。
我顺势睃了一眼玄宗,他可掬的笑容里掠过一缕尴尬,仿佛波翻浪滚的水面晃过一条游鱼的灰色脊背。这一耐人寻味的表情,让我敏锐地察觉到唐玄宗作为李三郎时的痴爱与怯懦。酒昏色诱之下,当朝皇帝在我面前威权尽失,我对着天而不是天子喊道:
“太真妃亲自磨墨,好诗当由天启,不过借李白之手而已。天启有道,譬如顺水泛舟,故斗胆再申请两斗御酒,臣保证酒喝完之前,即奉上清平调三章,以飨陛下和太真妃的盛德和美意。”
玄宗击掌吆喝,好像一个费尽心思将劣质货物销售一空的巨商。高力士命人抬来两斗凉州葡萄酒,拿来玻璃七宝杯(这是西域的贡品)。一杯入肚,柔和顺滑。两杯,清甜香润。三杯,温厚体贴,有如美人入怀,各个感官豁然调动起来。三杯之后,酒力开始渗透全身,脚底虚浮,脑海空荡。
饮过一斗,我捉起笔。天啦,皇宫里连毛笔杆都是稀世之珍,温润如玉,柔若无骨,似乎还有跳动的脉搏激荡着我的诗情。我拿了笔去砚池里蘸墨,那笔杆突然蓄着劲儿,停滞在距墨砚指头宽的地方,并发出“哧哧”的笑声。我一惊,笔掉了。原来那是杨玉环的一截手腕!
高力士上前躬身,刚喊出“陛下”二字,玄宗看都没看,朝他摆摆手。他有些不甘心地退下去了。那支“笔”掉了之后,我索然寡味,递上来的所有笔具我都不接,虽然摇摇晃晃,但头始终仰着看天,看那形同裸体的云团缓缓变换姿势。僵持了半晌,李三郎轻叹一声,说,好吧,朕准你握着太真妃的手写诗。那支“笔”自动钻入我手里,“笔”端不知何时还拎了一支鸡距笔。我抓着她,她抓着它。她在我身前,因为高耸的胸部挡住我的视线,我稍稍前倾靠上去,面部几乎触到了她的耳郭,一束浓香紧紧缠住我的身体。她微偏着头。我们右手半环,舔墨,濡毫,移纸,落笔——既像是她带着我在写,又像是我带着她在写,或者,是另有一种东西带着我们在写: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这三首诗《清平调》,你曾背给我听过。崔宗之说,一半以上的长安人都背得出。我起初颇惊讶于这类作品的传播度,因为就其品质而言,它们显然不是上乘之作;若论格调,则中等都算不上。但这组诗隐含了诸多独特的信息,是寻常读者难以捉摸的。一个最为重要的信息是,我在诗中置换了自己和唐玄宗的位置:我就是“君王”,我就是要爱,你们爱咋咋地,老子管不了那么多,否则,如何会有“云雨巫山枉断肠”,又如何会有“解释春风无限恨”?
后来我想通了,这三首诗传播面之广,不是诗写得有多好,而是由于它背后的故事。很多读者据此认定我“上了”杨玉环。而我,仅限于此,在想象里,在诗行中,用一字字、一句句,一个个意象,一套套组合,延伸,连接,交会,震颤——“露华浓”“月下逢”“一枝红艳”“云雨巫山”“两相欢”“带笑看”……我为妓女写过不少诗,但通过文字和书写纯粹表达自己的感官快乐和肉欲饥渴,这是第一次,以后也不会再有。
这组诗当然还是不错的,准确地说,是“处理”得不错。毕竟是李白的手笔嘛。杨玉环又没说,召王维或贺知章去写清平调,为什么一定要召李白呢?说明李白是不二之选。李白的不二之处在哪里?就在于他必须写出“一个男人+一个诗人+一个杰出诗人”眼里的杨玉环。也就是说,千年之后有人读这组《清平调》,都要知道这是写给杨玉环,而不是写给其他任何人的。这就是难度:无论我在想象中如何“上”她,这一点是个男人都做得到;但我用诗歌所呈现出来的,必须是“她”,而不是“上”。可是,倘若全无“上”的意味,又如何能写出性感绝伦、活色生香、光彩熠熠的“她”来呢?
将放浪写得如此旖旎,只是一个诗人应有的功夫,算不得吹牛的资本。如果说这组诗能表明我李白是个“杰出诗人”,那要跟你坦白,我觉得它最大的意义是,写出了一个诗人的绝望——我将自己置换为“君王”,一方面体现了异性尤物对一个正常男人的吸附力,另一方面则最为要命,那可不是一个普通的正常男人,而是一国之君啊!
杜二,你明白我的意思不:如果我是唐玄宗,也会做和李三郎差不多的事情。这样一想,我的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真的,醉酒都没让我如此空白过。醉酒的空白是虚浮的,它向上飘荡,融入浩浩苍穹,最终了无痕迹;这种空白却像浸了水的棉絮,向下沉坠,而且,它永远处于坠落之中,深不见底。
这种绝望使我在清醒时看到一个真相,杨玉环就是那“空白”,就是那团浸了水、向下不断沉坠的棉絮。如果她是民间一个平凡女子,那她只需承载个体,顶多是家庭的命运;然而,她幸运地成为了当今皇上的女人,因此她也不幸成为了这个时代的宿命。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时我才知道,佛教《心经》里这八个字饱含了多少阴差阳错和哀怨情仇。
唉,还是回到那天的沉香亭吧。三首《清平调》无疑大大满足了一个女人的虚荣心。杨玉环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孔雀,一边清唱,一边舞蹈。檀板金樽,笛声箫语。她身似行云,瞳如秋水,频频向她的李三郎送去款款情愫,李白也侥幸沾了些可耐回味的余波。
歌舞完毕,杨玉环来到我身边,帮我斟上满满一杯酒。香酥手、黄醅酒,媚眼里流光顾盼,俏嘴儿巧笑生辉:“李白,都说你是太白金星下凡,诗写得果然不同凡响啊!”
我醉醺醺、笑眯眯地看着她。这人间绝色,若单论色,我想仙女也比她不过。仙女轻盈飘逸,让人生羡慕之心,却不太会有非分之想。杨玉环是罕见的奇珍,是让一个人甚至一个时代甘愿毁灭的神。
“是吗?天上没有酒喝,所以太白金星就下凡喽。”眼前有色,此色非空,将我眼前填得满满的。
“李白,你是必须喝酒才能写诗吗?酒喝得越多,诗写得越好吗?”
这样的问题该如何回答,杜二。这不是切磋诗艺,也不是调情,这是无法用“是”或“不是”来回答的问题,或者说,它压根儿不是一个问题。它是一张网,无形地向你笼罩过来,你每回应一次,那网就收紧一下。
我没有搭理她,目光却放肆地“答理”着她的身体。酷似昆虫翅膀的鼻翼,有如蚕豆的耳垂,恍若凝脂的下颌,白皙脖子里跃动着纤细的、因为绷紧而若隐若现的蓝色血管,供情欲攀登者“一览众山小”的高耸乳峰——由于迎面撞击到一种洋溢着文艺色彩的高贵野性,我起了不祥的预感,它不会专属于李三郎,虽然他是皇帝。情欲的国土上只有臣民,没有皇帝。让我最为担心的是,敢跟皇帝分享一个女人的男人绝不会多,但只要有,那这个人(或这几个人)既然敢跟皇帝分享女人,就绝对敢跟皇帝分享天下。
杜二,我回到翰林院之后竟然变乖了,我不串门儿啦,也很少外出喝酒。连张垍都纳闷不已,这李白被皇帝接去填了几首词,倒成翰林院的优秀学士了。没事做的时候,我就坐在办公室发呆,脑海里回放着那笑靥、那裙带、那丰肌、那秋水……等待着下一次应诏。
我没有等太久,隔三岔五被召去参加宫廷的各类娱乐活动。借着几分酒胆,我和杨玉环也少不了眉来眼去。倘若日子就这样“暗度”下去,我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清醒,我很可能会顺着“李三郎”这道沼泽滑至没顶,或者哪天搞得他不耐烦了,咔嚓取了我的小命。
事情的重大变化肇始于我在活动现场几次见到当今炙手可热的红人安禄山。
我对安禄山的第一直觉是,天底下头号恶人。他是胡人,对汉人可能有一种天然的遮蔽性,但对我这个生在西域的汉人来说,他无可遁其形。我开始颇不解,唐玄宗和杨玉环怎么会那般宠爱安禄山?此君虎头、熊背、猪肚,身形丑陋却异常灵活,声气粗豪又口若悬河,哪一点都不讨喜呀!后来我发现,安禄山自有其飞黄腾达的独到之处。他亲自为唐玄宗和杨玉环做“胡炮肉”、跳“胡旋舞”,甘愿被他们收为“干儿子”。
“干儿子”耐人寻味啊,这个称呼可比尚书、宰相牛气得多。“儿子”是可以无限亲近父母的,前面添一“干”字,说明不是亲生儿子,对“父母”而言,随时可以将他逐出家门,对“儿子”来说,随时可以反噬父母。皇上和自己的爱妃收臣下为“干儿子”,既践踏君臣之道,又污染血缘伦理,后患无穷。李三郎泡在情欲中,就像李白泡在酒缸里,那也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架势啊。然而,他们碰到了大麻烦。我可能有些嫉妒,但嫉妒绝不是本质因素,我相信自己的直觉,安禄山是胡人中的胡人,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唐玄宗和杨玉环一旦被他所控制,大唐很可能将变成纸糊的江山。
我更揪心的是,一看安禄山与杨玉环的眼神,还有他们一起跳舞的姿势,就明白这个“干儿子”和他的“干母亲”干上了。他们的眼神已然不是挑逗和勾引,而是赤裸裸、黏糊糊、火辣辣,好比融化的糖浆。他们的舞蹈旋转如飞,有如高速运动中的滚轴和车轮,你含着我,我缠着你,分不清谁是谁。杜二,你可以想象得到,杨玉环和安禄山无论外形、气质,一概风马牛不相及;但你想象不到的是,他们跳起胡旋舞来,那种基于非我族类却又珠联璧合的戏剧性效果,令人瞠目结舌。李三郎,当朝天子,却始终以一位旁观者和艺术家的姿态,开心、尽情地欣赏着,不时拊掌、击节,或俯仰着纵声大笑。我心里都酸得不行了,差点呕吐出来,他竟坦然自若,毫不改色。他是未见端倪,还是无可奈何,或者这正是他想看到的局面,用美色笼住这只野兽……三者都费解,以李三郎艺术家的聪慧敏感,不可能未见端倪;以唐玄宗至高无上的威权,还不至于对一个臣子没有办法;何况,既然是只野兽,那美色的笼子是最靠不住的。
当然还有一点,那就是唐玄宗根本不在乎。你现在在长安,看得到、听得到,至少是感觉得到一些情况。虽然杨玉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唐玄宗的后宫人数不下三四万人,我穿梭于长安大内、大明、兴庆三宫,除了那些平庸猥琐的所谓“大臣”,往往撞见高髻如云、娥眉似簇,仿佛置身于西王母的瑶池边。唐玄宗再宠爱杨玉环,却不一定甚至不可能专注,否则数万宫女早被遣送回家了。在这样的前提下,杨玉环越受宠,越可能出轨。与皇帝背后庞大的宫女数量相比,杨玉环背后不可能有很多男人,但只要逮着一两个,就能大大缓解唐玄宗与其爱妃之间的情感紧张,从而调和某种微妙的平衡。
这“一两个”,绝无可能是一般男人,他至少要满足以下条件:一,胆大包天,皇帝最宠爱的女人都敢下手,不仅以此为乐,还以此为荣;二,脸皮比墙还厚,必须讨得皇帝和其爱妃双方的欢心,少一方都不成;三,威权在握,皇帝不仅不能生他的气,还要讨好他。这三个条件,可以说正中安禄山下怀,没有人比他更能对号入座……
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如果没有安禄山,我对杨玉环会增进一种纯粹而浓烈的男女关系,我将满足于通过幻想和文字亲近她,而在现实中保持诗人与醉客的身份。李三郎和杨玉环待我都不错,他们给予了一个诗人足够的尊严和荣耀,也给了我个人足够的自由。我乐于奉诏参加各种活动,哪怕是用诗歌的形式充当他们的娱乐记者。然而,安禄山的出现维护了唐玄宗与杨玉环之间的情感平衡,却打破了李白与他们之间的情感平衡。在私密情感的挫败和失落中,男人最容易将小我上升为大我,用家国情怀来覆盖自己的内心创痛。安禄山一举肃清了李白与杨玉环之间的情感余波,从此我再没将杨玉环当作过自己的梦中情人,而是担忧安禄山的狼子野心,担心唐玄宗吃他不住——这胡儿不仅占领了李三郎的女人,还将觊觎他的天下……
春天将去,草木竞斗芳菲,赶在凋零前怒放最后的红艳。
安禄山在长安浸淫近三月,揩足了油,过足了瘾,志得意满地回他的老巢去了。唐玄宗和太真妃送他们的“干儿子”,一程又一程。文武百官的送行队伍好几里长,我也掺杂其中。我的顶头上司张垍没叫我,我是主动去的。我想看得更多一点。队伍前头要按官职排序,我不管那么多,直往前冲,钻到二三品大员中间。在百官眼里,李白和安禄山都是皇帝和太真妃面前的红人,没有谁对我插队有半句微词。最后,“干儿子”在皇帝和太真妃面前象征性地跪拜了一下,便振衣而起,和干爸、干妈拥抱告别。安禄山和唐玄宗只是交了交颈,拍拍肩膀就完了,他抱住杨玉环的时候,久而且深,不瞒老弟,我都有生理反应了。光天化日之下,当着皇上和文武百官的面啊,我感觉得到脚下的大地在震颤,头顶的天空在倾斜。
那天晚上,碰巧出现了月食。市民纷纷出门,走向街头、广场和原野,敲锣打鼓,吆喝喧天,那节日般的欢快气氛不知道是驱赶还是在欢迎怪兽。满城仕女都将自己家里的青铜镜掷向天空,很多镜子不再跌落下来,而是化为黑色的鸟群,飞翔和飘浮在半空中。夜不能寐,我身体里的骨头铮铮作响,像在弹奏,又像在击打,最后变成了书写。
第二天,李三郎和杨玉环要去骊山游玩,带了我一起去。我莫名地萌生伤感,觉得这种游玩机会不会太多了。不是此地不可留,而是我心无所恋。平心而论,李三郎和杨玉环都是爱才惜才之人,我写了《清平调》之后,他们对我青眼有加。比如高力士,玄宗那般倚重他,从不直呼其名,而是称为“将军”,张垍这帮驸马都要喊他“爷”,高力士在玄宗面前鸡蛋里挑骨头,说李白的《清平调》暗藏讽谕,犯了欺君之罪。玄宗没有听他的。我写的时候,还真没想去讽谕,当美色完全将你降服,自己都陷溺进去了,还能讽谕什么。高力士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在杨玉环耳边吹风,说我把她比作赵飞燕,讥其出身微贱,是大不敬。杨玉环也没往心里去。有一次,她借此跟我打趣:“李白,有人说,你把我比作赵飞燕是挖苦我呢。”
我将空酒杯在手里转了个圈,说:“你如此冰雪聪明,李白的诗中假如有半个字不对,你难道读不出来?”
“是啊,那天我和三郎都非常开心。有你的诗添彩,我们的文娱生活有趣多啦!”
我发现,高力士和李林甫、安禄山并不一样,他不是浸泡在坏水里的那种人。他位高权重,傲慢无礼,这还算正常。我当众叫他脱靴,这是多大的羞辱,他若存心要李白的命,怕也不难。但他只是一味地冷傲(除了皇上,他对任何人都不热乎),在皇上和太真妃面前数落、暗示几句,他们不听,他也就罢了。很明显,他看不惯李白的做派,却不认为李白是个危险分子。
话说回来,高力士能从《清平调》里读出讽谕,我很佩服,这表明他是一名优秀的诗歌读者。当然,他在那个位子上,可能比我们看到了更多的危机和困境,那些“讽谕”或许是他自己主动加进去的,不是李白在讽谕,而是高力士借李白的诗来讽谕。若果如此,那他老人家可谓煞费苦心了。
一个人心如明镜,照见一切,却不能说出哪怕一个字真相,只能听任自己的内心蒙上厚厚的灰尘,每天咀嚼着无人可以分担的忧虑与悲愁,那需要何等的隐忍之力啊!高力士年轻时应该有一头美发,如今已是满头银丝;他身材高大直逼孔子,却佝偻得像一张拉开的弓;还有,他脸上那从不改变分毫的阴郁表情,难道是天生的吗?我从没喜欢过这个人,但我也不简单地看他,相比众多蝇营狗苟、私欲炽盛的官员,高力士是这个朝廷中少见的一心为了皇上的人。
到了骊山华清宫,玄宗和几位随从谈起昨晚的月食。有人说,“月蚀修刑”,皇上向来遵道而行,无为而治,上天是在提醒皇上,治国不可过于宽松,应严加整肃。有人说,月未被全食,表明邪不压正,皇上洪福齐天,可安享日月。玄宗问高力士有何看法。高力士像磨子碾米,尖声细气地说:“陛下开创了前所未有的盛世,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尽则竭,用则亏,昨晚月先亏后圆,说明只要继续举擢人才、选任贤能,大唐王朝一定永不变色!”
我都听累了。高力士绕了好几个圈,难怪他能从《清平调》里看到讽谕。写作固然要绕圈子,如果说话做事都这样绕,那这个世界迟早会被一个个“圈子”分割。高力士的话,玄宗听进去了多少我不知道。高力士的腰还没直起来,玄宗就把散淡得像鸡毛掸子的眼光投向我。那一刻,我觉得他更像是一名隐者。这位开创过“开元盛世”的勇士,如今隐居在情欲的山坡和繁茂的歌舞密林里。
“李爱卿,说说你的意见。”
“陛下,昨晚观月食,我有感而发,写了一首《古朗月行》,请您教正。”
我双手将诗作呈上去。高力士接了,转给玄宗。玄宗瞟我一眼,等于用鸡毛掸子扫了我一下,便聚精会神地读起来: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
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
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
阴精此沦惑,去去不足观。
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
“李白,你这首诗是几个意思?”
“就是一首诗,没别的意思。”
“你说有感而发,那是什么感?”
“感于心,发乎言。言既已发,感在言中。”我痛苦地发现,我也变得和高力士一样说话绕圈子了。
“李白,朕看重你是大唐最有才的诗人,封你为翰林,赐你随意喝酒和自由出入的权利。你一天到晚酒足饭饱,逍遥自在,竟说‘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一场月食至于让你这样吗?明明是借题发挥,指桑骂槐,你这是对朕和大唐的侮辱!”
说罢,他将诗怒掷于地,拂袖冲进了内庭。这个可怜的隐者,他像一枚果核,被厚厚的果壳包裹着,却浑然不知,其中的果肉已被虫子蛀蚀殆尽。看着他冲动的背影,我仿佛看见一枚果子脆弱地从枝头跌落……侍从们一窝蜂随着皇上涌进内廷,杨玉环没有。她的眼眶噙着花一般的泪、珠一般的水,楚楚动人。
“看来,我们要告别了。”我对她说,没有喝酒,却略有醉意。
“李白,你不是故意的吧。你看,这么好的时光,这么好的景致,为什么要写这种诗大煞风景呢?”
鼻梁骨骤然生起一阵剧烈的酸痛,痛得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望着杨玉环,她早已泪流满面,便颇为后悔,自己写那样的诗简直是兴风作浪了。可是,一身横肉的安禄山迅速侵入我的脑海,像一头史前巨兽,暴烈地将那梨花带雨的画面撕成了碎片,我的全身不自觉地绷得紧紧的,绷成一个刚硬的铁拳,绷成一把凌厉的铜剑,狠狠地向那堆横肉刺去。
昨晚写完《古朗月行》后,我随手在一张裁剪下来的小长方块纸上写了九个字。我将那张纸掏出来,递给她。她接过去,同时捏住了我的手。这一瞬间的停顿胜过我在风月场上浪荡过的所有时光。我抽出了自己的手,转身向宫门走去。即将走出宫门时,后面传来一声让人心碎的叫唤:
“李白!”
我心里停下了,身子却在继续向前。走出宫门,右拐前行百余步,就是安禄山的大制作“莲花汤”——李三郎和杨玉环的御用澡堂子。白玉雕成的莲花永远开放在浴池中央,泉水像一只只银狐从莲蓬头里飞跃而出,把满池碧波搅得动荡而欢快。池底,游弋和翱翔着雕得活灵活现的鱼、龙、凫、雁,四壁嵌以珍珠玛瑙……据说,玄宗第一次下池子洗澡,猛然间银狐飞跑,鱼龙奋跃,凫雁展翅,玛瑙放光,吓得他光着身子爬上岸就跑。虽然龙威扫地,他却不以为忤,反而对“创意无限”的安禄山愈益宠爱。
你想问我递给杨玉环的纸条上写着哪九个字吗?我本来想卖个关子,下次写信时再告诉你,又怕到时候你说我事后诸葛亮,因为去找杨玉环对质估计只有理论上的可能。那九个字,是我模仿民间巫师、方士写的一句谶语,带着点文字游戏的味道:
“安不安,禄成蠹,山压顶。”
此后大半年,我枯坐翰林院,再没被玄宗征召过。天宝二年深秋,因上一年科举舞弊案,两位礼部侍郎宋遥、苗晋卿被罢免,不识时务的李适之竟在玄宗面前保荐翰林学士李白。我和李适之、崔宗之说起过华清宫的事,他们都对《古朗月行》评价很高。崔宗之不得不承认,我李白比他想象的更“李白”。那当然,如果在宫里靠写点艳情诗、游仙诗混日子,那就不是真正的诗仙了。李适之说得更玄乎:
“李白的仙气,不只是他的天才,还在于他的天性。他从来都是俯察而不是仰视凡间一切事物,不管你是皇上还是酿酒翁。”
其实,我既非仰视,也非俯察,一味地仰或俯都无法窥探到真相,而应当俯仰自如。一个人身体的高度难道是固定的吗?不是,固定的是你直立的高度。你还可以跳起来、弯着腰、蹲下去、趴在地上……但肉体毕竟有很大的局限,于是造物主赐予我们精神。很多人忽视了精神的可塑性,哪怕身材高大,精神上却是一枚侏儒。从本质上说,精神就像一根无所不能的拉杆,高可与天齐平,低可与泥缱绻。一个人的精神倘若能产生这样的张力,写诗作文便如烹小鲜。
李适之保荐我,和这首忤逆龙鳞的《古朗月行》肯定没有关系。他是真心觉得我合适,还是出于利益集团之间的博弈将我当作一枚棋子?我不知道,也没问过他。在有关我从政这一问题上,李适之和崔宗之向来观点一致,他们判定我更适合写诗。我曾理直气壮地回击他们,从政不影响写诗啊,张九龄、贺知章做那么大的官,诗照样写得好好的。我没听说过谁是以写诗为业的人,历史上也没有。屈原是被流放之后才专门写诗的,陶渊明还要耘田、采菊,我干吗要专门去写诗啊!我私下揣测,李适之认为我虽然得罪了玄宗,但并没被赶出朝廷,皇上应是一时生气,作为朋友,他的保荐即使无效,至少可以让我重新进入皇上的视野。
恶心的是,新任礼部侍郎的使命就是全力以赴为第二年的科举做准备。我曾想,假如真的上岗了,我做的第一件事可能是奏请皇上,先废了这个科举,我依然到处喝酒,到饭堂酒肆、秦楼楚馆跟他挖掘人才去。呵呵,开个玩笑。不可能到这一步,李适之首先要面对张垍和李林甫,还要面对唐玄宗。即使提了名,我离那个位子还有十万八千里。果不其然,张垍说,李白是浮夸文士,又嗜酒如命,难以胜任行政事务。李林甫说,李白不懂规矩,写诗有影射皇上之嫌,不可担当大任。可以想象得到,玄宗频频点头,朱笔一挥,李白就没路了。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自从送走贺知章之后,我倍感落寞,又万分纠结。华清宫献诗,玄宗当场发怒,可事后未加追罚。我递给杨玉环的纸条,她应该会给他看,他看了之后难道一点触动也没有吗?
杜二,身在长安的每一个时刻,我心里无不寄望那张纸条能让我的命运发生反转。我做梦都想让唐玄宗迷途知返,明白我李白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才。他真要我去当礼部侍郎,我也会去,我可以推陈出新、改革考试制度呀,考试选拔人才不是不好,而是思路禁锢、视野狭窄、体制僵化,那才不好。
期盼、等待、煎熬、空虚……我的模样大约很不好看,吓坏了来看望我的崔宗之。他建议我不再空等,试着上一奏本,说久居朝中无事,遂有还乡之心,特请命于陛下,以投石问路。奏本送上去,我依然怀着还能留下来,甚至大展宏图的希望。我都想好了,如果皇上召我,问计应对安禄山,我将如何回答。我觉得现在警醒过来,痛下针砭、祛除顽疾是完全有可能的。然而,我接到的圣谕是:
“随爱卿心愿,特许暂还。赐:锦袍一袭,玉带一条,金鞍龙马一匹,另黄金千斤。”
别小看了这四个字,“特许暂还”包含着一整部中国政治学。“特”表明皇上对你青眼有加,本来不许,因为是你要求,所以“特许”。“许”体现对你的尊重和关照,你要求的,皆许,无不许。“暂”以示对你的推重、眷顾,我实在离不开你,但你执意要去,那就暂时去吧,我随时可把你召回。此中当然不乏情感因素,情感本是政治生活的重要元素,合与分,爱与恨,怨与愁,无不渗透在政治的每一个钩心斗角、每一抹刀光剑影之中。于是,在“特许暂还”之前,才有“随爱卿心愿”,在此之后,才有“赐:锦袍一袭,玉带一条,金鞍龙马一匹,另黄金千斤”——让你无比受用,却又告诉你,你不可能再回来了。
杜二,洗把脸吧。我今天兴致不错,接着跟你讲另一个故事。
离开长安之前,我去了一趟大昭成观,想见到我非常想见、又知道肯定见不着的人:玉真公主。
早在“渤海国事件”之前,我就去过一次大昭成观。因为崔宗之说,贺知章为了促成我早日入朝,曾去大昭成观找过玉真公主。我追问贺知章,灌了他三斗酒,他才支支吾吾透露道,你来长安一个多月了,还住在客店里得不到皇上召见,我替兄弟着急,便私下去大昭成观找了玉真公主。听说你到了长安,她满脸欣喜,似乎又满怀惆怅。我想,她嘴上虽然答应了,但可能很为难,也没多说……你这个糟老头子,还藏着掖着干什么,早点告诉我啊,要不带我一起去呀!
我气得打断了他的话。我清楚贺知章,他是怕伤及我的自尊,才瞒着我。我更清楚玉真公主,她是担心在长安见到我,才满怀惆怅。原来,我们竟有一个多月身处同城,相距不过三五里!贺知章佝在那里,一副蒙受冤假错案的样子,我问了他大昭成观的方位,风一般卷了出去。
元丹丘盘腿坐在大殿中央的蒲团上,正在给上百位善男信女讲道。我悄悄进去,坐在后面,端详着老朋友。老朋友也老了,眼目半合,面染清霜,长长的灰白胡须像是长在身上的拂尘。讲毕,他跃然而起,径直向我走来。
“她去了华山。”这是从他胡须里吐出的第一句话,直截了当。
“我来看你呢,丹丘生。”我被迫拐了个弯,说了句半真半假的话。
元丹丘奉道守戒,却不拘泥于教条。他纯朴、本真,既有兄长风范,又颇具孩子气,时常苦恼于教义戒律与现实生活相悖,渴望得道成仙,又无法排解世俗情感。他靠天性中的厚道而不是从教义中得来的知识,解决自身的实际问题。他不穿道袍、不守戒律也比那些装神弄鬼的道士正宗得多。他被玄宗御赐为大昭成观威仪快一年了。
我一直在长安等你。他说。
为什么不说“我们”?我问。
我不能代表她,但我相信她也是。
我来了,她却走了。
她确实在等你,没有她的推动,我们兄弟无法在长安相聚。但她又不想见你,我猜想,她可能不想让你看到她老了的样子。
那她为什么愿意见你?老了又如何,我们都老了啊!
兄弟,你是名满天下的诗人,这点都不明白吗?她愿意见我,是因为她把我当作亲人。她不愿意见你,是因为……唉,说得我都心浮气躁了。罢罢罢,我们谈点别的吧,你在长安……
不谈别的。你马上带我去华山!
不行啊兄弟,公主会把我们扔下山的。何况,公主走之前特意去和皇上说了你的事,你得随时等待应诏呢。
不去华山,我不应诏。要不,你把我送到那里就回来,我不告诉公主是你带我去的。她扔,扔我一个好啦。
我们上路了。元丹丘心事重重,我知道这让他为难了。但好兄弟就是用来为难的呀。到了华山脚下,我问他,你愿意我见到公主吗?他看着我,多么诚实而委屈的眼光。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放心,我预感我又见不到她。元丹丘露出困惑的眼神。我说,贺知章为我的事找了公主,公主为了不见我去了华山,她的逃离是因为她估计贺知章很可能会告诉我,我得到消息一定会来大昭成观,我到大昭成观一定会缠着你一起上华山。你想想,她铁了心要避开我,怎么会在你那里留下有关她行踪的线索!你同意我的推理吗?良久,元丹丘答道,同意。如果你同意,那公主现在肯定不在山上。我要你先回去,我自个儿上山。我们一起回吧,我再派人出去打探公主的消息。没用的,我一定得自个儿上趟山,不要你陪。
我语气坚决。可怜的元丹丘,他心里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是性格倔强的公主,一个是脾气古怪的诗人。这两个人联手逼出了他身上最为良善和厚道的一面。
按照元丹丘的指点,我很快来到华山北峰的云台道观。不出所料,玉真公主五天前下山了,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要去哪里。听说眼前人就是李白,她的一位弟子将师傅留下的一个小布包交给我。布里面还有一层四方绢巾,绢巾里包着一把桃木梳,梳子下有张便条:
“无处有我,无处无我,我在无处,无处在我。”
杜二,这真有点“蓬莱织女回云车,指点虚无是征路”的意味。纵然我身有仙骨,又如何能在人海茫茫、征途漫漫中,觅得那“云车”的踪影?莫说世人不知其故,我更是上下求索都难以穷其究竟啊!
我凝视着那张渐渐模糊的便条。便条也凝视着渐渐模糊的我。我恍惚觉得,玉真公主就在旁边,在我看不到却能感受得到的地方,她深情而又孤傲地看着我和我手里的便条。在她眼里,我与它合而为一。我环顾四周,阒寂无人,目光最后落到那把梳子上。它像一道眉、一只眼、一颗心,像摊开之后再也无法合拢的一面手掌。我握着它、捧着它,忽然狂躁得像头无法控制的豹子,我不可思议地将手里的桃木梳狠狠砸到地上。
吊诡的是,玉真公主一开始就是以“错过”的方式栖居在我心里的,这也为我们日后的交往埋下了阴差阳错的伏笔。
玉真公主比元丹丘大六岁,比我大九岁。开元十年,自幼学道的北魏后裔元丹丘赴长安游访,在玉真道观与玉真公主相谈甚欢,极为投缘。半年后,他们结伴赴川蜀,元丹丘落脚于大匡山戴天观访道,可戴天观不收留女道士,玉真公主只好去了青城山。那时,正在大明寺求学的我幸遇元丹丘,我们没日没夜地聊天,聊得最多的就是玉真公主。人的感觉很奇妙,像杨玉环,一看就让人不能自持,但没见着的时候也不会太去想她;而玉真公主,我一听到这个名字,心就如暖阳融冰般化了,从此,它就渗进了我的骨头缝里。
很难分清楚,是元丹丘把玉真公主像神一般供在嘴上,引发我这种失魂落魄的心理,还是我对玉真公主一切的在意与追问,让他把她像神一般供在嘴上。
元丹丘是天生的道家,底子好得你把他扔进坏人堆里、天天泼他一身坏水,他也变不坏。他“无私”地向我供出了他和玉真公主之间身体与心灵上的双重关系。他不叫她持盈法师,叫法师是同道,叫公主则是伴侣。我一点都不妒忌他,但也不遮掩自己对玉真公主的痴迷,并明确表示,如果有机会,我要和他一起追随玉真公主。元丹丘应当能够意识到我对玉真公主那种危险的心理,可依然毫无保留,除了本性的厚道,还源于对自己与玉真公主之间纯粹与深切感情的自信。
与民间传说大相径庭的是,我仅仅见过玉真公主一次。
在大匡山与元丹丘告别时,我们相约两年后在江南见,再次见面却过了五个年头。开元十五年,我在扬州散金三十余万后,听说元丹丘和玉真公主在嵩山,便从汝州赶过去,找到了元丹丘的颖阳山居,可只见到他一人,玉真公主还在天台山。元丹丘带我游嵩阳观,在汉武帝封的三位“柏树将军”下面,我苦苦劝他弃道从政,用自己的才干去实现拯济天下苍生的理想。他淡然一笑说,我们情同兄弟,但人各有志,兄祝你早登朝堂,得偿所愿,亦请贤弟理解并鼓励我入道修行。我便写了一首《题元丹丘颖阳山居》“……之子合逸趣,而我钦清芬。举迹倚松石,谈笑迷朝曛。益愿狎青鸟,拂衣栖江喷”,既表达对他的佩服之情,又暗示自己的云游干谒之志。那次住了十来天,我就去襄樊找孟浩然了,并在他的撺掇下,入赘许府。
转眼到了开元十七年。有一天,元丹丘托安陆某道观的一位道长捎给我一封信,说他听闻我在安陆成家了,特表祝贺,他和玉真公主在天台山众妙台跟司马承祯学习道法,不知我是否有空上山一聚。读罢信,我的心就飞出去了,身子却僵立着。那时小平阳还在吃奶,许夫人的身体也没完全恢复。她不愧是宰相孙女,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很识大体。我上次去看孟浩然,走之前那个晚上才得知她有孕在身,她说不能失信于朋友,硬是把我推出门去。这回,我不忍心丢下她们娘儿俩啊。身心游离,魂不守舍,我写了一首莫名其妙的《古风》:
燕赵有秀色,绮楼青云端。
眉目艳皎月,一笑倾城欢。
常恐碧草晚,坐泣秋风寒。
纤手怨玉琴,清晨起长叹。
焉得偶君子,共乘双飞鸾。
许夫人何等聪明,她一读便知其端倪:夫君恐怕不是写女子相思,而是别有怀抱吧?我就把元丹丘的信拿给她看,并坦陈自己的顾虑。她严肃地说,我从不认为我的夫君只是一个酒徒,否则我当初年岁再大也不会嫁给你。去吧,家里不要操心。你这样子憋屈着,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许夫人再聪明,再了解她的丈夫,也无法得知她丈夫内心的秘密。这首“不是写女子相思”的诗,却与对一个女人的向往有关。我学列子御风而行,灵魂拖着自己的肉体跑,十来天便到了天台山的众妙台。想起开元十三年,我在江陵和吴指南一起拜会司马承祯,临别时他对我说“天台有路,众妙之门,或许后会有期”,难道不是指引我来天台山找他吗?我真笨,竟然没有听懂老人的话,如果不是元丹丘的信,这条线索就白白丢掉了。从另一个角度看,司马承祯当初留下的线索,又恰好吻合了迄今为止我与元丹丘、玉真公主唯一一次三人相聚的良机,命运就是这样环环相扣,不少也不多。
通报之后,一个留着青灰胡须的道长和一位穿着青色道服的女冠出门来迎接我。我愣了一会儿,才认出体态有些变化的元丹丘。他上来拥抱我,然后拍拍我腰间的水心剑说,成了家还如此仙姿飘逸,剑不离身,难得啊!我说,几年不见,你已是知名道长,我仍蹀躞于功名之途,惭愧呀!
元丹丘撇过身子,让我面对着她,不知在梦中、想象中见过多少回的她。他知趣地没有说话,连介绍都免了,只是略显尴尬地笑着。或许神交已久了,我和她都没有生疏感,她的清瘦、白净,包括高傲,都不在我的意料之外。她走上来,展开双臂抱了抱我,我立马感到道袍中她用身体传递过来一道温暖的电波。她不像四十出头的样子,当然也不是传说中的少女容颜。我一路上想到终于可以见到她了,激动得有如春潮澎湃。夜宿旅馆,脑海里无数次勾画出她的模样,所以她在我面前的任何呈现,哪怕她是个瞎子或跛子,都不会影响我对她的迷醉与崇拜。
她是一个道姑,此前我素未谋面;她是我最好的兄弟的伴侣,年纪大我一截……究竟是什么煽起我内心对她奔涌不止的情愫,我无法解释。我有时怀疑自己潜意识里想利用公主的皇室背景,于是,我向自己发出最为严厉的警告,倘若有一天我真的和公主成了好朋友,绝不能在世俗功名方面对她提半点要求,否则,我就不是李白。我当然想不到,若干年后,我在长安的那段诗酒风流,神不知鬼不觉,竟然还是由这个女人和那个女人促成的。
那天晚上,我们三人喝酒。至半夜,元丹丘醉得厉害,他要玉真公主带我去天台山的绝顶琼台看月:“你是诗人,一定要看琼台夜月。今晚月儿正圆,你们去吧,我回房休息了。”我和她起身,边聊边走,比肩而行。每到分岔路口,她会伸手指明方向,并告诉我另一条路通向哪里。遇到山径逼仄,她便侧身让我先行。有时我想让她先走,她是女人,还是向导呀,可她的样子不容分说,我也十分享受慢慢从她身前走过的那个过程。
登上琼台,那叫一个美呀!群峰环绕,万象森严,明月高照,宛如白昼。站在琼台上,清风习习,两腋像长出了翅膀,仿佛一腾身就能飞到月宫里去。这时,公主说出一个人的名字,让我兴致大减:
“你认识王维吗?”
“不识。”
“读过他的诗吗?”
“读过。”
“评价如何?”
“在公主面前,谁敢评价他?”
“李白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公主出道是不是为了摆脱皇室的束缚,实现自选郎君的目的?”
她半天没吭声,我能感觉到她恨不得把我推下琼台去。我微微闭上眼睛,准备好好享受她那一推,内心的悲怆则急剧上涌,酸得我的鼻梁骨硬生生地疼。我痛恨自己,那么朝思暮想的一个人,好不容易见到,怎么能如此出言不逊!但我又控制不住,像个被惹毛了的孩子,口无遮拦。
谁惹着你啦?李白。没有谁,我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李白,我久仰你的才华,没想到你会如此心胸狭隘、口出狂言。告诉你吧,我喜欢王维的诗,喜欢他的诗不行吗?你要把我气死!”
说毕,她噔噔噔撇下我跑了。我傻愣愣地竖在琼台上,满天月色都成了银白的嘲讽,深涧的水声不断加深秋夜的寂静。一阵风吹来,不觉脊骨生凉,身体有些发抖。我像是脑壳里进了水,或者是吃错了药,完全不对劲儿。玉真公主和王维的绯闻在文人圈里传得很开,我平时听了,除了增添对公主的神往,似乎没有什么不适、不爽,今天刚刚见面,而且是期盼已久的初见,何以粗鲁、愚蠢得像一只赳赳斗鸡?
我一路跌跌撞撞下来,好不容易摸到道观门口,观门竟被倒闩了,我怎么也敲不开!天啦,这公主脾气还真是惹不起啊。待我困得睁不开眼睛,便倒在门前沾满露水的草地上,一头睡了过去。
不久,公主又来到我身边,她没有穿道袍,而是换上了一身粉色长裙,头上盘髻,黑发飘然如瀑,直到腰际。她说,别睡了,我们一起飞到华山去吧。我很开心,问道,我能飞吗?她笑着说,我能飞,你就能飞。她扶我起来,双手叉住我的两肋,一腾身,我们就飞了起来。到华山已是清晨,她教我叩齿、鸣天鼓、练气,只见她全身元气凝聚,如电,如虹,如白云往来无踪。她又说,我们去少室山见西王母吧,那里好玩。这回,我趴在了她的背上。飞到半空时,我突然有如激雷惊电般战栗不已,我想抱住她,却浑身乏力,从她背上滚落下来……
“啊——”我把自己叫醒了,周围人都长吁一口气。朦胧中,我看见元丹丘、两位年轻道士,还有她。她的后面,是挂在墙上的一顶油纸斗笠。元丹丘跺着脚说,急死我们啦,你真会选地方,睡到观外草坪里,醉酒加寒湿侵身,昏迷了一天一晚!
都怪我。这是她吐出的三个字,好听得像钟磬的回音。我想起刚才的梦境,对着眼眶红红的她莞尔一笑。她又对元丹丘说,你们辛苦了一天一晚,现在去休息吧,我做错的事,我不道歉,但要负责,我留在这里。她的话柔和而干练。元丹丘回道,那好,就领着两位年轻道士退了出去。
我们单独在一起了——在我无法动弹的身体里,在我几近枯寂的脑海中,一个神谕在奔走相告,激活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我开始感受到自己身体的炽热,像一截刚刚熄灭的火炭,散发着高温;呼吸有如一汪小池里,突然受到惊吓、四处奔逃的小蝌蚪。她坐到床边,端庄敦肃,用手盖住我的额头,我不由得闭上眼睛,想起小时候有一次也是受寒高烧,母亲通晚坐在我的床边。我想哭,哭不出来,想憋住不哭,又做不到,眼角不争气地聚积了一大颗泪珠。她用手指不经意地帮我拭去,然后端起药碗,一勺一勺喂进我嘴里,表情亦松弛许多。
喂完药,她继续坐在床边,我们都不说话。我想说,没有力气。她似乎也想说,却就是不说。我用眼神向她道歉,我相信她懂的。她扭过头去。唉,她不道歉,也不会接受道歉的。约莫十分钟后,让我惊诧莫名又终生回味的一幕发生了。她的手伸进被子,揭开我的短衫,准确找到了我肚脐下面的丹田穴,轻轻按了三下。我真如激雷惊电般战栗起来,把她逗得微微一笑。别动,更不要说话,全身放松,自然呼吸,闭不闭眼睛随你。从她掌心,源源不断地发出一股温热之流,直注入我体内,并弥漫全身每一个角落。我的身心安静而舒坦,如果就此长睡不醒,我也很知足了。我想睁眼看看她,没敢。我害怕任何动静都会破坏这一切。
已至深夜,她和衣躺在客房的另一张床上。
翌日整个白天都没见到玉真公主,我以为她去休息了。元丹丘告诉我,她上山给我采草药去了,元丹丘要去,她坚决不肯,说必须有个人守着我。我这才发现,墙上的油纸斗笠不见了。元丹丘还是那么坦诚而淡定,我知道,他绝不会问我那天晚上在琼台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就主动跟他说了,包括昨晚公主对我的治疗。元丹丘叹了口气,你们这些诗人啊。
晚上,玉真公主端着熬好的粥和药来了。我吃着她喂的粥,一边和她悠悠讲述着睡在观门前草地上做的那个梦。她毫不动容,喂过我药之后,洁净、温暖的右手精准地找到了我的丹田穴。与昨晚不同,我的气血像条解冻的河流,开始潺湲,并有奔涌的欲望。
做完后,她仍旧躺在那张床上,距我仅四五步。她一动不动,反而向我透露出她没有入睡的信息。而我,也恢复到有力气失眠了。我想和她说话,想她继续给我做治疗,甚至想过去抱抱她……但我始终也一动不动,那些“想”发生在虚空中,虚空则转化成我内心巨大的情感深渊,我将在这深渊里一直下坠,永无穷期。
接下来的一天,不仅玉真公主没来,元丹丘也没来。我颇纳闷,问送药过来的那位年轻道士。他说,早晨道长和公主吵了一架,现在两人都赌气上山采药去了。他们为什么吵架?我们也不太清楚,大约是道长要亲自给您做治疗,不让公主做,公主执意要自己做。我们还从没见过他俩吵架呢。哦,元丹丘吃醋了不成?换作我,也会吃醋的。我觉得有些对不住兄弟,虽然我和公主没有任何……傍晚,元丹丘来了。我直截了当地问,你和公主吵架了?他当然看得出我心里的小九九,坐下来对我说:“兄弟不要误会,好好养身体。在我一生中,还没见过比玉真公主更值得信赖的人。但她太犟,没办法改变。她晚上给你做的治疗,是将自己长年修炼的内丹之功,通过真气传入你体内,从而推动各个器官的气血运行,逐渐恢复你的元神,但不可避免会伤及自身元气。公主体质不好,她是因为幼年多病才出道的,我要她让我来,她一根筋,说是她犯的错,必须由她来承担。”
我也想不出好办法,找不到能够说服她的理由。我想说,我基本上好了,不需要那种治疗了;元丹丘比你内力更强、身体更好,还是让他来吧;我和元丹丘是兄弟,他的传导我更能接受……统统鬼扯淡,一见到公主,这些话就像一大把茅草堵塞在喉咙口,横竖扯不出来。反倒是她,进来后疑惑地看着我,问道,元丹丘来过啦?我点点头。她轻声说,别听他的,我们长期修炼,这是小菜一碟。从明天起,清晨还要加一次。早晨生气勃勃,更有利于你的恢复。
我本来就自私到“想不出好办法”,公主一番话,轻描淡写,却搬走了我心上的一块石头。虽然她不这样说,我很可能也不会把这块石头放在心上,但她这样一说,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这块石头放到心上,再由她搬开去。我不是靠自我的定力,而是利用元丹丘的厚道和玉真公主的内疚,完成了一次至关重要的道德救赎。
吃完药,我们聊了会儿天。我到众妙台的第一天,他们就告诉了我司马承祯的近况。开元十五年,皇上将老人召到长安讲成仙之术,并为他在王屋山修筑道观。但老人掐指一算,自己在世之日无多,再三请求返回天台山。元丹丘和玉真公主得知此事,也急忙赶到。老人对两位弟子交代了后事,便毅然切断俗缘,将自己关进内室,清虚服气,不食五谷,欲以三年为期,遗形忘我,转化成仙。
我对公主说:“自从在大匡山结识元丹丘,在江陵拜会司马承祯,我就知道我们一定会见面的,他们既是我思想的启迪者,更是我情感的引路人。”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你和元丹丘号称兄弟,为何不见你来找他,还要他寄信给你,你才过来?”
我本想说,我去嵩山找过你们,但只见到了元丹丘,话到嘴边又换了一句:“本朝虽繁盛昌隆,然官靡民惰,边患频仍,科举僵滞,教化不行,李白自恃有济世之才,却走南闯北,一无所成,羞愧至极。”
“所以就在金陵携雏狎妓,挥金三十万。所以就在长安街头斗鸡、打架。所以就躲到安陆,娶个宰相孙女做夫人。”
“李白无能……”
“你能耐大着呢,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你的光辉事迹。李白,师傅跟我说起过在江陵见到你,他说你是难得一见的奇才,一定能进入仙界。别老想着济世,多少人假济世之名行血腥之实。朝廷内部的残忍倾轧,岂是你一个书生所能涉足的。”
“唯其如此,才需要有人去改变。历史上宵小之徒固然很多,但贤相名臣亦为数不少,他们都是改变历史的人物。”
“唉,懒得跟你说这些。我从那里逃出来,你却削尖脑袋要钻进去。这叫道不同,不相为谋。”
“元丹丘说你是体质不好才出道的……”
“打架他可不是我的对手。”
我以为是一句幽默,却不是。她说得挺认真。玉真公主身上并没多少仙气,这与她过于严肃的气质有关,但她永远是一尊神。就像太阳,没有表情地照拂万物。她把所有激情和信念通过修炼过滤之后,一点一点铸进自己体内。她冷傲如铁的外表里面,是生命停止之前都不会熄灭的炉火。这炉火烘暖了别人,却在不断地消耗着自己。
治疗的时候,她的掌心比之前热,而且有移动的愿望,虽然没有动,却能感觉到她在控制。或者,是我有它移动的愿望,却被她控制着?
李白,我睡不着,跟我讲讲你小时候的故事吧。
她躺在邻床。我正琢磨着她今晚会不会“一动不动”,她一开口就像天降甘霖,我顿时获得解脱。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黑漆漆的夜里,在天台山众妙台一间小小的寮房里,我们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心跳,能触摸到对方的气息,能感知对方有如涟漪的悸动。我像回到老家,卸除了身上的一切负累,将自己清零,变成一个赤子。我从没忘记离家时父亲叫我牢记的三点,但此刻,我怀着无比强烈的倾诉的渴望。我甚至感到,不是我想倾诉,而是那些被我压抑多年的往事直欲蹦出我的胸腔,投向面前这个女人的怀抱。我把出蜀前所能记起的所有事情,无论巨细,一一道来,像秋天成熟的谷物,让它们颗粒归仓。
天微明,她穿戴整齐,过来帮我治疗,我才看到她脸上数行清泪的遗迹,仿佛曾经流淌过一条大河。她眼睛红肿,鬓发低垂,有一种迷人的凄美,看得我直发呆。她揭开被子,手略显莽撞地钻入我的短衫。这一回,她没有准确找到丹田穴,而是有所偏离,触到了丹田穴的前面。我们的身体同时震颤。她正要抽回,我的手猛地按住她的手。可能还是乏力吧。她慢慢将那只手抽了回去,然后用两只手搂起我,将我抱在怀里——我由一个男人迅速变回一个男孩、一个男婴,变成我自己的往事,变成逝水、云雾和水心剑日渐黯淡的锋芒。
门被推开了。
元丹丘站在门口,他来给我送粥和水。空气凝滞了几秒钟。哦,你们治疗还没完,我先练功去了。元丹丘将托盘放在桌上,正欲出门。请站住。玉真公主轻声而威严地吐出三个字。元丹丘顿在门口,须臾,又像幽灵一般闪身走了。这个从不忤逆玉真公主的男子,这次用出乎意料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元丹丘走的时候,一道浓荫掠过公主,仿佛是元丹丘的身影从她身上碾压过去,顷刻又恢复了明亮。几股晨风扮成一群调皮而欢快的孩子,从门口挤着吹进来。
李白,你上次跟我说的梦,是真的吗?她问,声音平静,好听极了。
我抬头看着她,她眼里深湛而空蒙,黑色瞳仁被浓黑的睫毛护住,酷似那天晚上我们登临的琼台。深处,隐约有小径、有花草、有烟霞、有巉岩。而我,像一条龙在那里游走……
做梦是真的,而梦不是。我答道。
现在不是做梦,李白,你送一首诗给我吧。你先想好,我待会儿拿纸笔来,再扶你起床。
不用,我自己能起。
半小时后,公主拿纸笔进来,我也把诗想好了,就在纸上写了那首曾读给你听过的《琼台》:
龙楼凤阙不肯住,飞腾直欲天台去。
碧玉连环八面山,山中亦有行人路。
青衣约我游琼台,琪木花芳九叶开。
天风飘香不点地,千片万片绝尘埃。
我来正当重九后,笑把烟霞俱抖擞。
明朝拂袖出紫微,壁上龙蛇空自走。
当天午后,元丹丘神色仓皇地跑过来,跟我说:公主不见啦!我急忙问,她去哪里了?他摇摇头,将一张折好的纸条递给我说,不知道,这是她托一个弟子交给我的。我打开一看,是张白纸,除了折缝,啥都没有,一如对面那空荡荡、光溜溜的墙壁。
元丹丘反过来安慰我,兄弟不要急,公主是这脾气,让她出去消消气也好。在元丹丘面前,我无法有任何隐瞒,就把从昨晚到今早的事原原本本讲给他听。我说是我不好,我不该和她讲起儿时那些事,勾起她的爱怜之心。元丹丘说:“兄弟别自责,爱与欲本难以区分,生命之明艳在爱欲,烦恼亦在爱欲。玉真公主是我见过的最纯粹的人,但她同样也在爱欲这张网里。我非常后悔早晨没有站住,我应该留下来,三个人好好聊聊。我修炼一生,关键时刻却掉了链子,道深而行浅,愧对公主的爱和信任。”
元丹丘从我这里走后,就背起简单的行囊寻找玉真公主去了。他让一个小道姑第二天早晨才告诉我,并叮嘱:“千万不要跟着来找我们,你找不着的。尽可以在道观休养,行与止兄弟自便,若回家请代问嫂夫人和小千金好。”
我在众妙台又住了十来天,时时巴望着玉真公主或元丹丘,或玉真公主与元丹丘回来……我终于决定回安陆照看体弱的娘子和娇小的女儿。临行,我来到司马承祯服气绝粒的内室门口,长跪不起。良久,一道光亮在我的脑海里牵引和召唤着。我抬头,惊见门上悬挂着一颗钱币大小的袖珍太阳,鸣金戛玉,丁零作响,急忙起身近前,才隐约听清是老人的声音,他反复说了八个字:为道日损,损之又损。
《琼台》写的是一种神秘向往。所谓“仙境”,比如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必是人间所无,才冀望其他空间能有。其他还有什么空间呢,还有天上,但人不能上天,鸟只能飞到半空,真正的天上它们也去不了。如果要有仙境,最终只能落实在人间,所以才有“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否则脏污的人间容纳不了圣洁的仙境。仙境对于人而言,神秘乃其表象,空幻方为实质。我对玉真公主的向往,我对我们之间关系的向往,就像那个武陵人,贸贸然闯入过一次,再要进去,便“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玉真公主是我永远的仙境,而我,竟真是一个“谪仙人”。
不好意思,我要去洗把脸了,请稍等……杜二,我欣慰地看到,在我们交往的过程中,你不断努力地突破着自己。以前没见过你写七言古诗呀,你这首《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显然受到拙作《琼台》的激励,但我必须说,你出手不凡,独创一格。《琼台》抒写的是个人的隐秘情感,《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则写出了纷纭世相。谢病归游不过是双方都能接受的托词,“罢琴惆怅月照席”才是“巢父掉头不肯住”的内在原因。看来,有“病”的不是,至少不只是甲方孔巢父,乙方或许病得更重。
“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一句何其沉痛!唯其有仙骨,“掉头”才显得那般决绝,这正是孔巢父的姿态。孔巢父是我的逸友,在前面的信中我曾向你隆重推荐过,我半年前听说他在长安,估计你们能见到,没想到这么快他就谢病辞归。孔巢父有谋略,擅变通,却坚守自己做人的底线,不愧是一条真空中打扑、骨节皆作龙鸣的硬汉子。
放着孔巢父这样的人才不用,是这个时代对它本身所拥有的精英的无情毁约。
“惜君只欲苦死留,富贵何如草头露”一句实在奇崛。前面“苦死留”下语极重,与后面轻滑的“草头露”,形成一张劲弓。这一箭怒射出去,直中富贵重于泰山、道义轻于鸿毛的炎凉世态之命门。蔡侯摆酒为巢父饯行值得点赞,你的杰作更是让孔巢父“谢病归游”增添了经典的光辉。
杜二,特别开心你将送给孔巢父的诗“兼呈李白”,我把它当作你颁给李白和“竹溪六逸”的一枚奖章。峨峨兮若高山,洋洋兮若江河,你是我们的知音!
就此打住。我给你写信,一封比一封写得长,“得寸进尺”是个毛病,以后要改正。
李白
天宝六载,早春
吴昕孺,湖南长沙人,1967年生。湖南省作家协会教师作家分会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任职于湖南教育报刊集团。出版长诗《原野》、小说集《天堂的纳税人》、中篇小说《牛本纪》、长篇小说《千年之痒》等,曾获新散文奖、安徽文学奖、《海外文摘》年度文学奖、新归来诗人优秀诗人奖。入选湖南省“三百工程”文艺人才。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吴昕孺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