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的暗涌
——读张玲玲《独居》《蟑螂》
文/许婉霓
一
张玲玲的小说有一种浓重的南方气息——笔下的“南方”有典型的北温带沿海地区的特点,带着某种“潮湿”的标记;却又因时时欲求呈现的“现代”而不免流动不居、精巧多变——这是一个正在不断被翻搅再构的当代南方。在过往的小说中,江浙沪是她自小熟悉的故事场域,但亦偶有一路向南直达闽粤大湾的尝试。短小的《蟑螂》正是一个发生在当代南方、有着典型南方“氛围感”的小说。张玲玲用三只大小各异、场景不一的蟑螂,在故事开篇便紧紧擒住了读者的衣领,不由分说她将我们拖曳入了一栋“出现蟑螂不是什么稀奇之事”的南方老屋中。蟑螂,尤其是巨大的蟑螂,与混乱脏污和罐头的腐败液体混杂成妻子去世后家里的“日常”,就此盘踞在四千多字的《蟑螂》中,挥之不去。
这样说来,或许《独居》的开篇相比于《蟑螂》要更为日常——在企业会议室里,法务和孔霁正在谈论离职的打算。这是一个发生在上海的当代南方故事,不同于《蟑螂》将故事置于南方老屋这一较为封闭的时空中,《独居》的故事更为开阔且多义。如果说,《蟑螂》是一个丈夫对已死之妻的情爱,那么《独居》中,人与人之间的情爱则不仅仅是爱情。《独居》所力图呈现的“独居”是“单身的黄金时代”下,现代生活的附属品——照理说,“陪伴”已让位于年轻人对自由和独立的渴求。但独居者们偏偏都有一种对于“陪伴”的隐秘渴求:无论是因丈夫宝树出轨而愤然独居的孔霁,有着不幸童年的沪漂同性恋者金铭飞;还是老伴去世、退休独居在家的孔霁父亲老孔,在养老院挨日子的孔霁婆婆绮玉。这些身在现代都市的人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选择独居,维持着自己以为的体面,努力将“陪伴”的额度在生活中压缩到最低,但陪伴的渴求却总在压抑的边缘冒出蓝幽幽的火焰。这是属于现代都市的情与爱,不是炽烈的,而如《独居》中所书写的若有似无、冷漠却又余温尚存。
从“陪伴”这一点来说,《蟑螂》表层的爱情之下,实际上也是长达二十多年婚姻生活里妻子的陪伴。在妻子已逝的日常中,妻子的陪伴同样成了无法满足的愿望,而替代品只能是尚未收拾的遗物、玳瑁眼镜、那些冰箱里酱汁溢出的瓶瓶罐罐,还有那些他不想承认是妻子化身回来的蟑螂。正如这些并不让人满意的替代品塞满了《蟑螂》的字里行间,《独居》中看似各有故事的许多人真正的陪伴需求也被厚厚密密的日常所掩盖。在奉“自由、独立”为圭臬的现代生活中,陪伴的需求,成为《独居》乃至《蟑螂》中极力描绘的日常下隐藏的叙事动力,搅动着张玲玲笔下看似节制而平静的日常叙述。
值得注意的是,对于日常的处理,张玲玲有着自己的思考与尝试。《蟑螂》中,丈夫怀念妻子生前那种习以为常的陪伴,可当梦魇时刻想到妻子也许能在此刻现身,“本应该觉得温柔却觉得渐渐可怖,连熟悉的圆脸都变成了魔鬼的面容”——熟悉变成了可怖的陌生,正是这份陌生反而显出妻子过往陪伴的不可复制。丈夫一方面不用借助任何照片或物品就能想起她;另一方面却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未了解过她”。在《独居》中,“不了解”成为结尾中反复强调的一点。在孔霁看来,在独居的出租屋意外逝去的金铭飞生前的生活朝不保夕,虽然可能内心也需求稳定、渴求陪伴——这些残酷的沪漂生活真相是刚丧子的金母所不了解的,也是孔霁所刻意瞒住的。因为孔霁认为“不了解是一种保护”——但事实上,作为单位同事的她又了解多少呢?“不了解”为这两部小说“陪伴”的稀缺与无法满足提供了逻辑前提,这种“不了解”作为一种客观存在,使得“陪伴”这一原本平常的人类情感需求,与《蟑螂》中的各色蟑螂、抹布、药品、眼镜、罐头一样,与《独居》中金铭飞最后离开时桌子略显凌乱的周五下班前的状态、独居出租屋中干净却独趴一个白瓷花瓶一样,在张玲玲笔下不停地被碾平铺展、被拎出并置于观察的位置,呈现其不为人熟悉的一面,成为日常中些许跳脱的部分。
维克托·什克洛夫斯基曾强调,艺术的基本目的在于利用人们熟悉的事物呈现出不熟悉的面貌,将人对事物的感官体悟——而不是理性认识——给揭示出来。在叙事上,这正是一种“陌生化”的策略。《独居》《蟑螂》,正是运用这样的叙事策略,使原本令人熟悉的日常逐渐跳出理性认识的范围,感官体悟在这方面上战胜了那些现代日常之下固有的理性认识,迫使读者将一种平时不常有的感受与目光聚集到这些熟悉却泛着陌生光辉的事物上,读者由此得以窥见文本之下那挟裹着“陪伴”的暗涌。
张玲玲曾在一个采访中提到“不断发现日常里的新鲜之声”是她觉得写作最有趣的事情(袁欢《张玲玲:书写日常里的新鲜之声》)。发现“日常中的新鲜”当然是一种能力,但如何将这些“日常的新鲜”呈现于小说中更是一种能力——在《独居》与《蟑螂》中,我们看到了张玲玲以将日常“陌生化”的呈现方式,展现了她的这种能力。这正是两部小说的一个亮点。
二
我们无法知道,张玲玲创作《独居》和《蟑螂》这两部短篇小说的时间是否临近,但是,从小说本身而言,不知是否巧合,二者却不约而同地提及“死亡”——这或许能够呈现张玲玲对于死亡的某种思考。《独居》以死亡作结,而有趣的是,《蟑螂》却以死亡开始——确切地说,写的是死后的故事。
《独居》中金铭飞的死亡是贯穿整篇小说的,从他的失踪开始,“死亡”实际上已经在吞噬着这个年轻的生命,然而“死亡”的大面积来袭是结尾的部分,这里不仅“金铭飞还是走了”,更叠加了孔霁与丈夫宝树重修旧好后送走的人——丧妻酗酒的孔霁父亲老孔、孔霁外婆、春天感冒的宝树外公。“死亡将一切都变成了无足轻重的烟尘,就像他们从未存在过。”死亡既像突然袭来,却又是日常中一次次离别所延伸的一部分——就像法务的离职、被人陷害的领导的离职。这种离开似乎很快就能在日常中被时间掩盖,但孔霁直觉内心深处仍有缺失,“那些离开的人留下了永恒的口岸”,虽然多数时刻静默无声,“可某个时刻它们会骤然大声起来”。
这种骤然喧哗之声,正构成了《蟑螂》的全部。《蟑螂》开始于“她去世之后”——屋内出现的许多蟑螂正式拉开了这场喧哗的序幕。诱捕蟑螂失败的蟑螂屋被踩塌时“空旷寂寞的响声”、鸽子不慎撞上紧闭的玻璃时“很大的‘梆’响”,还有迷瞪中尝试伸手却只能摸到空气的夜半时刻、被梦魇惊醒的深夜时刻、冰箱里变质食物的存在、妻子留下的玳瑁眼镜,汇成了《蟑螂》中逐渐响亮的声音,直到在他滚落楼梯奄奄一息的时刻,恍惚重新见到了那个离开的妻子——就像他第一次看见她一样。至此,“死亡”与“离开”在《蟑螂》中完成了一次循环,在这里,“死亡”不仅如《独居》中是一种“永恒的口岸”,更希望能够有逸出的可能:“他想,其实如果不当作终结,那只是时间重新开始了而已”,她也许能通过活着的他继续活下去;或者他会遇到新的人覆盖掉她的痕迹——这是对抗死亡的两种出路,显然比《独居》中走得更远。
在日常生活中来讲述并思考“死亡”,并非易事,何况是在极为短小的篇幅中。其中首先遇到的问题就是,一个写作者该如何处理死亡前后的叙事。这里关乎叙事时间与叙事节奏的安排。《独居》中,我们看到死亡的呈现是集中于尾部的,而前面与中间的部分是在讲述金铭飞失踪之前发生的事情。在这样的时间安排中,明线是寻找金铭飞,暗线是孔霁的个人独居经历乃至感情波折,两线交纵、反复横跳,原本行进着的时间先后顺序,借着记忆的方式被打乱并重新排列。在此基础上,时间跨度被精心安排:从发现金铭飞失踪到去他的出租屋找他再到他死亡——不过就是法务决定辞职到真正辞职这段短短的时间。在这样一个明线故事中,张玲玲摆入了长达数年的孔霁的情感际遇、职场体验和对死亡的理解——这些在现实世界所占用许多年的时间,和金铭飞事件这一在现实世界所占短得多的时间,若置于“读者阅读时所花去的时间”这一维度来感受,前者反而还要更短一些。这样的时间跨度,恰恰影响了整篇小说叙述的节奏。这方面的处理在《蟑螂》中可以看得更为明显。《蟑螂》的叙述节奏,同样通过事件在读者阅读时长和现实世界发生时间的对比来进行调控。如果仅就发现蟑螂并且想办法解决蟑螂,乃至最后决定扔掉冰箱中的变质食物的主线来看,这并非旷日持久,但读者却读出了绵延不绝的拖沓感。相反,那些妻子的生前岁月、长达二十年的幸福与争吵,反而通过记忆,以极快的速度穿插其中。
时间跨度的安排与叙述的节奏变化,使得对于“死亡”的探讨或者想象,能够以作者想要的方式引导读者进入故事中并参与思考,也使两部小说在整体的叙事上保持了松弛有度、快慢自如的节奏——这正是短篇小说更加严格要求的素养。
三
无论是利用叙事上的陌生化来呈现日常,以“发现日常中的新鲜之声”,还是有意控制叙述节奏,来为短篇小说讨论“死亡”命题赢得可能,张玲玲在《独居》《蟑螂》中的语言都不能被忽略——这构成了她叙事美学的重要一环。她的语言看似细腻柔美,但若琢磨,却常常能够有些毛刺存在,像一声轻轻浅浅的叹息一样,刺破表层的温润精美。
她的叹息是轻巧的,即便是在谈“死亡”,谈到对死去妻子归来的期待,“他总固执地以为……应该化身为那些更美丽,更轻盈的东西”(《蟑螂》);在救护车里,面对死亡的气息,“金铭飞微张的嘴唇很干,她想用蘸水的棉棒帮忙擦一擦”(《独居》)。张玲玲用她的语言,将那些伤痛和灰色的部分,那些在日常中被忽略的部分,那些表面平静下的暗涌,这样克制地流泻了出来。于是,在阅读《独居》和《蟑螂》之时,常常会感到奇怪,你的感动突然纷沓而至,甚至没有任何预兆,但你明明在阅读之后,听到了来自内心深处咔哒一声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书写日常,关乎的是直接处理现实的能力。在《独居》和《蟑螂》中,张玲玲一方面展现了她日常书写的细致逼真,但又有意通过陌生化、叙事节奏、语言等方式,与现实保持相当距离。她描绘的尽是一些细小的现实,似乎无关宏大的主题与内容,这些细末处却往往是理解现代生活的某些紧要关节处——这正可佐证在写作上,张玲玲是敏锐更是自觉的。这种自觉还在于她选定短篇作为她主攻的方向——她并不满足于寻常短篇的叙事技巧,她的短篇在波澜不惊的日常下更值得我们玩味的,是那些翻腾在其中、充满其个人特色的暗涌。正是这些部分,时常让人能够感受到,她是在以个人风格的高度自觉,去构筑自己的文学世界。
当然,好的小说不应仅仅停留在对于读者审美想象的满足上,换言之,更是在不断与他人想象抗争的基础上完成的,就像詹姆斯·伍德所认为的,现实主义只做到逼真,大体还不够。如果说这种“暗涌”还有什么不足的话,大概就是对于现实的处理并未超脱大部分人对于现实的想象——独居内里的陪伴渴求也罢,蟑螂背后的生死循环也罢,仍循着社会新闻的内在逻辑生长着、繁茂着。我们听到了暗涌的叹息,我们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我们或难以平静,或有些悲伤。但是,对于我们的想象与其说有挑衅的部分,不如说是顺从居多——换言之,对于这样的现实处理,小说的超越性能往何处去?它还能生长出如何新异的藤蔓呢?
这是我对《独居》与《蟑螂》的些许不满足之处,但平心而论,这两部作品是张玲玲继2019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嫉妒》之后对于日常书写更进一步的尝试,也是一次承载超越日常企图的探索。她的确在真实的基础上,更加靠近了“小说裹起真实,带它出走”这一詹姆斯·伍德的观点,因而也在日常之外,收获了属于自己文学路上新的风景。她未来的写作,值得我们期待。
(作者单位:《中国作家》杂志社)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许婉霓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