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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小说丨卫鸦:小镇画师

来源:《芙蓉》 作者:卫鸦 编辑:施文 2022-11-11 09:3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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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画师(中篇小说)

文/卫鸦

1

门推开时,从外面涌进一片潮湿的光亮。我转过头,门口站了个人,举着雨伞,肩上斜挎一只淡黄色的帆布包,宽大的衣衫罩在身上,空空荡荡的。他太瘦了,就像是纸扎成的,有种显而易见的单薄和轻飘,以至于走路也悄无声息。外面在下雨。他身后的天空垂得很低,仿佛随时要掉下来,将他压得更瘦一些。看到他的瞬间,我觉得门是被风吹开的,而不是由他推开。他的力气也许还没有风大,在雨天阴沉昏暗的光线里,他就像根竹竿那样,在门口细细长长地立着,一眼就能让人看出,他病着。

见到我,他有些诧异,目光游移不定,就仿佛在打量一个天外来客。我叫了声师父。您回来了,我说。他愣了愣,像是受到惊吓似的,连连摆手,说,千万别这么叫,早就不是你师父了。说话的瞬间,他已经认出我来。我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是老理。他摇摇头,说,这年头,不兴老理了。然后指了指我身后,你别站着,你坐,快请坐。我转头看了看,两条竹凳摆在墙角,色泽十分陈旧,面上有磨出来的光亮,脚都歪着,像是要散架,也不知是否还能坐稳。

我说,好的,师父,我这就坐。他又是一愣,说,记性不好,还是故意这么搞?让你别叫师父。我把竹凳搬过来,坐下了。凳子吱吱作响,摇摇晃晃的,却仍然坚韧。还是手工打造的物件好,牢靠,经得住岁月摧残。就跟小镇上的人一样,简单,粗糙,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

他说,叫老宋就好,别师父师父的,听着不踏实。我说,好的,师父。他叹了口气,知道拗不过我,妥协了,不再纠结称呼,两个手指头钩了钩,把眼镜拉下一点,目光从横梁上越过来,在我脸上打量着。不错,比以前粗实多了,气色也好,他说。说完又把眼镜推了上去。

我说,是的,师父,一向记着您的话,吃得多,睡得也好。他说,脾性还是没改,跟当年一样,没个正形。我说,那也是您教的。他笑了笑,我可没教过你这个。我说,您没教过,这不假,我还不能自己学?他又笑了笑。笑的时候,脸上是一条条的皱纹,拥挤着,显得十分杂乱和铺张。跟记忆中有点不一样,他很喜欢笑,也许是想以此来掩饰脸上的病容。

我说,您先进屋。他低头看了看,发现自己还在门槛外站着,像个来客,我倒像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他把雨伞收起来,抖掉水滴,进了屋。走到墙边,把肩上的帆布包拿下来,和雨伞一道挂在墙上。屋子里很暗,他视力不好,摸索一阵子,找到开关。灯打开了,墙边亮出一个旧式的洗脸架来,上面搁着只搪瓷脸盆,边沿脱了漆,很有年代感,一块雪白的毛巾挂在架上。他取下毛巾,擦了把脸,在衣服上也仔仔细细地擦了擦,但是没什么意义,也许是想把雨天的潮湿擦掉。他是个非常注重仪表的人,衣衫虽然破旧,却一尘不染,有种洗得发白的洁净。只是过于朴素,终究遮挡不住身上的潦倒之气。他把毛巾洗了又洗,拧干了,再抖平,挂回架上。

什么时候到的?他走到我面前,抄起另一条竹凳,垫到屁股底下。他的脸被灯光照着,越发显得憔悴、苍老。我有点心酸。我说,上午就到了。他瞥了眼墙上的挂钟,脸上露出歉意来。这挂钟也算是老物件了,我认识他那年,就挂在墙上,现在还在嘀嘀嗒嗒地走着,神奇的是,这玩意儿如此老旧,竟还能走得准确。他说,久等了,我给你泡杯茶吧。我说,您坐着就好,茶我已经泡好了。我起身把茶端过来,递到他面前。他接在手里,双手捧着 ,没有喝,像是在取暖。捧了一会儿,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看,说,茶还是热的,你最多等了五分钟。我说,师父就是师父,门儿清,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您,我和您前后脚进的屋。

他说,还是叫老宋吧,听着踏实。我说,好的,师父。他脸一板,说,叫老宋。我说,好的,老宋。这就对了嘛,他说。他咧嘴笑着,皱纹更多了。他把茶杯举到嘴边,喝了起来,嘴巴里咂出一种声响,就好像有很多种滋味掺在里头。你父亲怎么样?喝了两口,他把杯子放下来,问我。我说,还不错,能吃能睡,每天早上去公园里打两趟太极拳,回家喝二两枸杞酒,晚上还要慢跑两公里,力气多得用不完,就是找不到老婆,处了好几个老太太,都吹了。他瞪我一眼,没大没小,老子的玩笑你也开。我说,这不是玩笑,人之常情嘛,你不支持他找个老伴儿?他说,说说你自己。我说,我就算了,没什么可说的,比他吹得还要勤快。

他忽地站起来。我往后仰了仰,以为他要踢我。他说,紧张什么?三十多岁的人了,我还能踢你?想踢也踢不动,老了,腿脚大不如从前,不过我还真得说你两句。我说,您说,我听着。他转身走开,进了房间,出来时,手里提着瓶酒,放在桌上。在碗柜里翻了一阵子,想找杯子,没找着,家里就两只杯子,被我拿来泡茶了。他找东西的样子十分忙乱,就好像对这个家是陌生的,并不比我熟悉多少。

我说,就拿碗喝吧,更痛快。他点点头,取了两只碗过来,到桌前坐下。他说,要是有合适的对象,就把婚结掉算了,年轻的时候心野,玩一玩还说得过去,到了这年纪,该有个正形了。

我说,我也想结啊,但是没办法,是她们甩的我。他把碗顿在桌上,说,少扯淡,你饿了吧?我说,酒也不顶饿。他有点尴尬,说,家里没吃的了,一个人,很少开火,要不我去外边买两个凉菜回来?我说,别,有酒就行了,我还不饿,出门时带了只烧鸡,在路上垫过两口,您要是饿,包里还剩半只,要不要拿出来?

他说,那就拿出来吧,别捂坏了,浪费。他的喉结耸了耸。我把包打开,烧鸡拿出来,荷叶打成的包,有股朴素的清香。我知道他喜欢这口,进小镇时,那家店子还在,就买了两只。品质还跟以前一样,确实是好。我把荷叶解开,两只烧鸡油汪汪地亮出来,一股奇异的香味弥漫在屋子里。我听到一阵咂嘴的声音,他已经在吞口水了。他说,这就是你吃剩的半只?我说,再怎么不懂事,也不至于带半只鸡来看来师父。他乐了,忍住没笑,说,三十多岁的人了,就不见长大,嘴里没句正经话。

我说,那也得分人,在别人面前,该长大还得长大。在师父面前,长不大也不算丢人。他说,又忘了?叫老宋。我说,好的,老宋。他把酒瓶拧开,倒了两个半碗。喝酒吗?他问我。我说,您都已经倒碗里了,还多此一问。他说,记得你以前是不喝的。我说,以前是不喝,现在天天喝。他说,那也不好,得有个度,喝多了伤身,我的手现在已经坏了,拿起笔来就抖。我说,那地方不坏就行。他说,也坏了,总提不起劲。说着突然反应过来,脸一板,骂了句:狗日的,没大没小。这句粗话一出口,多年前的那个老宋又回来了。我的记忆瞬间就被洞穿,往事纷涌而来。我鼻梁一酸,眼眶热了。眼泪要掉下时,我扭过脸去,看着外面的雨天。

2

认识老宋那年,我十六岁,个子已经不小了,还在继续往高里长。上一年还与父亲齐肩,转过年来,又高了一截,目光抬起来,很轻松就越过他的头顶,以至于那段时间我总有种错觉,以为他成天弯着腰,或者叉开两腿站着。这是青少年时期的我,身高十分显眼,智商却与身高成反比,学习成绩差得一塌糊涂。能够将九年义务教育混完,没被开除,完全是父亲的功劳。

父亲在县城里有点名气,是信用联社的主任,手里握着放贷权,腰杆比一般人挺得要直,看上去满脸和气,圆头圆脑,很有几分财神爷的样子,长得也胖,肚子总是往前腆着,一根皮带吃力地勒在上面,就像是怕他要逃跑似的。那些年,家里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大包小包拎着,这是看得到的。看不到的也有,用橡皮筋扎成捆,装在黑色塑料袋里,欲盖弥彰,却反倒显得扎眼。但父亲从来不收。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们那一代人,没条件把书读好,但有家风和祖训约束,凡事都有底线。

实话说,作为一名国家干部,父亲称得上清廉,偶尔收点烟酒,也并非自己所愿。那年头风气就是这样,给人办事,不收点什么,会让人觉得你脑子有问题。再说了,有我这么一个儿子,那些东西在家里也放不了多长时间,收下之后,转手就送到我的那些老师、班主任、教导主任、校长家里去了。那时小城里流行港片,遍地是录像厅,周润发和郑伊健火起来的时候,我就想着,有朝一日要成为他们那样的人,带着一班小弟,饮马江湖,快意恩仇。小学五年级,我就开始逃课、打架。父亲就像个消防队员,我把祸闯到哪里,他就灭到哪里,很多时候甚至能抢先一步,在我犯事之前予以制止。必须承认,在处理人际关系上,父亲很有一套,比本职工作干得要好。无论我闹出什么事来,他都能找到方法来疏通,将后果化解到最小。我也更喜欢这时刻的父亲,有求于人,他才会弯下腰来,让人觉得和蔼可亲。

在那座小城里,我也有点名气。初中三年,除了吃饭和睡觉,其余时间几乎全用来打架了。打过打不过,我都打,总之最后赢的一定得是我。很多高年级的男生,平时牛皮烘烘,见了我也得敬畏三分。高中我自然没能考上,依然是父亲找的关系,让我进了学校。但是我只读了一年,因为我想让名气变得更大一点,最好能盖过父亲,于是就在课堂上,提起一只扫帚,把罚我站的一位老师打了。校长跑来了解情况,我正在气头上,哪里会听他的啰唆,多说了几句,语气不太好,我立马又把扫帚拎起来,对着他的脑袋挥了过去。我感觉并没有打中,却看到他身体往后一仰,就像受到了重击似的,捂住脸,夸张地栽倒在地上。

这次的事情有点大,父亲也没能摆平。当天晚上,他拽着我,上校长家赔礼道歉。东西拎得比平时要多,但没什么效果。进屋后,校长斜躺在沙发上,茶也不倒。没等父亲开口,便从沙发上起来,将礼品和父亲一起送出门外。确切地讲,父亲是被推出来的。父亲脸上不太好看,青一阵白一阵,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尴尬。我们走的时候,校长倒是不失礼数,穿着拖鞋追到门外,握着我父亲的手,说,这孩子本性不坏,只是心思没有放在读书上,你想办法给他转个学校,或者干脆辍学,去干点别的事情也许更好,反正你路子广。说话时,他脑袋上缠着绷带,就像颗滑稽的蚕蛹,偶尔斜着眼睛看我,目光里有种冷冷的敌意,就好像农民在打量一条害虫。

父亲说,孩子还小,不懂事,您担待着点,开除不是小事,这么着,您先缓一缓,学校里不是要扩建操场吗?我找人来办,需要多少钱,您给个数。校长一听,立马松开我父亲的手,说,知道你有本事,但这不是钱的事。父亲说,我知道,那就看在交情的分上,给个面子。校长说,你这面子太大,我恐怕是给不起,孩子嘛,该教育还得教育,总这样惯着,不是个事,迟早会成为害群之马。父亲就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脸色一变,敛住笑,说,你这话说过了,屁大点事,怎么就害群之马了?我自己的孩子,什么样我心里清楚……父亲的情绪激动起来。可是没等他说完,校长已经进了屋,砰的一声就把门关上了。楼道里陡然一黑,亮出一条门缝来,父亲的后半截话顿时停住,就像是被卡死在了那线光亮里。

回到家里,父亲怒气未消,把手里的东西“砰”的一声掷在地上,瓶瓶罐罐从袋子里蹦出来,碎了一地。我一下子警惕起来,退到墙边,双手攥成拳头,摆出防守姿势。我说,你骂我两句可以,千万别动手啊。

父亲说,动手你又能怎样?对老子你也敢回手?我说,我不是那意思,你是我爹,我哪敢回手。父亲说,那你是什么意思?我说,我骨头硬,怕你打到身上手疼。父亲斜我一眼,气顿时消了。他坐下来,问我,真打校长了?我说,没有,我又不傻,打的时候,手底下收着劲。父亲说,我看也没打着,那人我早年就认识,从文工团出来的,就是个戏精,下次再有机会,手下别留情。我说,爸,你什么意思?他说,什么东西,这种人就是欠揍。

他这么一说,我的戒备就解除了,发现自己的担心有点多余。事实上,父亲从未对我动过手。小时候,他还会板起脸来训我几句。母亲去世之后,他连在我面前说话都不会大声了。这大概也是母亲临终所嘱。

母亲走的时候,我还不太记事,只记得她一副苍白的样子,躺在医院里,身上插着针管,就像个纸人,她把我叫到床前,说了很多话,我一句没记住。她的声音实在太轻了,就跟身上的力气一样,细若游丝,还没进到我耳朵里,就飘走了。不久之后,她被人从医院抬出,装上一辆灵车,送到殡仪馆去了。那天晚上,有月亮出来,父亲指着小城边上一座高耸的烟囱,说,那是你妈,到天上去了。我抬头望去,洁白的月光下,缕缕轻烟盘旋着上升,梦幻一般。那时我还小,不明白父亲的意思。但是自那以后,母亲在我心里就成了一缕轻烟,摇摇晃晃地升上天空,让人联想到嫦娥奔月的故事,有种神话般的缥缈。如今回想,那也许是一生之中,父亲对我最好的引导,将本该由我与他共同承担的悲伤,以一种浪漫的方式,从我心里化解,自己则默默承受。在我成年之前,对母亲的事,父亲再未提过。母亲生前的物件,他也尽数藏匿起来,不在家里留下痕迹,以免勾起我的记忆。偶尔我问起关于母亲的事,他便十分紧张,总是敷衍几句,就把话题引开,或者干脆避而不答。说实话,父亲的担心有点多余,母亲虽然不在了,但我从未觉得有什么缺失,因为父亲足够称职。只是这样的称职并不能使我感动。就像所有的溺爱一样,会让人麻木,乃至反感。久而久之,父亲这两个字,在我眼里,就成了一个单方面奉献的名词,具有悲壮甚至是悲剧色彩。

第二天一早,父亲又出去了,还是为了我读书的事,他不死心,想再找找关系。趁他出门之际,我把书本拿出来,一本本撕掉,在煤气灶上点燃了,家里顿时烟雾缭绕,有种终结的味道。我似乎看到了母亲,在烟雾中轻盈地飘着,向我露出赞许的微笑。直到烟雾报警器响起来,我才打开抽油烟机,把烟雾吸走。中午的时候,父亲从外面归来,仍然是碰了壁,脸色很难看。他个子本就不高,脖子缩着,显得更矮了。走进门来,见满地灰烬,赶紧拿个拖把出来,将家里拖了一遍。他问我,你烧的是什么?我说,书。他愣了愣,说,书跟你有仇吗?我说,有没有仇的,你还不知道?父放下拖把,点了根烟。平时他是不抽的,哪里经得住烟雾的刺激,吸一口就呛住了,连连咳嗽。但他没有扔掉,也没再抽,就夹在指间,让烟自动燃着。

过了一会儿,父亲的眼睛有点湿,像是要流泪,但我认为是被烟呛的。目光与我一撞上,他迅速把脸扭开,擦了一把,再转过脸来,眼里的湿意已经不见了。他问我,你真不想读书了?我说,这还能有假?天地良心,我这脑子,再读下去也只是浪费生命,根本就学不进去。父亲说,关脑子什么事?搞起歪门邪道来,你比谁都聪明,我看你就是不用心。我说,你说对了,我的心用不到书里去。父亲叹了口气,走到阳台上,望着外面的小城,不再说话。这时候,有阳光从西边照过来,明亮的光线里,他那张圆脸失去了红润,显得特别沮丧。楼下是条马路,俯瞰下去,无数的人头在晃,他们都是些像父亲一样的人,守着这座小城,把一辈子稳稳当当地打发过去。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的叛逆也来源于此,从本质上讲,也是青春期的一种心理暗示。从那时起,我便对这座小城以及小城里的生活深感厌倦,想逃离。

那天下午,父亲就那样站着,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点烟,一根接着一根地点,也不抽,让烟自动燃着,就像是用于计时的道具。他沉默的时间有多长,就意味着对我有多么失望。但失望之余,父亲也清醒了。一盒烟点完,父亲开口说话了。他说,人各有命,我也不逼你了,不读书也行,但你总得学点什么。我说,学什么?他说,这个得你自己来想,想好了告诉我,总之,要有个一技之长,今后才能在社会上立足。我说,我想不出来,学当总统行吗?父亲说,你好好说话。我说,都什么年代了,还一技之长,摆个摊都比一技之长要强。我什么都不想学,就想去广东打工。父亲说,打工这事,你就别想了,门儿都没有。说完他进了卧室,门关得很响。很多年里,他都保持着一名公务员的习惯,每天都要睡午觉。

我也知道,打工这事绝无可能。我是那个时代里一种十分诡异的产物——独生子。从生下那天开始,就注定与父母难以分离,就像他们身上的器官,或者财产,只能独占,不可分享。父亲也许有过一万种想法,来规划我的人生,但我敢肯定,没有一种是为我出远门而准备。这是他的底线,我再怎么叛逆,也动摇不了。再说了,即使父亲允许,母亲如果泉下有知,也断不会答应。我不怕父亲,对母亲却有几分敬畏。尽管在我记忆里,她只是一缕青烟,飘在天空,没有确切的模样。但比起那些具体的面孔来,这似乎更接近我内心的母亲形象。在我看来,母亲这个角色,就应该优雅,而不是系着围裙,忙碌于柴米油盐之中。

午觉没睡多久,父亲就起床了,披着衣服出来。应该是没有睡好,脸上明显挂着一层疲态,仿佛要掉下来似的。脸也没洗,就坐到沙发上,为我谋划未来的出路。说来说去,都是些当时的热门行业,比如修车、装修,或者开挖掘机。总之,父亲也不知道我能干什么,就按着我的身高来判断,认为体力活儿最适合我。父亲说这些时,我毫无兴趣,也不搭理他,手里捧着游戏机,玩俄罗斯方块。后来他说到他的一位老师,是画画的,要是我对学技术不感兴趣,就去学画画,学好了,他再想想办法,让我回学校把书读上,或许可以考个美院,学不好也无所谓,凭他的关系,以后把我搞进文化馆工作是没问题的,这样至少有口饭吃。

我问他,那跟上学有什么区别?他说,区别大了去了,最起码不用上课,也没有老师和校长给你打。我说,他不是老师吗?父亲说,以前是,后来没教书了,再说了,你也打不过他,他是练家子,三五个人一起,也近不了身。我说,真的假的?我立马关掉游戏机,扔在沙发上。父亲愣了愣。我说,给我根烟,你接着讲。父亲说,毛都没有长齐,抽个卵的烟。但还是给了一根,让我只抽着玩,别往肺里吸。然后又开始讲。讲到那人因为画裸体,在那场运动中被人揪出来,绑到广场上批斗的时候,我把烟掐掉了,我说,爸,我去。也许是我应允得过于爽快,父亲有些意外,他说,你不好好想想?我说,已经想好了,我什么时候过去?他说,你想什么时候过去?我说,尽快,明天都可以,他的事,你再跟我讲讲。父亲喝了口茶,接着又讲。

3

一个星期之后,父亲把我送往小镇,用单位的车子,一辆桑塔纳,司机也是从单位叫的。父亲坐在后座,监视着我,全程保持高度警惕,就像在押解一名犯人,生怕我中途跳车逃跑。我也确实干过这样的事情。有次离家出走,我沿着国道,一路搭顺风车,好不容易跑到了邻县,可是不到半天,父亲就开着车把我抓了回来。快到家门口时,趁他不备,我拉开车门就往下跳,结果掉进路边的排水沟里,被翘起来的井盖别住脚踝,差点把腿弄折。那以后,每次坐车,父亲都会陪在后座,谨慎地盯着我。开始是保护,后来变成习惯,仿佛不在我旁边坐着,就没有安全感。当然,跟我没什么关系,是他自己的安全感。其实父亲有点多虑,我虽然叛逆,却有自己的原则,答应了的事情,就决不反悔。这是从港片里学来的,我敬佩的那些大哥,都一诺千金。我也得像他们一样,言而有信,吐口唾沫出来,就是钉子。

小镇不远,但路不好走,车子离开城区,便开始颠簸。等翻过了丘陵,进入山区,路况就更差了。公路陡然抬升起来,一个接着一个地拐弯,绕得头晕。从半山腰翻过之后,上坡变成了下坡,依然是很多的拐弯。但是视线好了很多,往下俯瞰,山路折来折去,就像根盘着的肠子。车速始终提不起来,只能慢慢蠕动。到小镇上时,已是下午。太阳被群山遮挡着,天色不是那么明朗。暗青色的天空下,小镇安静地躺在一块盆地中,四面都是山,只有一条河从山间清亮地蜿蜒出来,将小镇以及两边的高山分开,通往外面,往下游奔流十五公里之后,在县城与资江汇合。镇子不大,站在高处,一眼就能看全,两条街道一老一新,对峙着挂在河边。

进了镇子,父亲让司机放慢车速,千万别按喇叭,以免惊着老人和小孩。走过一座拱桥,车子拐进老街。沿着青石板路往前,两边是些陈旧的木房子,屋檐搭在一起,压得很低,个头高一点的,比如我,伸手就能够着上面的瓦。临水的那面,是清一色的吊脚楼,有人站在家里,打开窗户,把吊桶啪的一声扔到河面,再双手交错拉扯绳子,把水从河里打上来。街上坐着一些老人,身子靠墙,脑袋一歪一歪地打盹。此外就是妇女,手里择着菜,或者织着毛衣。见车子过来,老人和妇女赶紧起身,将凳子拎在手里,挪到一边,让出路来。等车子过去,又放下凳子,坐回原来的地方。

他家在老街尽头,一座颓败的院子,青砖黑瓦,马头墙高耸出来,似乎想将整条街上的木房子压住,却无能为力,因为实在太破败了。四周有围墙围着,但形同虚设,因为很多地方已经倾圮,露出犬牙交错的豁口,几个小孩在豁口里爬进爬出,笑声清脆。房子虽然破败,占地面积却不小,能看出曾经的风光。门是开着的,门槛很高,父亲腿短,不得不提起两条裤管,像跨栏一样,艰难地迈过。

正门进去是个天井,一块四四方方的光亮从顶上照下来,使院内显得比外面要亮堂些。他坐在一张竹凳上,笔和颜料凌乱地散在脚边,整个人看上去消瘦、修长,腰和背都弯着,就像张拉满的弓。身上是件粗布夹克,洗得十分干净,领子往外翻着,袖口和胳膊部位有不同程度的磨损,露出浅色的线头。他的视力应该很差,戴副圆框眼镜,镜片厚如瓶底。我们进门,他也不理,盯着摆在膝盖上的一只瓷瓶,全神贯注,一笔一笔地画着。我看了看,他画的是只猴子,模样已经出来了,猴子抱着个桃,栩栩如生,就像是要从瓶上跳下来似的。

父亲叫了声老师。他头也没抬,画笔点几下,停住不动,就好像是在思索下一笔的落点。父亲说,您身体还好吧?他这才回应,说,别叫老师,早就不是了。然后又是沉默。跟父亲他不怎么说话,也许是没有共同语言。父亲同样如此,打过招呼之后,就不出声了,像根木头一样,杵在他面前。院子里一片沉寂。过了好一阵子,父亲才动起来,把带来的烟酒和礼品摆在桌上,又从兜里掏了只信封出来,放在礼品下面压着。他看了一眼,把手里的活儿停下,站起来,说,你这是干什么?父亲说,没什么,就是点心意,总不能空着两手来看老师。他说,东西你可以留下,钱拿走,别骂人。父亲说,那哪儿能行,就当是交学费了。他说,什么学费,这里是学校吗?我也不是老师。钱不拿回去,我可就要往外面撵人了。他板着脸,表情和语气都很硬。父亲不敢说话了,别看他平时一副官样,到了这位老师面前,也只能唯唯诺诺。

他看了看我,又坐下来,在瓷瓶上勾了一笔,对父亲说,你可以回去了,孩子我收下来,不是冲你,冲他,这孩子我看着顺眼。父亲松了口气,赶紧把信封捞起来,塞在我口袋里,就像逃跑似的,离开院子,站到门外去了。我听到打火机被拧燃的声音。父亲在点烟。每次紧张,或者烦闷时,他都会把烟点上。抽了一会儿,父亲在门外叫我。我站着没动。他抬头看我一眼,笔停下来,说,出去送送吧,该有的礼节得有,你今年多大?我说,十六。他说,那也不小了。说着又低下头去,开始画。跟我说话,他的语气倒是温和,即使是把教训的意思表达出来,也不让人反感。不像我的那些老师,犯点小错,从他们口中出来,也会让你觉得自己不可救药。我琢磨着,如果每个老师都像他这样,也许我就不会那么厌学了。

我走到门外,父亲已经抽完了烟,坐进车里去了。车窗开着,一颗滚圆的脑袋伸在外面。我问他,你有事?他说,没什么事,就是交代你几句话。我说,你讲。父亲说,别惹事,跟他好好学。我说,我记着了。他说,还有,钱该花就花,别省,没有了就去镇上的信用社,找周主任,就说是我儿子。我说,这个你放心,我亏谁也不会亏着自己,镇上有回城的班车吗?他说,问这个干什么?班车有,一天两趟,上午和下午,别坐那个,想回家就打电话,我来接你。我说,用不着,还是自己坐车比较踏实。父亲瞪我一眼,脑袋缩进车里,把车窗摇上,示意司机开车。

我回到院子里。他还在画着。猴子旁边,又多出一棵桃树来。他换了支笔,蘸上颜料,在枝头上点几点,瞬间就有几片叶子挂了上去,桃树顿时变得生动起来。我有些诧异,这支画笔在他手里,似乎有种神奇的魔力,勾勾点点的,就让一只瓷瓶脱胎换骨,焕发出了不一样的光彩。我叫了声,师父。他说,别这么叫,师父这两个字太重了,叫老宋吧。我说,好的,老宋。他说,嗯,这样好,听着舒服。我说,听说你会功夫?他抬起头,眼镜往上推了推,谁说的,你爹?我点点头,是的。他说,别听他鬼扯,哪有什么功夫,年轻时学过几路拳脚,都是些花架子。我说,别那么谦虚,等你有空了,也教我两手。他问我,学那个干什么?我说,锄强扶弱,劫富济贫。他说,武侠小说看多了吧。我说,开玩笑的,强身健体行吗?为祖国的体育事业做点贡献。他说,你是不是很无聊?我说,有点。他说,以后无聊的日子还长,你拿张凳子过来,在边上坐着,看我画。说完又把头低下去,目光粘在瓷瓶上,继续画着。

我搬了张凳子,在他旁边坐下来,看着他画。笔一动,他立马又进入了忘我状态,不说话了。他的眼里只有画,周围的一切,包括我,似乎都显得多余。有时画着画着,他突然停下来,对着某处细节,端详一会儿,然后思索良久,才描上两笔。落笔的时候,他总是屏息凝神,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着了笔下的事物。看他画上一会儿,我就感觉出来,对他而言,画画不只是工作,也不只是热爱,而是一种深入骨子的痴。

4

他叫宋一北,是名乡村画师。照相技术普及之前,在乡间,画师是一种最不可或缺的职业,主要工作是给人画遗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生命以另一种方式的延续——他所画的那些人,会挂在墙上,与子孙后代一起,目睹家中的兴衰与荣辱。我到小镇上的那年,他四十五岁,其貌不扬,甚至有些潦倒。可是不知为何,一见到他,我便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据父亲说,他是大学生,毕业于一所知名美院,在他们那代人里,算是知识分子。毕业后当了中学老师。我父亲读高中时,他是班主任,教语文,兼几个班的美术,书教得相当不错,课余时间,他喜欢画点画,主要是肖像,偶尔也画人体。后来他被人举报,一伙人冲进他家里,搜出一批裸画来,立马就把他押往广场,接受众人的改造。那时他年轻,又有武术底子,几次下来,好些人都被弄废了,他跟没事似的,只受了点皮外伤。后来出事,也是年轻所致。跟他一起接受改造的人里,有个女人,是县文工团的舞蹈演员。一天晚上,有人摸黑过来,把女人拖进了一条巷子。他知道那人想干什么,就想办法挣脱绳索,追到巷子里,把那人的一条腿打折了,也把自己打进了监狱。被打的那人很有来头,是县革委会主任的亲戚。不久之后,还是在那个广场,对他进行了公开审判。唯一的证人是那女人,出于自我保护,她做了伪证,一口咬定他是诬陷,根本就没有巷子里那回事。于是他成了罪犯,被判八年,关了六年。出来后,学校请他回去,继续当老师。他拒绝了,原因是进过监狱,觉得自己不配为人师表。他也不想再待在城里,就回到小镇,成了一名乡村画师。还是小镇上好,平静、宽容。在城里,他是个劳改犯,身上会贴着一张一辈子也撕不掉的标签。在小镇上,他就是老宋,每天读读书,写写字,偶尔给人画张遗像,挣口饭吃,他喜欢这份职业,与死者打交道,比跟活人相处要踏实多了。后来小镇上有了照相馆,快门按下去,闪光灯一闪,就把一个人的样子装进去了,比在纸上画起来要迅速得多,也更省钱,毕竟时间决定成本。这样新鲜事物一出现,很快就取代了乡村画师的工作。这一行上手也快,买台相机回来,咔嚓几下,就是个摄影师了。老宋因此断了生计,最潦倒的时候,我父亲出手帮了他。那些年,很多单位开始改制,国有企业私有化,县瓷器厂被人承包下来,老板从父亲手里贷了笔款,作为回报,给了老宋一份工作,在大件瓷器的胚胎上画画,他不想去小城上班,就让他待在家里画,工资按件计,足不出户,却比上班挣得还要多,生活不成问题。但他似乎并不领情。父亲把我带到小镇上的那天,他对我的态度尚可,对父亲,却冷若冰霜,就好像父亲上辈子欠着他什么似的。但父亲并不在意。他是父亲这辈子能够无限容忍的两个人之一。另一个是我。

5

父亲让我学画画,是为了我的前途。这也是我们这代人的宿命,一生下来,就被前途两个字套牢了。家庭条件好的,要努力读书,让条件变得更好;条件不好的,则要通过努力读书来创造好的条件;乡下的孩子,那就更需要努力了,只有把书读好,才能跳出农门。那时候,学习成绩就是衡量一个人有多大出息的唯一指标。当然,现在也同样如此。而我是个异类,前途两个字对我来说,过于沉重,也过于渺茫。如果努力学习的目的,只是为了像父辈那样,在小城里有份体面的工作,那我宁可选择当一名差等生,来换取青春期的快乐和自由。

说实话,读书我一窍不通,但是在画画方面,我是有些天赋的。刚进初中那年,有位玩得好的同学,家里藏了本《金瓶梅》,插画版的。我没事就跑去他家里,跟他躲在房间,偷偷翻看。后来有一天,被他父亲发现了。当时我俩正看得入迷,没注意到有人回来。他父亲推门进来,看到儿子满脸亢奋,沉浸在一堆裸体中,立即就像疯了一样,暴跳如雷,把我那位同学从床上拖下来,当着我的面,甩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我同学脑袋一歪,栽倒在地,半边脸颊顿时肿了起来,五道鲜红的指痕印在上面。打过这记耳光,这位暴怒的父亲仍不解恨,又把儿子拖到客厅里,狠狠打了一顿,那本书也被他扔在煤气炉上点着了。等他发泄完愤怒,才想起我这位同谋还在家里,就把门打开,让我马上滚蛋。我也火了,让他说话客气点。他嚷嚷着想跟我动手。我赶紧冲进厨房,拿了把菜刀出来。他立马偃旗息鼓。

自此之后,那位同学跟我再无来往。对我来说,这没什么,青春期的友谊,本来就浅,就像坛新酒,得经过时间的沉淀和发酵,才有质感。只是可惜了那本书,就那样毁于一位粗鲁的父亲之手。以后我再想看,就只能凭着记忆,在纸上画出来。开始的时候,画得乱七八糟,时间一长,对线条熟悉了,有了一定的构图能力,就画出了几分形似。有次上美术课,老师布置课堂作业,别的同学都画蓝天、白云、星辰、大海、山水,或者动物和花花草草。我觉得太普通,没什么意思,就按着自己的意愿,画了一张古代的人物裸体。画完之后,感觉还不错,就交给老师。结果老师扫一眼,就像见到了鬼似的,大惊失色,脸一下子黑了。他愣了愣,反应过来后,一巴掌就从我手里把那张画拍掉了,然后伸脚踩住,就像是将某种羞耻踩在脚底,来回拧了几下,半天才捡起来,作为物证,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

放学之后,我被留堂。美术老师要我做检讨,我坐在那里,没理他。他搞不定我,就把班主任老师叫了过来。班主任拿起那张画,看一眼,就把我带进了办公室里。他觉得事情很严重,这样的东西在校园里出现,实在是有伤风化,就打电话通知了家长。二十分钟不到,我父亲提着礼品,气喘吁吁跑了过来,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班主任说什么,他都回答是是是,慌忙不迭地点头,就像鸡啄米似的,让人觉得有问题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父亲这副谦卑有加的样子,让班主任老师的气顿时就消了。鉴于父亲态度诚恳,班主任没给我处分,只口头警告,讲了一番大道理之后,将那张画交给父亲,说,你自己看看,这孩子思想有点问题,继续下去,会很危险,你做家长的得好好管管。父亲又是连连点头,说是是是。他接过那张画,看也没看,就塞进了口袋里,然后把礼品留在桌上,拽着我,将我从办公室牵了出去。

离开学校时,天色已晚,小城笼罩在夜色中。路上黑着,路灯被闲得无聊的人用弹弓打掉了,没有几盏还能点亮。父亲把车开到了县政府前面,找到一处有灯光的地方,踩下刹车,把车靠在路边,摇下车窗,拿出那张画来,举在灯光下,认真看了一会儿,突然发出一声赞叹:天才啊。然后转过脸来,很认真地问我,你就是为了这张画留的堂?我说,当然,我可没有打架。他说,这堂留得好,留得光荣,留出一个天才来了。我说,爸,你要是想骂我,就痛快点,不带拐弯的。他说,我为什么要骂你?好赖话你听不出来?我说,你什么意思?他说,是真画得好,比我有水平多了。我说,听你这话,我以后还能再画?他说,怎么不能?你只管画,别让老师看到就好。我惊讶地望着父亲。对这张在老师眼里是毒瘤的画作,他竟如此肯定。说实话,这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也许是我身上少有优点,偶尔闪光,便让他激动不已。

后来回想,那张画作其实相当稚嫩,然而对我而言,却有着不可取代的意义,它代表了我青春期的审美。之所以被老师诟病,是因为它源于性意识的觉醒。那是一个谈性色变的年代,对一位青少年来说,任何与女性相关的行为,哪怕正确,也非常脆弱,很容易就被冠以危险两个字,为道德伦理所扼杀。父亲不拘一格,实在难能可贵,他维护了我的审美。这一点,他比很多家长做得要好。后来跟老宋相处久了,我们无话不谈的时候,我把这事说给他听。他也夸赞父亲,说父亲别的不行,当爹还有个样子。他很少评价我父亲,印象中,那是仅有的一次,针对的也不是本人,而是父亲对艺术的理解,与他有着共鸣。在老宋看来,这世上最纯净,也是最优雅的美,就是女性的胴体。那些谈性色变的人,是他们自己心里不干净。

6

老宋也是个另类。有时想想,在我们身上,其实有很多相似之处。我们一样地不谙世故、不随波逐流,也不屈从于自己的时代。就连身高和体形,也是一样的瘦瘦长长。见他的第一面,我就莫名地喜欢他,感觉面前就像坐了面镜子,能够照出我人到中年以后的模样。父亲走了之后,我没有任何的不适,反倒比在家里还要自在。唯一不习惯的是,老宋不喜欢说话,总是沉默着,让我们之间的氛围既随意又冷清。他坐在瓷器面前,自己也像件瓷器。

那天下午,他画的是猴子拜寿图。先是寥寥几笔,勾出轮廓,再换成细笔,描出细节,然后又换了更细的笔,勾勾点点的,让细节逐渐丰满起来,猴子也就活了。看了一会儿,我有点无聊,就问他,我能帮你什么忙吗?他说,别说话,你安安静静的,就是帮了我最大的忙。屋里有书,有画册,你自己选,要是都不想看,就去外面转转,收着点脾气,这地方不比城里,没人认识你爹,乡下人粗糙,打起架来手下没个轻重。我说,这个你放心,我不怕事,也不惹事,但是如果有人打我,我一定会打回去。他问,你喜欢打架?我说,就跟吃饭一样,一天不打都不行。他说,真话假话?我说,假话,谁没事会喜欢打架?脑子又没坏。他说,这话在理,年轻人有点血性是好事,好勇斗狠就不好了,伤人一千,自损八百。我说,这道理我懂,你什么时候能教我两路拳脚?他说,你还是喜欢打架。我说,你当年学拳难道是为了打架?他说,你先把画学好,拳脚的事,以后再说。我说,学拳脚跟画画有什么关系吗?他说,事不同,理是一个理,你能学好画,也就能学好拳脚,否则一样都学不了。

我觉得他说得有理,就没再纠缠,进了书房。门推开的瞬间,我有些诧异。他家里虽然破旧,书房却称得上雅致。地上铺着一层杉木地板,用油漆刷成了光亮的老红色。四面墙壁,有三面摆着书柜。里面全是书。诸子百家,哲学经史,古今中外,应有尽有。书柜里放不下的,就用纸箱装起来,整整齐齐地码在墙角。转了一圈,我有点眼花缭乱,书实在太多了,又杂,不知看什么好,就随手抽了本画册出来。是芥子园的《花卉草虫谱》,以前在新华书店见过,印象中,好多年都摆在一处偏僻的角落里,无人问津。小城人活得粗糙,没有那份闲情逸致,这类脱俗的书,基本卖不出去。我也没什么兴趣,草草翻了几页,就扔在一边。我走出书房,问他,有裸体的吗?他说,你喜欢那个?我说,你难道不喜欢?他看我一眼,沉思了片刻,放下画笔,从凳子上站起来,在身上拍了拍,拿过一块白色毛巾,把两只手仔细地擦干净了,弓着腰,走进书房。

我跟在他后面,他伸手拦住,说,我来找,你别进来。说着把门掩上了。我只好在门口站着,听屋子里的动静。他在挪动纸箱。不用看我也知道,他翻找的一定是珍爱之物,因为只有珍爱之物才会压在箱底。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他拿了本画册出来,将翘起的一个边角小心翼翼地压平整,又在封面上吹了几口,才递到我面前。他说,翻的时候注意点,这版本现在买不到了,弄坏一本就少一本。我说,我向你保证,把自己弄坏也不会把书弄坏。我接过画册,很沉,摸上去有种密实的质感,纸质比普通书籍要好很多,应该是早年收藏的版本。我打开一看,是本明代的春宫图,立马被吸引住了。他提醒我,说,看的时候,注意线条和轮廓,主要是神韵,别当成裸体来看。我说,好的。后面他再说什么,我就听不到了,注意力全到了画上。

不知不觉间,厚厚的一本画册翻到了底,最后一页看完,我仍意犹未尽,但有些撑不住了,头低得太久,有股酸疼,像某种坚硬的物质一样,卡在颈椎里。我揉揉脖子,有骨节松动的声音,抬头一看,他不在院子里。有微风吹进来,从河面上带来清凉的水汽。院子打扫过了,画笔和颜料收了起来,十几只画好的瓷瓶靠墙摆着,这是他一天的工作。他什么时候出去的,我毫不知晓。我也没注意到天色已晚。出门之前,他把灯打开了。外面仍在下雨。

我把画册合上,小心翼翼地将边角压平整,放在桌上摆好。这时候,有股烧鸡的香味,跟着一阵脚步声一起,从门外的老街上飘过来。我走到门口,往外面看。夜色中,昏黄的灯火从两边的木房子里溢出来,将青石板照亮。一条瘦长的影子映在光亮里,晃动着往前走来。他回来了,手里拎只塑料袋,脚底下很轻,每迈出一步,都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这是一种奇怪的警惕,并非来自环境,而是受过去某种记忆的驱使,从他谨慎的脚步声里,似乎能听到那场运动的回音。有些事情尽管已经过去,但造成的伤害是永恒的,不会随时间的流逝而从他生活中远离。

进了院子,他才放松警惕,步子也变得踏实了。饿了吧?他问我,将手里的那袋东西举起来晃了晃,说,出去买了点吃的。我说,闻着很香,是烧鸡吧。说着肚子里咕噜几声,我的确是饿了。刚才沉迷在画册里,不知饥饿,闻到香味,顿时感觉腹中空荡,身体也有了反应,头晕眼花的,手脚无力。马上开饭,他说。他拿了几只盘子出来,把塑料袋打开,里面是几个泡沫盒,装了四五样菜。他一样样取出来,用盘子盛好,摆在桌上。这是我到小镇之后,在他家吃的第一顿饭,出人意料地丰盛。一只烧鸡、一碟花生米、一盘酱牛肉、一碟拍黄瓜、一盘腊猪脸,此外还有剩下来的半碗干鱼,他也拿了出来,将桌面摆得满满当当。

我感觉有点奇怪,屋子破落不堪,四面来风,餐桌上却显示出一种殷实和富足,似乎与环境格格不入。他说,随便吃点。我说,这已经不随便了,大鱼大肉的,日子过得很不错啊。他说,你头一回来,也不能太寒酸,以后就没这待遇了,有什么吃什么,你得有个心理准备,这里不比城里,只有粗茶淡饭。我说,我不挑,我爸那人粗糙,把我当猪喂大的,做的菜要多难吃有多难吃,弄熟了就算成功。他说,那也比我强,我从不开火。说着往厨房的方向望了望。

这点我早就注意到了,他家里没有烟火味。厨房门是关着的,几串风干的红辣椒挂在门两边,已经干透,失去了食材的色泽和质地,就像些标本。但是对我来说,开不开火都没什么影响。吃喝我从不挑剔,否则也不会长这么瘦。我问他,画画来钱吗?他说,怎么说呢,肯定不如你爸,但也饿不着肚子,你学画是为了钱?我说,不是,是为了我爸,读不好书,再不学点什么,他那关过不去。他说,你倒是实诚。我说,实不实诚的我不知道,但我从来不说假话,性格就这样,改不了,连狗都嫌。他说,话不能这么讲,在你这年纪,我比你还实诚,你若真想把画学好,这性格倒是好,有几分率性,做人如果目的性太强,心就容易往歪里想,笔下的事物也是走形的。他说了些高深莫测的话,我听不明白。但他夸我性格,让我十分意外。在小城里,我走到哪里,就被人嫌到哪里,除父亲之外,没人拿正眼看过我。

他拿了两只酒杯出来。桌上有酒,我父亲送来的,两瓶剑南春。他拧开一瓶,倒了一杯,另一个杯子空着。要喝点吗?他问我。我说,不喝,这玩意儿辣口。他说,啤酒呢?我说,也不喝,就跟猫尿似的。他笑了笑,伸过手来,把那只空杯从我面前移走。我说,别拿走,不喝酒,我可以喝茶,以茶代酒,也是一样。他说,喝茶的话,你自己去泡。说着把杯子推回给我,

我撕了只鸡翅,叼在嘴里,起身泡了杯茶,坐回桌上。他说,不喝酒,这点倒不像你爸。我说,我爸也不喝。是吗,他有点惊讶,说,他不喝?难道我记错了?我说,你没记错,以前是喝的,我妈走后的那几年,他就是个酒蒙子,天天烂醉如泥,经常喝到深更半夜被人抬回家里,后来当了主任,就把酒戒了,毕竟管钱,喝大了容易出事。他点点头,说,这倒是,人跟钱扯上关系,就得收敛点。他喝了口酒。他喝酒也跟别人不一样。我们这地方,酒风豪放,无论白酒还是啤酒,杯子举起来,就是一口见底。他却跟尝毒似的,嘴唇轻触着杯子的边缘,一点点抿着,嘴里嗞嗞有声,让人觉得从酒里面也能品出一种享受来。

其实他不胜酒力,两杯之后,镜片后面的目光就开始浑浊了。到第三杯,手已经不听使唤,筷子飘飘忽忽,夹不住菜,总戳到盘子外面去。我问他,你还行吧?他点点头,说,这才到哪里,我这酒量,没有半斤以上,打不住。他对自己很有信心,但说话已经含混不清了,舌头就像打了结。我把那盘烧鸡挪个位置,推到他面前。他定定神,终于夹起来一块。但还是没能吃上,刚送到嘴边,手一抖,又掉到桌上。他有点尴尬,放下筷子,眼神迷迷糊糊。你是不是困了?他问我,然后指了指房间的方向,说我要是困了的话,就先去睡觉。

我确实困了,坐了一路的车,又看了几个小时画册,身体和眼睛都十分疲惫。我说,好的,那我先去睡。他说,去去去,去吧。我拧开热水瓶,倒了杯开水,端给他时,发现他已经歪着脑袋趴在了桌上。他睡着了,酒杯依然紧紧攥住,我使了好大劲,才从他手里掰下来。外面还在下雨,夜色里,雨丝纷乱地交织。屋檐下挂着清晰的滴水声,将小镇衬托得格外空旷、寂静。来小镇之前,我听父亲说过,小镇上总是下雨,一年到头,很少有阳光朗照的日子。离开小城时,经过一个商场,父亲特意停下来,给我买了个电风筒,以便衣物受潮时使用。但是说实话,小镇上雨水虽多,湿气却并不重。因为有风,从河面过来,把两岸的街道吹得清清爽爽。到了夜间,风更大,空气中渐渐有了凉意,我想把他挪到房间里去,试了试,很沉,挪不动,只好让他就那样趴着。进房间睡觉之前,我找了条毯子,给他披上了。

7

在小镇上,时间是模糊的。日子安安静静地走着,一晃就过去了。我记得父亲送我到小镇上来的那天,还是秋季,小镇铺着一层金黄的落叶。转眼之间,那些落叶就被北风席卷干净了,雪下了起来。这时我才知道,冬天来了。

我喜欢小镇上的冬天,雪下得热烈,一夜之间,就堆积起来了。放眼望去,天地间已是茫茫一片。在小城里,我很少见到雪景,虽然雪照样会下,但无论晚上下得如何努力,第二天一早,便消融在脚印和车轮下面。偶尔积起稀薄的白色,也是昙花一现,来不及停留,就被环卫工人扫走了。我记忆中,小城里的冬天是残缺不全的,干燥中带着一丝凌乱,看不出这个季节的特性。但是在小镇上,冬季是如此鲜明。积雪野蛮生长,无人清扫,一层压着一层,在小镇上堆出一种洁白和厚实来。天气也冷得彻骨,风一吹,屋檐下就挂了一排晶莹的冰柱。这才是冬天该有的样子——宁静、肃杀、凛冽。白天的时候,小镇安安静静,就仿佛被冻住了,晚上反倒热闹起来,北风呼啸着,把门窗推出咣唧咣唧的声音。偶尔传来咔嚓一声巨响,那是有树枝被积雪压断了。

这样的数九寒天,老宋仍一如既往,准时睡觉,准时起床,只是比往常多了道取暖的程序——洗漱完毕之后,他会在院子里生起一炉炭火,把双手烤热,让冻僵的指关节恢复灵活,把凳子也烤热,再坐下来,开始画画。我也不再外出,因为实在太冷,离不开炉火。整个冬季,我就像只冬眠期的穴居动物,蛰伏在老宋身边。他低头画他的画,我则看着他画。但也只是看着。因为画笔握在手里,他便不再言语,整个人是痴的,眼里只有画,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空气。有时我无聊了,想找他说说话,往往我说上半天,他才心不在焉地敷衍一两句。大多数时候,院子里是沉寂的,就仿佛是为了配合冬天的荒凉。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枯燥。

我想,应该就是从那个冬天开始,我对画画有了不同的认知。老宋虽然没教我什么,但他手里的画笔,以及对画画的那种痴迷,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不知何时开始,翻看画册时,我发现春宫图已经索然无味了,我的兴趣转向了唐代的壁画、宋代的工笔、明清的山水、扬州八怪的梅兰竹菊,以及八大山人的花鸟。芥子园的那套画谱,我起初是没什么兴趣的,后来也喜欢上了,并认可了它的经典,越看越入迷。又过段时间,我开始看一些西方的油画,从中西两种画风的对比中,体会技法和表现上的差异。等我把老宋的藏本翻完,中外美术史的脉络也差不多清晰了。再看老宋画时,脑子里不再空泛,有了线条和色彩的影子。见他画到精彩之处,我仿佛手里也有支笔,会跟着他落笔的节奏以及轨迹,不由自主地点点画画。

有一天,他注意到了我手上的动作,把笔放下来,问我,你带画板了吗?我说,带了的。他说,拿出来试试。我说,试什么?他说,看我画了这么久,可以动动笔了。我愣了愣,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我不喜欢被人管束,但长时间的冷落,比有人管束还要让我难受。来小镇之前,父亲给我买了套画具,装在一只箱子里,到小镇之后,老宋一直没教我什么,我便把箱子扔在床底下,从未打开过。若不是他突然提到画板,我压根就想不起来。我进到房间,找出那只箱子。因闲置太久,上面蒙了层灰。我拿块抹布把灰尘擦掉,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画具。父亲毕竟是老宋的学生,上过他的美术课,准备的东西还挺齐全,该有的都有。我把画板拿出来,又挑选了几支型号不同的铅笔,用卷笔刀削好,回到院子里。我说,准备好了。

他点点头,让我把画板支起来,在他旁边坐着。他问我,来这里多久了?我说,三个月吧,不对,应该有四个月了。他说,时间不算短了,天天让你看着我画,有什么想法没有?我说,想法没有,就是有点无聊。他点点头,说,那就好,无聊是难免的,你爹交代过我,说你性子急,得磨一磨。我说,已经磨好了。他说,我看也没他说的那么急。我说,我爸的话也不能全信。他说,你画两笔试试。我问他,画什么?我以为他会像学校里的那些美术老师一样,讲些基本知识点,让我练习线条,或者对着某个雕像的头部素描。但是他什么都没讲,只让我自由发挥,随便画,脑子里想到什么就画什么。草草交代几句,又不说话了,低下头去,继续画他的画。

我集中精力,把目光落到画板上,想动笔时,却力不从心。翻看了几个月的画册,加上在他身边耳濡目染,我非但没有收获,反倒不如从前。以前想到什么,随手就能画出来。懂的东西多了,心里有了几分敬畏和谨慎,同样的事物出现脑子里,比以前复杂了许多,也抽象了许多,很难凝聚成形,勉强有了几分样子,稍一晃神,又散掉了。我盯着画板,思索良久,笔迟迟未动。他说,画不下去?我点点头,说,脑子是空的,不知如何下笔。他说,这也正常,我有点着急了,这样吧,你在院子里找找看,如果有感兴趣的东西,就照着画。

我四下看了看。跟刚来时相比,院子里有些变化,围墙又塌下一块,多了个豁口,上面积着雪,砖头的缝隙间,有杂草长出来,已经干枯。我打量了一会儿,脑子里慢慢有了一幅画的雏形。便坐下来,开始动笔。我初中时学过美术,有素描底子,临摹一样东西并不难,不到半个小时,就画好了。拿给他看。他瞄了一眼,说,构图能力是有的,但路子不对。我说,哪里不对?他说,即使是临摹,也不能完全依样画葫芦,那样会把东西画死。我说,这话我没太明白。他说,我的意思是,你得有自己的想法。我说,懂了。我想了想,又加了几个小孩进去,长在缝隙间的那丛杂草,也稍微改了一下,让它弯向一边。如此一来,画面便多了几分动感。

这次他停下笔,认真看了一会儿,说,路子是对了,但还远远不够,画画动的不仅是手和眼睛,还有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说,那就难办了,我脑子笨。他说,谁说的?我说,老师。他说,扯卵谈,这世上就没有笨的人,只看你用不用心。说完他让我换张纸,再画一遍,速度放慢点,画的时候,多想想与画无关的东西,真正的作品,功夫不在画里,在画外。我问他,什么意思?他想了想,大概也难以说出个所以然来,便没有解释,只说这是先人的道理,可意会,不可言传,他一时也跟我讲不明白。总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画画这事,没有别的窍门,就是多画,多想,熟能生巧,等你画多了,也就把什么都弄懂了。

我换好画纸,重新开始画。还是同样的内容,跟第一遍相比,速度却慢了许多。每一笔落下去,都十分滞重和迟缓,就仿佛有种无形的力量在笔尖坠着。还没画到一半,天已经黑下来了,院子里亮起了灯。不知什么时候,他出了趟门,把吃的东西买回来了。他说,先收起来,该吃饭了。我说,还没画完,再等会儿。他说,明天再画吧,不急于一时,人是铁,饭是钢,没有什么事情比吃饭更打紧。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八点半,小镇已进入夜晚,老街安静下来。我听到河水在潺潺流动,就像是河流在夜色中发出的低语。我确实饿了,站起来,眼前一阵发黑。定了定神,我把画板收好,开始吃饭。

8

自那以后,我每天都要画上一两幅。小镇上的群山、天空、公路、河流,以及河中驶过的船只、挂在河两边的街道、街上的房子、青石板路,等等。但凡我见到的,或者想到的事物,都被我搬到了纸上。

等我把大半座小镇画下来时,冬天已经过去了。冰雪消融之后,小镇披着一层淡淡的新绿,精神抖擞地苏醒过来。被封闭了一冬的小镇人,又以慢吞吞的节奏,回到了以往的生活里。而我的习惯,却停留在了冬天。不知何时,我已经跟上了老宋的生活节奏,生物钟也和他调整到了一致。我每天早睡早起,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院子里,很少外出,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画画看书。我也像老宋一样,一头扎进由线条和色彩构成的世界里,有了几分痴迷。

我画得越来越好,老宋对我的要求,也越来越高。每次画完,他都会提些意见,让我一遍遍修改,直到他满意为止。有时他在旁边看着,只要见我有一笔不到位,便踢我一脚,力道恰到好处,让我从凳子上跌出去,又不至于伤着。我也乐意接受这样的惩罚,爬起来拍拍沾在身上的灰,坐回凳子,接着又画。这时的老宋,俨然有了几分师者的样子。只是无论如何,他都不允许我叫他老师,就好像这个受人尊敬的称呼是道陈年的旧伤,隔着几十年的时间,依然触目惊心,随时会穿越过来,像刀子一样扎痛他的神经。他也不让我叫他师父。在他看来,师父这两个字比老师更重,除了授业解惑,还包含了一个“承”字。照相馆在小镇上出现的那天开始,他就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了,乡村画师这一职业,已不可传承,也没必要传承。就像他画过的那些遗像,无论生前如何风光,结局也只能注定是消亡。

除了老师和师父,我叫他什么都可以。比如老宋、宋老,甚至直呼其名,他也毫不介意。他看上去清高、古板,其实骨子里是随性的,只是在属于自己的一小块领域里,保持着高度的独立和严谨,因此让人觉得难以接近。他也并非沉默寡言,之所以不爱说话,只是因为与家人没有共同语言。随着我绘画水平的提高,他和我之间有了交集,交流便多了起来。有时画着画着,画到得意之处,他会停下笔来,让我看看。看过之后,问我画得如何,是不是比以前要好。我按着自己的理解,如实评价。他若觉得我说得对,就点点头,继续画下一笔。若是与他的看法相左,就会纠正我的错误,说我没看明白,然后把道理一条条摆出来,直到我服气为止。

有次他画完一只瓷瓶,突然停下笔来,说,你也停一下。我说,什么事?我把笔放下来。他指了指面前的瓷瓶,说,你来这里,画两笔试试。我有点蒙。我问他,我能行吗?他说,行不行的,我说了也不算,你得试试才知道。说着他站起身,把凳子让给我。我坐下来,接过他手里的笔。他抱了只新的瓷瓶过来,将画好的那只挪到一边,当样品,让我照着画。我看了看,是幅童子拜寿图,两个扎冲天辫的小孩,喜气洋洋地抬着一个寿桃,构图十分简单,却把我难住了。我以前画的是平面,陡然换成瓷瓶,难以习惯弧面带来的差异,视觉和判断都失去了准头,笔落下去,总是歪着走。画上几笔之后,我有点着急,脑门上沁出冷汗来。他说,你别紧张,刚开始画的时候都会这样,这是技巧上的问题,不难解决。然后言简意赅,讲了几点用笔的关键之处。他讲大道理时,总是模棱两可,我难以理解,可是讲到绘画技巧,却浅显易懂。这让我确信,他以前站在讲台上的时候,一定是位优秀的老师。我一边画,一边琢磨他讲过的要点,很快便掌握了其中的窍门,笔也就走正了。

画完以后,我看了看,自我感觉还不错,虽不如他,但也有几分接近了。可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不好。他说,天赋是有的,也有几分灵性,就是画得太像。我说,这话怎么说,画得像不好吗?他说,画画重要的不是形,而是意。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简而言之,就是自我意识的表达。我说,你又把我绕糊涂了。他说,糊涂也没关系,理论方面的东西,听听就好,能理解就理解,理解不了也无所谓。学画靠的是三分天赋,七分努力,有些东西别人可以教你,还有些东西是教不了的,得自己去悟。我说,那得悟到什么时候?他说,画画是一辈子的事,不急于一天两天。如果你只想考个美院,专业上已经够了,但若是想画出点名堂来,再画个十年八年,也只能说是摸着了这一行的门槛。

我说,这门槛有点高,十年八年,我都儿女满堂了。他说,还想儿女满堂,你以为旧社会啊,懂计划生育吗?我说,说笑的,儿女满堂,谁养得起,我爸生我一个,都后悔当初没把我扔进马桶里淹死。他说,不扯卵谈,说正经的,你喜欢画画吗?我说,喜欢,但也只是喜欢,没想过要画出什么名堂。我以为他会对我的回答失望,但是没有,相反,他给予了赞扬,说很羡慕我的心态,他自己就不行,有些道理想得明白,却活不明白。就比如画瓷画这事,心里是不愿意的,为生计所迫,也只能接受。他说,画了半辈子,还是离不开稻粱谋,这一点,你比我要好。

我说,为稻粱谋也没什么不好,凭本事赚钱,天经地义,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人,毕竟也是少数。他说,艺术这东西,沾上一个钱字,也就俗了。我说,依我看,艺术两个字应该拆开来理解,艺是手艺,术就是把手艺卖出去。他说,你从哪里学来的歪理?我说,相声里听的。他说,你还喜欢相声?我说,我爸喜欢,天天听,他开着电视机的时候,我可以不看,但不可能把耳朵捂住,所以就顺带着也听过几段。他瞪我一眼,低下头去,开始画画,不说话了。每次聊天,话题里出现我父亲,他总是立即避开,就仿佛那是个雷区。父亲也是如此,不愿面对老宋,或者说,他害怕面对。把我送到小镇上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来过。

9

父亲再次来到小镇时,我在老宋身边已经待了两年。不经意间,我成年了,身体有了些变化,嘴唇和下巴上多了层胡须,用剃须刀刮掉,过几天又会长出来。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去抚摸,那种青涩的粗糙感,带给我的是一种关于成年以及成熟的心理暗示。画画的时候,我不再那么专注了,晚上做梦,总梦到在学校的情景,醒来便会想起那些漂亮的女生。但也只是想想。这两年,我待在小镇上,很少回那座小城,无法与梦境里的人事发生真实的接触。父亲也没怎么管我,我在老宋身边,他很放心,此外,他工作也确实忙,偶尔打个电话过来,不是在会议中,就是在饭局上。电话里总是充斥着一片混乱和嘈杂,说不上几句话,就匆匆挂了。

必须承认,在工作上,父亲成绩不错。当然,这离不开运气,外加同行衬托。那几年海南开发,兴起一轮狂热的投资潮。县城里的几大银行都把资金抽调出来,拿去那边去炒房地产,指望一夜暴富。只有父亲不为所动。他不是个喜欢冒险的人,多年来坚守中庸之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样的坚守是消极的,却也成就了父亲。没过多久,那轮开发潮就退去了,新的经济特区也失去热度,没能再现深圳奇迹。大多数投资血本无归,不少行长跳了楼。他们就像层灰暗的底色,以自己的失败,把我父亲衬托出来。我到小镇上的第二年,父亲迎来了人生的高光时刻,被调到县政府,当上了县财政局的局长。虽然还是管钱,但一个是贷款,一个是拨款,一字之差,身份和地位截然不同,说话做事,比之前当小主任时要有底气多了。

新的岗位,给了父亲极大的工作热情。上任之后,他就像只工蜂,忙得不亦乐乎,对我无暇顾及。等三把火烧过,工作和人际关系都理顺了,才想起我来。他觉得把我放在小镇上,虽然省事,终究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打电话过来,跟我商量,说我年龄已经不小,该想想今后的出路了。我说,出路这种事情,你帮我想就行了。他问我,你是想找个工作,还是想做点生意?我说,我无所谓,你看着办。说完就把电话挂掉了。过一阵子,他又打了过来,说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我开挖掘机最好,现在小城里的发展是日新月异,到处都在搞基建,每一铲挖下去,都是钱。

这就有点过分了。两年前,他为我规划人生时,就认定我是体力劳动者。没想到我学了两年画之后,在他心里的定位,仍然没有半点改观。我不排斥体力劳动,但我十分讨厌挖掘机,总觉得它张牙舞爪的样子十分难看,象征着暴力和攫取。我说,我怎么离不开挖掘机了?那还不如让我回学校读书。父亲一口应允,好,这可是你说的。说完重重地松了口气,生怕我反悔似的,立马就把电话挂了。这时我才意识到,他说了一大堆,其实是在引导我把读书这事说出来,他好一锤定音。虽然我个子比他高,但是在心计方面,我压根不是他的对手。

放下电话,父亲就开始活动了。这一次,他绕开校长,直接找到县文教局局长,请了顿饭。为了我的前途,把多年来的酒戒也破了。那天他喝了不少。喝酒时,一个劲儿地拍那位局长马屁,说他领导有方,带出了一支优良、高素质的人民教师队伍,全县的校风校纪,那是好得不能再好。把局长拍舒服了之后,又特意表扬了两年前把我开除的那位校长,说他是位尽忠职守的好同志,有担当,有原则性。对我的事情,却只字不提。搞得局长相当纳闷,酒喝痛快了,好话也听了一大堆,却不知我父亲如此隆重地请他吃饭是出于什么目的。过了两天,出于礼尚往来,局长回请父亲。父亲这才顺嘴提了一下我被开除的事情。局长立马心领神会,一个电话过去,就让那位校长调走了。新来的校长很给父亲面子,立马将处分撤销掉,恢复了我的学籍。这也意味着,我在老宋身边学画的日子走到了尽头。

两天之后,父亲就来到了小镇上。这次没带司机,车子也换了,桑塔纳变成银灰色的别克。这辆新车就跟新的职位一样,让父亲更有自信了。两年前进小镇时,他还保持着低调,让司机别鸣喇叭。这次自己开车,喇叭按个不停,老远我就听到一阵嘟嘟的声音,沿着老街过来,如同一种告示,或者炫耀。但是到了老宋面前,父亲仍然没有底气,进了院子之后,身上的自信立即收敛,毕恭毕敬地站着,就像小学生做检讨一般,向这位曾经的老师问好。

老宋还跟两年前一样,只顾埋头画画,让父亲的问候变成徒劳,父亲就仿佛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父亲自觉无趣,便简明扼要地说了几句,把要接我回去上学的意思表达出来,退出了院子。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打火机的声音,父亲又在抽烟。每当情绪波动,或者内心无法镇定时,他都会抽烟。

我问老宋,我要不要出去看看?他这才把手里的笔放下来,朝门外看一眼,问我,这事你是怎么想的?我说,我还没想过,听您的。他说,讲什么卵话,门外站着个爹,怎么就听我的了?我说,一样的,您也是爹,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他说,别扯卵谈,说正经的,你已经成年了,有些事情得学会自己做决定。我说,我要是能做决定,还要师父和爹干什么?他说,你真听我的?我说,当然,那还能有假。他说,那跟你爹走吧,留在我这里,没什么出息,只会断了你的前程。我赶紧应允,好的,师父,听您的。他剜我一眼,说,应得这么爽快,你早就想好了吧?我说,是的,书读少了,画来画去,上不了道,再说了,师父学富五车,徒弟却是文盲,这有点说不过去吧?他点了点头,对我的理由表示认可。

其实父亲打来电话时,我就已经做好了选择。倒不是为了前程,而是我确实想读书了。两年的学画经历,让我逐渐意识到,画画并不是一件动动手,就能做好的事情,除了精湛的技艺之外,还需要足够的知识储备来支撑。我想,这也是老宋让我离开的原因。但是看得出来,他还是不舍,心里有点乱。我瞄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间还早,但他已经无心再画下去了,索性把画笔和颜料收了起来。在我印象中,他在这个时间点收工,还是第一次。他走到洗脸盆前,把双手仔细地洗干净,用毛巾擦干,站在那里,沉默着。我说,我都要走了,您不再教我点什么绝招吗?他说,扯卵谈,我哪有什么绝招?我说,从背后踢我那一脚,就很绝。他意识到我在开玩笑,不耐烦起来,让我收拾行礼,快点滚蛋。说着他的脚又踢了过来。

我赶紧闪开,跑进房间,看了看,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来的时候,带了好几个箱子,都是父亲为我准备的,其实大多数东西用不上。两年过去,该扔的都扔了,只剩下一些换洗的衣物。我随便清理了一下,卷成一团,塞在一个包里,拎着出了房间。我说,师父,我走了。他嗯了一声,看着我,嘴角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又没说出来,就挥了挥手,说,走吧,快走。

我说,好的,师父。我出了门,刚走几步。他又追了出来,把我叫住,说,对了,以后别叫我师父。我说,为什么?他说,也没教你什么东西,受不起这两个字。我说,您教我的已经很多了。他说,都是些皮毛,没什么卵用的。我说,那也得叫师父,两年时间,还不值一声师父吗?他说,不值,顶多也就是爷儿俩。我说,好的,师父,我记住了。他说,你还叫?记性被狗吃了?我说,好的,老宋。我还想说点什么时候,他已经进了院子,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10

再次回到校园,我像是变了个人,生活起居,言谈举止,都规矩了许多。我不再逃课,也不再打架闹事,与老师和同学相处,也十分融洽。我突然发现,生活就是面镜子,你以善意面对,它回馈的也是善意。与老宋相处两年,我最大的收获,并非绘画上的进步,而是从他身上,学会了克制和隐忍。这是父亲没有预料到的。面对我的变化,他没有感到欣喜,反倒很不适应,就好像他这一辈子的职责,就是为我息事宁人。这时我才体会到了,为人父母有多么不易。尽管我已经改变,但作为父亲的那份责任和警惕,依旧像副枷锁似的,沉重地套在他身上。

更让父亲感到意外的是,我开始正儿八经地读书了。因为中断学业两年,我比其他同学更有紧迫感,也更加努力,上个洗手间,手里都拿着书本,总想着要争分夺秒,将那些荒废的时间追赶回来。高三的时候,成绩慢慢赶上来了,从倒数到了中游,但也没能继续往前进步。这是天赋使然,在我家族里,从我开始,往上数五代,也没几个值得一提的读书人。因此,对我的成绩,父亲疑虑重重。他似乎习惯了我次次拿着倒数回家,试卷上的分数稍稍好看一点,他便认为是源于作弊。这让他十分不安。在父亲看来,作弊比打架要严重多了。打架只是脾气问题,而作弊则关乎一个人的品行,等同剽窃。有好几次,我考试的时候,看到父亲躲躲闪闪,猫在教室外面,像个侦探一样,窥视着我在考场里的举动。他压根就不相信我能把书读好,就像不相信一匹骡子能下出崽来。他没想过我本质上也许就是匹马。

直到高考完毕,我接到录取通知书,父亲才彻底相信了,我的进步,确实是来源于自己的努力。当然,也有运气,这点不可否认。那一年,大学招生开始并轨,通往象牙塔的门槛瞬间降低了许多。我报的是南方的一所美院,文化成绩勉强过了录取线,专业成绩也只是平平,可谓涉险过关,跟那些学习成绩优异的同学相比,实在微不足道。然而在父亲看来,我已经是家族中最有出息的人了。

大学四年一晃而过,除了谈过一场恋爱,分过一次手之外,其他方面乏善可陈。虽然读了不少书,也听了不少讲座,还看过一些大型的画展,学会了操着满嘴的理论,侃侃而谈,将自己伪装成科班出身的画界精英。可实际上,在绘画方面,我非但没有进步,反倒失去了判断标准。这是一个大师辈出的时代,决定作品命运的,与作品本身并无多大关系,而是取决于名气、人脉、商业炒作等外在因素。每次班级组织看画展,我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因为我发现,有些价值不菲的作品,细看之下,其实是在装神弄鬼,作者名气很大,却连基本功都不具备,就仿佛披着一件皇帝的新装,明明空无一物,却被某些权威人士倍加推崇,冠以种种盛誉。这时我会想起老宋,与这些大师相比,他是那么卑微,可是他身上的工匠精神,却是大师们所不具备的,同时也是这个时代共有的缺失。他的坚持和淡泊,有如明镜,映照着一个时代的浮躁和功利。等我想明白了这些之后,对画画便彻底失去了兴趣。

毕业后,我回到小城,在父亲的安排下,进了一家机关单位上班,朝九晚五,旱涝保收,过着一种让小城人羡慕的生活。但这不是我想要的,因为这样的日子过于安稳,缺乏层次。如果我安于现状,那么,从父亲身上,就可以把我的一辈子看到底了。我坚持了不到半年,就辞去工作,跑到深圳,投奔了一位同学。他在大芬村画油画,很自由,收入也不错。我原本打算跟他一样,也当名画工。可是画了没几天,我就发现,画画不如卖画有前途。于是打电话给父亲,让他想想办法,给我弄笔钱。父亲问我,要多少?我说,要不少。他说,不少是多少?我说,最少十万,你要是想多给,我也不反对。

父亲吓了一跳,立马紧张起来,说,出什么事了?要那么多钱?我说,你就不能盼着点我好?能出什么事,就是想做点生意。他松了口气,说,做个卵的生意,你就不是那块料,你要还当我是你爹,就听我一句劝,赶紧回来,老老实实上班。说完就撂了电话。我以为彻底没戏了。小城里的单位,是父亲帮我找的,花了不少人力物力,我却连声招呼也没打,就辞掉了,他对我的失望可想而知。可是半个小时之后,手机传来震动,我打开一看,是银行发来的信息,钱已经到账。

事实证明,在经商方面,我比读书要有天赋多了。当然,运气也好。那时大芬村的油画刚起步,还没形成规模,画行不多,就那么十几家,零散地分布在城中村的角角落落里。经营方式也传统,以零售为主。我正好踩在一个临界点上,刚把画行开起来,大芬就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机遇,几位香港的画商发现了这个地方,就把画行捆绑起来,进行资源整合,让油画从零售变成了批发,源源不断地走向国外。市场一下子就打开了,画行也一家接一家地开起来,很快就形成了规模化的产业,大芬也成为油画村。借着这股东风,我的生意越做越大,开始只有一间门面,不到两年时间,就扩大到一整层楼。又过几年,我干脆把画行扔给我那位同学,在香港开家公司,专做油画贸易,在这个行业里,算是有了一席之地。

对我在商业上的成绩,父亲一直没什么感觉,他一生都在与钱打交道,麻木了,我赚得再多,对他来说都只是个数字,远不如仁义二字金贵。他时常提醒我,做人要饮水思源,多想着点你师父。开始的时候,我记着父亲的话,隔三岔五,就会给老宋寄笔钱。但他从来不收,每次寄过去,一分不少地退回来。有次寄得多了点,他马上打电话过来,说,心意我收下了,钱断断不可再寄。我说,您别那么见外,徒弟请师父喝个酒也不行吗?他打断我,说,听我说,别插嘴,懂点规矩,都大老板了,别人说话的时候你也这样?他的语气严肃起来。他说,我这一辈子穷困潦倒,没什么值得称道之处,但一个人再穷,也总得有几分骨气,君子不受嗟来之食,这点尊严请你留给我,往后若是再寄钱,你我之间的情分也就断了。然后挂了电话。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自那以后,我再也没给他寄过钱,联系也渐渐少了。

跟父亲不一样,我们这代人,已经彻底物质化,离开钱,便找不到合适的情感表达方式。人是善于遗忘的动物,我也不例外,慢慢地,我对老宋也就淡忘了,偶尔想起来,也只是浮光掠影一般,从脑子里迅速闪过。这方面,父亲比我做得要好,他和老宋之间,虽然也无联系,却一直在通过打听,关注着他的状况,偶尔还会利用一下职权,暗地里帮他解决些生活上的困难,比如购买农村医疗保险、农村养老保险。对老宋来说,不算锦上添花,却是雪中送炭。在我看来,父亲对老宋的关照,已经超越了师生之谊。难能可贵的是,他能够一直坚持。

有一天,父亲打来电话,让我赶紧回趟家,说出大事了。语气十分慌乱。搞得我立马紧张起来。当时正在陪客户吃饭,我挂掉电话,连单也没来得及买,就离开饭局,在路边打了辆车,直奔高铁站。十万火急地赶到家里,却发现什么事也没有。父亲好端端的,能吃能喝,比以前更加红光满面。原来他说的大事与自己无关,指的是老宋。他告诉我,你师父病了,癌症晚期。

我吃了一惊,倒不是因为老宋的病,而是惊讶于自己的遗忘。这位曾经与我朝夕相处两年之久的师父,父亲若是不提,我竟想不起来了。在深圳待的时间长了,我也跟那座城市一样,越来越没有人情味,记忆仿佛成了张筛子,不管重要还是不重要的人,都能从中漏掉。父亲说起老宋的病时,我也只是稍有触动,旋即就恢复平静。也许是年岁渐长,见多了生离死别,已经麻木。父亲让我到小镇上看看他,最好能把他接出来,到省里找家医院看看,也算是尽了孝,他说师徒一场,是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缘分。我这才来了。原本说好一起,半路上,父亲却找个借口,下了车。他还是不愿面对老宋,或者说不敢面对。他和老宋之间,就像系着一个死结。父亲一生都在努力,却无法解开。

11

十几年过去,小镇变化很大。就跟中国无数的小镇一样,在热火朝天的小城镇化建设中,已褪去了当年的乡土之气。银行、超市、网吧、顺丰、圆通、电信、移动,等等,这些现代的元素和符号,小镇上一样不少。街上的人也多了,熙熙攘攘的,拥挤着,小车和摩托车不停地鸣着喇叭,缓慢地穿过嘈杂的人群。楼房更密集了,也更高了,头使劲仰起来,才能看到小镇边缘的山峰。原有的两条街道旁边,又长出七八条街来,将小镇连成棋盘的结构。高速公路也通进来了,穿过雪峰山脉,从小镇边缘擦过,又穿山而去。不时有拉着集装箱的货车飞速驰过,空气中传来马达的轰鸣和震动,让人恍如隔世。很显然,小镇已不复昔日的宁静。

老街还在,但也只剩下名字了。曾经的古朴荡然无存。木房子全部拆掉了,换成了三四层高的楼房,青石板也消失不见,一层水泥僵硬地覆盖在上面。唯一留存下来的,只有老宋家的院子,在老街尽头,就像个句号,宣示着它作为建筑物的使命即将终结。而老宋是对这种终结的最后坚守,就如同这座院子本身,孤零零的,与小镇上的变化保持着遥远的距离。一进门我就发现,他家里还是十多年前的样子,家具未曾添减,摆放位置也未曾变化。只是更加陈旧了,风吹进来,桌椅和门窗便抖出一种残破的声响。这样的环境里,他的衰老和疾病,似乎也显得合情合理。如果我没记错,他今年六十岁,花甲之年,但已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明显要超出实际年龄许多。他的头发全白了,也几乎掉光了,剩下稀疏的几缕,仍梳得整整齐齐,一根根清晰地贴在光亮的头皮上。他的胃口也大不如从前,吃起东西来,就像试毒一样。一只烧鸡,他只夹了只腿到碗里,吃到一半,就把碗筷放下来。我说,您多吃点。他说,饱了,现在的日子不比从前,饭菜里油水足,随便吃几口就能饱。

他没有再动筷子,只喝酒,慢慢抿着。我也喝酒,对他的病,只字不提,毕竟关乎生死,我有所顾忌。喝到五分,酒劲上头了,才鼓起勇气开口。我说,听说您病了。他愣了愣,酒碗停在嘴边,咳嗽一声,把碗放下。他说,你听谁说的?我说,我爹。他叹了口气,说,多少年了,他还是这德行,嘴跟裤腰带似的,你别担心,没什么大碍。我说,还没什么大碍?情况我都知道了,我今天来,就是要接你去省城,找家大医院看看。他说,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爹的意思?他伸了伸脖子,又想咳嗽,到了嘴边,赶紧伸手捂住,就像吞药似的,将那声咳嗽强行吞了下去。我说,我爹的意思。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也是我的意思。

他说,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这情我领,省城就没必要去了,路途太远,颠来颠去的,受不了那折腾。我说,不折腾的,现在通了高铁,也就是个把钟头的事,车上眯一眯就到了。他说,个把钟头我也不去,小病不需要治,大病也治不了。我说,现在医学发达了,什么病都能治好。他说,能不能治好,我比你清楚,到了我这年纪,也算是尽人事,知天命了,走了没什么遗憾的。我说,您太消极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啊。他说,这不是消不消极的事,你别说了,来,喝酒。他端起碗来,抿了一口。

我也端起碗,继续喝着,没再劝他。从理性上来说,像他这种情况,即使去了医院,的确也改变不了什么,只会徒增痛苦。而且我也知道,我是劝不动他的。十几年的时间,小镇可以改变,他的身形和容貌也可以改变,但是骨子里的东西改变不了。他还是那样的性格,尽管腰背已经佝偻,但偶尔挺直时,就会有一种坚硬和倔强往外散发。只是精气神不如从前了,多说些话,目光里便露出倦意来。他喝了口酒,把碗放下来,问我,你还画画吗?

我说,偶尔也画几笔,当休闲,太忙了,没什么时间花在上面。他说,忙些什么呢?我说,什么赚钱就忙什么。他说,你倒是实在,这样也好,这年头,活着也就是奔个钱字,不画是对的,别学我。我说,我倒是想学您,像您这样活着,多洒脱。他说,也就剩下洒脱了,你别笑话我。然后又端起碗来,不说话了,只喝酒。跟以前一样,离开画,他便很少言语。我也不想聊画,就陪他喝着。酒确实是好。小镇变化再大,总还有些东西保留下来,比如说烧鸡,还有酒,小镇人自己酿造,纯手工,没有勾兑味道。喝了一会儿,就把寒意驱散了,身上热了起来。我把外套脱下,放在一边。

这是湘中的十月,小镇已进入深秋,雨一场接着一场下,越下越寒冷。从院子里往外看,雪峰山被浓雾圈着,只有几座山峰冒出来,积着雪。雪光反照下来,让小镇上的夜晚也显得明亮。他只穿了件单衣,不时被风吹着,抖出一种空荡和瘦弱。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即使病着,抗寒能力也仍然很好,也许跟早年习武有关。我想找件衣服出来,给他披上。他说,不用,多少年都是这样,单衣单裤的,习惯了,你想睡觉了吗?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我说,还早,在深圳,十二点以后才算到晚上。他说,这里也是,年轻人越来越没起居规律了,深更半夜,还在闹腾,这年头,日子是越过越好,吃穿不愁,人却反倒没以前踏实。我说,是这么回事。他说,你是不是无聊?我说,还好。他放下酒碗,说,要是真无聊了,就给我画张像吧。我有些诧异。我说,画像干什么?他说,不干什么,就是考考你。我想了想,那年从小镇上离开时,走得过于仓促,作为师父,他确实欠我一场考试。我说,好,我试试,您要不要换身衣服?他说,不必了,你画头像就行。说着他起身离开,进了书房。过了一会儿,拿了套画具出来,很熟悉,很快我就辨认出来,是我当年用过的那套,他竟一直保存着。我有些意外。我说,这东西您还收着啊。他说,一直收着的,这不,又用上了?

我把画板架好,夹上画纸,坐下来,开始画。这些年,我很少动笔,笔到了手里,有点生疏。他把凳子挪到我对面,坐下来,说,别紧张,随意画。他这么一说,当年学画的记忆扑面而来,我瞬间找到了支撑,手上有了定力,稳住了。这时的老宋,似乎也不一样了,眼睛里有了光彩。我恍惚间觉得,坐在我面前的,并不是一个病入膏肓的老头,而是那个精力充沛,痴迷于作画的乡村画师。

画了几笔,我便找到手感。毕竟是熟悉的人,落笔时成竹在胸。按照比例,我迅速勾勒出他的面部轮廓。到了细节描绘时,他不时离开凳子,凑过来看上两眼,然后指点几句。我说,当年您要这么用心,我就不是现在这水平了吧。他说,这话你说反了,当年我教你,恰恰用的是心,你是个好苗子,可惜时间不允许,没来得及栽培,你就走了。现在我再想教你,也教不动了,人一老,万事皆衰,心力早就没有了,也就只能用嘴巴说说。我说,您别这么讲,姜子牙八十岁才出山,跟他比,您就是个小伙子。他说,别扯卵谈了,认真点画,看你的运笔,还没完全丢掉。

我不再说话,认真画了起来。约莫半个时辰,画好了。毕竟在他身边待了两年,有过强化训练。美院的那几年,虽说把画画的兴趣丢了,但有些东西是永远也丢不掉的,他教我的那些技法,早已形成肌肉记忆,刻在手上了。实话说,单从基本功来论,我还是比较扎实的。画出来的老宋,与真人基本上达到了一致,每一寸肌肤,每一条皱纹,都很精准。可是看来看去,却总觉得不对,具体是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我也不想细究,就在明暗交界处,稍稍修改了一下,随意补几笔,交了差。

他看了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说了一句,我收下了。就把画像取下来,小心翼翼地抚平,镶进一个画框里。我注意到他的动作有些失调,画框拿在手里,抖个不停。他加了把劲,想稳住,却无能为力,反倒抖得更厉害了。他确实是老了。他叹了口气,说,我有点困了,先去睡,你把桌上收拾一下,要是不想动,就放在那里,我明天来收。我说,我来收,您只管去睡。

他进了房间,把门关上,五分钟不到,便有轻微的鼾声响起来。这让我不得不佩服,身患绝症,竟还能睡得安稳。他压根就不在乎生死。我把碗筷收好,洗干净了,放进碗柜里,桌子也擦了一遍。再看门外,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看上去明天将是晴朗的一天,天上有疏朗的星子,围着一轮明月。入夜之后,小镇开始喧嚣。不时有摩托车鸣着喇叭,从门前驰过。河对岸的那条街更是热闹,KTV里的音乐、夜宵摊上的嚷嚷声、行酒令,杂乱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小镇上的夜生活。跟十几年前相比,小镇多了些欢快,也多了几分躁动。我怀念以前的宁静,但是我也明白,如今的小镇,虽然有点混乱,却更接近现实,也连接着未来。

12

两个月之后,我才明白,老宋让我给他画像,并不是考试,而是临终之前,他对我的告别,以及所托。他跟我说过,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为别人画了一辈子像,到头来,却画不了自己。问原因。他想了许久,才跟我解释,说人有自恋心理,画自己时,不可能做到客观,即便把皮相画出来了,骨相也是画不出来的。这也是画人物的关键,每一笔,每一画,都不能只停留在表面,否则再如何形似,画出来的也只是具空洞的皮囊。这道理我是懂的,只是技艺疏浅,无法达到他的要求。那天晚上,我画完之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原因就在于此,我仅仅画出了他的外表。

他离世那天,我有种奇怪的预感。一早起来,便莫名忐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了。果不其然,稍晚一点,父亲打来电话,语气很沉重,他告诉我,老宋走了。只说了这一句话,父亲就把电话挂了。他心里的哀伤,隔着千里之遥,我也能感觉出来。我既不惊讶,也没有太多悲伤,因为有足够的心理准备。那次去小镇时,我就看出来了,他的手再也握不住画笔,这意味着,他的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已离他而去。以我对他的了解,离开了画,即使年岁活得再长,对他来说也只是苟延残喘。他是个骄傲的人,允许自己过得潦倒,但不允许没有念想,空洞地活着。

放下电话,我即刻出发,赶上午的高铁,四个小时之后抵达小城。到了家里,父亲不在,他已经到小镇上去了。我赶紧出门,打辆出租车,直奔小镇。恰逢赶集,小镇乱成一锅粥。满眼是攒动的人头,像群工蜂似的,忙碌不止。时代不一样了,如今的小镇,再也没有人像十几年前一样,坐在街边闲聊了。出租车一进来,就被死死塞住。我下了车,步行前往。刚进老街,就听到一阵哀乐,穿过嘈杂和混乱,从老宋家的方向传来,瞬间就将我推入一种悲凉的情境里。我想起在他身边学画的日子,当昔日的温馨从记忆里穿越而来,和此刻的永别交织在一起时,我心里的哀伤已不可遏止。

葬礼早就开始了,灵堂搭在院子里。靠墙的一边,用砖头垫高出来,架上一层木板,再铺上地毯,就是他接受悼念的场地,两排白色的花圈摆在两边,遗像是我画的,斜立在正中间的一张桌子上。台下坐着一支鼓乐队,男男女女十几号人,都穿着油渍斑斑的白色礼装。大部分时间,他们闲散地坐着,男的抽烟,或者打盹,女的聊天,剥瓜子,有人进来了,才像大梦初睡醒似的,懒洋洋地操起手里的乐器,吹吹打打闹上一阵子,然后又复归闲散状态。父亲应该是遵老宋所嘱,才将丧事操办得如此简单。他生前孤僻,死后也不喜欢热闹。

如他所愿,场面确实冷清,追悼的人寥寥无几,偶尔进来一个,也只是放挂鞭炮,说几句话,就转身离去。守灵的人也少,我数了数,除去鼓乐队,加上我和父亲,一共只有七个。另外五人都是男的,年龄跟父亲相仿,从言谈判断,也是老宋的学生。他的亲戚朋友一个没来。事实上,我在小镇上的那两年里,从未见过有什么亲戚跟他往来。在我们这个县,宋是大姓,亲戚肯定是有的,只是当年的牢狱之灾,割裂了亲情和血缘,让他成了孤家寡人。因此,父亲既是学生,又充当孝子,穿着一身素色孝装,跪在灵前,怀里抱着骨灰坛,接受众人的安抚和哀悼。记忆中,这是父亲与老宋走得最近的一次,但两人之间的那层芥蒂,似乎仍然没能消解。画框里的老宋,表情冷漠,眼神警惕,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仿佛时刻都在担心那场运动卷土重来,对他的人生和命运再次无情地进行篡改。而父亲脸上,也仍保持着以往的敬畏之色,就好像怀里抱着的不是骨灰坛,而是生前的老宋。

父亲毕竟为官多年,大半辈子都在参加会议,或者主持会议,组织能力和动员能力还是值得赞扬的。即便是一场葬礼,在他的主持下,也条理清晰,井然有序。每当鼓乐停下来,父亲便叫出一个名字,立马就有位学生过来,跪在灵前,对着遗像进行哀悼,吐露一些多年以来难以启齿,此刻才有勇气说出来的心里话。我断断续续听着,过了一阵子,便大致明白了,参加葬礼的这几位学生,当年都参与了对老宋的批斗,有的下手还挺狠。听着听着,我便觉得这座院子有了一种教堂般的沉重和肃穆,而这场葬礼,似乎也成了一次集体的忏悔。

傍晚时分,赶集结束了,小镇终于不再拥挤,但喧闹还在继续。这是小镇向现代化迈进的必然结果,噪声永无休止,小镇就像个无所不容的器皿,越来浑浊,并已经失去了自净能力。再晚一点,天黑下来,葬礼也结束了。鼓乐队先行离去。老宋的那几位学生帮着清理完场地,坐下来,抽了轮烟,也走了。院子里顿时变得空荡起来,只剩下我和父亲。父亲留下是为了给老宋守夜。这是小镇上的习俗,一般来说,亡者在晚上是不能出门的,天太黑了,看不清方向,万一走错地方,到了那边,就找不着回家的路了。明天一早,父亲会把路线走一遍,给他指认明白了,再将骨灰葬到小镇上的公墓里去,他的一生也就画上了句号。

歇了一会儿,父亲找了块红布出来,将骨灰坛包好,再将遗像挂在墙上,左右移动几下,挂端正了,又拿了块毛巾,把玻璃和画框擦拭出一种明亮的光泽来,让他的老师如生前一般,保持着朴素和洁净。我突然发现,一幅遗像的作用,除了保存死者遗容,还可以让一个人的死亡显得庄重,也更加具有仪式感。这也是乡村画师的价值所在,尽管失去传承,但谁也不能否认这一职业的神圣。擦完画像,父亲把毛巾洗了洗,擦了把脸。他问我,你不走吗?我说,今晚不走了,我陪陪他。父亲点点头,说,不走最好,顺便也陪陪我,现在一年到头都见不着人,会赚钱是好事,但这世上还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父亲唠叨了好一阵子,我耐心听着,没有插嘴。我知道父亲对我的不满来自哪里。在深圳待的时间长了,我已成为一个彻底的商人,重利益而轻离别,说好听点,是活得理性,说不好听,就是冷血。

我摸出烟来,拿了一根,递给父亲。他摆摆手,说,我不抽,你也最好戒掉,抽多了伤身体。我把烟叼到嘴里,点上火。他又说,别往肺里吸。我说,我晓得了。每次见我抽烟,父亲都会提醒几句,就像某种根深蒂固的习惯,尽管没什么效果,但他乐此不疲。年轻时,我觉得烦,年纪大了,也就习惯了,有时甚至还很享受这样的唠叨。父母的爱,很大一部分就是由琐碎和唠叨构成。

我抽了两口,把烟掐掉了。小镇已进入冬季,下过雪了,但没有堆积起来,我记忆中大雪封门的场景,恐怕是再也看不到了。跟小城一样,小镇上的冬季也失去了特征,变得模糊不清。但还是很冷,旁边就是雪峰山,常年霜冻,稍起点风,就会把寒意送到小镇上来。父亲找来一个电暖炉,摁下开关,坐了下来。他说,你也坐。我说,我不坐,站着舒服点。我确实不想坐,在深圳生活,不是在车上坐着,就是在办公室里坐着,偶尔站一站,反倒是种休闲。

父亲看了看我,把手伸在烤炉前,烤了一会儿,等手和身体都暖和过来,便把目光转向了墙上的遗像。他问我,你画的?我说,是,画得不好。父亲说,这些年没摸过笔了吧。我说,偶尔也摸摸,但是很少,太忙了,没时间。父亲说,也不是不好,只是画得不对。我说,这话怎么讲?父亲走过去,把画像取了下来,举到跟前,仔细看了看,说,具体什么地方不对,我一时半刻也讲不清楚,总之,粗一看哪里都像,往细里看,又哪里都不像。父亲毕竟是老宋的学生,三言两语,就说到了点子上。我说,我也知道有问题,但就是画不好。

父亲说,你坐下来,我跟你讲件事。我说,什么事?父亲嘴唇动了动,话到嘴边,又停住了。有烟吗?他问我。他还是那样的习惯,情绪低落,或内心惶乱,就想抽烟。我搬过一条凳子,坐下来,给他根烟。他向我要了打火机,把烟点上,抽一口,待烟在嘴里打个转,立马吐掉。他抽烟只是装样子,从不往肺里吸,奇怪的是,照样能起到他想要的效果,就好像尼古丁对他来说,不是生理需求,而是心理安慰。抽了几口,父亲已镇定下来,把烟摆在一边,没有再抽。他说,当年的批斗,我也有份。我问他,你也动手打他了?他说,那倒没有,但是比动手还要可耻。我说,这话怎么讲?他说,我是告密者,他家里藏有裸画的事,是我举报的。

说实话,很突然,但我并不惊讶。早些年,从他与老宋的那种尴尬里,我就隐隐猜出,他和老宋之间,有难以化解的矛盾,他此刻的坦白,只不过是对我猜测的验证。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都过去了,谁还没个犯错的时候。父亲说,你不必安慰我,有的错误,一旦犯下,就得一辈子背在身上。说着说着,他眼眶湿了。他赶紧转过脸去,避开我的目光。有颗眼泪掉下了来,滴在画像上,闪出一片晶莹的光亮。再看时,画框里的老宋,眼睛变得温润了,就仿佛是父亲的坦白,使他受了感动。

我顿时醒悟,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我走进书房,找了找,那套画具还在,我拿了几支铅笔出来,从父亲手里要过画像,卸掉画框,在眉眼之间,改了几笔。父亲一看,顿时激动起来,说我这么一改,就对味了,让他想起当年的老师,才华横溢,又那么阳光、温暖。这才是真实的老宋。我把画像镶回画框里,挂到墙上,看了看,确实如父亲所言,画框里的老宋,微笑着,一脸的宽容,目光里全是暖意,就像是在告诉我们,他早就看淡了一切,也原谅了一切。

卫鸦,原名肖永良,湖南娄底人,现居深圳,在《人民文学》《花城》《中国作家》等刊发表小说百余万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刊转载。曾获获第二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年度文学奖、第六届深圳青年文学奖。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空中稻田》。

来源:《芙蓉》

作者:卫鸦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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