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时代内蕴与诗性表达

——《理想照耀中国》创作历程及心得

文/梁振华

一、因“理想”之名

2020年9月，我们拿到了一份令人惊奇的“理想”名录。这份名录，由广电总局电视剧司与湖南广播电视台耗时数月，从过去一百年浩如烟海的历史与当代人物中筛选而来。这里面，没有光耀史册的历史伟人，甚至很少有家喻户晓的英雄或功勋人物，除邓稼先、陈望道、蒋先云等少数几位为大众知晓之外，大部分都是似曾相识或完全陌生的面孔，比如清华大学物理系高才生熊大缜、“个体户第一人”章华妹、国家女子柔道队的男陪练刘磊磊、故宫文物修复师高飞，他们的光芒似乎没有那么耀眼，他们一个个都是“小人物”、普通人，与我们的距离也自然没有那么遥远；在不同的年代，他们像是活在身边的“熟悉的陌生人”，我们能感应他们的呼吸，听到他们的心跳，也能清晰地辨识和追寻他们留下的足印。这足印，源自理想，绵延百年，关乎昨日、今时及未来之中国。

因了这次创作，我曾反复寻思“理想”的要义。一百年来，照耀中国历史长途之“理想”，究竟为何？缘起何处，又指向何方？创作伊始，编导主创从46组原型人物库中筛选出了40集的叙事体例，其中涵括革命、建设、改革、复兴四大历史时期，每一集讲述一个（组）人物的一个理想故事。尽管文艺作品多诉诸感性形象的表达，但关乎“理想”的故事，自然渗透了我们作为创作者对于“理想”这一概念的判定与认知。

《理想照耀中国》的叙事要旨，与对理想的内涵界定息息相连。我们所要书写的“理想”，包括但未局限于形而上的精神信仰；它是一种及物的“主义”，并不排斥世俗体验，但更大程度上它是利他的，着眼于高尚的情操和宏远的抱负，带有明显的超越性。归结起来，可大抵分为以下四个层面。

其一，对崇高精神价值的坚贞信仰与赤忱追求。这一类理想之火，由晦暗长夜中革命先辈与志士仁人心中点燃，映照中国与人民曲折艰辛、交织着荣光与梦想的求索路途，生生不息。开篇第一集《真理的味道》，讲述的即是以陈望道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百年前对中国之出路的叩问与思考。笔者选取了《共产党宣言》里的若干经典论述为叙事骨架，以陈望道先生翻译《共产党宣言》作为人物行动线索，带出了彼时民国内忧外患的时局以及剧烈的阶级矛盾，也呈现了一百年前各种理论主义昙花一现、新旧知识分子皆在寻找中国出路而不得的苦闷。在这样的背景下，陈望道痛感于昏乱世道翻译《共产党宣言》这一行为本身，即是对中国光明前路的探索。而《共产主义宣言》之所以被誉为“真理”，恰是因为从理论纲领到行动实践（苏俄十月革命的成功），它都适应于当时的国情，能务实地解决当时中国的实际问题。一百年前，陈望道和他的同道们在这本激情勃发的小册子里找到了“希望的大道”，共产主义传播的理想和信仰正如暗夜薪火一般，引领中国和中国人民一步步走出历史泥淖，踏上了民族复兴的征程。百年以降，每一代信仰共产主义者对这份理想和精神信仰的追寻、坚持、守护（如《守护》里的张家父子、《抉择》中的蒋先云），同样成了“理想”的一种动人表达。

其二，为民族解放、自强与复兴伟业的舍身奉献。不同年代，都有一群为人民福祉、民族和国家利益忘我舍身的拼搏者、奋斗者。《第五十五封信》里的陈毅安，随时做好捐躯于革命的准备，身已许国难许卿，英勇牺牲后，给他一生愧对的妻子只留下一封无字信。这样的理想者，还有《同行》里双双赴难的蔡博真伍仲文夫妻、《烈性》里国家存亡之际投笔从戎的清华高才生熊大缜，还有《雪国的篝火》里集体长眠于雪山草地的红三军团第六师十七团一连炊事班9名炊事员、《天河》里为修筑“人工天河”红旗渠献出青春和生命的技术员吴祖太。牺牲精神，永远是最可宝贵的人类精神质地。《理想照耀中国》里许多并不为人熟知的无名的勇士，直面如磐的黑暗，直面困厄艰难，前仆后继，用鲜血和生命慷慨铺就后来者通往尊严、自如、幸福的坦途。这些勇士，他们以及他们为之献身的事业，都在历史长河中闪耀着格外动人的理想光芒。

其三，深耕专业、追求卓越的敬业心与精业心。远离硝烟的和平年代，建设成了最核心的社会主题。一个民族的文明程度和总体发展水平，很大程度上，是由不同行业、不同专业、不同领域的整体成就和高度奠定的。唯敬业与专业，才能做到精业。精业心，是一种态度，是一份责任心，更是硬碰硬、实打实的业务技能。敬业者与精业者，是分工精细的现代社会文明进步、社会发展的中坚力量。这一类“理想”看上去不如革命先辈英勇和壮烈，却点点滴滴，涓流入海，汇成了建设发展年代最激越澎湃的潮声。《磊磊的勋章》里的主角刘磊磊，作为国家女子柔道队的陪练，用16年共计284万次的摔倒，铸就了中国女子柔道队一块又一块耀眼的金牌。这样的理想光芒，散落在我们生活空间里的几乎每一个角落——它在《下一个一百年》里一丝不苟修复文物的匠人高飞的灵巧手指间，它在《冰糖》中邓稼先28年“干惊天动地事，做隐姓埋名人”的庄严承诺里；它是《时光列车》里何秀英一边思念远方的女儿，一边不倦攀登高铁技术世界高峰的身影，它也是《远方，不远》中工程师林鸣从1978年的高考考场起步，奔向四十年后港珠澳跨海大桥的非凡足迹。

其四，对幸福生活的美好追求与不倦求索。“小康”，作为一个切实的民生目标，早就写入了中国共产党的执政方略。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的重要成果之一，便是世俗愿望的合法性得到确立，人民追求更美好、更富足的生活的权利得到了切实的制度化保障。一个执政党的核心使命之一，是建设一个活力充沛、各得其所的社会，让人民能够实现自由发展，过上更有尊严、有幸福感的生活。事实上，回溯中国的改革史，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出现、乡镇企业与民营经济的迅猛发展……其原动力都来自人民群众朴素的改善生活、找寻出路的意愿，随后及时得到党和国家体制性保障与推助，一步步枝繁叶茂、蔚成大观。《理想照耀中国》里，执拗地靠卖纽扣维持生计的章华妹（《纽扣》）、下岗后百折不挠再创业的薛荣（《从头再来》）、用诗歌改变人生轨迹的快递小哥雷海为（《生命有诗》）……他们就活跃在我们身边，宛如亲朋友邻，真实演绎着令人动容的“理想”故事；他们不甘平庸、奋争上进的人格，也成了“理想”最形象、最鲜活的载体。

凡上述四者，便构成了《理想照耀中国》中的“理想”概貌与理想者群像。过去的沧桑百年，是中国共产党的成长史，也是民族振兴史、国家发展史、民生演变史。丰饶多姿，参差多态，亦是“理想”之本义。我们试图撷取散落在历史长河中的40组人物及其故事，记录中国共产党诞生一百年以来团结、感召和引领中国人民，高擎理想和信仰的炬火，谋求民族独立、人民解放、国家富强，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之梦不息奋斗的动人征程。

《理想照耀中国》里的主人公们，可能没有想象中伟岸，甚至连名字都很少有人知晓，但他们激扬理想，自强不息，给历史留下了撼人心魄的记忆。我们心怀虔诚，把这些记忆编织成一个又一个故事，有些激昂雄浑，有些温暖，有些优雅，有些甚至带有一丝感伤和淡淡的惆怅。过去一百年，真有人用这种方式活过、哭过、笑过、梦想过、奋争过、跋涉过，真有人把或高远或素朴的理想熔铸进了人生……这40组人物和面孔，他们是并不遥远的青春纪念册，他们是不同时代人们身边亲切的姐妹兄弟，是真正值得我们骄傲的中国人。

小柯在主题曲《理想》里写道：“回首望/路遥遥/多少行囊没了主人/抬头看/路漫漫/理想依旧耀前方。”作为一名创作者，格外感怀于《理想照耀中国》的创作历程。我和参与此次创作的所有同道，因“理想”而来，在书写“理想”故事的过程中，始终因“理想”而沸腾，也始终被我们见证的“理想”所照耀。追昔往，思将来，理想的光芒映亮了来时的百年长路，更应感召和激励每一代中国人砥砺前行、无负今日。

二、创新的自觉：从观念到方法

从接到《理想照耀中国》创作任务那一天开始，于我而言，一场令人兴奋而又未知的创作旅途便拉开了序幕。

如上文所言，名单里的原型人物大部分都是陌生的面孔，是“小人物”、普通人，但他们的生平足迹里清晰地留下了“理想”的印痕，或激越感奋，或质朴动人，都是真实而赤诚的。于是，破题——寻找每一个原型人物及其故事的切入点和叙述形态——成了首当其冲需要解决的问题，这是编剧工作最艰难、也最有决定性意义的第一步，也是项目成败攸关的重中之重。

破题，自然要建立在对书写对象精准认知的前提之上。面对一群我们和观众都不甚熟悉的人物，能否找到精巧的讲述视角和路径，首先取决于掌握文献资料的丰富程度。编剧组在有限的时间内，尽其所能广泛查询资料——在互联网搜索，通过CNKI（中国知网）检索论文，进图书馆查库存文献；为了更立体地了解传主及其事迹，许多编剧和导演还会到各种博物馆、纪念馆，与当地政府文史机构密切交流，尽可能发掘第一手素材，纠错纠偏，正本清源。值得一提的是，在储备素材和剧本写作过程中，编导和制片组还完成了一项意义非同寻常的工作——四十组原型人物中的在世者，除特殊原因外，我们都接洽了本人，进行了深度采访；已经去世的人物，也全部采访了其亲属后人或相关领域权威研究者，获得了尽可能靠近“现场”、尽可能鲜活真实的历史细节和掌故。很多故事的主角本人或其后人亲属，在创作和拍摄过程中，还提供了很多热忱的帮助。采访采风、文献搜集的情况陆续汇总，编导主创对此前初步确定的46组原型人物进行反复仔细的甄别。依据史料掌握的多寡虚实、与“理想”的精神关联之远近强弱、不同历史时期的选题分布等因素，我与总导演傅东育、总制片人王柯几经斟酌，有增补，有删减，目前40集的选题框架终得以成型。

与素材资料搜集同步的，是破题整体方略的酝酿。项目启动之初，经过一段时间审慎的思考，我分别就《理想照耀中国》的主题和风格调性形成了一系列想法。

在主题的传达上，一、每一集的故事核心必须聚焦理想、信仰与精神追求，这是项目的根柢，不容丝毫懈怠；二、每一集故事，既要凸显理想性，同样也要体现普遍人性；三、无论选取什么样的故事切入点，故事都要诉诸情感表达，要具备感染力和共情力。

在美学风格和叙事基调上，一是求真实质朴，力避说教，去浮夸伪饰；二是诗史相融，让形象来承载思想；三是回到历史和时代的现场，求深刻洞见；四是以微知著，以短见长，以细节见宏大。

最初在和编剧团队进行接洽和沟通时，我就上述创作思路进行了详细阐释，也与编剧们达成了认识上的一致。当然，创作问题不是勾画出清晰的理论蓝图就能迎刃而解的，它需要设定方向，更需要在创作实践中融汇理性、灵感和巧思，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进行创造性的发挥。

《理想照耀中国》全剧40集，每集一个独立的故事，单集正片时长25分钟。这样的系列短剧体例，在中国电视剧史上实属罕见。因为时间长度相当有限，故事注定做不到充分展开，那么，求工整求周全的创作思路完全行不通。我们绝不能把我们笔下的人物写成一个蜻蜓点水式的“百科词条”，这是我给所有分集编剧定下的创作底线。说到底，破题的路径只有一种——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但这个点要有足够的典型性和象征意味，要具备一定的思想和情感穿透力。

恰因为形式体例的限制，《理想照耀中国》在破题过程中始终渗透着很强的创新和创作的自觉。吃透原型人物的故事后，我和傅东育总导演商议，围绕破题形成了几点大致的“规则”：对于知名的、大众熟悉的人物原型，要规避其高光时刻，关注他之所以成为理想人物的由来，聚焦其成长轨迹的转捩点，书写其人生高潮来临前的序章；对于观众相对陌生的原型人物，则可以适当凸显其人生高光时刻，但也不能变成杰出光辉事迹展，根由比表象更重要，也更有启迪意义。此外，无论写的是谁，无论写哪个历史阶段，都要尽力找到他们理想、信仰的情感依据，避免凌空蹈虚和泛泛说教，要踏实落地，要回到人间烟火上来。

“两弹元勋”邓稼先，是全剧知名度最高的人物原型，从哪个角度写，如何既关联理想又有陌生感，自然是不小的挑战。《冰糖》选择讲述患有低血糖的邓稼先与冰糖的故事，着墨于邓稼先与妻子许鹿希及一双儿女的浓郁亲情，凸显了物质匮乏时代肩负重大使命的科技工作者不惧困苦、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第五十五封信》以一张跨越70多年的老照片和一封无字信为线索，还原了陈毅安烈士与妻子李志强一段始于浪漫、止于悲壮的革命爱情故事，重温峥嵘岁月和革命信仰。《叛逆者》以《把牢底坐穿》中的诗句为题，嵌入儿童视角，融入“越狱”的类型元素，诠释革命者至真至纯的理想主义和牺牲精神。带有轻喜剧风格的《秀才遇到兵》，设置了“秀才”（扫盲工作者祁建华）和“兵”（文盲军官）这一对充满戏剧感的人物关系，在诙谐交织温情的叙述中，传递了读书识字、掌握文化知识在和平时代的重要意义。《下一个一百年》，则以年青一代文物修复师高飞以匠人之心、匠人之艺修复辽国青铜面具为线索，一方面记叙文物修复行业的历史规制与师承传统，一方面也寄寓了古文物修复与现代高科技交融互渗的未来愿景……说到底，“理想”是带有一定超越性的精神体验，不管我们从什么路径去表达和承载“理想”的主题，都要尽量避免说教，尽量把口号宣讲的元素降到最低；只有观众认同主人公做出的抉择，并且情感与其达成共鸣之后，才能真正理解其行为举止中所渗透出来的理想元素。

40集，40个人，40个故事，意味着40次出发，40次破题，40种不同的讲述方式。看到播出后的成片，念及当初每一集破题与同仁们所经历的欣悦、兴奋与坎坷、焦灼、求索，当真感慨万千。我想，对所有参与此次创作的编导们来说，无论是作品形态、创作周期还是风格呈现，这都近乎一次“不可思议”的创作旅程；尽管个中滋味万千，所幸毕竟一路走了过来，走到了“理想”与观众见面的时刻。

三、思与诗的融通

常说“内容决定形式”，或者内容为主、形式为辅。这句熟语，在某种意义上降格了形式之于内容表达的意义。对《理想照耀中国》来说，内容和形式其实是一体的。特定的内容，需要找寻与其相匹配的形式；而精当的形式，本身就是内容的表达。书写对象不一样，叙事结构、审美风格也自然不一样。40集，编导一边寻思“理想”的破题切口，一方面在探求“理想”的表达路径与形式，二者并行不悖，相辅相成。也正是因为编导主创团队孜孜不倦地寻求与主题表达同构的创新性美学形式，《理想照耀中国》在审美风格上才呈现出随物赋形、不拘一格的样貌。

论内容与形式的适配度，《真理的味道》这一集尤其值得一提。作为全剧开宗明义的第一集，《真理的味道》需要给全剧奠定基调。这一集的破题，是重中之重，也是难中之难。全剧有很多感人、动情的篇章，但作为开篇，需要一个有高度和思想穿透力的哲学命题来统摄全篇。起初，我和分集编剧张显想从陈望道的生平或者其翻译《共产党宣言》的过程切入，但是做了好几版方案，都不尽如人意。陈望道先生最大的历史功绩是翻译《共产党宣言》，但他并不是作家，只是翻译家，怎么找到他的翻译行为和《共产党宣言》里所宣示的崇高理想之间的关系，是一个棘手的难题。几经寻思，左右奔突，一个多月实在找不到出口，苦不堪言。某日，我在北师大给学生上课，头脑里突然有一个闪念：有没有可能让理论来说话，也就是说，以《共产党宣言》里的理论观点为经纬来布局谋篇。

有了这个想法，我开始仔仔细细重读《共产党宣言》译文。《共产党宣言》用诗一般的语句写就，激情充沛，文采斐然，读着读着，我突然有了一种感触，这是马克思、恩格斯为共产主义者同盟起草的纲领，贯穿着马克思主义史观；通过诗一样的语言，马克思、恩格斯把他们对社会、对历史、对阶级的认识，对革命的憧憬和规划，激情洋溢地描述了出来。为什么《共产党宣言》会成为我们所信奉的“真理”，恰恰因为它在100年前能够解决很多中国的实际问题。这时，一个大胆的想法成形了：索性，我们就用理论提纲挈领，来完成破题和情节的织连——这一集，应该是一首哲学诗。

陈望道翻译《共产党宣言》这一行为本身，就是在探索中国未来的出路。那么，这一集真正的主题，应当是《共产党宣言》为何适应于彼时的旧中国，共产主义为何以及如何能解决当时中国的实际问题。于是，《真理的味道》的主角变成了《共产党宣言》，而陈望道则成为了叙事的线索人物，作品的思想核心是《共产党宣言》中的四段经典论述。这四段话，其实是层层递进的。第一，观众听起来能够接受，没有那么生僻；第二，它和当时旧中国内忧外患、民不聊生、思想浑沌、阶级矛盾极其尖锐的情状是吻合的，是“对症下药”，恰恰反映了我们这一集需要承载的思想主题。与此同时，通过陈望道和两位虚构人物（江流与娟子）的叙事线索，还带出了当时内忧外患的国情、剧烈的阶级矛盾，带出了当时知识分子寻找中国出路而不得的苦闷——而这一切，都是一个顺应时代和民心的先进政党（以《共产党宣言》作为理论纲领）在历史舞台锵然登场的先声。

风筝、盆栽、铁屋子、各种主义的论辩、壁垒森严的火车车厢……很多观众和评论者注意到，《真理的味道》里渗入了不少诗化、寓言化和象征化的元素。不止这一集，诗化和象征化的修辞手法，是主创内化到全剧创作中的一种主动追求。

如上文所述，因为时长的局限，叙事一定要精粹，单集的内容要像一滴墨或一滴血，而不能是一摊白水。它不容许你犹豫、停留、徘徊、反复，它要求创作者非常精准地去解决叙事任务。精准，但又不能涉及面太广，所以它的情节、情感、人物的浓度都要比长剧更浓烈。它像文学作品里面的诗篇，像烈酒，是要让人“上头”的；它要留白，要写意，要有诗性，要有浪漫主义风采和象征意味，不能够太实。

应该说，《理想照耀中国》的诗性成分在中国电视剧里是比较少见的。它不像长篇小说，不像记叙文，它特别像散文诗。从结构到节奏，从情境的营造到细节的打磨，都在孜孜不倦地尝试形式创新——比如《歌唱祖国》里的长镜头叙事；比如《抉择》里将蒋先云激昂跌宕的革命生涯浓缩于一段铿锵的誓言、一个坚定的抉择；比如《守护》和《第五十五封信》大量留白，用“沉重的浪漫”来讲述穿越岁月长河的动人“等待”；比如《青春之歌》以四季谋篇，映射王会悟的成长；再比如，压轴篇《下一个一百年》围绕辽国青铜面具的修复，从容恬静，缓缓悠悠，品咂文物修复师在故宫红墙内别一种有意味的人生……

在某种意义上，这次体例特殊的主题创作，反而在形态表达上给了创作者相对充裕的表达自由。从编剧到导演，每一个环节，我们始终把“理想”作为一个必须产生共情的概念，融入诗化和象征的手法，用40个彼此独立又交相辉映的有意味的故事，汇聚成一条以“理想”为名的星河——从百年前抵达现在，又从今天通向未来。

四、“理想”诞生记

就体例、架构、作品形态而言，作为系列短剧的《理想照耀中国》，在国产剧集历史上鲜有先例。与之匹配的创作方式，也与以往大不相同。半年多时间里，在实践中摸索，也在实践中不断反省和及时调适，摸索了一条主题系列剧集体创作的道路，摸着石头过河，谈不上成熟，但个中心得经验，对同类题材创作或有借鉴之意义。

万事开头难，确定原型人物的故事切入点和破题方向，是项目成败攸关的重中之重。2020年9月确定参与项目后，我迅速集结业内有创造力、有热忱、有成熟作品的年轻编剧，于9月17日在北京召开首次编剧会议，参会编剧12人，进行了初步的任务分工，部署了工作计划，就该项目创作的思想基调和艺术风格达成了认识上的一致。

确立和思想主题和艺术风格后，通过学习调研、采访采风广泛搜集素材和寻找破题方向两项工作同步进行，统筹前文已有介绍，此处不再赘述。

平心而论，《理想照耀中国》的编剧流程非常庞杂，虽然是短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它的工序跟长剧是一样的，只是篇幅有差别而已。三四十集长剧的破题、架构可以一次性到位，但是一部40集的系列短剧，却要破题40次，其工作量可以想见。

创作前期，陆陆续续加入到选题破题工作中来的编剧共计40人，有的因适配度、工作时间和创作风格等问题中止了创作，还有的被人以各种原因劝退，一程程下来，最终实际参与创作的共20位编剧——王海峰、王琬晴、曲江涛、刘丹、刘沈、苏蓬、李花、李正虎、何庆平、余思、初征、张显、张贝思、陈萱、周涤非、胡雅婷、姜大乔、秦文、韩可一、潇雅，及文学策划张珂、杨健平。这是当前中国电视剧创作的一支有战斗力和韧性的新锐力量，由这支团队最终完成了40个选题的编剧创作任务。其中，张显、初征、李花、秦文、胡雅婷、姜大乔等编剧承担了最繁重的创作任务，他们都与我有不下十年的密切合作经历，彼此从业务特点到为人处世、思维习惯上都非常熟悉，最大限度地降低了沟通成本。编剧在创作观念及写作习惯上的磨合往往异常艰难，上述情形，对于保障创作过程的顺畅高效至关重要。

这是我迄今编剧生涯中对知识储备、思想深度、艺术修养、从业经验、政治判断的一次全方位的严峻的大考，既要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又要敢于突破，不囿于陈规。在与编剧团队的合作过程中，作为总编剧，我对分集编剧们的创造性劳动和想法给予充分尊重，有反复，有争论，有民主也有集中；与此同时，编剧组也及时而充分地吸取了总导演傅东育和分集导演、文学策划的许多精辟意见，不断吸取，不断调适，一步步找寻和确认方向。

我带领着这个年轻却战斗力旺盛的编剧团队，一方面，努力寻找思想、情感和艺术的最大公约数；另一方面，也在创作实战中意识到：每个历史时期人们逼近理想的方向不一样，不宜用一个固化的标准来裁量所有人物，所以索性随物赋形，一集一形态，一集一风格，将我们自己逼进了必须创新的绝地里。

粗略统计，选题破题阶段，在北京、在长沙，编剧组或会面商谈，或线上连线，共计召开大小讨论和会议百余次。平均每个人物选题的破题方案（大纲）经过5次以上大大小小的调整；每稿剧本从初稿到最终拍摄稿，平均经历过6次以上的调整修改，7个月创作周期，光破题就用了3个月时间。有些选题的破题很顺利，比如《抉择》的蒋先云这一集，因为掌握素材很厚实，一开始就形成了成熟的破题方案，到后面再也没有更改过。第一次破题就成功的人物，占全剧三分之一左右。还有三分之一的选题，经过三五次的讨论修改，才确定方向。剩下的三分之一，或是由于认识不够、掌握材料不全，或是因为导演组、审查部门、家属甚至当事人不同程度参与了意见，导致“反反复复、来来回回、折折腾腾”，破题有七八次乃至十几次之多，有几集甚至在开机前的最后时刻才完成破题。

总编剧组形成了逐个选题的破题方案后，提交总导演组；总导演、分集导演反馈详细意见后，编剧进行修改；修改到位后再提交总局电视剧司、省局、湖南广播电视台以及相关原型人物、相关部门审查，汇总各方意见后，总编剧组与总导演组制定具体修改方案，交由编剧执行，修改到位后再行向各级部门提交……40个选题的破题工作都严格遵照这一流程，周而复始，无一疏漏。这一阶段工作的细致、踏实、有序，为剧本阶段的创作奠定了坚实基础。

选题方向确定后，40个选题陆续进入了剧本创作阶段，由于《理想照耀中国》这种25分钟的短剧创作属于新样态，各单元短小精干，不能以常规长篇电视剧的创作经验模式进行套用。在主题上又是观众口中的“主旋律”。因而在创作上编剧们就更要警惕，警惕主题压倒审美，警惕“难看”，所以风格和形式的把握尤为重要。

在剧本创作阶段，编剧组也遵循了上一阶段的工作流程：分集编剧创作一稿—总编剧组将修订后的二稿提交总导演组—总导演组反馈意见后形成三稿—总局和相关部门反馈意见后形成四稿，再次向总局和各部门提交—反反复复多轮吸取意见，直到形成拍摄定稿。创作过程中，由于客观原因，少数选题的剧本进行过多次颠覆性的调整。

而后，创作进入第三阶段，这一阶段由导演主导，编剧全程配合导演及制作团队，根据导演的想法要求、根据拍摄的实际状况、原型人物授权方的意见以及其他因素，对剧本进行即时加工调整，以配合拍摄工作顺利进行。

创作何为？创作者何往？

适逢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与一系列献礼的重头作品相比，《理想照耀中国》更像40首或清新或沉郁或让人回味的小诗。我们愿用这40首小诗，映照党、国家和人民100年来那么多值得仰望的人、值得纪念的瞬间。

对我们每一位创作者来说，这不仅是一次难忘而特殊的创作经历，也是一次思想与精神的淬炼旅程——刻骨、持久，温暖而又百感交集。我们因“理想”之名集结，创作着“理想”的故事，也始终被“理想”感召和照耀。《理想照耀中国》给了我们全体编导40次创新的机会和可能。时间很紧，任务艰巨，不可能尽善尽美，但我们每个人都很珍惜这次创作机缘，无问西东，尽己所能，希望用诚意和手艺，为今天的剧集市场添一抹色彩，也在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留下一份属于时代、也属于我们自己的特殊文化记忆。

大半年的创作之旅，收获与感慨实多，也有一些观照创作及自身的启示。

其一，怀抱着理想来写“理想”，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心灵洗涤。

四十个真实的人物原型、沉甸甸的百年理想，于怀揣写作理想的人来说，是无比幸福和荣幸的一份责任和使命。无数次面对这四十张面孔，无数次在史书和资料的汪洋中遨游，为之震撼和感动。我们在了解他们的同时，也在接受着心灵的洗涤，在努力靠近他们。

其二，我们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文艺工作者，应当知史而论今。《理想照耀中国》的创作，不仅仅是一次作品的完成，更是一次对我们来处的深究和回望。作为文艺工作者，如何回到历史和人的现场，如何将历史凝结于我们笔下鲜活的人物，如何将历史的光耀在细微处表达，如何通过我们的笔书写党和国家的百年沧桑，建构真正的“文化自信”？这便是创作和创作者的去处。

其三，好作品根植于识见，凝结于情感，升华于精神。

一个创作者，能把自己的创作行为跟时代和历史的潮流去融合，是特别大的幸运。对这样的创作机缘，我一直很珍视。所谓“主旋律”创作，要在思想之外、历史之外升华出美，这个美包括美的形式、美的人物、美的表达、美的情感，而不应仅仅停留在观念和史实本身，要从历史和主题出发，融入识见，把故事写得深入人心，让观众看到有审美意义和精神力量的人物形象。

其四，思想艺术品质与市场品格的融通。

有论者从“年轻化”的视角，来考察《理想照耀中国》的叙事追求。我以为，这里所指的“年轻化”，绝非剧情的浮浅和审美水平的降格，而是指拉近作品跟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的距离，也可以理解为思想艺术品质与市场品格的融通。

主流思想的艺术表达，需要拿出让年轻人觉得惊喜、觉得有艺术感染力、觉得离自己距离不那么遥远的作品。当我们的主题创作接通更高层次的审美、嵌入普通人的情感并且与当下社会语境相勾连的时候，就不会再让人有敬而远之的感受了。

所以，还是回到创作的方法论上来——用与时俱新的创作观念，用更成熟的叙事技巧，让主流思想和当今时代的审美趋势更走近一点，让宏大的命题也能接纳普通人的情感，聚沙成塔，铢积寸累，一步步迈向“主旋律”作品思想品质、艺术品质与市场品格的融通。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