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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散文丨杨献平:寓言或幻境

来源:《芙蓉》 作者:杨献平 编辑:施文 2022-10-26 10:4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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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言或幻境

文/杨献平

唯有一双瞳孔是白的,虽然很小,但有神,走路一跳一跳,尖利的黑喙不住在路面上啄食,它吃到的东西当中有石子,也有草籽和其他食物。每啄食一下,它都会抬起头,那只黑得叫人不明所以的脑袋一耸一耸的,左右看看,然后再低头啄食。这是一只乌鸦,黑得似乎只能照到它自己,要不是仓灰色的路面,它就和一块稍大一点的石头没有区别。它谨慎的样子叫我心生悲悯,可我又觉得这种鸟儿及其形态有些诡异色彩,甚至玄秘的意味。

这是一条沙土路面,不宽。两边的茅草深厚,成行的榆树灌木被修剪得整齐划一,像极了我在巴丹吉林沙漠的日常生活。西北乡镇的冬天,如此的情境可谓司空见惯,在空旷的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的戈壁及其稀疏的村镇内外,成群的乌鸦似乎无所不在的幽灵,它们以家族式的聚集,居高临下地占据了干枯的新疆白杨。因为大地与人间的萧索与酷冷,每年冬天的时候,西伯利亚的乌鸦们总是会迁徙至此。

对于它们,我极其熟悉,中国北方的崎岖山地甚至平原上,冬天最多的鸟类,就是外表一派乌黑的乌鸦,当然还有麻雀、喜鹊和一种被当地人称为“单工”的鸟儿。在我们南太行乡村,乌鸦被人们称为黑老鸹。“乌鸦当头过,无灾必有祸”。爷爷说,黑老鸹一身黑羽毛,就像孝子们穿的孝衣。当时我还幼稚地问,啥是孝衣?爷爷说,谁家的爷奶爹娘去世了以后,他们的孩子们都要披麻戴孝,埋葬了亲人以后,为了告诉别人自己在守孝,就在左手臂上,用黑布缝一个袖章,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白色的“孝”字。爷爷还说,乌鸦是鸟里面的大孝子,当它们的娘老得不能自己找东西吃的时候,子女们都会照顾一直到死,“母哺六十日,长则反哺六十日”说的就是乌鸦。

爷爷还说,可黑老鸹也是不好的鸟儿,谁家附近的树上落满了黑老鸹,谁家就会有老人去世或者不幸的事情发生。对此,尽管我不怎么懂得,但也觉得其中充满悖论,而且与人的死亡有关,对于乌鸦,人们一方面强调它的孝义品质,另一方面又对它们携带的不祥信息充满了恐惧和厌恶。人们看重的只是乌鸦反哺的情义,从而作为一个楷模来宣传,而对乌鸦自身所携带的死亡预兆持抗拒态度。这种爱生恶死的观念,反映了人对自身宿命的恐惧感。

我至今还记得,曾祖母去世的那个早春时节,她屋后那一株巨大的柿子树上,不知何时落满了黑老鸹,远看,就像一个巨大的乌色云团。黑老鸹们不停在树枝上蹦跳,一边发出呱呱、哑哑的叫喊,爷爷奶奶,还有家族里的其他人,一时间都穿上了白色孝服,跪在一口黑色的棺椁面前,哭泣声高高低低、长长短短,整个村子都显得特别压抑和阴森。

这是我第一次目击人间的葬礼,而且是最为常见和普通的。一个平民的死亡,如同一粒灰尘的消失,只对他们所生活的地方和亲近的那一些人有影响。时至今日,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棵被乌鸦占据的柿子树,乌鸦及其所携带的诡异气息,虽然显露在外,但对我这样一个目击者来说却丝丝入扣、入心入脑。

埋葬了曾祖母,这些不祥的鸟儿也都去了村外的树林里,每天清晨和黄昏,只能听到它们在村子远处的树林里呱呱地叫喊。那种声音,哑哑的、呱呱的,有了一些冷漠和决绝的意味。听得我心尖发颤,脑子里充满了它们的黑色羽毛,而且很庞大和厚实。

《诗经·北风》说:“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意思是没有狐狸不是红色的,没有乌鸦不是黑色的,也就是“天下乌鸦一般黑”的意思。《山海经·大荒东经》中说:“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这里所谓的‘乌’就是乌鸦。

爷爷还说,乌鸦也很有灵性,在老远的地方,就能提前感知人死亡的气息;谁家要是有人即将去世,乌鸦们就会闻到那种气息,然后不约而同地聚集起来;乌鸦们也喜欢啄食其他动物的腐肉,和山里的隼和老鹰一样。

大致因为这个,曾祖母去世第七天夜里,我做了人生中第一个有关乌鸦的梦。梦中的景象令人焦灼,更令人思想不透。具体情境是:一个穿黑粗布衣服的小脚妇女,高高的发髻上插着红色的木簪子,簪子上还飘着一绺红缨。她好像从很远的地方来,手里牵着一只白色小山羊。小山羊咩咩叫着,背上驮着两只还没成年的黑乌鸦。她看到我,伸出犹如铁钩的手指,一把抓住我的衣领,也把我放在小山羊的背上。其中一只乌鸦睁着白色的小眼睛,一跳一跳地盯着我,还不停呱呱叫着。另一只也开始扇动翅膀,飞起来,又落在我的头顶上,然后抬起它尖利的黑喙,开始啄食,好像在吃我的脑浆。我惊恐,大叫一声,猛地惊醒。

梦境可能是灵魂内部信息闪电般的呈现,具有不确定性,但又特别顽固。直到我离开乡村,到城市去读书,虽然也经常看到乌鸦,但似乎并不在意了,城市人口和建筑之密集,使得乌鸦没了栖身之地,比人类更加热爱旷野中的孤树和小片树林。1991年10月,落叶纷飞的南太行乡村,我带着高考失败的沮丧,以及对个人前途甚至一生命运的迷茫,在爹娘为我修建的房屋,就着月光睡着了的时候,两只乌鸦和那位穿粗布衣服的小脚妇女再次出现。不同的是,她牵着的不再是那只白色小山羊,而是一匹红色的骏马,两只马镫在马的肚子上摇荡,发出当当的响声,好像那铁质的马镫,直接敲打着马的骨头。到近前,她笑了一下,那笑容,我似曾相识,像曾祖母,那一位我只见过一次,就与世长辞了的人,在我印象中,她就是一个小脚妇女,时常挪动着犹如锥子的小脚在院子内外走动。我正要喊祖奶奶——我们南太行乡村对于曾祖母的专用称呼,她却笑了一下,然后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飞快地将我放在马背上,那马一声嘶鸣,旋即飞入空中。我大叫一声,觉得一阵眩晕。再看,胯下的红骏马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只巨大的乌鸦。

这样的梦境,我觉得蹊跷,第二天,我就说给了爷爷。爷爷说,梦见你祖奶奶,那是她老人家在地下想你了,再说,你说不定快要出远门了。我将信将疑,觉得爷爷所说的这些,不过是对这个梦境的猜测或者想当然式的自我图解,当时并没有在意。数天后,征兵工作开始,母亲让我去试试。对于远方,我早就充满了向往,欣欣然去体检。不久收到通知。1991年12月,也是在一个早晨,树上落着乌鸦,因为它们摇晃而掉落的积雪又簌簌地落在积雪上,这种情境,看起来简单,可细想起来,又特别有意味。我欢欣鼓舞且茫然地告别爹娘,和许多同乡乘坐火车,连续走州过县,两天后,在河西走廊的酒泉停下,然后又冒着敲玻璃的大雪,沿着弱水河畔的戈壁公路,到达一个名叫河东里的地方。因为劳累,又吃了一顿饱饭。洗漱之后的睡眠迅速而又深沉,浑然忘了这是一个崭新的容身之地。

我相信,人对地域和气候始终是敏感的。

临睡前,同来的战友说,这地方名叫巴丹吉林,是一个大沙漠,面积为世界第四、中国第二。我没有吭声,但脑子里却有一个疑问:巴丹吉林,这个名字,新鲜而又奇怪,出自蒙语、突厥语,具体是什么意思呢?还没来得及细问,我就呼呼睡着了,像一头跑累了的小马驹。

不久,我又做梦了。梦中,一个身着黄布衫的男孩,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独自走在一片阔大的树林里。树林的底部全是黄色的茅草。他抬头看到,身边肌肤雪白的新疆白杨树也是光秃的。唯有树梢之上的天空湛蓝,而且蓝得有些过分,看得久了,莫名其妙地恐惧。他还瞬间觉得,那天空犹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大井,无数的星辰在其中,好像水面上荡漾的灯光。

“我该往哪里走?我为啥来到这里?”这两个疑问好像两根铁丝,穿着心脏,令人疼痛和焦灼。他走了几圈,然后在一丛灌木当中,看到一个人。好像是女人,穿着一件毛茸茸的大衣,头上戴着一顶类似影视剧中某个民族公主专用的毡帽,帽子正中还插着两根紫色翎毛。她身边有一株沙枣树,枝干扭曲,落满黄尘,顶部的一根高挑的枝条上,居然还蹲着一只乌鸦,两只小小的白眼睛盯着那女人的手臂。他呀了一声,先前委顿的内心忽然有了铁弓一般的强劲活力。他朝着那个衣饰华贵的女人,大步向前。他脚下传来茅草折断的咯吱咯吱的声音,额头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地打在灰土上。就在他走出树林时,忽然传来一阵哄喊之声,是一大群乌鸦,粗鲁而又坚决,好像在嘲笑,也好像正在惊散逃跑。

他再一看,那个女人还在原地,笑着看他,眼睛很大,还大得令人想起传说中的瑶池(其实是为额尔齐斯河上游流经的淡水湖——斋桑泊)。个子也很高,只是嘴唇有些铁青。他抬脚,正要走近的时候,那女人却大声说:“异乡人,乌鸦树下的黑夜,一个人走路,要靠近河流和人。……你这一生,总有一天会告别乌鸦,去到太阳神鸟的地方。……”听了她的一番话,他停住,若有所思,再一抬头,那个女人却如一阵冷风,倏然消失不见。……他有些绝望,像是一只被羽箭射中的羊羔,或者小牛犊子。身体迅速瘫软了下来。他正要扭头,却听到一声猩红色的断喝。

那个男孩是我,又不像我。再后来,是鼻血,热烘烘的,不断流出来,穿过面颊,堆积在枕头上。我醒来,在浓烈的腥味中,跳下十几个人的大通铺,去洗漱间,拧开从祁连山融化和产生,又穿过幽暗地底来到这里的水,洗了鼻子、脸,然后用掌心舀起冷水,使劲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这个办法,是母亲教给我的。幼年时候,欢腾奔跑或者和其他人打架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鼻子,血流不止的时候,母亲就用这个办法给我止血,几乎百试百灵。

祁连山在匈奴语中,也是“天”的意思,这一个已经消失了的强大民族联盟,相信灵魂不灭,在他们看来,人及万物的一切,都是“天”的意志的产物,当然,他们也崇拜龙,他们的王庭名叫龙城。《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说:“匈奴俗,岁有三月龙祠,常以正月、五月、九月戊日祭天神。”而祁连山,则是他们后来的驻牧地,即公元前179年和176年,老上单于先后两次大举攻伐大月氏,迫使祁连山多数原居民整体西迁之后,而将之收入匈奴帝国版图之中的。祁连山尽管崎岖连纵,高山深谷众多,但其中的牧场却丰茂无际,对于游牧的匈奴帝国来说,这当然也是一份天赐的生存福地。

作为祁连山支脉的焉支山,主峰百花岭,曾是匈奴浑邪王的驻牧地,这里最出名的特产,一个是妇女们采集用来涂抹红脸蛋和红嘴唇的“红蓝”,即传说中的胭脂花;另一个便是善于奔走、耐力持久的山丹马,这种马个子较矮,但善于长途行军,在历史的蒙昧时期,战马及其他冷兵器装备的先进与否,是决定军事能力强弱的关键点所在。当年,作为匈奴后裔的蒙古人,之所以能够闪电般地出现在世界各地,其中就有山丹马的功绩。

祁连山对于匈奴的重要性,流传至今的匈奴古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是最好的“证词”。但对于个人来说,幼年的某些经验一直在左右着人的一生,好似冥冥中的一种指引和召唤。

第二天,我才知道,巴丹吉林这个名字,在蒙语里是“绿色深渊”“有水的沙漠戈壁”的意思。晚上,单位有人讲课。一个中年人操着浓重的山东腔,给我们讲了巴丹吉林沙漠的历史。他说,“禹分天下为九州”,这地方便是古雍州所在,疆域包括今敦煌及青海湟水河流域等地。《尚书·禹贡》中说:“导弱水至于合黎。”其中的“弱水”,就是我们单位旁边日夜流淌的黑河。“黑河”是后来的名字,佛教偈语“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说的也是这个弱水。至于“弱水”的名字,《尚书·禹贡》中说:“水弱不能载舟,鸿毛不浮,故名弱水。”

多好的名字!“弱水”,诗意四溅,念之读之,口舌生香。古人之伟大,当然也包括对某地和某物的命名,恰切到了非此不可的境地。这种智慧,是人对于大地某一处文化和自然地貌的深刻理解,最重要的是,人对自己的生存之所始终有着敬畏与虔诚。公元736年,河西节度使崔希逸大破吐蕃军。唐玄宗令王维等人至河西地方去劳军,激励将士,王维至居延海,面对如此大漠胜景,写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一瑰丽恢宏的诗句。在此之前的秦汉时期甚至更早,这里是乌孙的驻牧地,再后来是大月氏。公元前99年,年轻的教射骑都尉李陵,也是沿着弱水河,带领着他的五千“荆楚弟子,奇才剑客”出塞,深入到了漠北地区,寻击匈奴主力,并在燕然山(今蒙古国阿尔金山中段)与匈奴单于八万大军遭遇,苦战八昼夜,最终四百多人脱归,李陵被俘,最终客死大漠。

20世纪初期,科兹洛夫、斯坦因、斯文·赫定、橘瑞超、大谷光瑞等人组成的中瑞科考队在此发现“居延汉简”,使得又一门“显学”诞生。1958年,志愿军某军由孙继先将军率部进驻巴丹吉林沙漠。我国第一颗氢弹、原子弹、人造卫星、空空导弹等也都是从这里运往爆区,某型导弹和飞机也是在这里试飞定型。如此种种的历史和现实,听得我云里雾里,心潮激荡,忽而旷达深远,忽而兵马战阵,忽而诗境如洗,忽而暴风席卷。

当夜,睡下之后,在汗臭当中,我蓦然觉得自己也非常神秘和英雄了。对于李陵,我一直觉得,他的身上有着极其典型的悲剧性,内心里,总是对他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感,这个有家不得归、一腔壮志豪情,最终客死大漠的英雄,在数千年的历史当中,大致唯此一例。陇西李氏家族自飞将军李广到李陵,在对匈奴作战,以及在西汉王朝中的个人遭遇,堪称古来名将之最大的家族性悲剧,他们祖孙三代的命运,也是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个案,具有强烈的宿命色彩。至于“居延汉简”、回鹘的公主城(可敦城)和西夏宁远军驻地黑城(哈日浩特)等等,只是让我深刻地了解了西北地区由来已久的,基于民族的流变与此消彼长的军事力量之间的冲突的历史,以及留在这片荒芜之地的诸多传奇和物质痕迹。这太正常了,无论哪一片土地上,人的不断产生、摩擦、互助、合作乃至冲突和兼并都是一种历史和时间的常态。

带着这样的复杂心绪,洗漱、就寝,窗外的戈壁上和天空下,朔风慷慨赴远、气势决绝浩荡。我翻了一个身,忽然听到一声粗糙的呱呱叫声,很轻、很浅,还有些曲折,其中夹杂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与凄怆,紧接着,又是一声。如此一声,接着又是一声。我知道那是乌鸦,它们就栖身在我们营房背后那一片杨树林里。那片林子不大,其中,也都是刚栽不久的杨树。林子中铺满了干枯的茅草,其中有骆驼刺和红柳木,还有尚处在幼年时期的沙枣树,有一些乌鸦栖身其中。在大风狂浪的沙漠夜间,乌鸦及其叫声,传到我的耳膜里,从而引发的反应,却是丰富和神秘的。

乌鸦似乎还带有占卜的意味,王夫之《诗经稗疏》中说:“乌者,孝鸟,王者以为瑞应。”《左传·庄公·庄公二十八年》载:“诸侯救郑,楚师夜遁。郑人将奔桐丘,谍告曰:‘楚幕有乌’。乃止。”古人关于乌鸦的这些说法,从祥瑞到“黑化”,俨然是一个关于图腾崇拜的流变历史,乌鸦似乎也被称为“赤乌”,传说中为背负太阳的神鸟,东夷部族所创造的“阳乌载日”“日中有乌”的神话显然是更早期的了,涉及远古时期的人们对于乌鸦及其文化象征的理解与阐述。屈原《天问》中“羿焉彃日?乌焉解羽?”描述的景象似乎很灿烂的样子,其中的“乌”当就是乌鸦,在九个太阳的炽烈光辉中,它们的羽毛纷纷落下,真的是神话应当具备的一种景象。

黑夜中的乌鸦发出声音,穿破大风,仿佛不偏不倚地跌落在我的耳膜,颇有意味,使得我第一次有意识地觉得乌鸦这种黑乎乎的鸟儿开始与我有了某种联系,这种联系或许有些牵强,但它们连续出现在我梦中及其预示的性质,充满了魔幻色彩。

事实上,我也知道,相比老家南太行乡村的那些乌鸦,巴丹吉林沙漠的乌鸦体型更大了一些,黑羽毛也更黑。它们大都来自遥远的西伯利亚,那片冻土才是它们的家园。尽管,巴丹吉林沙漠冬天的气温多数在零下20摄氏度左右,但相比西伯利亚,巴丹吉林沙漠,中国的西北地区,气候还是要暖一些。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睡眠是梦境的海面和前奏,是灵魂飞升的基点与孔洞。睡眠本身也是一个奇异的过程,甚至可以看作是短暂的死亡,但更多的人视之为漫长的休憩。很多年前,爷爷就对我说,睡觉这件事,是人的灵魂暂别肉体,进入到另一个神秘地方的时刻。

睡觉其实是人体在进行自我修复的过程。就此,爷爷进一步对我解释说,这些理论和说法,是他从书上看来的。古人都是这么认为的。我问他是啥书?爷爷说有一本叫作《论语》,还有一本叫作《十问》,他小时候读过,有些句子印象还很深。爷爷还说,他少小读书的地方,名叫紫金山书院,就在二十里外的前坪村(今属河北省邢台市白岸乡)。我从当地县志上也了解到,紫金山书院是宋元之际中国北方有名的书院之一,曾经出过很多名人官要,其中就有刘秉忠、张文谦、郭守敬、王恂、张易,都是大官不说,还天文、水利、运算、易学等无所不通。

我知道这些人,尤其是郭守敬和张文谦,前者是大科学家,后者是我们老家所在的县域古来唯一的王朝高官。爷爷说,这五个人是我们南太行山区的先贤。关于睡眠,爷爷讲,《孔子家语·问礼》说:“生者南向,死者北首。”意思是,活着的人,应当头朝南睡觉,死者则要头朝北。谢肇淛的《五杂俎》也解释说:“盖人当是时,诸血归心,一不得睡,则血耗而生病矣。”这些都在说明睡觉的规矩和重要性,并没有涉及他上面所说的那些。爷爷说,这些都是俺自己悟出来的。你自己也想一想,一个人睡觉了,就啥都不知道了,到处一片漆黑,也没有任何知觉,更不会想什么事情,做啥事儿也不可能。这样一来,睡觉难道不是人的灵魂和肉体暂时脱离?难道不是人的身体在进行自我修复?灵魂也不闲着,去向更神秘的地方。

想到这里,我又开始做梦,梦境当中,还是一个身穿黄布衫的男孩子,手里提着一盏灯笼。这一次,他没有在树林里转悠,而是站在一块巨大的平地。平地上寸草不生,铺着大小不一的卵石,更多的却是厚实密集的粗砂。远处有一面海子,四周长着一些形似水杉的植物,但很稀疏,一棵和另一棵距离很远。他知道,那该是骆驼草。他也知道,骆驼草上有许多尖刺,手一摸,会被扎得生疼,甚至流出血来。还有一些地方,很多骆驼草长在一起,好像一把把雨伞。

他正在走着,头顶传来剧烈的翅膀扇动的声音,鼓动的气流虽然小,但那种声音令人惊悚。抬头,他看到一只硕大的乌鸦。他大叫一声,下意识奔跑,那姿势,似乎一只受惊的野兔,或者狐狸。一座座沙丘急速后退,他的奔跑变成了飞翔。他想极力摆脱乌鸦,可乌鸦不徐不疾,始终贴着他头顶飞行。

他焦灼不堪,使劲向前俯冲。下一刻,他发现自己竟然落在了地上,而且很清楚自己所在的位置,一大片芦苇举着白色芦花,有些牛羊在低头啃食着骆驼草,不远处有几盏帐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样的地方,只知道,走过这一片戈壁,就可以去到一片水草丰饶的牧场。这个牧场的名字叫古日乃,是内蒙古额济纳旗下属的一个乡。他隐约觉得,有一个人在那里等他。而且还是一个女人,就像他第一天晚上做的那个梦中的女人一样,或者干脆还是她。

人和人的一切,都是从素不相识开始的,如爱和恨,亲和疏,冷和暖,等等。要是没有素不相识,人和人之间大抵就没有任何牵连的必要了。夫妻是从素不相识开始的,孩子和父母起初也是素不相识的,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结仇、伙伴成为伙伴之前,也是素不相识的。素不相识构成了人在世界上所有遭遇的先决条件与可能性的基础。也就是说,有了这样的潜意识,或者说恍惚中的认定和坚持,他才会一次次地在梦中遇见、寻找和遭遇,哪怕再离奇和荒诞,有没有意味和必要,其实都不重要。

他继续走,一步紧接一步,脚下的沙砾发出银子一般的声响,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从脚底张扬出的那种向下的力量,正在与整个大地发生摩擦的关系。他低着头,像一个复仇者或者孤胆英雄,再或者一个漫无目的的流浪者。

走了一会儿,他明显地感觉到一种凉意,而且是来自天幕和众多星辰的。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一个其实并不重要的真理,那就是天空,这个看起来冷酷、高远、博大和神秘的物体,其实也是有温度的,不像大地,随着季节的转换,温度也高低不一。也就是说,天空是恒温的一种存在或者说容器。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兴奋了一下,也不由得加快脚步,翻过了一座沙丘,面前出现更多的沙丘。一座座的沙丘,像极了堆积的乳房,结实、坚挺、饱满,无时无刻不体现着一种喂养天地的慈悲的力量。他兴奋,觉得巴丹吉林沙漠真美,看起来荒芜的瀚海泽卤,居然有如此之多的隐藏,而且都是美和美德。这太不可思议了。他站在沙丘的尖顶上,向前探身,张开喉咙,想呼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就在他回身的时候,脚下一滑,重重地跌倒在沙窝里,身子快速地向下冲去。在这一过程中,他明显地感觉到来自众多沙子的柔滑感觉,一颗沙,进入眼睛,令人难受,一群沙飞起来,可以遮蔽一群人的足迹和身体,而亿万颗的沙子堆在一起,就可以像水一样,把人的身体乃至其他事物作为船只来引渡。正在此时,那只巨大的乌鸦出现了,伸出同样黑黑的爪子,把我从沙堆中拎了出来,然后诡异地叫了一声,又飞走了。

再次醒来,巴丹吉林沙漠依旧天寒地冻,沙尘暴在傍晚和清晨最容易爆发,就像性情不稳定的狮群或者某一个暴力军团,用急躁甚至摧枯拉朽的方式,对周遭的一切进行打击甚至毁灭。躺在黎明的床上,周围是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还有梦话。我想了很久,不知道刚才的梦境到底预示着什么,或者说,是什么原因促使我做了这样一个亦真亦幻的梦。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梦是没有疆界,也不讲任何章法和技巧的,更不受现实控制,甚至神灵都无法左右的。也或许,这个梦境只是想说出这样一个道理,看起来丑陋甚至凶怖的事物,在某些时候也可能是唯一的救赎。

数天后,风暖起来了,吹在皮肤上,有一种温顺甚至肉体的香味。时序真是一个神奇而伟大的东西,它在给大地加温、改换新装的同时,也使得万物从中感受到了天地自身所具备的仁慈和公正。先是粉粉嫩嫩的杏花,再是桃花和梨花。榆钱也黄泠泠地出现在结满灰尘的树枝上。沟渠里清水荡漾,汩汩而行。这些清凉之物,当然也来自祁连山的高处和深处,不过借了弱水河之手,在地表上,欢快地前行与润泽。此时的我,也再次被调整到了另一个单位。当然,这是一个阔大、严整的集体,其中铁血与梦想的味道升腾不已。可奇怪的是,此后,连续几个月,我没有再做梦,每个夜晚,除了呱呱的乌鸦的叫喊,就是犹如万马奔腾的风吼。再后来,乌鸦突然不见了,它们的叫声也随着它们的身体飞回了西伯利亚。在诸多的树林里,我看到了数十只乌鸦的尸体。是的,在过去的时间里,它们当中总有一些抵抗不住巴丹吉林沙漠的寒冷,被冻死,留下尸体,但我相信,它们的灵魂也一定附在其他同类的身体上,回到了西伯利亚。

在生死这个问题上,无论是谁,什么样的事物,再强大的怜悯也无济于事,互助也会失效。这是最残酷的。夏天来到,整个巴丹吉林沙漠开始焕发生机,主要是野草、新疆白杨、沙枣树、梭梭木和红柳荆棘,当然还有榆树灌木和唐菖蒲、格桑之类的花朵。鸟儿们也多了起来,但唯独没有了乌鸦。乌鸦的黑与炎热是天敌,互不兼容,乌鸦一生都在逃避过于炙热的日光,冷和寒冷才是它们最好的生存温度,乌鸦的这种特性实际上与人和其他事物雷同,如同《道德经》所言:“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有几次,在树林周边,我闻到了乌鸦肉身腐烂的味道,极其呛人。世间很多的味道和形状,其实都是为了唤醒,不论是何种形式的唤醒,都将是深刻的,也都是独一无二的。乌鸦及其尸体的味道想必也是。这时候,我又到了另一个单位,有些清闲,主要是参与技术工作,脑累身不累的那种。我很开心。也从这个时候开始,我逐渐熟悉了巴丹吉林沙漠。当然,除了远处的额济纳旗、贺兰山、狼心山、马鬃山之外,弱水河及其流域的城镇和村庄,秦汉时期的烽火台、长城遗址等,我都去拜谒过。其中有肩水金关、大地湾侯官府等,在这遗迹中,我没有找到任何鲜活的“古人”,只看到了人不能留下,唯有“物”堪与时间强势抗衡的证据,如残垣断壁、兵器的痕迹、马蹄和诸多旧物的暗淡光泽等。它们都是这沙漠中人类的遗留物,也是时间机器余下的骨头。

在与其他同事聊天的时候,我听一些年长的,也就是来巴丹吉林沙漠稍早一些人的讲述。他们在月夜的戈壁上看到过苍狼和红狐,还有白狐。据说,狐狸这种动物,往往和爱情有关,其中包含了报恩、魅惑、邪魅、报仇等关键词。它们和人的关系很近,甚至会有肌肤之亲,生儿育女。苍狼好像很遥远,当地的一个牧羊人说,他听他的祖父提到过这种孤傲而冷静的动物,多以羊、野驴、骆驼羔子和沙鸡为食,是一种既叫人尊敬而又怵怕的猛兽。牧羊人还说,早些年间,他们村子里有一个光棍,四十多岁的时候,在中蒙边界的马鬃山中,很意外地遇到一个落魄妇女。他把她带回家。那妇女留了下来,几年后,他们生了两个孩子。

在古老的民间,这样的事情并不鲜见。奇诡的是,多年后,那个妇女不仅容颜丝毫不老,且在一个夏天的傍晚,带着她已经与当地人结婚的女儿,突然就消失了。那个光棍痛苦不堪,只身一人到武威和迪庆(即今新疆乌鲁木齐)等地寻找了很长时间,最终也没有找到。再过些年后,村里的另一个打了半辈子光棍的男人,却又在马鬃山遇到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妇女。这时候,与第一个光棍同龄的人,早就死光了。

大地上的诸多故事,一如往常地上演,诡异或蹊跷,温暖或冷酷。我在听的时候,觉得惊艳神奇,同时也觉得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诞。我又问牧羊人,对于这样的事儿,你自己信不信?他看着蓝天,哼了一声,悠悠地对我说,要是我自己都不信,我说给你听做啥呢?

当乌鸦再次来临,冬天的巴丹吉林沙漠一直沉浸在风沙中,这时候我才知道,阿拉善高原从来就是沙尘暴的策源地之一。在暴风狂放的夜间,我听到的乌鸦的叫声里,充满了仓皇与凄怆。这些从来不建筑巢穴的鸟儿,或许是痛苦的,也或许早已习以为常。但在我看来,巴丹吉林沙漠的乌鸦,肯定不如我故乡南太行山区的那些幸运。然而,我的这种判断,肯定是多余的。对于乌鸦来说,任何栖息地都是它们自己选择的,只要被选择,就一定是适合它们的。

就像我,从南太行山区到巴丹吉林沙漠,也是自我的选择,而选择本身,以及大地的每一处,本质上都是没有区别的。如《道德经》所说:“夫物或行或随;或嘘或吹;或强或羸;或载或隳。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当然,我也没有做圣人的想法,更无圣人的资质。

此后的一段时间,我所做的梦都与我刚到巴丹吉林沙漠第一晚的那个奇怪的梦境没有任何联系,而是春梦居多。对一个十几岁到二十多岁的男人来说,春梦应当是人生这一时期的必然主题,不然不正常。再后来,我去了上海读书,城市总是给人乱乱的感觉,同时也光怪陆离、活泼有趣。与荒寂的沙漠相比,城市简直就是人的汪洋,以及物的海市蜃楼。大学毕业后,我再次回到巴丹吉林沙漠。是的,多年后,我爱上了沙漠,也爱上了这个喧哗时代当中为数不多的荒僻之地。

2000年深秋,到酒泉市区,我待了一天,又去火车站取了托运的行李,便又豹子一样扑进了巴丹吉林沙漠。下午回到老单位,刚进大门,我就又看到了一群黑黑的乌鸦,它们呱呱的、哑哑的叫声在楼房之间跌宕,弹跳的指爪使得大片的杨树摇摇晃晃,甚至发出不规则的呼啸声。这种情景,像极了我第一次来到巴丹吉林沙漠的时刻。乌鸦、落日,狭小的人居绿洲,无边的沙漠戈壁,充斥于每一寸空气的土腥味道。

再后来,我又被调整到了另一个单位,算是机关,因为宿舍紧缺,就暂时住在文化活动中心。那也算是一个新建筑。它的后面,是一大片果园。果园的四周,长着诸多的新疆白杨。收拾好房间,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我太累了,躺下就睡。我没想到,多年前的梦境居然再翩然来临。那个穿黄布衫的男孩子,依旧在夜里提着一盏灯笼,他身影孤单,好像比多年前结实了一些,却没有了头发。这头发,受之于父母,他却在世事中一根一根地丢掉了。这多么不恭敬?这一次,他走的是一片海子。海子的边缘,长着茂密的芦苇荡。芦苇荡当中有野鸭的唧唧唧唧的叫声,很幼小,也很稚嫩。

这又是一窝新生命。新生命的旁边一定还有一只或者两只老的生命,这种交替式的抚育,与人类异曲同工。前面是水,戈壁中的海子和芦苇荡,看起来平静,斯时,还有月光明彻地照耀着,水面上荡漾着鱼鳞式的反光。可他知道,这里不可以赤脚进入,要是有一根大的木桩或者小船,那是再好不过的。木桩和船只,都是可浮可沉之物,也是容易断裂和朽坏的东西,一言以蔽之,它们都只是工具。有些滑稽的是,人在世上,工具才是真正的助手。很多时候,人反而不是助手,甚至是敌手。这有些悲哀,但更悲哀甚至令人绝望的是,一个男孩,未老就有了衰老的迹象,人之脆弱,在自身之上的体现如此明显和淋漓。

他正在犹豫,突然就有了一只船,从对面的芦苇丛中,像一首诗般滑了出来。他先是惊叫了一声,登上去,小船无桨自动。在上面,他感觉到摇晃,继而身心顿然产生了虚漂的感觉。他有些害怕,看起来很窄的一面海子,居然犹如汪洋一般宽阔。小船滑行了很久,却一直停留在海子中央。他焦急,忍不住东张西望。他想到了无际的孤独,一个人在大海上的绝望。他坐下来,正要以手划动的时候,一个声音脆脆响起,沿着水面和大片的芦苇花,传到他的耳朵。

“所有可以用来比喻和象征的事物,都消失了。比如苍狼,你在沙漠这么多年,是不是一次也没见过?比如白狐,我是在告诉你,它们不是更隐蔽了,是已经绝迹了。你的头发是时间的剃刀割下来以后,送到了雪山顶上,那里有一些介于人神之间的人,用人的头发再造一艘可以容纳整个人类的船,用来把所有人的灵魂,带到更高的轨道里,便于我们人类在这个世界上不断地相见,不断地恩恩怨怨,生离死别。”

听到这里,他觉得这个声音异常熟悉,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那位衣饰华贵的女子的形象。他四处打望,可静寂的海子与芦苇荡中,除了他自己和一条船,以及可以照见骨头的月光之外,一无所有。他正在纳闷,不知所措的时候,头顶突然发黑,他看到一群乌鸦,呼啦啦地飞过天空,其中一只特别巨大的,居然通体发红,眼睛金黄。

我倏然醒来,梦中的清凉弥漫全身,连肚脐也有些发冷。我坐起来,才发现自己没盖被子,也没有关灯。午夜的灯光,比其他时刻更加明亮,照得房间好像空中楼阁。此外的一切,似乎都是乌有的。我起身,倒了一杯开水,正在缓慢下咽,忽然又听到乌鸦的叫声,声音很细微,好像婴儿的梦呓。

再次入睡之前,我忽然想到,这些年来,所有的梦境,无论前提和背景是什么,核心的东西仍旧是乌鸦,从民间的禁忌、亲人去世的预兆、迁徙和远行、人在异地的某些生命际遇、现实折射灵魂的反光……其中最精确的一次,居然预示了我父亲的死亡,那是2009年初春时节,父亲生病,我回到南太行乡村,居然看到我们家房后的板栗树上,也聚集了很多乌鸦,像极了多年前,曾祖母去世时的情景。这使我惊悚,心有余悸。而刚才的那个梦境,又预示着什么呢?几个月后,我离开巴丹吉林沙漠,调到了成都。乌鸦也不会朝着冬季气温不低于零摄氏度的地方迁徙的。可在成都十年了,我做了无数离奇的梦,梦中再也没有出现过乌鸦这种核心意象。直到有一次去金沙遗址,看到太阳神鸟金箔的时候,我忽然觉得,那造型,与高度变形的乌鸦尤其相像。

杨献平,1973年生,河北沙河人。先后在西北和成都从军,现居成都,供职于星星诗刊杂志社。作品见于《天涯》《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山花》《诗刊》《大家》《长江文艺》等刊。著有长篇小说《混沌记》《冒顿之书》,散文集《生死故乡》《沙漠里的细水微光》《南太行纪事》《作为故乡的南太行》《中年纪》,诗集《命中》等。曾获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三毛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四川文学奖。

来源:《芙蓉》

作者:杨献平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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