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接触之恋(短篇小说)
文/陈楸帆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
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论语·子罕》
陈楠又做了那个噩梦。
她被抛回20年前的那个夜晚,像一个飘浮的幽灵,以第三者视角看着五岁的自己。那个小女孩一动不动,看着宇航员般全身防护的白衣人走进房间,把爷爷和奶奶抬上带着白色塑料罩子的担架带走。爸爸妈妈却不知去向。
梦里没有急救车的尖啸声,也闻不见消毒液的呛鼻味道,一切都是苍白的。陈楠知道,幼小的自己身体化石般僵硬,无法动弹,并不是因为冷静,而是被恐惧所囚禁。这种感受在梦里格外真实而强烈,像有一条巨蛇在缠绕着她,缓缓收紧,压迫胸腔,让她无法呼吸。
心理医生建议陈楠,让梦里的自己哭出来——“释放淤积的负面情绪,精神创伤才能够愈合”。陈楠何尝不想。她想让那个小女孩尖叫、大哭,想让那个小女孩上前拦住担架,好和爷爷奶奶再说一说话。可是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从自己的生命里永远消失。
也正是从那一天起,陈楠牢牢记住了这个陌生而险恶的术语——“新冠病毒”。甚至在很长时间里,她一听到这个词便会浑身颤抖,心跳紊乱。医生说,这是精神创伤导致的惊恐发作。还有噩梦,像不请自来的客人,总会在毫无防备的时刻搅乱她的生活。
智能枕头监测到睡眠中的陈楠呼吸和心率都有些异常,便用轻柔震动和音乐将她唤醒。窗户玻璃感应到日光,自动调节透明度。窗外,黄浦江畔鳞次栉比的大厦如同水晶柱般在晨曦中闪烁金光。
她花了好长时间才回过神来。这里是2041年的上海浦东,噩梦消散了。
像往常那样,外形像加大版R2D2的快递机器人把包裹送到门口,蜘蛛蟹般的消毒机器人用细长的机械肢将包裹拆封,腹部均匀地喷射出消毒喷雾,确保没有遗漏死角,再搬进室内。与此同时,空气过滤系统开足马力,使用了纳米材质的超级滤网能将直径仅有0.06~0.14微米的冠状病毒拦截在外,更不用说PM2.5及尺寸巨大的尘埃颗粒了。
室内空气质量连同陈楠订阅的全球各城市疫情实时数据,一起投射在卫生间的镜子上。界面追踪她的视线轨迹自动展开、滚动、折叠,并不妨碍洗漱。这种习惯已经伴随她十几年了。随着冠状病毒成为一种每年都会暴发的季节性传染病,全球人类逐渐进入了“后新冠时代”的生活新常态,并根据各地习俗加以调整。中国人的“抱拳礼”由于不需肢体接触,成了一种国际流行的礼仪。
在她还出门的日子,每次都要先检查目的地的疫情标志,甚至精确到某条街道、某个住宅区。绿色的钩代表正常;红色的叉代表出现阳性病例;黄色圆圈代表可能存在无症状病毒携带者,需要谨慎。所有这些都得益于无处不在的智能终端、传感器、云端的大数据池和学习了大量传染病动力学案例的AI模型。当然,出于保护隐私,政府使用了联邦学习和严格的法律监管,确保公民个人信息不会被泄露或被用于商业用途。
陈楠突然停止刷牙,盯住镜子信息界面的某个角落,那是属于她与男友加西亚(Garcia)的聊天窗口。加西亚是个巴西人,据说这是当地最受欢迎的男子名字,他此刻应该在比她晚11个小时的GMT-3时区。如果换作平时,这个窗口应该早就塞满了男友各种甜腻的问候和分享的视频。但这会儿,那片镜面却空空如也,只映出陈楠不安的脸。
拨打视频电话,无人应答。
几乎是本能般地,她再次查看巴西当地的疫情状况,数据平稳,并无异常。查看社会新闻,也没有关于政变、战乱或黑帮火并的报道。
加西亚一反传统观念对于南美男人的偏见,热情但靠谱,这种失联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会是什么原因呢?陈楠努力回想前一天两人的对话,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她再一次拒绝了男友线下约会的提议。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许多次。
用加西亚的话来说,他们“卡在死循环里了”。
这是两人的暗语。陈楠和加西亚都沉迷于一款多人在线VR游戏“Techno Shaman”,这款游戏具有嵌套式的世界观,玩家可以通过收集道具、举行仪式或者完成任务来实现不同位面的穿越。其中的一个场景存在缺陷,陈楠不幸卡在死循环里,她化身为不断重生的兔子,每次从树洞里跳出都会被闪电劈死,就像西西弗斯或者普罗米修斯。路过的猎人加西亚用一种常人无法想象的方式救出了她,这也成为两人发展亲密关系的契机。
但在现实世界里,陈楠依然无法逃出死循环。
对于陈楠来说,外面的世界充满了病毒,危机重重,即便是心爱的人也无法将她从这个用机器人和传感器设下重重关卡的小小城堡里拽出去。
在这里,她已经独自度过了三年,并且打算一直待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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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打算什么时候见我?我的意思是,在真实世界里。”
“嗯……如何定义‘真实’?”
再一次面对加西亚的逼问时,陈楠竟如此慌乱。这个问题甚至没有进入过她的愿望清单。她的愿望清单上列着新款VR对战游戏、KAWS x 村上隆限量版手办、一只基因改造过的斯芬克斯无毛猫、一间更大的平层智能公寓等,但就是没有男友的位置。
我真的在乎这段关系吗?陈楠问自己。经过一番复杂而纠结的论证,答案是毫无疑问的。
她喜欢加西亚,说爱可能有点太重了,但她的确很享受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无论是在VR游戏里执行任务,还是在虚拟演唱会上发疯犯傻,甚至只是闲聊(无论是通过视频、语音、文字,还是通过颜表情)。她和加西亚,就像上海小笼包和巴西煎饼(Pastel),看上去完全不一样,但都是由面皮裹着馅儿包成的,这就是两个人的默契的基础。她能感受到在地球另一端那颗心为自己而跳,也为自己而下沉。
加西亚理解陈楠,他在童年时代经历过的灾难更为严酷。他看着身边的亲人和玩伴由于当地政府抗疫不力而一个个离世,医疗体系崩溃,暴力和恐慌蔓延,最后只能靠当地黑帮建立的临时军事力量维持社会秩序。那段时间,空气中无时无刻不弥漫着一种焦臭,那是尸体脂肪燃烧的味道。
这或许就是两人产生强烈情感联结的原因。他们被称为“新冠一代”(COVID GEN),这并非简单以出生年份来划分的。对于这数亿的“新冠一代”来说,新冠病毒永远地改变了他们的生命轨迹,无论是在生理上,还是在心理上。
加西亚试图用理性说服陈楠,为此他研究了各国的防疫策略和应对机制,试图让她相信,上海是当今全球最为安全的城市,也许没有之一。他带着陈楠进行冥想,带她回到想象中的童年,试图改变她看待往事的视角,进而帮她重新建立起关于疫情的个人叙事。他甚至注册了一个虚拟人,是完全按自己的形象塑造的,连毛孔、伤疤都丝毫不差。只不过,他把AI驱动的化身放在了上海城市模拟器,让它按照一个普通上海人的方式生活,使用各种本地App,接受严格的数据跟踪,遵守约定俗成的公共卫生行为准则,戴透明头罩,手上喷着纳米隔离层,与人保持1米以上的距离。这个虚拟人在一个完全平行于物理世界,连疫情传播路径也都完全按现实情况进行复制的虚拟上海里生活了6个月,健康码从来没有变黄过。
加西亚做出种种努力,希望能驱散陈楠的噩梦,让她打开家门,走出那个过度保护的狭小蚕茧,走向更为开阔的人生。可是他知道,这事情急不来。伤口的愈合需要时间,倘若提前撕下伤口上的痂,结果会是更严重的二次创伤。
就像陈楠三年前经历过的那样。
从美院的在线课程毕业后,陈楠曾经在一家游戏创业公司有过不到半年的线下工作经验。除复杂的办公室政治和过于高昂的沟通成本外,一次突然暴发的有惊无险的疫情让她下定决心辞职。
一位热衷海鲜刺身的投资人在北欧水产市场感染上陌生的极地冠状病毒(PTSD),相信与气候变暖所导致的冰川融化有关。回国后一个月无任何明显症状,在此过程中,他造访了包括陈楠所在公司在内的十几家创业机构,他的勤勉把病毒传染给了近百名管理层人员,并开始指数级扩散。
投资人出现症状后,本地防疫办公室迅速按照最高级别进行社会预警,通过行为轨迹筛查并隔离密切接触人群,同时由AI分析病毒类型,进行蛋白质结构预测以制备相应药物与疫苗。幸好这些公司都位于临港游戏产业园区,绝大部分员工的生活轨迹都是办公室和宿舍两点一线,且由无人班车接送,与外界接触有限,才不至于酿成更大的危机。
虽然陈楠由于强迫症般的卫生习惯,所幸没有染上病毒,却阻止不了PTSD的发作。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冲进办公室喷洒消毒剂,强行带走陈楠身边的同事。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让她当场脸色煞白、心跳过速、瘫倒在地,随即被送入隔离病房接受观察与心理治疗。
从此,她便再也不出门了,靠接一些设计VR游戏皮肤和道具的兼职工作活了下来,还活得挺好。毕竟在这个云工作时代,除满足老板的控制欲与虚荣心外,并没有太多工作需要员工肉身在场。所有生活需求都可以靠无人快递与家务机器人来满足,这是一种她的父辈完全无法想象的现代化生活。在遥远的20世纪50年代,将近100年前,中国人对于现代生活的定义还只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到了80年代则变成了“彩电”“冰箱”“洗衣机”。之后,历史的快车道将他们带到了一个陌生而眩晕的未来。
陈楠还清楚地记得两人在游戏里以某种独特的虚拟性爱确定关系的那一天。如今,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这也是为什么加西亚再次提出邀约的原因,他希望和陈楠更进一步,在真实世界里产生联结。这种“真实”,是原子层面的真实,而不仅仅是比特真实。
“抱歉,我还是觉得我没有准备好……”陈楠发出了一个猫咪流泪的动态表情。
男友回复的间隔时间比以往要久很多,大概久了……五倍?一百倍?一万倍?当时间被切割成无限细小的碎片时,人类的感知系统便失去了判别能力,只有靠镜像神经元发挥共情功能。
“你永远不会有准备好的那天。”
没有表情包,没有语气,没有晚安。那是加西亚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现在他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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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下山了,男友依然音讯全无。陈楠做出过无数种假设,又都被自己一一推翻。
加西亚只是一个过于普通的独立游戏设计师,不太可能被绑架,除非他出身豪门。但从他分享的家庭视频和照片来看,父母都只是质朴可爱的农民,尽管拥有自家的酒庄、农场和赶牛的无人机群……笨蛋,那叫农场主。陈楠的思绪不受控制地漫游着,就像从水龙头里哗哗流出的水。会不会突然遇到了意外?车祸?中了毒贩火并时的流弹?或者食物中毒?她发现自己在刻意回避那个再明显不过的选项:加西亚只是受够了她,决定中止这段感情。
陈楠啊陈楠,事情就是这么简单。男人不是AI,没有目标函数最大化这项设置,被拒绝的次数多了,他就退却了,放弃了,不爱了。醒醒吧。你再也找不到像加西亚这么懂你的人了。
陈楠往脸上拍打冷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看着水从脸颊滴落,消失在盥洗池中小小的漩涡里,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悲哀。自己就像一颗孤独的水滴,被囚禁在这恒温恒湿的试管里,永远感受不到融入海洋的喜悦。而这一切,只是因为害怕,害怕一旦暴露在外面的世界里,无孔不入的病毒就会侵入她的肌体,疯狂地繁殖,最终把自己变成另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
可外面的世界真的有这么危险吗?
她记不清有多少次站在门口,从脚趾武装到牙齿,却仍然迈不出最后一步。她有密闭性能最好的全身防护服,并且在智能终端上安装了SmartStream上名为“安全圈”的应用。安装了这种应用后,只要健康码为黄或红的人进入3米圈之内,智能终端便会开始震动,距离越近,震动越强,进入1米圈时耳机会响起刺耳警报,提醒你危险近在咫尺。
她只缺一样东西:近两年才流行起来的生物感应贴膜。这种贴膜由易数科技出品,贴在手腕内侧,能够实时显示各种生理数据(包括体内疫苗是否有效),是经过国家医疗机构认证的数字健康凭证(Digital Health Profile,DHP)。自己在家里无法激活这种贴膜,只能到便利店里或者街边的自助贴膜机上才能激活。
陈楠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身体反应激发了怯懦心理,反过来又进一步强化了生理性的惊恐,一个完美的反馈回路,像铁链一样把她锁得死死的,不知道该从哪一环去打破。
洗漱镜的铃声突然响起。竟然是加西亚拨来的!
陈楠不顾自己湿答答的脸,赶紧接通视频。图像放大到整面镜子,出现的却不是那张熟悉的脸。
那是另一个全身防护的人,脸也挡得严严实实的。那人开口了,说的竟然是中文。
“您是加西亚·罗雅斯(Garcia Rojas)先生的朋友吗?”
“是……他在哪?你是谁?”陈楠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我是上海市公共卫生临床中心新冠医护2组的徐明升。罗雅斯先生于今天傍晚抵达浦东机场后,被检测出携带有COVID-Ar-41的变体病毒,目前已经收治隔离。他委托我通过这个账号向您转达情况……”
陈楠捂住了嘴。她没有想到加西亚竟然搭了20个小时的红眼航班,从圣保罗直飞上海。他肯定是想给自己一个惊喜,却落得这样的下场。陈楠的心尖像被一根细线提了起来,颤巍巍的,生疼。
“可……他为什么不自己跟我说?”
徐医生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需要积蓄足够的力气才能说出下面的话:“这种变体病毒非常罕见,病情发展得很快。现在罗雅斯先生出现了急性呼吸衰竭和代谢性酸中毒的症状,正在按照标准流程进行救护。医院也在用AI对现有药物进行重新定向筛选,看哪些能够最大程度地减轻症状……”
“我要见他……告诉我怎么才能见到他……”陈楠带着哭腔问道。
“很遗憾,现在病人的情况不适宜接受探访。不过……”医生犹豫了一下。“在陷入昏迷之前,他拍摄了一段视频,您确定想看吗?”
“嗯……”陈楠说不出话来,哽咽着点了点头。
加西亚一身纯白躺在病床上,不再是那个黝黑帅气的健壮小伙儿。此刻,他头发凌乱,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加西亚艰难地摘下辅助呼吸设备,勉强对镜头笑了笑,说:“嘿,宝贝儿,我不希望你看到我这个样子,等我好了,我要和你一起重温这段难忘的经历。看我现在像不像白色圣诞版的贝恩 ……想你,吻你。”
真是个傻瓜。陈楠的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视线。
“可否留下您的联系方式,方便我们及时通知您病人的最新情况。我们也在联系他的家人,暂时还没有联系上……”
“我能订阅加西亚的数字病历吗?”
数字病历会将病人的情况实时推送到订阅者的SmartStream上。生化数据由各类传感器采集:智能马桶能分析排泄物成分;生物感应贴膜能获取体温、心率、生物电等参数;以胶囊形式进入体内定点释放的微型传感器可完成化验血液、细胞取样、监测肿瘤标志物等工作。所有数据传送到云端后,由医疗AI自动生成报告。传送过程都是加密的,以免被犯罪分子盗用。
“按规定来说是不允许的,您不是罗雅斯先生的直系亲属,也没有法律认可的关系……”
“可我是他女朋友,是他在上海唯一能依靠的人!”陈楠的嗓门大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好吧。”
数字病历是个淡蓝色的文件,让人联想起无菌布的颜色。
加西亚的各项指标看上去很不乐观。临床中心启动了通过AI寻找抗病毒新药的自动化流程,通过计算机模拟与体外细胞测试相结合的方式,快速迭代,相信在数日之内便能找到减轻症状的病毒抑制剂。多年的疾病恐惧症让陈楠变成了半个新冠专家。她深知这种带有“Ar”后缀的北极病毒有多凶险,何况还是没有既定治疗方案的变体。
疫情带来的经济冲击让巴黎协定名存实亡,各国迟迟不能就新的碳减排目标达成共识,全球变暖进入了所谓的SSP5-3.4OS过度排放路径。温室效应导致极地冰盖和冻土融化,土壤中的有机碳分解,释放到大气中,加速 了全球变暖的反馈回路,也唤醒了许多被封存在亿万年寒冰中的沉睡生命,其中就包括了各种人类知之甚少的远古病毒。
陈楠没有时间去琢磨男友究竟是从哪里染上的病毒,她面前摆着一道艰难的选择题。
加西亚是为了见陈楠才身陷绝境的,陈楠必须让男友知道自己同样在乎他。在内心某个死角里,她害怕发生在爷爷奶奶身上的悲剧再次重演。她必须克服恐惧,走出家门,去找加西亚,哪怕只是远远地见上一面。因为没人知道,这是否就是最后一面。
可她的身体却不像意志那么坚定。
陈楠和自己僵如死木的双腿对抗了十分钟,最后瘫倒在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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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台2036年出厂的旧款家务机器人“圆圆”,像一只被压扁的钟水母,借助底盘的万向轮,缓慢地爬出家门。陈楠双眼紧闭,牢牢抓住家务机器人的柔性触手。她痛恨机器人表面过于光滑的材质,只能用滑稽的半蹲骑马的姿势才能保证不滑下来。毕竟在一开始,设计师并没有考虑到这一特殊需求。
陈楠是从游戏里得到的灵感。她在“Techno Shaman”里有一匹帅气的机器马,而加西亚则是骑着基因改造过的七彩羽毛蛇。在双腿罢工的关键时刻,机器人帮了她一把。
只是她没有预料到,“圆圆”把她带进了机器人专用电梯。里面挤满了各种机器人:快递机器人、清洁机器人、老人看护机器人、遛狗机器人……连墙壁和天花板上都停满了昆虫般的消毒机器人。这里不像人类的电梯,不需要保持1米以上的社交距离,也不需要按键,机器人发出各种奇怪的声响,就像是在唠家常。陈楠作为唯一一个人类被挤到墙角,无法发表意见。
这窘境反倒让陈楠觉得安心。自我隔离三年之后,她已经忘了应该怎么跟现实生活里的人类打交道。
电梯到达地面。机器人争先恐后地涌出电梯间,就像动物园里的铁笼被打开栅门时的情景一样。最后只剩下角落里的陈楠。SmartStream一阵震动,收到了加西亚的更新病历。他的病情又恶化了。
陈楠小心翼翼地把一只脚踩在电梯外的地面上,就好像那不是坚硬的钢筋水泥,而是沼泽地。再三确认没问题后,才迈出了另一只脚。她终于能够放心地走出这座城堡。
街道似乎和三年前没有太大变化。空气中飘浮着若有若无的香气,那是香樟树的味道。陈楠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久违的活力又回到了身体里。她像个刚刚降落在地球上的外星宇航员,过分谨慎地反复检查防护服数据。空气过滤系统提示:运行正常,没有泄漏迹象。智能终端上的“安全圈”应用也开着。
周围行人朝她投来奇怪的眼神,没人穿着全套防护服,很多人甚至不戴面罩。不过,只要他们的健康码是绿的,陈楠就觉得一切都还可以忍受。
从小区到医院,坐地铁2号线转轻轨需要两个多小时。打车走延安高架上沈海高速只需要一个小时。一想到在地铁和轻轨上要和那么多活生生的人类在密闭空间里挤那么久,陈楠就觉得快要窒息了,毅然决然地否定了公共交通方案。
陈楠想通过在线平台预约用车,但系统却显示无法更新她的疫苗数据,无法提供约车服务。
这些年,各类新冠病毒像候鸟般来了又走。抗体的免疫力只能维持40周到104周不等,因此每次都需要研发和接种新的mRNA疫苗。幸好AI预测蛋白质结构的技术大大加速了疫苗研制过程,同时CRISPR技术让像牛和马这样的大型动物能够大批量地制备抗体药物。每个人接种疫苗的时间、种类和有效期都会被记录在个人档案中,可以显示在生物感应贴膜或SmartStream上,作为进入各类公共场所、乘坐交通工具或使用公共服务的数字健康凭证。这也意味着,没有完整、连续的疫苗数据记录,就算有绿色健康码,在这个无接触社会里也寸步难行。
陈楠拦了几辆无人驾驶出租车,车门上都有自动识别健康凭证的装置。没有这个,她连车门都刷不开。绝望的她站在上海四月的街头,周遭春意盎然,却又如此残酷。
一辆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靠近陈楠,车窗摇下,露出一张中年男子的脸。他警惕地环顾四周,见没有电子警察的踪迹,才大胆问道:“姑娘,坐车吗?”
陈楠像是没听懂他的话,愣了半天才答话:“坐的。”
“去哪里啊?”
“去……金山。”
“临床中心?”大叔看起来经验丰富。
陈楠点点头。
“你有这个吗?”大叔撸起袖子,露出手腕内侧的生物感应贴膜,上面滚动着一排疫苗接种记录,不光有历年接种新冠疫苗的记录,还有接种MERS和各类禽流感、猪流感疫苗的记录,看上去就像电子游戏里的成就徽章。
陈楠又摇摇头。
“算你运气好,快上车,来警察了!”
车门自动弹开,陈楠犹豫着刚把半个身子探进车厢,却被突然启动的车子卷起,狼狈不堪地滚倒在后座。一股加速度让她牢牢地靠在椅背上。
“伐好意思啊姑娘,这年头拉一个没有贴膜的人可比开黑车的罪重多了。”
“黑……车?”陈楠努力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古老的词。
“你太年轻了。黑车么就是非法营运载客的机动车辆,抓住是要罚钱扣分的。要是拉了没有健康凭证的乘客,那就是违反防疫规定,犯了危害公共安全罪。”大叔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
“那你还拉我?”
“一般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去金山的,肯定是有特别重要的人在那边。”大叔从后视镜里看了陈楠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我这不是助人为乐嘛。”
陈楠听到这话,眼前浮现出危在旦夕的加西亚,眼泪不由得扑簌簌地掉下来,打湿了透明面罩。
“哎呀呀,怎么就哭起来了。要是被电子警察抓住了,该哭的人是我。”
“那……怎么办?”陈楠停止了啜泣。
“先解决你的贴膜问题。没有那个,你哪都去不了。”大叔神秘地一笑,把车开入一条闪烁着暖调灯光的隧道。它通往黄浦江的西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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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为了缓解陈楠的紧张,大叔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大叔姓马,原来在一家科技创业公司负责算法优化部门,他自嘲说自己干的是给机器上润滑油的活儿。马大叔所在的公司让AI通过对抗性游戏不断提升图像识别的准确率,帮助智能安防系统变得更聪明,在各种复杂情况下能够快速准确地识别对象,尤其是在所有人都戴着防病毒头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疫情期间。
后来公司被行业巨头易数科技收购,专利算法竟成为生物感应贴膜走向大众市场的关键。原先团队的思路是在贴膜中嵌入超薄通信模块,实时同步数据。但是,这导致了成本高、续航时间短、发热以及传输不安全等一系列问题。贴膜毕竟是贴在皮肤上的产品,安全、舒适和便捷将成为用户关注要点。后来产品团队扭转思路,贴膜只需要将监测到的生理数据转化为一套机器可识别的视觉符号,通过无处不在的智能摄像头,加上针对性优化的算法,便能够异步读取信息,再上传到云端。
使用贴膜比从智能终端上调取健康码方便得多。它就像20年前的医用口罩那样迅速成为生活必备品,在城市里得到推广,甚至成为年轻人新的时尚用品。
“但就像所有的潮流一样,总有那么一些人是被落在后面的。”马大叔神色凝重起来。
他遇到过一对来自乡下的老夫妇,站在街边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一问才知道,原来老头突发高烧,却没有任何能够证明健康状况的有效电子凭证,没有司机愿意拉他们上医院。老马无视车载系统的一再警告,冒着极大的风险把这对老夫妇送到医院。万幸的是,最后确诊老头只是患了急性伤寒,与传染病无关。此后,他才开始关注这样一群系统中的“隐形人”。
他们往往是社会中的弱势群体,有老年人、残障人士、外来务工者、流动人口……对于他们来说,技术难以触达,同时令人畏惧。而系统却在快速进化,变得越来越庞大、复杂而严苛,对每一个人一视同仁。于是,不平等便被无限放大了。
马大叔发现,从大公司内部难以推动变革,便把股份套现,辞职创立了公益性的互助平台“暖波”,招募志愿者去帮助这些被系统“遗漏”的人。这也是他开黑车的目的。他记不清自己究竟送过多少因为各种原因无法使用共享交通工具的人,甚至因此拯救过几条生命。他也为此承受了巨大的压力。许多人认为他破坏了系统规则和社会共识,给公共安全带来了潜在的风险。
“是什么让你坚持这么做呢?”陈楠在感动之余也表示不解。
“六年前,我在国外出差,遇上疫情回不来。老婆怀孕36周,羊水突然破了,担心要早产。当时上海下着暴雨,全城交通瘫痪,救护车过不来。我急疯了,在小区业主群里求助。多亏了邻居和保安帮忙,把我老婆抬上一辆运送生鲜食物的迷你电动车。司机违反交规走了非机动车道,直奔最近的医院,才保母子平安。”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多年,说起这些,马大叔的眼角还是有些潮湿。
“所以我现在做的事情也算是一种报恩。我也害怕,可如果因为害怕,就不去帮助别人,不去爱别人,冷冰冰的,人跟机器又有什么两样呢?”
陈楠被这句话击中。一时间,无数往事涌上心头。而今加西亚生死难卜,自己又被困在如此境地,千滋百味,只好不响。
车子开到了曾经的法租界,陈楠上次来这里时还是个中学生。
过了这么多年,这里仍然像一个时空错乱的大旋涡。有着上百年历史的巴洛克式老洋房挨着全玻璃幕墙的智能写字楼,米其林西餐厅和小笼包铺子门对门,弄堂竹竿上晾着彩旗般飘扬的衣物,底下却是穿梭于地下派对的时尚男女……所有的新与旧、洋与中、平常与怪诞,都完美无间地交融在一起,冲击着行人的感官。
“到了。”马大叔打破了沉默。
车子在长乐路上一个破旧的超市门口停下。进了门,陈楠才发现超市里面已经被改造成了VR游戏竞技场。她开着“安全圈”,小心翼翼地躲开那些戴着头盔沉浸在虚拟空间里的玩家。马大叔打开一扇不易发现的暗门,两人进入了热气腾腾的机房,所有玩家的数据都在这里汇聚、处理,上行到云端进行实时渲染,再返还分发给每一个人的头盔和体感服,模拟出逼真的游戏体验。
一个正吃着外卖的男生抬起头,看见马大叔,立马放下筷子,沾着油渍的胖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
“马总您怎么来了?还是玩Techno Shaman?您的战队成绩不错啊……”
“先别吃了,阿涵。”马大叔使了个眼色,“帮这位姑娘贴个膜,她有急事。”
“噢,没问题。”阿涵脚一蹬地,电脑椅载着胖胖的身体滑向背后的服务器。在即将撞上的瞬间,他脚尖一点,椅子灵活地转了半圈,人正好面对插满各色导线和电子元器件的工作台。
阿涵要陈楠把左手手腕露出来,她显得颇为犹豫。
“都是消过毒的,放心。”像是看出她的担忧,男生笑了笑说。
陈楠尴尬地点点头,打开防护服,把手腕暴露在外部空气中。也许是心理作用,她感到一阵轻微的刺痒在皮肤上泛起。
查看数据之后,男生疑惑为何她缺少了三年的疫苗记录,陈楠解释了原因,胖男生脱口而出:“三年没出门,你是尼安德特人吗?”
马大叔打断他:“让你贴你就贴,哪那么多废话!”
“不是马总,疫苗数据不完整,就算贴上膜,系统也会把她判定为高风险人群,需要接受最少21天的居家隔离观察……”
陈楠瞪大了眼睛。21天!加西亚能撑到那会儿吗?
“你别急啊姑娘。”马大叔戳了戳男孩,“我记得以前咱们不是还试过一种办法……”
“马总,你说的不会是‘电子画皮’吧,那可是犯法的!”
“那是什么?”陈楠又有了一丝希望。
阿涵解释道,电子画皮的外观和生物感应贴膜完全一样,但显示界面是人工生成的动画,并非来自真实数据,所以能骗过绝大部分的人类。但经由机器视觉识别后,与云端存储的历史数据无法匹配,将导致数秒的系统反馈卡顿。这也许是唯一的机会。
“姑娘,你可想好了,那个人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吗?”
陈楠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这辈子从来没有冒过任何风险,她曾经笃定这就是后新冠时代的生存之道。但当看到加西亚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她怀疑自己是否只是一位爱的剥削者,而并没有给予同等的回馈。甚至连一句“我爱你”,她都要反复斟酌,生怕一旦说出口,便会在这段关系中失去主动地位。加西亚却为了证明自己的爱,正在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值得的。”陈楠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就像你说的,人不能因为害怕就不去爱。我想好了。”
马大叔和阿涵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陈楠看着手腕内侧那片几乎没有厚度的柔性材料,上面跃动着各种生理数值,最关键的是那几枚疫苗标志,正泛着不同颜色的柔光。她已经拥有了一张足够逼真的高仿通行证。至于能用它走多远,她心里没底。
突然间,屋内警铃大作,所有游戏暂停,灯光自动调亮,智能墙体开始闪烁红色警诫文字。一个温柔的女声伴随着墙上滚动的文字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各位顾客,根据数字防疫系统指示,现怀疑有高风险人员进入本建筑。电子警察将立即展开排查,请所有人员配合。谢谢合作。”
陈楠脸色一白,心跳加速,太阳穴处的血管突突跳动。讽刺的是,那块电子画皮上的数值却依然平稳。她熟悉这种心慌的感觉,这是惊恐发作的前兆。很快,她的整个身体就会像冻住般僵硬,没有办法挪动半步。到那时,她所有的计划就完蛋了。
“走消防通道,快!”阿涵手一指,从杂物箱缝隙中隐约可以看见一扇绿色小门。
马大叔拉起陈楠,踹开箱子和门,跌跌撞撞地从一条阴暗的通道逃离现场。
几乎在同一时间,三台电子警察像没有脑袋的机械警犬一样步入游戏厅,胸前射出红色光束,扫过所有玩家的身体。每个人都背部紧靠墙壁,激发内嵌传感器的光敏涂料,在智能墙体上以不同颜色显示出各自的体温。由于之前在虚拟游戏里情绪过于亢奋,此刻所有人背后都闪烁着超出正常体温的橘光。
马大叔把陈楠扛起来塞进车里,突如其来的惊吓让她暂时丧失了行动能力。车子开动,缓缓提速,闪烁着不安红光的游戏竞技场在后视镜中渐行渐远。
“没事了。”大叔像在安慰陈楠,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陈楠松了口气,斜躺在座椅上,试图安抚心神。一阵震动传来,她努力地分辨这震动究竟是来自引擎,还是来自SmartStream。终于,她发现那是数字病历的推送通知。她只扫了一眼,便像遭了电击般弹坐起来,掩面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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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病历显示,加西亚心肺功能严重衰竭,只能接上ECMO ,通过人工心肺提供体外呼吸和循环来与死神赛跑。
陈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拨通了徐明升医生的电话。
徐医生告诉她,加西亚感染的是一种非常凶险的极地新冠病毒变体,这种变体在自然流行过程中发生了多次抗原漂移,基因组序列突变了19个位点。其中,刺突蛋白的突变提升了病毒与人体细胞表面ACE受体的亲和力,让基本传染数(R0)提高了75%,也就是一个感染者较之前会平均多传染给周围的大约 0.7~1.3 个人。不仅如此,另外几个位点的突变让病毒能够逃过当前抗体的中和作用,疫苗也将面临失效。尽管有了AI的帮助,新疫苗的研发周期不再像20年前那样,需要长达数月甚至数年之久,但最短也需要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不仅仅是加西亚,整个人类也需要更多的时间。”徐医生的语气十分沉重。
“他还有多少时间?”陈楠泣不成声。
“很难讲,也许几个小时,也许随时……”徐医生说不下去了。
“大叔,我们能再快点吗?”
马大叔心领神会,猛踩油门,车子呼啸着沿沈海高速一路南下。
“作为医生,我也许不应该这么做。但犹豫再三,我想还是得告诉你……加西亚昏迷中一直在叫着你的名字,我猜他想跟你说点什么。”
“他说了什么?”陈楠焦急万状。
医生发过来一段音频。
“……楠、楠……别……死循环……楠……走出去、走出去……”
是加西亚!尽管如此含混不清,如此虚弱。他像是在梦呓,却又执着地重复着那几个词。那是属于他们两人的爱的暗语。直到生命的尽头,他还在牵挂着陈楠,希望她能够走出困局,去过真正的人生。可是,他自己却没有时间了。
“很抱歉。我会尽我所能的,保重……”徐医生挂掉电话。
陈楠任由泪水流淌,在面罩上凝成白色水雾,朦胧了整个视野。她感到一阵窒息,不由自主地摘下了透明头罩,打开车窗。一阵初春的晚风拂面而来,让她身心一振。陈楠忘了自己已经多久没有享受过如此自由而清新的空气。
夜色中,城市的灯火变得稀疏,偶尔掠过几座散发着柔和白光的方形建筑。陈楠从新闻里看过,那是夜间也能进行光合作用的绿色智能建筑。为了实现2060年碳中和的国家战略,中国越来越多的城市在建筑外立面种上了绿色植物,像一座座垂直森林,吸收着空气中的二氧化碳,再将它转化为氧气和有机物。
也许外面的世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陈楠让自己的思绪飘散着,以逃避那个坚硬冰冷的事实:她再也见不到加西亚了。无论是第一面还是最后一面,她都永远无法在原子世界里去触摸、去拥抱、去亲吻这个曾经在比特世界里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人。
除了无尽的悔恨,她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还能剩下什么。
“姑娘,我一定会把你送到地方的。不到最后,千万别放弃。”
马大叔没有回头,但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力量,让陈楠感到安心。她在黑暗里点了点头。
车子下了高架桥,拐了几个弯,停在了临床中心门口。陈楠看见一片巨大洁白的建筑矗立在夜空下,脑海中顿时出现了小时候见过的方舱医院视频。几百上千号病人吃饭、活动、上厕所都在一起,床位之间只用简单的隔板分开,这对于空气中的病毒却无济于事。她打了个寒战。
“接下来就靠你自己了,知道去哪找吧?”马大叔回过头看着陈楠。
“我已经下载了临床中心的内部地图。病历上有床位号。”陈楠眼神坚定。
“那就祝你好运啦。噢对了,送你一件宝贝,能让你在智能摄像头里变成卡通人物。也许能帮上点儿忙。”马大叔掏出一副造型奇特的眼镜,巨大镜片上贴着一层LED,细密的像素点像珍珠般闪光。
“谢谢大叔!”陈楠正要往外冲,又被马大叔一把叫住。
“别忘了戴头罩!”
“嗯!”
陈楠重新把自己密封起来,挥挥手走向入口处的通道。马大叔看着女孩远去的背影,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陈楠走的是健康通道。她通过了第一道关口体温检测。如果有人体温不达标,他就会被地面的发光箭头导引到发热通道,避免因聚集而导致传染。第二道关口需要扫描数字健康档案,无论是用生物感应贴膜还是SmartStream,都需要与云端上的历史数据进行比对。
陈楠放缓脚步,一方面是因为心里紧张,另一方面也是在观察周围环境。临近半夜,大部分医务人员都已经下班了,只有少量值班人员,常规工作都交给机器自动处理。就算有新冠急症患者,AI辅助的自动化放射科也能完成从拍片、看片到分诊的流程,大大减少了二度传染的风险。这对她来说是件好事。
她终于来到扫描仪前,深吸一口气,将左手手腕内侧的贴膜靠近扫描镜头。镜头闪烁红蓝两色指示灯,自动闸门打开了一道缝,又颤巍巍地合上,又打开。轴承吱呀乱响,就像机器也会关节炎发作一样。这就是电子画皮造成的系统卡顿。
闸门再次打开的瞬间,陈楠没有迟疑,一个箭步,小巧的身体硬生生挤过了闸门缝隙,然后,她朝着ICU病房的方向狂奔起来。
午夜的临床中心,一个全副武装的女孩不要命似的奔跑着,她跑过空旷的停车场,冲进特护大楼,开始穿越通往ICU的长长走廊。
也许是医护人员太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突发事件,都待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反应。反倒是医护机器人开始缓慢而坚决地包围陈楠,试图阻挡她前进的路线。它们不留情面,力大无穷,且永不出错。
陈楠想起了马大叔送给她的法宝。她戴上那副怪的眼镜,镜面开始闪烁七彩眩光。光线组合成图案,利用图像识别算法的漏洞,反向侵入AI系统,篡改数据流,让机器看到的不是真实人类,而是卡通形象,造成认知和行为上的混乱。机器人在这七彩眩光面前变得犹豫、迟缓,甚至彼此撞在一起,发出巨大的声响。
陈楠没有停留。她灵巧地跳过机器人“车祸”现场,没有选择电梯,而是吸取在VR竞技场的教训,从消防通道直接爬楼梯前往八楼。她要远离一切能够被机器和算法操控的物体,她只相信自己的身体与直觉。
加西亚,你一定要等着我。
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着,步伐不敢放慢半分。
陈楠几乎是用身体撞开那道通往ICU病房的安全门。她喘着粗气,两腿瘫软,手扶着墙壁艰难地向前走去。走廊尽头便是那间决定加西亚生死的房间,此刻他就像薛定谔的猫,生死未卜。陈楠既害怕,又渴望。她强迫自己走过去。她必须面对一切。
巨大玻璃窗的另一面,只有一张整洁的病床。上面空空如也,甚至没有人躺过的痕迹。
加西亚去哪了?难道……
一瞬间,涌入陈楠脑海的是那个最坏的可能。她再也支撑不住了,顺着墙角缓缓坐下,瘫倒在地,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楠,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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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艰难地回过头,看到同样穿着隔离服的加西亚和徐医生站在不远处,嘴角含笑,看着自己。
“加西亚?可是……你不是……”
陈楠满腹疑问。她注意到男友略微憔悴了一些,但状态并不像视频里那么差。
“嘿,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死了吧?”
“我猜你们俩肯定想单独待一会儿。”徐医生和加西亚行了个抱拳礼,消失在另一扇门后。
加西亚试图走近,陈楠的“安全圈”开始微微震动,这说明面前的这个人属于中高风险人群。
“别!”陈楠几乎是本能地举起手,阻止了男友的接近。
“楠!我没事……”加西亚试图解释,“那不是我的航班,只不过我和感染者在机场的相同区域停留过……”
“你说的……是真的吗?”陈楠这才想起,慌乱中自己竟然没有核对疾控中心的航班信息,“可数字病历是怎么回事,那些视频和录音又是怎么回事?”
“我能解释,这些都是游戏的一部分。”加西亚露出愧疚的表情。
“游戏?”陈楠愈发迷糊了。
“记得吗,我可是整个南美13战区最有创意的关卡设计师。”加西亚的愧疚变成了得意。
这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像高速列车般从陈楠眼前呼啸而过,那些幸运的巧合、不经意的细节、意味深长的表情……像碎片开始闪现,逐渐汇聚成一幅完整的拼图。
“所以……”陈楠渐渐醒悟过来,“马大叔是你安排好的?”
“是,我们是在Techno Shaman里认识的。你想,上海这么大,黑车怎么会这么巧停在你面前。”
“那段视频呢?看起来可不像是化妆效果。”
“还记得我有一个虚拟人吗,像素级的复刻,我只是用它做了一段动画……”
“徐医生呢?也是假的?”陈楠的语气开始变得有几分冷硬。
“他是真的医生,也是游戏里的战友。只不过事情的发展超出了计划,没想到遇上突发疫情,我真的需要进行隔离观察。这让游戏变得更真实了,不是吗?”加西亚没有察觉到女友情绪的微妙变化。
“真实……可是你怎么知道我的行动轨迹?”陈楠努力压住怒火。
加西亚咧嘴微笑,露出洁白牙齿:“还记得医生发给你的数字病历吗?那个淡蓝色的文件,它能够告诉我你的位置,以便及时给你反馈信息作为动力。”
“动力?”
“一个好的游戏既需要设置一定的阻力,也需要给玩家提供足够的动力。关卡不能太难,也不能太容易,这样才能够让玩家获得最大的满足感。”
“如果……我不出门呢?”陈楠冷冷问道。
“那我这几个月的计划就算彻底失败了。我和战友们分析过各种可能,以确保你的安全。只要你能克服自己的恐惧走出房间,就算闯过了最重要的一关。可我真没想到你能走这么远……”
“你这个浑蛋!”
陈楠一声怒吼,打断了加西亚自以为是的辩白。
“……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居然把这当成一个游戏……”陈楠低下头,浑身开始发抖。她在哭,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骗我?我恨你!”
“因为我爱你。”
陈楠心头一震。加西亚曾经无数次地向她表达爱意,聊天、语音、视频、虚拟空间……她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南美人的热烈与甜腻。但当这几个字通过空气传递到她的鼓膜,将震动转化为生物电信号,引起大脑皮层一连串的化学反应时,她还是感到强烈的眩晕,以及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受。哪怕最先进的虚拟现实技术都无法模拟这种情感。人类称之为爱。
“你为什么爱我?我那么胆小、自私……”陈楠抬起头,泪眼蒙眬地看着加西亚,“我以为我真的永远失去你了。”
“别傻了,楠。看看你自己。”加西亚这时变得格外严肃,“你做到了没人能做到的事情,冒着生命危险,穿越整座城市来找我。”
“我……我真的做到了吗?”
“是的。你走出了死循环,成为一个全新的陈楠。除了一点……”
“什么?”
“你不愿意让我抱你。”
“加西亚,我只是……”陈楠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我可以的。来吧。”
“OK。我会慢慢、慢慢地靠近你,如果你觉得不行,就喊停。”
加西亚像个年久失修的老款机器人,动作极其迟缓地一步步走向陈楠。陈楠闭上眼睛,感受着SmartStream上越来越强烈的震动,对抗着内心涌动的不安全感。加西亚进入了1米圈,震动变成了刺耳的警报声,在蓝牙耳机中单调地循环着,刺激着陈楠的耳膜,让她心跳加速。哪怕她心里清楚,隔着双层密闭的防护服,这个拥抱不会造成任何伤害。这种恐惧积累得太深、太久,已经成了她身体本能的一部分。
“我来了。”加西亚轻声发出预告。
陈楠摘掉蓝牙耳机,任凭它们在防护服的褶皱间弹跳着,继续顽固地发出警告。她睁开眼睛,张开双臂,准备迎接一个充满塑料质感的漫长拥抱。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陈楸帆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