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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胡平:亲情与秘密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胡平 编辑:施文 2022-10-20 08:5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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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情与秘密

——读胡学文新作《河流》

文/胡平

小说题为《河流》,真是个简朴的名字,朴实到对你似乎毫无吸引力。然后再读正文,读上一阵,发现正文也似乎波澜不惊。但在你想放弃的时候,忽然被某种地方吸引住了,升起一种叫悬念的东西,这东西慢慢发散,让你必须读下去,并去猜测故事的结局。之后,你发现叙事中疑云密布,各种讯息纷至沓来,让你踌躇。逐渐地,一个个人物的面目开始清晰起来,你终于悟到了什么,但不是完全明白。结局和你想象的不一样,但真相仍然模糊,于是,促使你掉头重新阅读。这时你会发现,小说的第一句话已经暗藏玄机,只是初读时不会注意。最后,你的目光再次落到标题上,原来,平静的河流暗潮汹涌。这个标题真是素朴到家了,只有写作几十年并成果累累的作家才会采用如此含蓄的题目。“河流”这两个字,已显示作品的整体风格,以及沉甸甸的内涵。

小说的关键词是秘密,埋藏在一个家庭里的秘密。这个家庭是一个完整与和谐的家庭,父亲吴小松摆摊修自行车,母亲白若在裁缝铺干活,儿子吴鑫大学毕业进医院工作,女儿吴玉与人合伙开理发店,家境虽不宽裕,但父母与儿女感情融融,温馨无间,惹人称羡。可是有一天,父亲被撞,做手术需要输血,而儿子的血型不符,由妹妹顶上。家里人都没说什么,却使儿子心里伏下疑团,小说由此转向主题。母亲坚称儿子是父亲的,他人也劝吴鑫不必追究到底,但吴鑫不能说服自己,开始了漫长的寻求结果的调查。

似乎无法指责吴鑫的执拗。他不是不想认现在的父亲了,他不会疏离父亲,相反,“要像父亲对自己一样疼护父亲,且要加倍给予”,但是,他想解开身世之谜,想活得完整一些、明白一些,因为,他甚至想,一个人如果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就不配活在世上——话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也就没有人能够阻止他弄清真相。

真相是人人都希望看到的,就像早晨睁眼看到这个世界。但是,世上并非所有真相都能像阳光映照,有些只会永不见天日,这是《河流》所触及的一个真相。

亲情是世界上最牢固的感情,它来自血缘,远比爱情持久,而小说中这一神圣感情所受到的挑战令人心悸。我们看到,白若对儿子的爱是深沉的,无以复加,但由于说不出口的顾虑,她在“出事”以后的表现又显得过于平静。她晓得儿子注意到血型,但只是“脸有些白”,并不主动引起这个话题。她怕他冻着,每天早早为他房里点着炉火,烧得比过去更旺。当吴玉代替吴鑫出面向她探询时,她只回答了一个“滚”字。她知道必须面对一场与儿子的对话,等待到一次单独相处的机会,立在门口,直接说开始吧,然后坚决回答:你的父亲叫吴小松,你是吴小松的儿子!并告诉他:你和我胡说就罢了,别拿刀戳他!遂使儿子再无言以对。母亲以这样的态度坚持了三年,见吴鑫依然四处调查,终于同丈夫一起与儿子摊牌,问儿子还要怎样。如果是要父母去死,就来痛快的。她的声音冰冷,在儿子妥协后,命令儿子在半年内结婚。这位母亲原本并不强势,在吴鑫记忆中只发过一次怒。她早年在百货商店库房上班,喜欢独处,悄没声息,遇到下岗也逆来顺受,不愿和旁人去县里争执。但正是这样一个平静如水的女人,在“大事”上却异常坚决,不肯将真相告知给儿子。在绝大多数文学作品中,母爱都是无私的,宁可牺牲自己也不愿儿子受到委屈,白若仿佛成为一种例外。在作品里,亲情被撕开裂缝,初次展示出冷酷的一面——在吴鑫一方也是如此,母亲在他眼里变得有些陌生,他可以去找别人谈论母亲,但在母亲面前保持克制。他想象过自己出生前母亲有过什么无法启齿的举止,或遇到过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这种情况下,母子关系虽远未破裂,却再难修复如初。虽然在人世间,这个家庭里出现的危机并不常见,但绝不是不可能发生。人类情感生活是错综复杂的,每一种例外都包含着种种纠缠的理由,胡学文的老辣,就在于能够在旁人观察不到的侧面进入,选取出人意料的情境考验人性,发掘出促人警醒的深刻题旨,这是普通作家、尤其是刚出道的作家难以企及的。

白若所坚守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呢,小说里没有给出明确答案——这也是作者的高明之处。作品里写到,为了解母亲的往事,吴鑫分别求助过妹妹吴玉和公安局局长的女儿贾环等,其间还与贾环有过一段不成功的恋情。吴玉后来怀孕了,让吴鑫陪她做人流。吴鑫问到那个男人的情况,吴玉竟然说不出,她先后和两个已婚男人发生过关系,不知孩子是谁的。他再次见到贾环时,贾环肚子大了,她不动声色地告诉他,她怀孕了,想给孩子找个父亲——显然,如果她们都把孩子生下来,将来都可能面对孩子同样的疑问,也都可能难以回答孩子的问题。相似的情况还发生在吴鑫找对象过程中的一次际遇。他被父母押着去相了一次亲,女孩是妇幼保健站的护士,吴鑫对她不反感,但也没有特别的感觉。某个夜晚,护士在医院值班,喊他去相陪,临别时,她忽然将门反锁,极利索地脱了裤子,使吴鑫呆住。女方说,你这个年龄没结婚,我得验证你身体有没有毛病。吴鑫被惊住,坚持不作为,走掉,后收到护士发来的一则短信,只说她会为他保密的。可见,今天的部分女性在性观念上已发生许多变化,有些改变对她们有益,有些则可能带来长期的困扰。作者通过小说中的故事群,形成强盛的磁场,吸引住读者群,迫使人们去严肃思索生活中某些症结:有些事一旦发生,便影响长远。回到小说开头,读者发现已读过的第一句话是:

嫁给吴小松的第七个月,白若生下吴鑫。当然不是早产。

莎士比亚说,两个人知道是秘密,三个人知道就不是秘密。白若坚守秘密,是由于她相信,缄口不语固然会伤及父母与儿子间的感情,但将秘密吐露会给这个家庭带来更大的冲击,或者她也未必能说清儿子的亲生父亲是谁。这个秘密需要和吴小松一起保守,而吴小松始终没有把它告诉给第三个人。

吴小松的形象在作品里远比白若复杂充实,耐人寻味,也属于胡学文的独特创造。必须注意到,他完全是一个典型的慈父。吴鑫落地出生后,他十分欣喜,待他视同己出。孩子两岁了,他仍然每天被吴鑫缠住,上班前要花二十分钟才能把他卸掉,一回家,吴鑫又立马黏上来。吴鑫喜欢骑在吴小松身上在他头发里寻找杂物,父亲为此剃了光头。吴鑫自小就习惯向父亲诉说委屈或分享秘密,如果在母亲那儿遭遇不公,父亲必定加倍补偿他,待他更是比亲生女儿吴玉还好。直到吴鑫工作后,父亲仍每晚为儿子屋里拎进一壶开水,把暖壶里的剩水带回屋里自己喝。医院里亏待了吴鑫,吴小松谨慎地劝儿子去看看院长,取出一只塑料袋,里面放着修自行车攒的五千元零钱。吴鑫带女友李梅回家后,父亲更是高兴,把被吴鑫推掉过的塑料袋重新塞给儿子,与上次不同的是袋里又鼓了一些。李梅曾到吴小松摊上修车,正遇吴鑫在场,使吴小松事后发闷,很不舒服,觉得给儿子丢了脸。应该说,这样的后父实在难得,作者对他的刻画也相当细致感人,无人怀疑他对吴鑫有着毫无保留的爱。当然,吴鑫怀疑血缘关系后,对吴小松的写照进入很是难拿的阶段,而作者的把握十分到位。小说写吴鑫逼问吴小松真相时,父亲只是“不断挂笑”,说儿子可以随便去问,又叮嘱说无论怎么折腾都不能影响工作。他对吴鑫依旧关心备至,当吴鑫询问母亲吃了冷脸后,他怕吴鑫心里不痛快,特地过来劝吴鑫别和母亲计较,因为哪个当妈的这时都不会高兴。无疑,吴小松信守了对白若的承诺,他也同样爱妻子,准备把秘密带进坟墓。他不像儿子心目中那么简单,在某种意义上,他有对不住吴鑫之处,怀有内疚,但他仍不失为一个可贵的父亲,也许他还是为了孩子好。大约,他是全作中内心最纠结、最令人同情和思索的角色,对他却无法一言加以概论,好小说中就需要这样的人物。面对这样一个父亲,吴鑫的心情也是纠结的、左右为难,他认识到的真相仍然混沌,但这已经就是生活的真相。

小说中人物不多,但每个人物都经过精心(或随意)设计,被安插到合适且必要的位置上,为凸显主题发挥明显作用,并且,每个人物都被赋予鲜明个性,使读者能真切记下。说起来这是小说家的基本功,不过其实在这种基本功上能过关的作家并不占多数。

在吴家以外人物中,李梅一度显得重要。她似乎有责任倾听吴鑫的话语,为他出主意。可是有趣的是,李梅没有多少主见,尤其在面临选择时,似有恐惧症。她去商店买鞋,已经试穿过一双红皮靴,谈妥价格,店主装盒,吴鑫正要掏钱,她忽又叫停,再次穿上,来回走几步,又要求试穿黑色皮靴,反复问吴鑫效果,最后没来得及成交。吴鑫为身体来源之事走火入魔,第一次讲给她听时,她听了“突然间噎住,脖伸脸拧,目光纷乱”,不知该怎么表态,“近乎乞求地望着吴鑫,样子可怜巴巴”,最后表示吴鑫大可不必较真,因为“活着比什么都强,秘密算什么”——她真是一个活灵活现的小家碧玉,毫发毕现,无可救药,最后和吴鑫走不到一起也是命里注定。

贾环则不同,她属于官二代,行事风格大大咧咧,具有攻击性,常先发制人。她卖鞋时与吴鑫发生冲突,立刻要与吴鑫单挑,气得吴鑫放弃退款转身就走。两人不打不成交,她赞成吴鑫把身世搞清楚,主张“不能糊里糊涂活在世上”,带吴鑫去公安局调阅旧案卷,询问早年办案人员,企图找到与白若相关的线索。当公安局局长的父亲被抓,她很不在乎,因为“出事的是老头子,又不是我”,实际上她一直自谋生路,没沾过老头子的光,喝酒时还拿如今闻不到酒味的父亲开涮。吴鑫莫名其妙地与她投合,后来两人抱在了一起。来到关键时刻,吴鑫不放心地问她,是否肯定愿意嫁给他,她只是哼唧一声,不作明确答复。吴鑫表示要为双方负责时,贾环竟猛然推开他,骂他是猪,此后再不来往。她和李梅性情相反,但更加活跃惹眼。小说中有她加入,不仅推进了情节,而且将白若母子的面目同时衬托得线条毕露。

出场不多的人物也都不是省油灯。如周姐,初识吴鑫说了不到五句话,就问他处到对象没有,隔几日不容分说带他去见面,原来她想把贾环介绍给他,以便托贾环把儿子安排进公安局。如薛凤梅,人高马大,嗓门洪亮,曾将带相好回家的男人打断两根肋骨。初见吴鑫,以为对方受男人之托,先是一通大骂,狂轰滥炸,二十分钟后才弄明白是误会,竟又“有些羞涩”,怪吴鑫不早说。又如科长钱朋,没什么架子,眼里常常窝着笑,但药剂科的人大多对他发怵。这些角色不很重要,偶尔露面,但既然被作者写到,便没有一个不生动,让人感叹作者肚里积攒的存货。其实,不论读者对《河流》想传达的意蕴感不感兴趣,单凭小说里相继出现的一个个过目难忘的人物,就足以支撑住这部作品,这里寄托着读小说的最大趣味。

另外还应该谈到,《河流》的叙述极为精简,很少做出缠绕的铺陈和形容,不看重虚饰的文采,更追求点睛之笔的传神。譬如,写到吴鑫与李梅初次进电影院看电影时,那是一个暧昧的场景,容易催发男女之间关系的升级,也难免引起作者代入的兴奋。换个作家,也许会借机细细描绘,生发几页纸篇幅,但胡学文只在此处点染了两句,即“吴鑫正想着要不要抓李梅,李梅的手伸过来了”,接着便是散场,真乃要言不烦,点到为止。小说里即便写到全作关键处,即吴鑫得知自己是A型血,父亲是B型血时,也只用了一句“吴鑫立即就明白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带过,更无余言,反而留下读者心生疑虑、反复琢磨。

这篇小说在文体中不使用冒号引号,不标识直接引语,形成版面文字的浑然一体,看上去舒适,读起来顺畅,属于当下较为流行的时尚写法。不过在不少作者笔下,这种文字造成了阅读障碍,疙里疙瘩,属于泥古不化,容易弄巧成拙。可是在胡学文这里,却被运用得得心应手,晓畅自如,增加了文体的魅力。其中功力所在,只可于具体字句之中领悟。一句话,皆由作者多年修炼养成。

(作者单位: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胡平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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