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而过(中篇小说)
文/倪学礼
一
一到冬天,背阴的半地下教室格外清冷。学生们零星地散落在教室的边缘,小臂交叠于胸前,把棉衣裹了又裹,不给风留下往来穿梭的空隙,脑袋用力往衣领里缩,好像在比谁的脖子能缩到最短。放眼望去,活像一块块颜色各异的老式面包。老先生费力地端坐在讲桌后的椅子上,他起码有70岁。他那瘦骨嶙峋的身子架,如同耷拉在鼻梁下方的松松垮垮的老花镜一样,摇摇欲坠。两腮的面皮早已在岁月风尘的侵蚀中丧失了主体性;它们懒散懈怠,任由重力摆布,并在时间的唆使下,急奔着往脚下的泥土地里钻。两瓣嘴唇因失却血色而显得模糊,分不清与脸部皮肤的界线,只自顾自地开合伸缩,露出年久失修的黑黄牙齿,牙缝儿里那块肉丝不知藏匿了多少天。右门牙上缺失的一小块,使他话语中的意义很快就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讲桌上摊开一个薄薄的笔记本,大概是他的讲义。那本子四角打着卷儿,仿佛上面的字迹正在闹革命,以避免经人阐释的危险。右手边搪瓷茶缸里的水,争相化成惨白的蒸汽,前赴后继地向上蹿腾,拼命逃离被他吞下的命运。头顶昏晦泛蓝的日光灯不但没有照亮眼前的空间,反而好像把一切都冻住了。
樊篱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目光审慎地观察着这一切,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失落感。再过半年,他就要大学毕业了。眼瞅着青春毫不留情地从自己的身边经过,像收养了多年的黑色野猫,突然就在某个暮色暖人的黄昏,扭搭着健硕而薄情的屁股,悄无声息地溜走了一样的孤冷、决绝。截至目前,他还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以后也不会有。他总是被一些不明所以的东西裹挟着向前,比如眼前这堂不知为什么而存在的课。
他突然产生了一种逃离的冲动,表面像是因为冷空气的侵袭,深层看却源于内心的驱动。在日复一日的机械轮转中,他也曾在某个乏味的夜晚期待生活能发生一些出人意料的改变。哪怕这种改变是他无法掌控的,哪怕生活会因此而彻底失衡。但这种期待总是模糊的一闪念,甚至不足以引起他的注意。它们从来没能像此刻这般,如此强烈地搅动着他的内心,使他非迈出这一步不可。
就是现在。他几乎没有犹豫,“噌”地站起身,大步朝教室门口走去。
冷风像刀片一样刮过他的面颊,室外的凛冽让他备感刺激。他觉得同学们那些惊羡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来到了楼外;不然,他不会浑身滚烫,好似正在燃烧。他迫切需要降温,便敞开衣襟,让风更彻底地涤扫周身,以便更直接、更亲切地接纳冷风的庆贺;同时,一边顺应风势欢快地打着转儿,一边蹦跶出一条宽大、扭曲的S形路线,向着保卫科身后那个隐蔽的小东门奔去。
出了东门向南走,穿过一片芦苇丛,樊篱来到了一条河边。周围雾气腾腾的,风也静止了。他随着破旧的悬索桥摇摆、晃动,望着河面四散蔓延的冰裂纹路和冰体中缱绻的黄叶、弯折的树杈以及安心冬眠的鹅卵石,想起每年一入“三九”,系里的男生就会自发地勾结起八九人马,横跨冰冻的河面。尽管学校三令五申,不许这么做,他们还是执着地争当寒冷冬季的“跨河侠”。樊篱从没参与过,光是想想,就觉得心里打鼓、两腿发软。此刻,他却觉得自己有无穷的勇气与力量,去完成这青葱岁月里未竟的英雄梦想。
周围出奇的安静,只有一位老者坐在离桥不远的河岸边。樊篱下了桥,不自觉地朝他走去。那人一动不动、望着河面出神,圆顶毛线帽遮衬下的侧脸经过阳光的晕染,蒸腾出一股年轻的气息。他好似一位春天的朝圣者,在虔诚地等待冰河融化。
在离老者三四十米远的位置,樊篱掉转了方向,向着冰冻的河面迈出了第一步——坚硬、顺滑,那感觉神奇而又欣喜,仿佛在时间的表面行走。他觉得自己正拥有着此生最宁静、最澎湃的一个下午。慢慢地,他放下心里的重担,大踏步向前走去。没走多远,河面骤然裂开一个洞,他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掉了下去。
奇怪的是,河水并不凉,他也没有严重的窒息感,更像是坠入了一片新奇、神秘、自由的光的世界……樊篱在深谷般的寂静中悬浮着,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死亡。他想抬起头再看一眼冬日里的和煦阳光,却只看到一张因水面晃动而变得模糊、扭曲,且无比陌生的脸,好像溺水的不是自己,而是岸上的那个人。他越是想努力看清楚,河水越是以其视线所不能及的速度飞快凝固着。接着,一阵冗长的“嘀——”声好似一根细长而又坚硬的冰锥,将樊篱的双耳刺穿。瞬息间,周围的水凝结成一朵朵晶莹的白色铃兰花。在被彻底冻住之前,他恍惚看到那个人向他伸出手臂,不知道是想救他,还是在向他求救。
“嘀——”声还在继续,像是催命曲。樊篱感到胸口空寂寂的,身体正在失去重量。“难道我真的死了吗?”他暗忖。可他分明还能感觉到空气中飘浮着的低语声,忙乱却又怕打扰到死者安宁的脚步声,以及女人极力压制的抽泣声……他有些不甘,于是,奋力呼吸,挣扎着抬起眼皮,一道明晃晃的白光径直落下,将他的梦境击碎,露出渐次清晰的现实。
余光中,几个白衣人围成半圆,正在将一辆转运床推向门外。床上摆放着一具肃寂的躯体和一张扁平的面容。不同于其他任何随时会醒来的脸,那面孔泛着淡淡的铁青色,像一幅已经完成了的铜雕画,平静而放松,俨然卸下了人世间全部的重量。嘴唇微微开启,却并不是自愿的;倒像是被无数个字句和话语强行撑开,似乎在说:“不要试图叫醒他,他将永远沉睡。”
一位手脚麻利的护士一面迈着小碎步,一面熟练地用白布蒙住了那张脸。最后移出樊篱视线的,是一只甘愿停止创造的手臂。在残酷的时间之流中,它永远地放弃了挣扎,任由重力和其他作用力摆布,无动于衷地摇荡着;随之一起晃动的,还有手腕上那个一并失效了的吊牌,上面印着一串醒目的数字——“0135”。
已是凌晨了。挂钟的分针和时针叉成一字马,像一条无线延展的虚线上短促的一横。
樊篱的意识还在刚才亲眼所见的现实与片刻前那个逼真的梦境之间游离。他觉得自己仍然漂浮在水面上,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浅绿色鱼缸,所有的物体都在其中漫无边际地荡漾着。他想努力靠近身边那张已经空了的床位,却不知怎样才能划过去。不管他怎么用力,那张床似乎总是在以相同的速度远离他。一时间,他竟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身在哪里,发生了什么,刚刚被推走的人又是谁……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好像半个月前自己第一次在这间病房里醒来一样。
二
樊篱从封冻的昏迷中醒来时,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他的脑子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干净过。
“0152号病人醒了。”一位陌生的年轻女人的声音占领了他空白的意识。樊篱看着她像煞有介事地忙来忙去,似乎与自己有关,正努力回想着,右下腹传来一阵被橡皮筋抽紧般的疼痛感,一股猛烈的潮水涌向膀胱,膀胱快要迸裂。他看到自己躺在白花花的病床上,腹部插了导管,身体正被各项精密仪器严格监控着。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做完换肾手术,起码现在还活着。并且,自透析以来,他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尿,尽管其中掺杂着血水,但当死亡的切近与重生的欣喜交织在一起时,他还是抑制不住地激动,甚至从中看到了深深的馈赠。
女人按照医生的叮嘱,检查了他的各项生理指标,经过一番简单的拾掇,就暂时离开了。樊篱看着她陌生的背影,想起这是不久前自己花高价聘请的专业护工。
他呆呆地躺在床上,身体还没有完全从麻醉中苏醒,只有脑袋勉强可以转动。他看到四周的墙壁被粉刷成柔软的奶油色,顶棚是迸发着生长力量的嫩松叶绿色。尽管这一源于大自然的色彩搭配,在努力地释放生命的活力、还原恬适的情愫,但对于一个只能躺在这里的人来说,还是显得过于冷寂与荒凉了。这里就像是一间等待死神召唤的“VIP候客厅”,其装潢越精心,就越发暗示出死神的垂爱;显然,没有一个人愿意获得这样的“特殊待遇”。樊篱感到胸口一阵发紧。屋内门窗紧闭着,阳光将路旁木叶尽脱的落叶松的影子抛在墙上,它们直愣愣的,一动也不动,没有带来风的气息。四周一片安静,所有的声音都从空气中抽走了。树影近旁,一只干净的圆形挂钟不声不响地走着,无法判断它是在悄悄偷懒,还是跑得比平时更快。
病床的右手边有一道朦胧绿的挂帘,以便能将房间分割成两个独立的私密空间。白天,为了使这里接纳更多的阳光,它们紧紧地收在一起。樊篱的目光擦过帘子的边缘,试探性地看了看旁边的病友。他一动不动,既不吭声,也不转动眼球四处窥探。那副安然自得的样子,宛若一个颐养天年的老人。不过显然,尽管他的面颊像一片躲在阴影处瑟缩的叶子,让人分不清五官的边界,但仅从他凸起的骨骼上,依然能看出一股年轻的势能。想来这个人比自己还年轻。
对于这份意料之外的安静,他心中漾起一丝窃喜。得了尿毒症这种病,任谁也没有心情闲聊,更没有气力打探、关心别人的事。他需要时间好好整理自己的思绪,以便能更加从容地迎接那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平衡内心深处不断涌现着的生存的希望。况且,但凡有条件在马前镇这座新兴科创小镇治病,还能在这家有名的国际医院挂上号的病人,绝大多数都是临近的省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樊篱已经在这座城市摸爬滚打了十几年。说不定,他们的生活早有交集,他不想因为不必要的交谈而使之前的“封锁”工作功亏一篑。一直以来,他总是寻找各种理由,竭力向身边人隐瞒自己的病情。他自认熟稔人性,不想提前品味“人走茶凉”的苦楚,更不想佯装看不见那些满溢着同情的面孔下的伪态。他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不但要尽力治好病,还要以崭新的面容,赢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盼了多年的提拔机会。就连这场手术的时间——大年三十晚上,也是老天眷顾,阴差阳错地帮了他不少忙。赶上春节长假,他也就不必再费尽心思编造理由请假了。
樊篱连忙掏出手机。昏睡了十几个小时,已经错过了给领导拜年的最佳时间,来不及查看两天里积攒的未读消息,便直接跳转到那位最重要的领导的聊天对话框中。他用还有些发麻的大拇指笨拙地打出一句“身体健康”,又迅速删掉了。他深知这4个字在健康人——尤其是这位领导——的眼里是多么无足轻重,甚至都不能算作是一句祝福。此刻,他深感健康胜过一切。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还想打上一句“寿终正寝”;一辈子不必经历疾病的折磨与开刀的痛苦,该是多么幸福的一生啊!然后,他换成了“步步高升”“财源滚滚”和“万事胜意”,又拼凑了一句“大吉大利”。发出去后,他在心里苦笑了一下:为了千百万人年年不变的这点儿可怜而又可悲的追求。
太阳把一天里最温柔的光芒送进房间。生机勃勃的小镇并没有停下忙忙碌碌的脚步。一位身穿紫灰色冲锋衣的中年女人迎着斜晖走了进来。她摘掉粗线针织帽和裹得严严实实的棒针围巾,脱掉外衣,走到病友的床边,展开小桌板,把一个掉了漆的保温饭盒放在上面,摇起床椅,又往男人手中塞了一张湿纸巾。男人不紧不慢地把鼻子凑到饭盒边,将盖子的边缘掀起一条小缝儿,接着,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樊篱也偷偷地加深了呼吸,试图闻出一点所以然来,却满肺虚空,除了女人刚刚带进来的不安分的冷空气外,什么也没闻到。还以为是什么炊金馔玉,待病友揭开盖子一看,原来是一饭缸子清水煮菜。不过,对于只能靠输液维持营养的自己来说,也算是礼遇了。樊篱兀自琢磨着。
男人安静地吃着,并不与女人交流,只有间歇的几声咳嗽,搅动着房间里凝固的空气。
樊篱仔细回味着中年女人刚进门时的眼神,觉得分明是和自己撞上了。就在她挂完衣服转过身的一瞥间,一个细腻的眼神便主动投射过来。她甚至还轻微地点了点头,好像在示以友好,只不过点到半路,又缩了回去。不细心的人根本无法察觉。他坚信她至少是露出了半个微笑。
他斜眼看过去。此时,女人的目光规矩地停留在那个退却了漆色的饭盒底部。他断定女人是这位病友的妻子:不光是那枝蔓丛生的铁灰色裂痕所昭示出婚姻的印迹;还因为女人那和饭盒外壁一样斑驳的瞳孔、黯淡的目光,那越过口罩顶端、执着地攀上眼角与额头的倦意,以及那早已不在场的灵魂。
白天,樊篱尚且可以将目光落在每一个彩色的事物上,以让思想栖留。到了晚上,就没那么轻松了。夜是一片单调的黑,思想也无依无靠起来。他屏气凝神,警惕地留意着腹部的动静。麻药劲儿过后,伤口的疼痛越来越明显,总有什么东西一下接一下地拉扯着。好像是捐献者的灵魂后悔了,在往回拽那个肾;又或者是不想白白送给他,非得让他尝尽苦头才行。
他想用手揉揉伤口,刚碰到插管处,就吓得缩回来;想翻个身,屁股略微欠起,又把伤口抻得生疼,最后只好放弃挣扎,任由自己僵硬地平摊在那里。他觉得心口烂了一个洞,正在慢慢扩张,就快把自己吞噬。在未知的明天与无法把握的命运面前,他感到自己是那么渺小,那么不堪,那么无依无靠。就像几十年前,初入大学第一个夜晚的那种不安感。不同的是,那时的迷茫无助总还掺杂着期待与希冀;而今,他分明感到那个可怕的至暗时刻已经到来。
他竟流下眼泪。泪水刚刚涌出眼窝时有一种滚烫的灼烧感,刺激着皮肤,像被马蜂蜇了一样。但仅仅流过脸颊,流到耳蜗、脖子,就变得那么冰凉。他感受着这刺骨的冰凉,觉得流淌下来的不是泪水,而是血,是死人那已经凉透了的血。
眼泪无声地落下,却在心底激起阵阵巨响。他第一次体会到“心痛”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实实在在的。
他想象自己正躺在母亲的怀里;这样,就能快点入睡了。可又觉得那怀抱过于干瘪、冰冷,有一种硬邦邦、空荡荡的感觉。
樊篱的精神逐渐放松,眼前浮现出儿时过年,去村口看阔绰人家杀猪时的情形:白腻的脂肪,血红的精肉,屠夫咬着一侧后牙槽拉扯出来的活蹦乱跳的猪下水,还有铝盆里那死不瞑目的猪脑袋……梦里,他深吸了一口气,捏着鼻子跑过了学校路旁的一家肉铺。肉铺门口总是挂着一张粘毛带血的羊皮,羊皮上散发的膻味弥散至整条街。
一声长吁,他睁开眼。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铁腥和一股开水煮猪毛的味道。想到一天前,医生是怎样把自己像一头猪一样开膛,越过鹅黄的脂肪与殷红的肉块,切掉坏死的肾;想到一颗鲜活的肾脏如何在他过去那一秒钟、一秒钟,一分钟、一分钟堆积起来的46年的漫长生涯里,一点一点地发黑、变硬,最后积满石头而彻底坏死;又想到死人的肾脏为何还能跳动……是的,自己竟然装上了死人的一颗肾脏。但也没什么,只要能让他活命,哪怕换上的是一个猪腰子,他也愿意。
他下意识地将双手合十,紧挨在鼻翼下方。试图想象捐献者有过怎样的一生,并对其在死前的经历最大限度地表示同情;最重要的,是在心里默默祈祷这来之不易的“肾宝宝”能和他体内的各个器官通力协作,帮助自己跨过这道生死坎儿。
“求求你了,帮帮我吧!等到了阴间,我一定给你做奴仆。”他甚至不知所以地学着基督徒祷告的样子,在胸前画起了十字。
可“阴间”两字刚在脑海中成形,后脊梁骨便即刻传来一阵酥冷,那酥冷甚至跑在了意识前头。樊篱生怕这稍不谨慎的一闪念,会惊动死神。他甚至感到,死神此刻就盘踞在他的头顶,只待他一睁眼,就旋即将他带走。想到这里,他把双眼闭得更紧了。然而,黑暗仿佛越发增加了重量,向着他的心口一股脑儿砸下。他小心地将头转向病友,期待病友能主动跟自己说些什么,好将他从死神的凝视中解放出来。可是,他只感到,意识之外是一重压过一重的黑暗。
“不,我绝不在死亡名册里。”他一边不断地给自己心理暗示,一边畏缩着将眼皮开启一条小缝儿:病友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脸上蒙着一层清冷的月光,呼吸微弱似无,分不清是睡着还是死着。
“对!如果这间病房注定要死一个人,最好是旁边那位。虽然他可能比我年轻,但天地不仁嘛!要选就选那位年轻的,才更符合死神的逻辑。如果这栋楼里,只有一个病房,能创造两个换肾病人都可以活下来的奇迹,那也应该是这一间,因为‘0152’‘0135’这两串数字摆在一起,怎么看都像是福利彩票上那个幸运的中奖号码……”樊篱继续默想着。
挂帘仍和白天一样,兀自杵在他们之间,显得有些多余。窗外,月亮苍白得像是黑夜垂死的心脏。这一晚,他没能从祈祷中获得半丝光明。
三
第二天,护工早早地来到了病房。她先将墙角的绿萝仔细地修剪一番,剪掉老死的叶子,进而为新叶的生长提供更多的可能。待病人醒来,她轻轻地打开窗户,把阳光邀请进屋。刹那间,阳光裹挟着马前镇新鲜的空气、躁动的汽笛声,以及人们奔劳的脚步声,闯了进来。世界并没有因为谁的缺席而显得冷清,反而愈转愈快。
护工摇起樊篱的床椅,将一块湿热的毛巾敷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擦洗着,手部纤嫩的肌肤不时滑过他干瘪的面颊,一种久违的痒的感觉袭向心头。他喜欢这种擦洗,能及时去除死亡的味道,与屋内遍布着的消毒水的作用是一样的。接着,护工又修剪枯叶般地剃掉他脸上那些冒尖的胡茬儿,帮他维护着人类这一特有的体面。一系列动作娴熟、专业。“然而,仅仅像这样,按时刮胡子、洗澡就能守住人的尊严吗?皮囊脏了,固然可以擦洗;那些心里的伤疤呢?脏器呢?脏器脏了,就只能换掉,或者等死了。”樊篱思虑着。他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心想此番折腾后,气色有没有比从前好一点。他想跟护工要一面小镜子,好好看看自己,但又觉得有些难为情,不知道这位年轻女人会怎样看待自己。他不禁猜想她怀揣着哪些心事、有着怎样的心情;此时此刻,是否也在以同样的心思揣度自己。他试图从她的脸上寻找某种答案,但那张年轻的面容躲在一副一次性无菌口罩后面,没有透出任何他想要的信息;连那双裸露的眼眶里,也好像只镶嵌着两块压花玻璃,除了眼下的工作,什么也没有。
病友醒得更早。他把头歪靠在枕头上,安静地看着书。眉心微微皱起,脸上几乎没有皱纹。他看起来并没有经历过什么风霜,生活似乎对这个人很仁慈;又或者,他只是被父母、妻子保护得好而已。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得尿毒症呢?像那刚出土的隋唐时期的珐琅,是的,他的生活就是一个精美的珐琅器物,无论外表的色彩多么艳丽、华美,内部都注定生满了霉绿色的铜锈,和他那被摘掉的布满黑色结石的肾一样。
中年女人一上午都没有出现,正午时分才匆匆赶来。她没有换衣服,但洗了头发。樊篱注意到那发丝比昨天更加柔顺、蓬松,甚至还若隐若现地飘散出一缕祖·玛珑的红玫瑰香水味。说不定她昨天晚上在情人的住所欢腾了一宿,早晨起晚了,才没来得及赶过来。尽管她已经很精心地还原昨天的样子,但云雨之后,瞳孔里闪烁的愉悦眼神和毛孔中分泌的特殊气味,却是怎么都遮盖不住的。
樊篱想到自己的妻子在出行打扮方面也从不吝啬时间与精力,她甚至常常不惜花费两三个小时捯饬自己,只为了一场10分钟的见面;窝在家里,却可以七八天都不洗头。此刻,他面前的这位女人却在为掩盖罪行,而大费周折地把自己鼓捣得更狼狈不堪。他觉得女人真是奇怪的物种。
“感觉怎么样了?”中年女人故意把声带压低,做出喉腔里蒙了灰的样子。那嗓音像是没有调弦、音调不准的大提琴。
病友没有搭茬儿,一边看他的书,一边吸溜吸溜地喝着汤,似乎知道女人心里有鬼。
女人也好像早就习惯了男人的这种沉默,转身收拾起房间。那张脸上无疑也是刻着艰辛的。只不过这种艰辛很复杂:一开始是自心底而生的,后来慢慢发酵成某种肢解的力量,摧毁了他们坚贞的婚姻。而今,她显然已经和别人同居了,每天来给男人送饭就像例行公事、照顾家里一直豢养着的老公鸡,只是不曾料想它生病了,肉变得又老又柴,卖不上价钱。女人还心存一丝善念,不忍提前把它杀了,只能按部就班地喂着,随它自生自灭。
女人走后,病友仍将目光集中在那本书上。樊篱觉得无聊,掏出手机翻了翻。最近两三天,没什么新消息。只有办公室刚来的两个实习生给他发了拜年祝福。那几个重要的领导,有的客气地回复一句早已准备好的祝福语;有的只是象征性地发几个表情;还有的,压根儿没有搭理他。他早就习惯了,这些年,也在有意减少这种烦冗的节日形式:关系好的,不会介意你发还是不发;关系不好的,根本没必要发;就只剩那些“用与被用”之关系的人了。脸皮厚,有退路;凡事不必太当真。
樊篱一边琢磨,一边漫无目的地滑动着由700多人组成的微信通讯录,仿佛在观看自己的人生全景图。目光不自主地落在一个昵称叫“布朗先生”的略显陌生的头像上。点进去,发现他们的聊天记录停止在5年前。那是他在一次外出开会后的酒局上认识的人。当晚,他们十几个人畅聊甚欢,都喝得不少;这位仁兄尤其实在,频频举杯,如醉如痴。散席后,他们便回到了各自的房间。樊篱对这位“布朗先生”的印象很不错,当场就加了微信,还准备日后有更多的往来。不幸的是,这个人在房间里再也没有醒过来。樊篱给他发的最后一条消息是:“还不下来吃早饭?”等所有人察觉出异样,委托服务员打开他的房门冲进去时,他的身体早已僵硬——被自己的呕吐物活活噎死了……微风捎来一股西红柿蛋花汤的酸腥味儿,搅动着樊篱的回忆。他撇了撇嘴,试图想象被噎、窒息而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然后,长久地盯着聊天对话框,感受屏幕另一端的空洞。很难想象,那个曾经给他发来表情和文字的人,如今已不在人世了,他甚至都没来得及修改备注。樊篱想再发送一条消息,试试看会发生什么,却觉得大有冒犯和亵渎的意味,于是匆匆关掉了聊天窗口。从这位“布朗先生”去世那天起直到现在,世界好像也没什么新鲜事可言。生活就像一架匀速运转的风车,转来转去都一样。无非是今天重复昨天,明天重复今天。尽管如此,还是没人愿意死。但庞大的微信后台和网络空间里又有多少个和“布朗先生”一样的“账号黑洞”呢?它们将永远地持守寂静,信息只进不出。或许要不了多久,他的头像也会位列其中,成为一个永远空寂的粒子。樊篱忽然疑惑,为何过去了这么多年,自己都没有删掉这个人?其中一定有某种新鲜、刺激的理由——微信好友里有一个死人——这种感觉独特且奇妙,甚至有一种说不清的“炫耀”成分。就好像读高中时,他常常在冗长、难熬的晚自习里,偷偷观察班里每一个同学,幻想谁会是他们当中最先死去的那个人,却从没想过这个人有可能是自己。
太阳晒得房间里暖意洋洋。病友怀抱着书睡着了。一片精致的椭圆形叶脉书签从书的上端探出了脑袋。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青年才俊都喜欢用树叶做书签,看着它们由绿变黄,再变成深红,就好像看着时间从书页间缓缓流淌。樊篱似乎闻到了一阵从儿时的秋天飘来的金黄味道。那时,每到深秋,他总是痴迷于捡拾各种各样的落叶,去掉叶肉和多余的叶脉,只留下一根粗实的叶柄,再把它们小心翼翼地保管在最深的裤兜里,等到遇见了水平相当的对手,就挑选出一位“战士”,与另外一个小朋友手里的叶柄交叉成“十”字状,两个人一运气,朝着各自的方向用力拉,谁的叶柄断了,谁就输了。樊篱总是赢的那一个,也因此练就了一双慧眼,能准确地识别什么样的叶柄最结实。为了印证自己的选择,他还经常在上课时寻找时机,拉着同桌在课桌下面偷偷比画,把兜里的“将士”们挨个儿历练一番。所以,最后留在他兜里的,都是久经沙场、百炼成钢的“宝”。他几乎已经忘记了那个游戏的名字——“拔宝”。是啊!在童年每一湾澄澈的眸湖里,一根细小叶柄的倒影就是宝。
叶脉是树叶的骨骼。血肉总是先于骨骼腐烂、消失。而今,叶脉书签的制作技术已然很发达,人们熟练地运用各种物理、化学知识,最大限度地保留叶脉细密的纹理,还原其生长的香气,甚至还巧妙地融合了其他的艺术形式。不可餍足的人类总是稍不留神,就把自身对生命的永恒向往灌注到生活的方方面面,融进人生的分分秒秒。樊篱想,如果可以不火化的话,自己的骸骨也会在泥土里顽固地保存着希望,以及对这个世界的爱恋与不舍吧。
病友依旧深沉地睡着。樊篱好奇他怎么能睡得着,好像把一切都抛在了身后,坠入一片没有时间的神秘境地。难道竟连时间也能成为身外之物,不必身在其中且为此承担任何义务吗?或许他是想把余下的时间都留在梦里吧,可以尽情地挥洒自由却不必受肉体的束缚;或者,他想把一切都推倒重来,在幻想中遇见另一个自己;又或者,他其实根本就没有睡着,只是长时间地闭着眼睛,以减少机能的消耗。真能如此吗?樊篱也学着病友的样子闭上了眼睛。他看到一片橙色的光晕和一缕缕七彩的光丝,想起小时候和父母弟妹并排睡在一铺土炕上,经常熄灯很久还睡不着,眼睛里就会流溢出这样的光彩。那时候,妈妈教他在心里数数,说数到100,准能睡着;他总是数不过20,就又去想别的事情了。那时候,世界总有很多新奇的东西等待他去感受。比如冬季里,大雪封门的清晨,从熟睡的梦境中醒来时看到的窗花,他总能凝视很久,再用那热气腾腾的小手把它们化成一个个透亮的小圆点。眼前的光芒晕染开来,他看见了老家低矮破旧的土砖房和自己那单薄的命运。
(节选自2022年第4期《芙蓉》倪学礼中篇小说《擦肩而过》)
倪学礼,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在《十月》《中国作家》《山花》等刊发表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新华文摘》等刊物转载。著有长篇小说《梅花四,红桃五》,剧本《梅花红桃》《平凡岁月》《小麦进城》《有泪尽情流》等。作品曾获中国电视剧飞天奖、中国电视金鹰奖、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
来源:《芙蓉》
作者:倪学礼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