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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游宇明:土有土性(外二篇)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游宇明 编辑:施文 2022-09-26 09:3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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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有土性(外二篇)

文/游宇明

土有土性

我家后面是一座黄土山,走集体的时候,常年种植玉米、高粱、红薯,效益很低,同样的面积产量不到其他土地一半。大包干时,村里将其中的三四块地分给了父亲,父亲改种花生、大豆,没想到花生、大豆的颗粒格外饱满,味道也特别甜润。

后来,父亲告诉我,一块土有一块土的性子,后山的这些地是沙质土壤,土块拿在手中一捏就碎,它们质地疏松,通透性好,但保肥、保水能力差,得种一些耐旱、对肥力要求不高的植物。

大门正对的地方则为石山。我们那儿的石山与别处的有些不同,它不是由一块或几块巨石构成,而是满山遍布或大或小的石头,石头与石头之间星罗棋布着一块块旱土,旱土小的十来平方米,大的会有两三亩。石山的地层深处往往是岩石,保水功能强。土地闲下来的时候会长出大片野草,石头缝隙间挺立着一棵棵杂树,野草和杂树的叶子最后都会被风搬运到地里,腐烂之后就成了很好的农家肥。父亲知道红薯、小麦、高粱等庄稼对水分、肥力要求高,就将它们栽种在这些旱土里。父亲是小心翼翼侍候那些庄稼的,庄稼扦插或播种前,父亲首先会在土里铺一次由猪粪构成的底肥,再在上面覆以薄土,以加强肥力;在庄稼的行间还可走人时,该扯草的时候他会去扯草,该治虫的时候他会去治虫,生怕有点什么忽疏将原本丰收的年景丢了。秋天自然不会辜负懂得土地的人。父亲在老家那些年,无论天气旱到什么程度,我们家里都没有缺过粮食。

十竹坪是离家最远的地方,少说也有四五公里,属于半石半土的山,海拔较高,向阳,土壤略带酸性,我家在那里分了一块面积大约一亩的旱土。生产队管事的时候,那里跟其他地方种的东西差不多,基本都是粮食作物,平时尚好,一到秋收季节,担红薯、扛小麦简直累死人。生产队立了规矩,秋收季节,去十竹坪出工的,一个人每天添2个工分,那时,生产队的男劳力干一天只10个工分,女劳力是6个工分,这2个工分也颇有吸引力。父亲从队里接手十竹坪的地,立即将其改种了玉竹。玉竹,我老家叫伟参,为百合科多年生草本植物,根茎横走,肉质黄白色。玉竹的叶片短的五六厘米,长的十多厘米,锐利得有点像墨兰的叶片,但比墨兰叶起码宽一倍,叶片上有七八条叶脉,漂亮极了。父亲种玉竹原因有两个:一是玉竹每隔三年才采收一次,可以省力气,父亲自己很勤劳,却舍不得让我们吃苦;二是玉竹最喜欢十竹坪这类土壤,比起种别的庄稼,效益会高很多,也是顺应土地的性子。

我家还有一块旱土在腰田排的顶上,那里的土质也较肥沃,按理可种植庄稼,但山顶风沙大,无论栽种什么农作物,产量都低,加上山坡陡峻,庄稼熟了想收回来也不容易,父亲便在上面栽了些松杉。这些树木成材期很长,父亲栽种时已经70多岁了,女儿都已出嫁,唯一的儿子成了公职人员,但他不管,说:后代能用上就行,何需计较谁栽树谁受益;再说栽上树,土地没浪费,又不需要谁去看管,更是好事。也许是父亲的无私感动了上天吧,他搬到城里后,我去老家看过一次腰田排山顶的松杉,发现它们都活得很好,有的已有饭碗粗、两人高了。

父亲老了,已随我在城里生活多年,他对农业种植有许多心得,也跟我聊过许多次,我全都忘记了,唯一记住的就是那句话:一块土有一块土的性子。

拜“亲娘”

现在想来,年轻时的父母其实很迷信。

我两三岁的时候,父亲二十六七岁,有一次,他看了个八字,说是克子。父母慌了,立即向八字先生请教破解之法。也莫怪他们,老家人传宗接代的观念很强,一对夫妻没有儿子,即使有一屋的女儿,也会被人瞧不起。一个人克子,意味着哪怕生再多的儿子,也会夭折。八字先生喝了一口母亲泡的浓茶,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慢悠悠地说:“这事不难,请个和尚作法吧!”第二天一早,母亲真的到庙里去请了和尚。和尚在我家拿着钱纸、线香手舞足蹈一番,收了十多块钱礼金(在上世纪60年代,这可是笔巨款),交给母亲一块大铜牌,让我整天挂在脖子上。那块铜牌穿着红丝线,像一个葫芦的剖面,正面刻着“长命富贵”,背面印着“阿弥陀佛”,有六七厘米长、三四厘米宽。我很不喜欢它,一是铜牌本身有些重量,挂在细嫩的脖子上不舒适;最主要的是村里其他小伙伴都没有,挂了这个,常常受到别人嘲笑。许多次,我出门玩耍之前,故意摘下铜牌丢到抽屉里,但只要回家,母亲马上就会发现,像是有谁告发似的,接着她会勒令我再次挂上。直到有次,我与小伙伴玩耍将它弄丢了,才免了每日挂带的任务。尽管回去遭受了母亲一顿臭骂,但我内心是欢悦的,甚至恶作剧地想,为什么以前不晓得故意将它扔了呢?

向和尚请了铜牌还不算,某天,母亲又听从村里老人的建议,叫我拜了个“亲娘”。“亲娘”,老家有时也叫“寄娘”,就是将儿子名义上寄养到别人家,但实际上不与她家的人共同生活,有点类似于城里的“干娘”。城里拜干娘,多是口头之约,有时甚至是玩笑之词,极少举行仪式。乡人则将拜“亲娘”很当回事。我的老家有两种拜“亲娘”的方法,一是拜物,一是拜人。拜物是拜石头或桥梁。此事相对简单,想要举行仪式时,给相中的石头或桥梁贴一张四指宽、手掌长的红纸,放一挂鞭炮,对着它作几个揖即可,日子也不必太讲究。逢年过节,“亲崽”给它们行礼也是这个规矩,这一般是不想花钱的人干的。拜人做“亲娘”,规矩则严得多。举行仪式前,先要选个黄道吉日和好时辰。时间一到,做“亲崽”的一定会搬一张高高的椅子放在堂屋靠里墙的位置,请“亲娘”端坐其上,待家人鸣炮,再跪下来向“亲娘”叩三个响头,并递上一杯热热的茶。仪式完毕,家里必须请“亲娘”吃饭,并邀亲朋作陪。“亲娘”回家,一定要打发丰厚的礼物。我的“亲娘”是隔壁自然村一个60来岁的老妇人,跟我奶奶年纪差不多。由于生养了五六个儿子,个个长大成人,父母特别希望她收下我做“亲儿子”。感动于父母的诚意,“亲娘”高高兴兴答应了。从此,我家多了一门亲戚。每到春节,给奶奶、外公外婆拜了年,第一件事就是去“亲娘”家。“亲娘”跟我母亲虽然年龄悬殊,关系却很好,经常有事没事来我家玩,每次来,都要在我家吃了中饭、坐上两三个小时再走。

挂铜牌、拜“亲娘”,在如今的我看来,实在没有多大意义。一个人是否长命,得看他的身体素质;能否富贵,取决于个人努力,与和尚给的牌子和“亲娘”名义上的收养有何关联?再说,做这些事还得消耗一定的物质与金钱,那个时代吃饭、穿衣都要想烂脑壳,如此花钱也明显不智。不过,换个角度,我又非常理解自己的父母。父母都只读了一两年书,长期生活在偏僻的山村,识见极其有限,不懂得幸福掌握在自己手中之类的道理,历来对所谓命运有一种出自内心的畏惧,何况,这命运还牵涉到他们视若性命的唯一儿子,面对“冥冥”中的灾祸,他们怎么可能不紧张、纠结,又怎么可能不以自己的方式化解呢?

世间的事总有合算、不合算之分,唯有父母的爱不会计算成本。

阳光的声音

阳光洒在翠绿的杜英树上,我听到了一种“滋滋”的类似于玫瑰开苞的声音,眺望远处,教学楼、实验楼、图书馆、办公楼、学生宿舍都笼罩在一层金色的帷幕中,像是铺满了桂花一般。阳光从树的枝叶间漏下来,泼下一地不规则的几何图,有三角形,有长方形,有圆形,有不知什么形,声音也变得小鸟般清脆,不尖起耳朵听,你绝对感觉不出来。

在冬日里享受阳光,于人或许很平常,于我却是一件奢侈的事。许多年来,我养成了上午写稿的习惯。只要不上课、不出差,我一定呆在电脑前。先是皱着眉头构思,有个大致的结构了,再在键盘上边想边写。写完了,就修改一下。然后看新闻、听音乐、读书阅报,一不留神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吃完午饭,得睡一个小时左右的午觉。午觉养神,对这个我还是非常重视的。起床后就跑进书房,开始一天的阅读功课。我规定每天的阅读时间不少于两个小时。我一年的写作量大约是四十万字。要写出这么多字,光靠上班和偶尔的远游积累的生活远远不够,还得放眼五颜六色的图书,将经验资源、学养资源融为一体。晚饭后散步,我看到的是月亮而非太阳了。今天,收发室打电话给我,说有好多张稿费和几封挂号信,希望我及时拿一下。写完稿子匆匆出门,于是跟这些可爱的阳光撞了个满怀。

生命中有两段时光特别渴望听到阳光的声音。

二十多年前,父母还住在老家,我回家过春节。大年初六走亲戚时,积雪盈尺,一脚踩下去,两旁的雪立即将雨靴的鞋面盖得严严实实,每走一步,雪就发出哔啵的声音。我三四岁的女儿大声叫“冷”,有时会调皮地将冻得冰一样的小手伸进我的肚子上,我装着生气要打人,她就逃到一边,然后看着我哈哈笑。不过,不一会儿,她就走累了,非得大人背,我从小做的事很少,背得我气喘吁吁的。那时我多么希望听见阳光温柔的声音,看着它一点点融化路上的积雪,好让我轻松一点。可是山区冬天的阳光没有那么容易来,一下雪,七八日不开天,是常有的事。

两年前,长大了的女儿历经津门求学、韩国远游之后,终于在京杭大运河旁停下了脚步。女儿既已收心,我便想给她在驻足之地买套房子。安居乐业,安居是排在前面的。浙江夏天雨多,我七月二十日去嘉兴,三十日回来,除了去和回来的两日,天天都是倾盆大雨。我穿着一双崭新的皮鞋去找房产中介,连踩了几次水,鞋面泡得像刚出炉的面包一样松松垮垮。回到女儿的住处只好穿凉鞋,用电吹风将鞋子吹干。经了热风一吹,鞋子里面的汗臭味立即弥满整个房子。女儿住的周转房是筒子楼,气味不容易散出去,遭罪得很。那段日子,我同样是早晨起来就伫立窗前等待阳光的足音,活像深闺中人守望远方的征人一样。

人有个习惯,越是需要花钱的,越是珍视,而生活的逻辑似乎恰恰相反,越是不需要花钱的,越是宝贵。氧气、水、阳光都是大自然给予的,无须花多少钱,但缺了它们,谁又能顺利生存下去呢?

阳光的声音,其实就是和谐的大自然的声音。

游宇明,1963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读者》《特别关注》等刊签约作家,娄底市作协副主席。在《人民日报》《青年文学》《散文》等报刊发作品700多万字,被知名文摘报刊大量转载,入选多种大中学文学教材,2000年起每年进入全国性权威文学年选。入选《名家名篇精短散文》《读者人文读本》《中国当代杂文二百家》《中国杂文百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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