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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陈再见:雷管炸了没有(短篇小说)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陈再见 编辑:施文 2022-09-01 09:2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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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管炸了没有(短篇小说)

文/陈再见

1

金伯把晾晒着鱿鱼的竹架从阴影处挪到阳光里。一大早他就坐在屋檐下,一边抽烟,一边盯着院里的阳光,光线一点点往外移,他就一点点把A字形的竹架往外挪。整个早上就干这活。孙女会走会跳,已经不需要他花多大精力了,只要不往沙坝方向跑,不去海边玩耍就没事。夏天的海是无情无义的人,海水阴凉,充满诱惑,每年鸭屎礁至海城一带,都能听见有人被海水吞噬的消息,都是青壮年,不是渔民,也不是马街的烂仔,大多还是海城中学的学生,死得实在就有些不值。

金伯打了一辈子鱼,靠海吃饭,对海却怎么也爱不起来。

烟已经抽了三根了,得就此打住,一天一包,是儿子给他定的最大的量。村里的小商店,那个秃头的后生,儿子都交代好了,一天只能赊给金伯一包,多出来的,他不认那个账。金伯有时想一想也挺可笑的,以前瞪一眼,儿子就得浑身发抖,最严重的一次,他把儿子从海里揪回家,提拎着穿过长满马鞍藤的海沙坝,直愣愣地钩在村口的榕树上,再用咻咻响的木麻黄枝条抽,抽得满身是渗血的瘀痕……如今,老子得听儿子的了。没办法,人都有老的一天,儿子将来也是,庆幸的是,他只生了一个女儿,女儿当然没儿子那样狠心。金伯念叨了多年了,要他们再生一个,他们硬是不生。金伯现在不念了,但心里还觉得是个遗憾,尽管他也知道,生个儿子也不见得就比女儿好。他掐灭了烟嘴,朝角落里吐了一口痰,走出门楼,往巷子头看。渔村的巷子比不上海城的街巷,像是小孩长了满嘴歪歪斜斜的蛀牙,刚开始没见着孙女,喊一声,孙女才从墙角处探出屁股,头也懒得回,以此告知爷爷,她还在那玩着呢。她已经在墙角下玩了一早上了,一个人,也没挪个地,玩过家家,收集了一堆残瓯片碗,沙子当米饭,草叶是青菜,然后自言自语,编排了一幕幕人来客去的场景。

要是海城的孩子,这个年龄早已经上幼儿园了。鸭屎礁没有幼儿园,孙女还得等过几年才能上小学。儿子在海城码头的海鲜城当厨师,儿媳是端菜的服务员,夫妻俩的工资不算少,他们却不想把女儿带过去住,说租房没意思,等以后有个十几万了,再到开发区供套房子。暂时,对,儿子说是暂时的,他们把女儿留给父亲带,夫妻俩平时就住在海鲜城的集体宿舍里,有空了,才开一辆本田摩托车,绕过海东大桥,回鸭屎礁看一看。

2

儿子没有和金伯一样成为渔民,作为疍民的后代,他这一代人算是洗脱身上的屈辱了,海城人不再拿有色眼光看他们,他们像是也忘了曾经是疍民的身份了。是的,曾经,他们的先祖一直在海上漂泊,不敢上岸,鸭屎礁只是暂时停靠的地方,成为村子是后来的事情。那时,他们被海城人戏称为“瓯船”,晾晒在岸上的衣服收回来时总是被剪出大大小小的窟窿。当然,那时金伯还小,他每次目送父亲行船出海,都感觉像是一场诀别。父亲出海前,总是先把钱财和该交代的东西都悉数交给母亲,因为出海十天半个月的,能不能回来都是未知数,后事得先交代清楚。所以海城人说瓯船人怕老婆,赚的钱一分不少交给老婆,那实在是误会,瓯船人打老婆的时候他们没见过,不过打归打,钱还是得照交,一分不剩,海上又没有小商店和妓院,带钱有个屁用,恨不得连命都不想带上啊。

金伯行海一辈子,也习惯了身上一分钱不带。儿子就跟他不一样了,他的荷包拿出来,大钞小钞总是塞得满满的,先把小卖部赊烟的钱还了,再留下五百一千给金伯买菜。金伯每次都挥挥手,让儿子把钱放在他妈灵位下的抽屉里,要用了去拿就行了。金伯的口袋里除了香烟和打火机,从来不放任何多余的东西。

有一段时间,多年前了,那时金伯刚把渔船出让,想去海城码头找点事做。渔业局的领导是他的老相识,让他帮忙在码头守瞭望站,平时没什么事,禁港那几个月,就得严防有人在夜里偷偷出海,大半夜的,稍一听到发动机哒哒响,他就得起床,通过简易房的窗口察看究竟。局里给他配了强光手电筒和扩音喇叭,对一些小毛贼,他得及时发出警告。他做事太认真了,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以为那样局里的领导会表扬,谁知他们反而不高兴了。有一次有人偷偷跟他说,那些敢在夜里出海的人,都是跟领导打过招呼的,结果你倒较真起来了,坏了两头的好事。金伯一听,大悟,后来就学乖了,睁只眼闭只眼,这样一来,大家都高兴,偶尔,船家还会把船只靠近瞭望站,从窗口扔进来一整条香烟。金伯的烟瘾过大,也就是那几年抽出来的,不用钱的烟,谁不抽得猛?后来儿子不同意金伯在外面做事,要金伯回鸭屎礁帮忙带孙女,儿媳要去海鲜城当服务员。金伯就这么一个孙女,当然不好拒绝,就把“肥水”的工作辞了,回了鸭屎礁。

慢慢地,也就习惯了。鸭屎礁这些年,有点能力的都进城了,剩下不到一半的住户,有时金伯在门楼坐半天,也见不着一个人从巷子里过去。他都怀疑爷孙俩是不是住在一个被人废弃的村子里。为此,他还得时不时走出巷子,直到看见人影了,才松了口气,再返回厝内。

竹架上的鱿鱼是儿子从码头买回来的,刚拿回来时,新鲜,鱿鱼身上还发着萤火虫那样的闪光。金伯最熟悉不过了,行海时,晚上出海照鱿鱼,带着高强度的白炽灯,先把网兜潜在水下,灯光一亮,大大小小的鱿鱼就簇拥过来了,谁也拦它们不住。网兜往上提拉时,眼看着鱿鱼们已经走投无路,金伯还隐隐有些于心不忍,不过终究是快乐的,鱿鱼好吃、好卖,大的杀了晒成脯,小的蒸熟,蘸酱油,一口一个,嚼出满口的墨烟,笑起来,牙齿都是黑的。渔民即便万般不好,在吃海鲜这块,确实占优势。

阳光下,鱿鱼刚刚被晒干水分,蔫着一层皮,像是许久没喝水的嘴唇,腥味已经出来了。金伯走过去,挥手赶走围过来的苍蝇,不能坏了他的好事,他之所以这么上心,是想着晒好了,要给老蔡送过去。平时买回来的鱿鱼脯不见得真是在日头底下晒出来的,金伯老经验,一看就知道,鱿鱼发红,肯定是在屋内用炭火熏干的;阳光下晒出来的鱿鱼,通体发白,还带着粉末,像是妇人往脸上涂了甘蔗汁又扑了层细粉。

3

老蔡是金伯的发小,两人从小光屁股在海里玩到大。当然,现在他们都老了。

年轻时走得近,恨不得像对情侣一样黏在一起,老了反而生疏了,住在一个小渔村里,十天半月见不着一面是常事,如果不是有什么事,金伯都不好意思上门。这么大的太阳再煎几天,鱿鱼大概也就干了,金伯想用一张干净的报纸包好,带上烟,再带上孙女,去老蔡的厝内坐坐。老蔡有十元一支的大连米酒,他一直喝这个,到时老头两个,在门楼摆一张松木桌子,煮两个鱿鱼,再用酒精灯烤两个,就够他们喝一下午了。他们好久没那样面对面坐下来了,金伯不觉有些期待,之前在村里偶尔碰到,最多也就打个招呼,来得及的话就抽根烟,来不及连句话都没说。金伯知道老蔡心里难受,越老心里越难受,年轻时可能还感受不彻骨,那时自己什么都能干,下海捕鱼、上山采药,根本想不到身后需要一个人来接手——最好还得是个男孩,像金伯这样。所以,老蔡对金伯是羡慕的,其实闪烁的目光背后还藏着嫉妒,这点瞒不了人。金伯只是有些愧疚,虽说老蔡儿子的死是个意外,不过当年出海炸鱼,说到底还是金伯牵的头。

老蔡会制雷管,早年在海城的锡矿场干过,不是技术工,不过和技术工好,一来二去,看都看会了。他们年轻的时候,海上的管理还不是很严,出海炸鱼是经常的事,那些老渔民每次出海,都捧着个瓦甏,绷得紧紧的,像是装了什么宝贝,实则就是自制的土炸药——硝铵化肥用火炒过,直至变色,木屑用温火炒熟,二者配以柴油进行调和,炸药基本就做成了。后来才慢慢改进配方,用了硝酸铵和硫磺。为了增强炸药的威力,老渔民们还得把炸药填埋在瓦甏之下,周围塞进瓦片和沙砾,再把雷管埋在里面,扯出长长的炮芯。那时候的炮芯还比较原始,沾了水就灭,所以每次炸鱼还必须得把瓦罐捧在手里,眼看燃得差不多了,才急忙往海里扔。这就需要经验了,一般人不敢逞能,弄不好鱼没炸到一尾,人却先成了筛子。

炸鱼当然比拉网简易粗暴。老蔡从矿场回来后,金伯便拉拢他一起出海炸鱼,金伯有渔船,老蔡会雷管,两人合作,不愁炸不过人家。金伯这主意也确实不错,那年头的鱼又多又肥,随便在浅海处扔下一枚雷管,就能收获满满一船舱,红衫、蛇鲻、青占、海鳗、鲐鱼、池鱼、笛仔、硬壳虾、石蟹……有时两个人忙不过来,老蔡就把儿子叫上了。那年老蔡儿子还不到十五岁吧,总之金伯没见过他“出花园”。金伯的儿子比老蔡的儿子大一岁,刚出过花园。金伯的儿子和老蔡的儿子不一样,那小子晕船,甚至见到船只在海水里摇晃,他都可以吐半天。真是奇了怪了,打小金伯每天要花几趟工夫把儿子从海里捞回来,简直是嗜水如命,金伯心想惨了,这孩子长大了还和老子一样,离不开海,也离不开巷口河湾上搁着的那艘刷过无数遍红漆的破渔船了。谁知十五岁花园一出,开窍了,金伯的儿子竟一步也不再靠近海水,晕船也是那时候才被发现的,像是为了逃避出海故意装出来的症状,却又不可能装得那么像样。金伯心想算了,不出海就不出海,这不就是他一辈子的愿望吗,希望子孙后代不再靠一条渔船过日子了。但是,一旦确认儿子就此将与这艘风雨多年的渔船无缘,金伯的心里又有一股不可名状的怅然之感,不知道除了出海打鱼,作为一个瓯船人的后代,在海城还有其他什么路子可走。

老蔡的儿子被叫上渔船帮忙后,如果不出意外,金伯都已经做好把渔船出让给他的准备了。那小子机灵胆大,对打鱼事业十分热爱,凡事一教就会,甚至都不用教,一看就会,跟老蔡一样聪明。没过多久,老蔡的儿子就成了船上的主力,装了炸药和雷管的瓦甏也慢慢由老蔡的手交到了他手里。

4

孙女说,爷爷,你老说梦话。

金伯竟在门楼的竹排椅上睡了过去,突然手背一阵凉,随手一抓,是孙女玩过水的手。他睁开眼,看见院子里的鱿鱼又被阴影淹过去了,急忙起身,去挪竹架子。

爷爷说什么梦话啦?金伯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笑着问孙女。

“爷爷说,雷管炸了没有……”

金伯一下怔住了。

“爷爷,雷管是什么?”

“雷管啊,就像烟花一样。”

“那很好看啊,炸了才漂亮。”

“是的,是炸了。”

——意外来得突然,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不知是老蔡没把炸药填充好,还是他儿子没把握好扔瓦甏的时间,总之瓦甏下水时,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一声闷响,在水里炸开。这种情况从未发生过,炮芯浸水咸心的可能性比较大。可是,还没等金伯和老蔡商量,老蔡的儿子就已经脱了衣裤,扑腾一声下水了。浅海不算太深,事先已经沉了渔网,瓦甏最多也就被渔网兜住,以小伙子的水性,把瓦甏捞起来,重新放个炮芯,一点问题也没有。这种情形不是没发生过,只不过不是在海里。金伯和老蔡都没往坏的方面想,他们只是感觉突然,小伙子做事冲动,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是该好好出下花园,开开窍了。

这中间,小伙子还浮出水面透了下气,说看到瓦甏了,就兜在渔网上,只是卡住了,一时扯不上来,再试一次就好了。他大吸一口气,又一头扎了下去,瞬间深蓝的水面只剩下几个气泡。那一刻金伯就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他想起父亲跟他讲过,别看海水整天黑压压的,像是阴沉着的脸,实际上,它是有心情的,行海多年,最重要的就是能看懂海水的心情,是真阴沉还是假阴沉……金伯跟了父亲那么多年,虽不敢说得了真传,至少在看海水脸色上,似乎也悟出了什么,那自然不同于看人脸色,再淡定的人也会喜怒于形,看海水,更多则是一种微妙的感觉,甚至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说明这种感觉的由来。金伯看着厚浊的海水如同蛇鲻鱼的鳞片,他莫名其妙感觉到,这是一张阴鸷而愤怒的脸,如同人憋了一口闷气却还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一只白色的海鸟盘旋在渔船的周围,金伯顺着海鸟张开的翅膀往上望,天空蓝得发亮,薄雪形状的云层竟然也像鸟儿那样张开了“翅膀”。真是好天气!好得有些异常。老蔡突然递过来一支烟,两人坐上船舱的竹凳上,看样子更像是瘫坐在上面。

“没事的。”金伯说。

老蔡有些愕然,他有点不明白金伯为什么要安慰他。

白色的海鸟继续盘旋在他们周围,远处的群山是码头的方向,海城隐藏在山体的褶皱里,从海的方向往里看,无论多高的山、多大的城,和铺天盖地的海水比起来,一切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金伯浑身生起芝麻大的鸡皮疙瘩,秋分季节,却一点都不凉,还说得上是炎热,这一身疙瘩让他霍地站了起来,手指间的烟卷也被他无意间揉灭了,他丝毫感觉不到疼痛,扭头看了老蔡一眼,又探出身子看平静的海面。

“听到声音没有,老蔡?”

老蔡摇摇头,也紧张地站了起来。两人的身子都倚靠在船边,几乎是趴在水面上,侧着耳朵倾听。

“听到了吗?”金伯又问。

“听到什么,就是风有些大了。”老蔡抬头,一脸疑惑地看着金伯。

“不好,海神发脾气了。”金伯独自嘀咕。

老蔡反而笑了,把未灭的烟卷扔向海面,“老金啊,差点被你吓死。”

可是,老蔡的话音未落,水里突然一阵闷响,海水像是被人端在簸箕上颠筛了几下,渔船随之摇晃起来,金伯和老蔡差点没站稳,他们重新跌坐在凳子上。

“雷管炸了没有?”他们同时发问,却谁也回答不了。

过了几分钟,血水慢慢洇染了渔船周围的海水,像是一个人的脸因为害羞,慢慢涨红了。当金伯和老蔡揪起渔网,看见小伙子已经血肉模糊,像是一条大鱼那样躺在网眼上……老蔡直接晕死了过去。

5

儿子打电话回来,说快中秋了,海城人多得街道都塞不下了,海鲜城的生意好到爆,打个电话都没时间。金伯在电话里听到了火炉和锅铲的声响,以及催促上菜的吆喝声。金伯说,那你们忙,小盐我会照顾的,放心。儿子说,只能中秋过后才能回去了。

是呵,中秋又到了。儿子不提醒,金伯还真的忘了。

如今中秋倒越来越不像个节日了,从外地回来的,也是回家度个假期的心态,中秋之夜,逛街赏月,叫上朋友去海边木麻黄林吃烧烤冷饮,节日也就过了。对于金伯这种一辈子守在海边的人,月亮是看多了,在海上看月亮,比在地上要大好几倍。年老了,这一年一年的,中秋、春节、元宵,节日一个个地过,越过越没意思,倒是清明节让金伯不敢马虎,一则是祖上几个老坟不能怠慢,爷爷奶奶的,父亲母亲的,包括十多年前死于乳腺癌的老妻,他都得在清明节这天挨个扫墓烧纸,陪一会坐一会;再者,这么多节日,唯一跟自己越来越近,快能扯上关系的,就剩下清明节了。金伯再清楚不过,他重视清明节,也等于在给儿子发出信号——小子看好,得好好把优良传统继承下去。

中秋节嘛,他们能不能回来,无所谓。金伯还跟平常那样过,甚至都不需要像往常那样在院子里摆个桌子拜月娘了。有可能的话,金伯想去商店赊盒月饼,加个柚子,不是自己吃,是给孙女吃,就是不知道商店有没有。村里的小商店三代单传,金伯年轻时,守着窗台的是童爷,清早拆了竖在窗口的木板,见到妇人都喜欢说句闲话。童爷死后,商店给了他儿子,无趣得很,金伯多赊一包烟,他都会背后告密。这年轻人不行!金伯懒得跟他打交道。不过,他还是得抽时间出去看看,孙女挺可怜的,整天用一堆残破瓯碗过家家,中秋节总得买点吃的。金伯越来越不喜欢外出,哪怕是走出这二十米不到的巷子,站在门楼口抬眼就能望见绕过沙坝的河道上泊了多年的旧渔船,船桅上挂满了红色的破塑料袋。

走出巷子时,金伯觉得还可以抽上一根烟。阳光很好,是秋天的阳光,虽然鸭屎礁从来没有秋天,一年四季在这里,其实只有两季,就是热天和寒天,秋天还是热天,即便过了中秋,还是热得慌,恨不得揭掉层皮。但是,毕竟也是秋天了,阳光再烈,也像是人进入了暮年;脾气再不好,也多多少少掺和了些许无奈,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金伯在巷口处站了一会儿,烟已经抽了半支,要是能遇见熟人,大概可以说两句。没有,除了几个小孩在河边捉鱼,远处倒是有几个老人在榕树下打桥牌,声响很大。金伯知道他们,从小就是烂仔,老了,还是玩不到一块,他们看金伯不顺眼,金伯也从来没正眼看过他们。

金伯转身朝商店的方向走,商店的门开着,门口两张台球桌已经被日头晒脱了皮,绿色的绒布淡成了浅蓝色。童爷的儿子刚把台球桌拉回鸭屎礁那会,着实热闹了一把,每天店门口都围满了年轻人。今时不同往日,鸭屎礁的年轻人都跑了,跑深圳跑广州跑东莞,或者往东去汕头、潮州,再不济的也会过海东大桥去海城混口饭吃,像金伯的儿子那样;即便年轻人还在,他们也不见得会对台球感兴趣了。一时一时的货,今日的番薯不比昨天的芋头……金伯老是把这些从父亲那传承下来的俗语挂在嘴边——商店的冷静还是让他有些窃喜。

活该!金伯对着烟嘴子,猛抽了一口。

6

风吹过桉树林,哗啦啦一阵响。

“起风啦,金伯,今年的台风不成样子,还没在海城登陆过呢。”童爷的儿子半躺在一张折叠床上,一边抽烟,一边喝可乐。他整个人就那样躺在门口,像根门闩那样横着。

“就你盼着台风在鸭屎礁登陆,也好,最好把你这死孥仔连同商店,一起吹到暹罗去。”金伯半开玩笑,实则还是真诅咒。

童爷的儿子笑着,“暹罗好啊,过番啰,出国还不用证件。”

他突然起身,补充问道:“烟抽完啦?”平时除了烟,金伯也不需要其他。

“还没抽完。”金伯故意拍了拍胸口的袋子,他突然觉得这么做有点傻,干吗非要跟一个小毛孩证明这些呢,他立马收回笑容,绷起脸,“怎么大中秋的,连月饼和柚子都没有?”

金伯故意摆出架子,背着手往里张望,确实什么也没有,除了一面放香烟的木架子,剩下的全是油米酱醋,和骗小孩吃的垃圾零食。倒是那面放香烟的木架子,又吸引住了金伯的目光,不过他立马就移开了,转身望向南面山坡的桉树林,风确实有些大,桉树的枝叶被甩成渔船上的旗帜。

“金伯想要吃月饼、柚子,让昌仔从海城带回来给你吃呗,过海东大桥,几步远,摩托车也就一手油门的事情。”童爷的儿子重新半躺下身子,给金伯递过来一根烟,“你还没听说吧,老蔡的事……”

金伯一下子愣住了,老蔡能有什么事。

“咦,你先把烟接了,我拿得手都酸了。”

金伯接过烟,随即点上抽了。

“老蔡怎么啦?”

“你看你,村里的事都不知道,没事要出来透透气,要不死家里都没人知道,呸呸,我嘴臭,你别介意啊。不过老蔡,唉。”

“老蔡到底怎么啦?”

“死了,望高死的,都好几天了,早上有人从他家门楼过,闻到臭味了,进去一看,吓得半死,当场吐得青胆汁都出来了。”童爷的儿子做出一个皱鼻子的动作。

金伯突然被烟雾倒呛了一口,他有点喘不上气,蹲到一边咳了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你说的是没影的事吧?”金伯因为咳嗽,整张脸憋得通红。

“不信啊,你自己去看看,就是不知道尸体弄走了没有。”

去老蔡家的路上,金伯满脑子是当年他怎么把老蔡和他儿子的尸体弄回家的情景。那简直有些悲壮,多少年了,金伯每次想起都强令自己打断,仿佛这样真可以把印记从记忆里删除似的。事实证明,根本做不到,越是不想,一旦想起,就越是清晰和刻骨。如同此刻,金伯走在路上,却感觉是站在渔船上,船舱板上就躺着老蔡,老蔡边上是他已经分辨不出是人是鱼的儿子。好几次,金伯都强忍着想吐的恶心,不过悲痛感最终占了上风,他硬是一个人撑着,把船摇回了鸭屎礁。那时的鸭屎礁还是一个热闹的渔村,绕过沙坝的河湾,能看见满巷口的人,剥鱼晒鱼,清洗船体,妇女则一边吆喝玩耍的孩子,一边织着波浪似的堆在身边的白丝渔网。金伯还没把船泊好,一声喊,人们立马就围了过来,他们刚开始还以为金伯打回来了一条不知名的大鱼,像是小说里写的那样。可是,一个人再怎么血肉模糊,他终究是一个人,残缺的胳膊和大腿,事实上根本没办法弄回全尸,一部分骨肉只能遗留在大海,喂养了鱼虾。

老蔡后来不吃海鲜,尤其是鸭屎礁的渔船捕捞上来的鲜活鱼虾,多数人以为他怕痛风,在金伯看来,还是跟他儿子的死有关。金伯听父亲说过,抗战时,盟军击沉了海城港上一艘日本军舰,海上浮满了尸体。那一年的渔产特别丰收,尤其是池鱼,不用出海,在沙滩边上都可以一蚊帐一蚊帐地捞。人们却不敢吃,都传言鱼是吃日本兵的尸体长大的,一想起就恶心啊,最后只好把它们每斤几个铜镭很便宜地贩卖到山内鹿河一带。

7

鸭屎礁人还挺风趣,把上吊称为“望高”。

金伯赶到老蔡的老厝时,老蔡的尸体早已经从房梁的草绳上抬下来了,那位置还有些高,真想不明白他是怎么把自己吊上去的。尸体就地停放,下面铺了层干稻草,上面盖层草席,草席直翘翘的,完全可以从侧面看见尸体。确实已经发臭了。几个过来帮忙处理的蔡姓同宗都站在巷子里抽烟,小声地说着话,这在鸭屎礁不是什么值得嚷嚷的事。金伯的到来,让他们有些诧异,谁也不愿意到老了还去看望一位死去的老相识,这是鸭屎礁的习俗,人老了,配偶的葬礼,也是忌讳的。金伯径直走进门楼,有年轻人追过来给他派烟,他也没接,他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草席下的老蔡,穿戴整齐,看来死之前精心装扮过,手表、皮鞋,都穿戴着上路了。头颅因为被草绳勒住几天了,平躺下来了还保持着“望高”的姿势,看起来略微有些骇人,像是人劳累时在伸懒腰,随时准备着从稻草堆上站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尸体腐烂和屎尿的臭味,望高的人都会故意几天不吃不喝,避免上吊时屎尿失禁。事实上,即便几天不吃不喝,还是没办法阻止身体在临终时丧失其全部的尊严。

金伯默站一会,转身走出门楼,在巷子里跟年轻人要了一根烟。

“打算怎么办?”

主事的从人群里站出来,金伯一看,是老蔡的侄子,堂的,有点远了。

老蔡的堂侄说:“已经联系了火葬场,快的话,这时阵车子应该过海东大桥了。”

“不准备办葬礼了吗?”

老蔡的堂侄没说话,在场的年轻人都沉默,烟雾一阵一阵地从他们的头上升漫开来。能及时赶回鸭屎礁的,说明路途不远,可能跟金伯的儿子一样,就在海城的某个海鲜城或者KTV里打工。不管怎么样,能回来的估计都跟老蔡沾点堂亲关系,是想帮上点忙的。

“师公总要请一个吧,就这么烧了,啧啧,积恶啊……”

“金伯,现在都要烧了,政府不让埋,请师公也要烧。”

“烧就烧吧,不过师公还得请。说起来,都三十年前了,老蔡死儿子那年,你们还记得吧?”金伯看着他们,有一两个点头,其他都木然,“你们有的还没出生,老蔡的儿子要是在的话,今年也四十来岁了,那小子机灵啊,什么活一看就会。当然,他的死也是因为过于机灵。有时,笨一点也挺好。”金伯说着,笑看各位,气氛一下子有些尴尬。不过很快,还没等年轻人说话,金伯继续说:“我的意思是,当年老蔡儿子死的时候,才十五岁,还没出花园呢。按理说,小孩没到十五岁,是早上草叶上的露水,日头出来,晒一晒,也就没了,是不能请师公的;可是老蔡不依啊,他坚持给儿子办了葬礼,还请了四个师公,唱了一天师公词,晚上还做了整晚的功德……鸭屎礁的人都看傻了,九十多岁四代相见的老人死了也没见人家那么操办过,老蔡对一个十五岁不到的儿子那样,犟得像是笛仔鱼顶着一根长刺,扎得所有人都不舒服,更不能理解了。可是我理解,我理解老蔡,你们知道老蔡为什么要那么做吗?”

年轻人还是沉默。不过他们现在的沉默显然不太一样了,隐约带着怒气。很显然,身为宗亲之外的金伯,是特意过来批评他们的,话里有话,话里还带着刺。

“因为惭愧啊,后生仔,是因为惭愧。”金伯突然哭出声来,“现在好了,死了,一了百了。”

金伯走出巷子,他知道背后是年轻人注视的眼光。

8

日头已经升到屋脊的位置了,阳光很好。金伯看见远处的海城码头,隔着深浊的海湾和鱼排塭田,竟然泛着银闪闪的光,似乎是新鲜鱿鱼身上才能泛发出来的光景,像是亲眼目睹了另外一个虚缈的世界。他突然好想出去走走,不过也只是想想,真的出去了,就不见得是件开心的事了。有一件事,倒是下定了决心——不抽烟了。他把口袋里剩下的几根烟拿出来,放在手心里揉成一团,连同打火机丢进了草丛里。一年前,他就应该戒烟了,那时他查出来气喘病,肺部还有阴影,医生再三告诫不能抽烟,儿子也是操碎了心,最终只是让金伯答应:少抽一点。一天三包的量,减为一包。

倒也不是老蔡的死让金伯有了恐惧之感。事实上,他一点也不怕死,他只是突然觉得有些懊丧,也没有三五年可活了,做个听话的老人吧,没必要为这么一点小事惹儿子生气。

拐进自家巷子,金伯才想起孙女。出来至少也有个把钟头了,脑子一乱,竟把孙女给忘了。金伯慌乱起来,双脚一急,差点被地上的草藤绊倒。巷子少有人走动,竟然也长出了牛筋草。快步走过几座老厝,金伯才算安心下来,他看见孙女还蹲在原来的墙角下过家家。金伯都站在她身边了,她还没察觉,口中喃喃有词。金伯俯下身子,仔细听孙女在说什么话。这下听清楚了,原来孙女在模拟一个人说梦话,那人问,雷管炸了没有?她说,还没呢,雷管要等到八月十五中秋节才炸,爸爸妈妈回来才炸,雷管可漂亮了,不是大节日,不是开心的日子,可不能随便炸……

金伯苦笑,看来孙女还真相信了他的谎言,认为雷管就是夜空下的烟花。

往年中秋,金伯是带着孙女隔海看过海城码头的烟花,烟花又大又亮,把整个海湾都照亮了。那一刻,金伯觉得鸭屎礁和海城其实很近,隔海相望,如果真能就近在它们之间架起一座桥梁的话,年轻人就不用绕大半个海城,从海东大桥过河了。

当然,今年还可以继续陪孙女看海城码头的烟花,如果码头的船主们心情好的话。

金伯没有打扰孙女,悄然退身,拐进门楼。院里的阳光移了位,竟感觉有些陌生起来,仿佛不是走进自家院子,而是来了一户多年未至的人家做客,却遇见冷清清的,没有人在家。金伯浑身一凛,这种感觉头先在老蔡家里也隐约有,只是屋檐下缺少一个被草席盖住的尸体——也许不用多久,金伯就会填补那个空出来的位置,直挺挺地躺上去了。

金伯故意干咳几声,好像家里有东西闯入,一只野猫,或者一只躲在墙角的老鼠。

竹架上的鱿鱼躲在屋脊的阴影里,几只苍蝇已经停在上面多时了,金伯挥了几下手,都没把它们赶走。金伯只好把竹架子再次移到阳光下,几个鱿鱼趴在竹篾上,呈胶质状,已经紧紧地贴上去了,看着像是竹子上长出来的东西。

这样的日头,兴许再晒几天,就差不多了。

金伯搬过凳子,坐下,看日光下的鱿鱼,像是看着油锅里的红衫鱼,一点点看它们变熟变脆。相对而言,眼前这个过程要缓慢许多,不过如果足够专注,或者说足够无聊,还是能感受出来它们的变化。金伯脑子里像是被阳光蒸发掉了全部水分,一片空白,似乎在此之前的一个小时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而他也没有出去过,他就一直坐在凳子上,等着鱿鱼一点点变干变脆。然后呢,他就可以带上干鱿鱼,去找老蔡喝酒了。

不知过了多久,金伯伸手摸了摸衣袋,发现袋子里扁扁的——不可能啊,他记得还剩下三根烟的——对于香烟的数目,他一直很敏感,抽多少剩多少,从来没失算过。

陈再见, 1982年生于广东陆丰。已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刊物发表作品多篇, 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选刊选载。出版有长篇小说《六歌》, 小说集《一只鸟仔独支脚》《喜欢抹脸的人》《你不知道路往哪边拐》《青面鱼》《保护色》。荣获《小说选刊》2015年度新人奖。现居深圳。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陈再见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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