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的诱惑
文/喻之之
1
也许,我的生活被打乱,就是从我提回一袋美金开始的。
多年以后的一个秋天,我们坐在江边,面对滔滔奔流的江水,看着芦苇丛中走来一对对拍婚纱照的情侣,不远处的江面上响起了一声声悠长的汽笛,阿盲的话匣子打开了。
那时候,阿盲还在开的士。
他叫瞎子阿盲,只是高度近视,那是我们初中那会儿给他取的外号,不论谁喊,他都会答应,所以我们一直叫到了现在。照说,一个高度近视的人,是不应该开的士的,可生活嘛,哪来那么多照说。读书那会儿,老师老说照这样计算,一个人两分钟吃一个馒头,十分钟吃几个?半小时吃几个?稻谷亩产一千斤,每年递增百分之十,第二年亩产多少?第五年多少?阿盲答,一个人十分钟吃五个馒头,半小时还是吃五个,至于亩产嘛,现在的超级水稻亩产一千六百斤左右,跟第几年几乎无关。所以,成绩优异,超级会演算,“一边进水一边出水”的阿盲也理所当然地开上了的士,而且开得不错,从未违章,从未遭到用户投诉,从来都是拾金不昧。他的车干净整洁,就像他的人一样。
然而,除了那袋美金。
那是个初夏的晚上,应该是5月吧,草木茂盛,树叶蓊绿,接近深夜了,阿盲的车开到城边,刚送走一位客人,他停下来,准备去树丛里嘘嘘一下,哪知车刚停稳,就从浓黑的树荫里走出来一个人,要打的,阿盲问了地址,不是很远,便把尿意憋了回去。
那人上了车,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表情严肃,一副拒绝讲话的样子,阿盲看了看,本就不多话的他便闭了嘴。到了目的地,那人付了钱,下了车,直直一顿小跑,跑进一片浓荫之中,便消失不见了。
同样是一片浓荫,一点也不影响阿盲嘘嘘,他钻到树林里,长长嘘了一顿后,回到车旁,活动了一下手脚,在树下深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正准备上车,才猛然想起,刚才那人上车的时候拎着一个黑色塑料袋,而他下车时,却两手空空。阿盲活动着僵硬的脖子,心想等一会儿吧,那人估计要回来的。他早已不是第一次捡到东西,各种各样的乘客丢各种各样的东西——衣服、钱包、土特产,手提电脑,甚至孩子——他都如数上交给公司了,所以他年年是优秀员工。可是等了大约十分钟,那人还没有回来。他是在路边拦的车,不是网约车,他可能联系不到我,阿盲想。他上下车都没有看车牌,特别是下车,直直地朝前跑去,根本什么也没看,他为什么这么匆忙呢?在鸟不生蛋的地方上车,又到鸟不拉屎的地方下车,下车还跑……阿盲回忆起那人的种种表现,不觉一阵脊背发凉,脑袋里不由得跳出法制新闻“抛尸计程车”等恐怖事件来。一秒不到,阿盲跳到车右边,拉开椅子,取出那人放在座椅下的塑料袋,打开一看——或许不是看,而是当他的手指触及塑料袋的一刹那,他就知道,那是钱!等他打开一看,更是惊得下巴脱了臼,那是一捆捆、捆得整整齐齐方方正正的崭新美钞!还带着银行封条!
阿盲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他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涌,他的脸发涨、手发紧,嗓子发干,他粗略用手扒拉了一下,足足有十几捆之多!他左右看看,确认四下里无人,又把酒瓶底似的眼镜取下来,放在T恤上擦了擦,重新戴上,再看,确实是美钞!他感到似乎有人抓住了他的脖子,猛地把他往上一提,有一种眩晕感。他把那一袋美钞抱在怀里,上了车,回到了驾驶室。他深吸了一口气,把袋子扎紧,扔到了座位底下,还毫无必要地把座椅往前移了移。他锁了车门,手握在方向盘上,却没有开车的打算,他在脑海里盘算着:那人是在路边拦的车,不是网约车;那人付的是现金,不是支付宝,不是微信,没有要发票;那人上车的时候从树荫下走出来,没看车牌,下车时在右手边,下去后直直地上了人行道,跑进了树荫里……阿盲深呼吸了一口,又捋了捋思绪,他发动了车子。
这一回,他没有把钱交给公司。
2
一共有二十万美元,折合人民币大约一百四十万,这是他二十年的工资,阿盲迅速在脑海里扒拉了一下——二十年不吃不喝不拉撒的工资总和!二十年啊,多少个起早贪黑,多少个风里来雨里去,阿盲仿佛穿越了二十年的腥风血雨,天气恶劣的凌晨,交接班,凄风苦雨,等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打着破伞,伸长脖子盼望车子的到来;半夜车坏了,一个人在路边苦等,等待救援的车子开来;辗转租房,结婚,寒酸的婚礼;孩子降临,高兴,却也愁奶粉钱、医药费;母亲老了,生病,在医院打点滴,冰冷的病房,没有钱医治……就这一下,得到了二十年的工资!不花一个小时,不费一滴油,不要一个油门刹车,就得到了二十年的工资总和!那是一套房子,一个家,甚至更多,阿盲经不住这换算,这换算让他不能自己。
阿盲把车子发动,离开城郊,把车开到了灯火通明的黄鹤矶,可有人拦车也照样让他心惊胆战,他太怕被认出来了,钱被人要回去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那种被人指认出的羞耻感,想一想就让他害怕。他把空车牌打下来,把车开回了德润里,停在里份门口,他关掉车灯,坐在没有灯光照射到的车内,把那笔美钞从座位下捞出来,搁在大腿上抚摸着,他就这样直挺挺地坐在车里,重复着这一个动作,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一阵哆嗦,一只野猫从垃圾桶上跳下来,一对偷情的情侣从旁边嬉笑而过,一片树叶掉到引擎盖上……这样坐了一小时,阿盲像是经历了一场历时长久的酣战,浑身疲软地从车上走下来,他把那个黑色塑料袋装进每天携带的运动背包里,幸好它够大,除了他自己,谁也看不出来多装了什么。
进门的时候,小影正背对着门在电饭煲里捣鼓着,听到门锁响动,她转过头来,回来啦?她冲阿盲一笑,然后又转过身去,阿盲趁机把背包轻轻放在凳子上,沉重的背包碰撞椅子发出轻微的响声,幸好小影没有注意。
你在搞么事?阿盲问。
卤鸡蛋呀,小影微笑着转过头来,给你明天带着。在晴川的大街小巷,最不缺的就是吃的,随便刹一脚,就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好吃的,可小影依然这样,好像阿盲每次出车都是一趟远门。
我有点累了。他靠着墙坐下来。
好,我把卫生间收拾一下,你就进来洗澡。说着,小影进了卫生间,阿盲趁机把黑色塑料袋拿出来,丢到床底下。
小影是阿盲的女朋友。五六年前,一天傍晚,阿盲出车路过东亭一路,看到一栋石头砌的宅院,门口挂两个大红灯笼,夜色阑珊中,一个小个子女孩蹲在门口号啕大哭,宅院里或者说店家吧,没有一个人上前来看看,问问为什么,零星三两个路过的人也跟门口的石狮子一样无动于衷。阿盲把车停在马路对面,穿过呼啸的车流,跑过去问她怎么了,需不需要帮助。小影抬起哭皱的脸,哭肿的眼睛看向阿盲,从此,她就跟着阿盲走了。
阿盲并没有要瞒着她的意思,恰恰相反,他是为了她才拿这笔钱的,一想到巨款,阿盲想到的首先是房子。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小影和孩子们在地板上做游戏,她柔软细致的腰肢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细细白白的脚后跟在他眼前晃动……只是,在他没想好该怎么做之前,他还不想告诉小影。
等阿盲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小影已经躺在床上睡了,她睡里面,面朝着窗户,留给阿盲一个纤巧的背影,白皙的肩膀从暗红色吊带裙里露出来,格外惹人怜爱。阿盲的心动了动,侧身坐到床上,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可小影已经睡着了,她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并没有睁开眼。小影的工作很累,除了当服务员端菜外,还要拖地、洗碗、择菜、洗菜,工作很杂很多,这让阿盲格外心疼,他想了想,把手伸到沙滩裤里,拍了拍自己,也侧身睡了。
这一夜,阿盲睡得很不踏实,他做了一夜乱梦,个个都跟这笔钱有关。
首先,他梦见这笔钱是一对下岗夫妇的,他们东拼西凑攒给儿子出国的,结果钱没了,儿子也没了。
第二个梦,阿盲梦见这笔钱是海外华侨捐给希望工程的,打算在阿盲老家建五所希望小学——这下好了,脸都丢到老家去了——他梦见自己被抓走时,母亲拖着年迈的身子在警车后面跑,他把脑袋从窗户里伸出来,大声喊着,妈,妈!想说一句我是被冤枉的,可怎么也喊不出来。他还梦见自己见到了法制节目的主持人阿尔法,在看守所里,他穿着橙色的看守服,戴着手铐,阿尔法采访他,请问这位公民,据我所知,你一向拾金不昧,为什么这次,这次……阿盲张了张嘴,正准备回答,可话筒一下杵到他鼻孔里,他一晃脑袋,躲过了,刚一回头,话筒又杵了过来,他使劲摇着头,就醒了。
第三个梦最漫长细致,阿盲梦见自己跟小影一块儿逃难。后面有很多警察追击,荷枪实弹的,噗噗噗,子弹到处射击,打得灰尘四起。小影背着那一袋美金,匍匐在前,阿盲跟在后面,他一直大声喊着,小影,小影,你快跑!小影说,不,要走一起走……结果,一梭子弹射来,阿盲中弹了,他又醒了过来。
阿盲感觉自己出了一身大汗,在床上印出一个人字形的印子,他朝外挪了挪,在黑暗中喘息了一会儿。真被发现了,也没必要开枪射我们吧。阿盲心想,大不了到时候把钱还回去。子弹打到哪里了呢?会不会有致命伤?不会就这样挂了吧?醒来后,阿盲的心还是扑通扑通跳个不停。阿盲想起梦里阿尔法的那个问题,可……可什么呢?毕竟这笔钱太多了,足够阿盲翻身了——不,不止,不只他翻身,还有小影、小阿盲、小小影。
阿盲翻身过去,把脑袋伏在小影肩头,手搭在她髋骨上,轻轻摩挲着,小影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侧过身来,把头扎在他胸前,一边在他脖子上蹭着,一边说,怎么了?想?说着,就要去褪肩上的吊带。
阿盲长吸了一口气,可小影的温柔让他还是不能自己,他脱口而出,小影,我捡到了二十万。话一出口,阿盲马上又指望着小影没听见,可她迅速睁开了眼睛,啊?还眨动着迷糊的眼睛,却努力抬起上半身,看着他。美金。他说。小影坐了起来,下意识地朝四下里看看,带回来了?
是的。
3
第二天一早,阿盲很早就醒了,但他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他屏住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出,仿佛黑暗里有一股神秘力量在窥视他似的,好像他一动,就会被什么无形的鬼魅抓走一样。他就这样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也不敢动。直到窗外的曙光透进来,麻雀开始在树枝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这样,一些力气才多少恢复到他身上。他摸到床边的眼镜和手机,去了卫生间。他在马桶盖上坐了很久,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仿佛狠狠下了一股决心似的,终于打开了手机。
还好,没有无数个未接来电,没有短信轰炸。
他小心翼翼点开了公司的微信群,一群、二群、三群,骤然间几百条消息跳了出来,阿盲没有像以前那样直接设成已读,而是一条一条从头往下读。
都是一些时政新闻,阿盲一条接一条往下看,几乎能从屏幕上闻到唾沫星子溅出来的口臭味儿,但就是没有寻找美金的消息,一群、二群、三群,都没有。阿盲的心稍稍安了点儿,他用自己的左手抓住右手,把它们塞到屁股底下,压住,这才看不见它们的颤抖了。
这不合理呀!阿盲突然跳了起来,丢了那么一大笔钱,怎么会没人找呢?他有些按捺不住,不可能吧?是不是还没找到我们公司来?会不会在下车的地方苦等?
阿盲想去事发地看看,可又不敢。会不会被认出来呢?这不是自投罗网吗?多少凶手都是因为好奇,跑回事发地查看结果被逮了个正着!《刑警巧布局,笨“贼”自投罗网》《守株待“贼”,好奇害死猫》,不由自主,阿盲脑袋里又跳出两个法制新闻的题目,理智告诉他,不能去冒那个险。
阿盲克制着内心那着了魔似的念头,刷牙、洗脸、吃了小影昨晚给他做的早餐,从床底下拖出那袋美金,捏在手里,反复翻动,摔、打、砸,让它们发出各种声响,还狠狠地扇自己耳光——还好,没有从梦中醒来。
难道,这是假钞?冥币?阿盲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想丢几张下楼,看看有没有人捡,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你想把警察引来吗?你这瓜娃子!他骂自己。
阿盲从每捆里抽出几张,怀揣着下楼了。
4
阿盲刚走到里份口,就碰到个发传单的。
那人快步走到阿盲面前,递过来一张花花绿绿的纸,问,先生,要房子吗?
要房子吗?阿盲一愣,随即说,你这么问好像房子是送的呢!
差不多,买房子送车位!那人态度好,赔笑着。
你看我像买得起房子的人吗?阿盲一边往前走,一边说。
那人一愣,但随即笑道,当然像!我看大哥您天庭饱满,地角方圆,非富即贵,一定是买得起豪宅的人!阿盲心里的紧张稍微松弛了一点,随手接过那人递来的宣传单,问,您还会看这个?
当然当然。
阿盲心里有事,只顾往前走,那人却跟上来,说,大哥,这上面有电话号码,是我的,你要看房子,记得先给我打电话!阿盲随口答了声,好嘞!他举起宣传单,看到上面印着一家三口,正向一栋高档住宅奔去,上面用加粗的印刷体印了一句蹩脚的广告语:回家的诱惑。那个男人穿着高档服装,显然跟阿盲不是一个阶层,但那个穿裙子的女主人纤细的身影,不由得让阿盲想起小影,他不觉停住脚,问,这房子在哪里?多少钱一平方米?
那人赶紧跟上来,吧嗒吧嗒说了一堆,怎么认筹,怎么让两万变五万……阿盲正在脑海里加紧计算到底多少钱一平方米的时候,那人问了句,大哥,有烟吗?
阿盲把手伸到裤兜里,平时出门,他是会带烟的,他不抽,用来敬人,可偏偏那天他没带。他把手抽回来,正准备抱歉地笑笑,可看到面前那个一口一个叫他大哥的男人,正满脸期待地看着他,一个狡黠的念头在他心里闪过,于是他笑了,说,真不好意思,大哥,偏偏今天没带,不过,昨天载了个外籍友人,送了我一张美钞,你要是不嫌弃,送给大哥您买烟了。
那人笑了一下,连声说,不嫌弃不嫌弃,多谢多谢。
阿盲把钱给他了,往前走了半条街,又折回来,躲在暗处,看见那人去便利店买了包烟,优哉游哉地点上了——这么说,这钱是真的了?那这就不用验证了?阿盲正想着,可眼见着那人走到阳光下,把宣传单夹在腋下,从兜里掏出那张美钞——原来他没用,他把美钞在阳光下弹了弹,对着太阳看了看,竟然对着它吐了口气,认认真真折叠好,放回了口袋。
阿盲气得骂了句娘,狠狠跺了下脚,看来还是只能自己去银行了。
他去了里分外最近的那家银行,自从使用微信支付宝收付款之后,他很少来银行了,没想到里面依然人头攒动。这是老城区,老人们比较多,他们提着手提袋,背着背包,有些还拉着小推车,下了早市的菜农也挑着筐子歇在门口,等待着把手里的零钱存进去,把微薄的退休金取出来。
阿盲小心从他们身边挤过,找到大堂经理,在她的指引下,填了张表。身份证号码、住址、联系电话、还有对应的卡号,都要一一写上——不能取现金,只能兑换成人民币打到银行卡里。其还有一项是用途,用途?阿盲想,人民币的用途?那可就太多了,吃饭?穿衣?结婚?买房?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那位长得像模特的大堂经理又转过来了,原来,用途指的是出国旅游、文化交流等等——大概意思就是,你这美元,是怎么来的。
唉,没文化,真可怕。阿盲不由得在心里感慨。
一个胖乎乎的银行小姐接待了他,她看了一眼坐在柜台前的阿盲,噘着肉嘟嘟的红嘴唇,问,哪儿来的呢?阿盲嗯了一声。
胖小姐抿了一下嘴唇,相当于是翻了个白眼,她扬起手中的钞票,说,我是问这些钱,钱是哪儿来的?
阿盲一愣,单子上填了,可怎么填的呢?排队等了好半天,银行冷气足,他给冻忘了,他想把单子拿出来看看,可已经递给柜台小姐了。他突然脑袋短路,该怎么回答呢?他只得挠了挠额头,终于脱口而出,是,是表哥给的。
胖小姐歪着脑袋,两颊坠着两团粉嘟嘟的肉球,盯着阿盲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想从阿盲的五官上判断他是否有一位这么发达的表哥似的,盯了好几秒,竟然又问,表哥在美国啊?
嗯嗯,是的,表哥,考大学出去的,在世界500强做主管呢。阿盲成天在街上跑,见过各色人等,也听过各种曲折离奇的故事,所以一旦确定好要编故事后,也能顺着往下编,我这表哥呀,小时候家里可穷了,但他读书特别用功,他真是太争气了,全村第一个大学生,说一定要考到美国去……嗯,行了!柜员小姐听得不耐烦了,阿盲还打算往下说,那时候他读大学的学费,还是我们家出的呢,他是我妈的亲侄子,这不,还算有良心,回来探亲,给了这些……可他看看柜台小姐的样子,心想,我还是不要多嘴了吧,万一把她给惹毛了呢?
这钱当然是真的,换到了一笔货真价实的硬通货——人民币,阿盲把这钱从卡里取了出来,放在裤兜里,他把手伸进去,捏着这笔钱,钱蓬蓬松松的,还带着些张力,捏一下,塌下去,手指稍稍放松,便又膨胀起来,微微抵着手指肚。他捏一下,然后又松开,松开,又捏一下,体会着钱对手指肚造成的轻微压力,想象它们正在他的裤兜里伸懒腰打哈欠。一个笑容在他脸上荡漾开来。
他快步从银行的台阶上跑了下去,心情好到要起飞,恨不得一步从最上面跳下去,太感谢那位素未谋面的表哥了,哪来的什么表哥呢?表姐倒有不少,有一位还真是他们家资助的,可毕业后,她就给老家寄过一封信,从此没了消息。有人说她被拐卖到了大山里,有人说她嫁了个官二代,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嫁了个官二代为什么不认自己爹娘呢?怕婆家嫌弃?一家人可被她害苦了,本来就穷,还要给她还贷,简直是雪上加霜啊。
唉,真是。阿盲感叹了一番,不过好心情并没有因此而遭到破坏,他从楼梯上冲下来,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拨通了小影的电话,大声说:小影,我们有钱了!我们有钱了!
阿盲在路边开了辆青桔单车,一掀长腿就跨了上去,夏风把他的衬衫吹得鼓胀起来,阿盲感到路过的所有行人都对他展开了笑脸——这个世界温柔极了,他突然撒开双把,迎风狠狠踩了一段——他想要给这世界,给他遇到的所有人,一个狠狠的拥抱。
5
在里份门口,阿盲等小影,窄窄的几米宽,他走过来,没看到小影,走过去,也没看到小影。他只得换了一种方法,数到五十再抬一下头,如果没看到的话,再数到六十,再抬头——可他直到数到数字错乱了,也没看到小影。
阿盲,你这个鬼东西,转来转去转得我脑壳发昏!在门口卖葱的太婆捡了块小石子砸他。阿盲一闪,躲过了,没想到倒把小影砸出来了,她小小尖叫一声,朝阿盲跑过来,阿盲扭头对太婆说,哇,你是孙悟空变的吗?一点就把我们家小影点出来了。太婆毫不理会阿盲的玩笑,挥着手说,小伢们,边哈去玩边哈去玩。
那个?在黑暗的楼梯上,小影的黑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等不及要问。
阿盲忍着要溢出来的兴奋,没有回答,而是在她腰上掐了一把。
被别人看见了!小影惊呼一声,朝墙边让了让,可阿盲不依,反而往前凑了凑,一手扳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就又伸过来了。小影往后一退,两只手接连拍打着阿盲,转身就闪进了屋。阿盲也踩着脚跟进来了,一进来,长腿朝后一踢就把门扣上了。他捉住小影,使命按在墙上,嘴上手上就使了些力气。
嗯嗯,那个那个……小影的嘴被堵住了,还想含含混混说些什么。
是的,傻瓜!阿盲的手上更使力气了。
那个那个……
哪个?
阿盲的头让开一道缝隙,小影指了指窗帘。才二楼呢,小影不想第二天被嫂子们开玩笑。
阿盲这才松开小影,走过去把窗帘拉上了,小影又指了指床头柜,阿盲一笑。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把口袋里的钱拿了出来,在小影眼前晃了晃。小影惊呼一声,两步跳了过去,可阿盲没有把钱递给她,而是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影知道阿盲在逗她,便伸手去抢,可阿盲左躲右闪,就是不让抢到,趁小影一低头的瞬间,阿盲把一打钱抛向空中,在粉红色花雨的序幕中,阿盲把小影推倒在床上。
这钱是真的了?
真的!
啊!小影大叫一声。
真的真的!比你还真!
小影在阿盲背上抓了一把,这回轮到阿盲尖叫了。
我要回家看奶!
看!
我要给奶看眼睛!
看!
我要……我要见你妈!
见!
我要……
我要你。阿盲不让小影再说话了。
阿盲醒来的时候,小影还在昏睡。她小麦色的皮肤在黄昏来临的出租屋里显现出象牙般的色泽,几缕头发被汗水濡湿了,贴在额头上,阿盲侧过身去,轻轻把它们挑开了,小影的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股满足的笑意,阿盲心里又一阵悸动,但他忍住了,他翻身起床,来到厨房。他饿了,想找点吃的。
砧板上有两块西瓜皮,是他等小影时吃的,刀没洗,窗外的蚂蚁顺着甜味,曲曲折折爬到瓜皮上、砧板上,在那里忙忙碌碌。有两只爬到刀锋上,急促地在上面走来走去,却找不到路。往前几步,后退,左走两步,右走两步,又急急忙忙折返回来,紧张兮兮伸出头去探望……阿盲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把瓜皮扔进垃圾桶,擦掉砧板上的汁水,却不忍心擦掉刀上的两只小蚂蚁,他把刀竖起来,靠在窗台上,那附近有一条曲曲折折的蚂蚁路。
阿盲把砧板挂起来,看到下面垫着的一张宣传单——是小影一直想去玩的真人游戏,“乞力马扎罗之巅”。小影的好朋友在里面上班,听说一整栋房子都是游戏区域,分角色扮演,有穷人,有富人,有官员,有商人,通过各种公平买卖集聚财富,便可升级,最高级别就是顶楼的“乞力马扎罗之巅”。那栋楼就在江边,俯瞰整个江滩,听说顶楼有多得数不清的神秘奖品,全部是稀世珍宝,如果能在游戏里达到那个级别,在生活中也就翻了身。阿盲跑的士时常路过那里,晚上也灯火通明,他有时候会仰望那里,里头到底有什么呢?他也曾好奇过,惹得那么多人追捧。不过,小影想去完全是因为她的闺蜜,她在那里打工,业绩一直不好,老受人欺负,小影想去支持她一下。
阿盲算了算账,捏着那张宣传单,拍醒了小影。
6
阿盲用美钞换来的那笔人民币,没有花完,但他没再动它了,他把那笔钱塞在钱包里,把钱包丢在床头柜上,出门时就捎上它,回来时又丢在床头柜上。一个星期过去了,小影看到那钱包没有瘦,反而更胖了。
阿盲有时候也会眉头不展,这钱是真的,这么大一笔丢了,丢的人不着急吗?怎么就没有人找呢?在捡到钱的狂喜之中,这个问题始终像一个深水炸弹,令阿盲害怕。
也许人家有钱呢,人家不在乎这么点儿钱。小影说,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可信。
谁有钱到了那种程度呢?两人怎么也猜不到。
最近这段时间,小两口玩起了小弹簧的游戏。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们俩就达成了这样的默契,总是小影先上床,躺在床的一边,阿盲拿手指戳戳她的肩膀,说,小弹簧,滚过来。小影便蜷着身子,骨碌碌,滚三下,滚到阿盲怀里。阿盲抱一抱,亲一亲,又说,小弹簧,滚过去,小影便又蜷着身子,骨碌碌滚三下,滚到床那边。片刻之后,阿盲又戳戳小影的肩头,说,小弹簧,滚过来。小影便视心情而定,会说,滚不动啦,或者,弹簧坏了,阿盲便拍几张人民币在她枕边,小影便说,弹簧修好了!便又咕噜咕噜滚过来。
两人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每天上演。
这天晚上,小影已经在床沿上蜷半天了,可阿盲像是没懂似的,嘴里直念叨,你说,怎么会没人找呢?是真钞,又不是假的。小影只好翻过身来,说,也许人家在找,只是我们不知道。
人家在找,我们会不知道?
也许,人家不方便到处嚷嚷?小影试探着往下想,是不是怕打草惊蛇?
一番话说得阿盲更加胆寒,万一要是被他们找到了呢?空欢喜一场,恐怕还不止,那种得而复失的沮丧,会把他们掏空的——不能想,不能想,那一定比原本没有还要痛苦百倍,一想到这个,阿盲顿时浑身颤抖,他感到自己瞬间被冰冷的海水吞噬,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
还是得去看看,一切早做打算。阿盲把心横了横。
第二天,阿盲是白班,他早早交了班,搭车去了事发地点。他特地留了个心眼,从黄鹤矶坐车到东岸,再从东岸转车过来。
坐在公交车上,又是在马路对面,阿盲可以好好观察一番。白天跟晚上还是很不同的,行人多了好多,但也称不上热闹。小区门口,一个背着编织袋的女人在跟保安打听什么,保安把手往这里一指,又往那里一指。出门右边是几个门面,看不出有什么生意,店主不是在打盹就是在玩手机。隔了几家像是个内衣店,一个胖女人在门口支了个躺椅,半躺在里面,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流浪狗,对着她脚边的哈巴狗直叫唤,女人放下手机,支起身子,跺着脚大喊,去去去!可狗越叫越凶,女人左看右看,捞起门后面一支扫把,狠狠朝狗扔了过去,一下没打中狗,狗跑开两步,又折了回来,女人不死心,左看看右看看,可手边什么也没有,只好脱下自己的拖鞋,狠狠扔出去,正打中了狗肚子,狗哼哼叫唤着,沿着墙根不胜悲伤地往前跑去。
狗跑到一家超市门口,大概被里面传出来的肉香惊呆了,超市里正大声播放着周华健的《难念的经》,一对老年夫妻刚买了菜出来,碰到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女人,女人弯下腰逗起孩子,男人拨弄着婴儿车上系着的三只气球,一只粉红色,一只黄色,一只白色,那男人只对那只粉红色的气球感兴趣,弹一下,再弹一下,却不小心把它弄爆了,吓得孩子哇哇大哭,搞得与他同行的老妇人也尴尬不已。
公交车慢慢开动,阿盲把目光收回来,怎么也不像是有人丢了一百多万呀,没有人在等待失物,没有人大呼小叫,没有人寻死觅活,这是怎么回事呢?
说不定,这钱就是老天爷给你的呢?你看,偏偏落在你车上,不是网约车,路边拦的,发票也没要,关键是连找都不找,你说,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什么?小影拿这话安慰阿盲,慢慢地,阿盲也信了——谁不愿听自己想听的呢。
找都没人找,你说,我们要是再不收着,那不是个傻儿吗?
阿盲若有所思,点点头。他要了瓶白酒——破了他进城十年来的戒。
小影,我要买房子,我要买大房子!你信吗?小影一杯一杯地倒,阿盲一杯一杯地喝,顿时,酒精全变了汗水和话淌出来。
信信信!小影伸手给阿盲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我还要买辆车给你开,你信吗?
开到川菜馆来端盘子?小影想,但她没这么说,她说出口的是,信!我信!
回到德润里,楼梯又黑又陡,阿盲还在大幅比画着,小影担心他从后面栽下去,便在他身后伸出双手撑着他。就在这时,阿盲的手机咕咕响了两下,是一条短信。
小影正在开门,门口没有路灯,她把门打开了,钥匙却怎么也拔不出来,弄得叮叮当当直响。她看见阿盲好不容易把手机从裤兜里掏出来,凑到眼前,顿时脸色就变了,他晃了两晃,要倒,她伸手去扶,却没扶住,只见他身子一歪,一屁股跌到地上。
门打开了,对面楼里的白色灯光穿过房间,照到阿盲身上,他颓然坐在灯光下,像个哭泣的小丑一样,令人心酸。
小影就着阿盲的手,看到他手机上的字,只有几个:不要去银行!
小影的心也猛地一惊,急速向四周望去,可四周只有各种树杈子和黑沉沉的夜。正在这时,手机又咕咚叫了一下,又来了条短信,上面写着:投资理财,你还去银行吗?108位理财师告诉您正确的做法!投资理财,请上某某网。
小影长嘘了一口气,再去看阿盲,仿佛也还过魂来了,他一手拽着小影,一手扶着门,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奔进了屋,扑在床上,就再也不肯起来了。
7
其实,小影支持阿盲把钱留下来,还有一个理由,一个足以支撑他们抛弃良知与常识,而她又不愿意对阿盲提起的理由。
阿盲原本出生在近郊黄陂。
十岁时,当了一辈子工人且无儿无女的大伯回了趟老家,把十几个子侄的脑袋摸了个遍,选中了阿盲。母亲给阿盲做了套新衣服,口袋里揣了两个刚煮的熟鸡蛋,阿盲就跟着大伯来到黄鹤矶。一切都是陌生的,新鲜的,可好吃好喝好玩的,也抵不过母亲温暖的目光,一个星期后,阿盲就吵着要回家。开始时,大伯还说,好好好,过几天就送你回去,后来就不理他了,再后来,吵烦了就一句,你是我拿一车红砖换的!阿盲听信了,整个暑假都在捡红砖,红砖头沿着德润里的墙根堆了几排,邻居们乐了,就跟他开玩笑,小伙计,砌长城呢!晚上却偷偷把红砖头拿进屋砌炉灶。
暑假过完了,阿盲到新学校报到,认识了我们,他没以前那么孤单了,但还是经常往老家跑,但每次都没成功——太远了,他不记得路,也没有路费。可惜大伯是个粗人,跟机械打了一辈子交道,寡言少语,冷冰冰的,只觉得阿盲养不家——每次阿盲都不得不返回德润里,站在墙根下,哭泣着,抽噎着,有好心的太婆劝大伯,伢在外面站一下午哭一下午,你去劝一下,给个台阶下,把他拉回来。大伯不,总是天黑了,阿盲擦着墙壁悄悄溜进来,摸黑上床,饿着肚子,含着眼泪,睡了。
这日子过得有多艰涩,任谁都能想象出来。可是更糟糕的还在后头。
第十个年头上,有一天早上,大伯突然领回来一个女人,说是他年轻时的相好,现在她老公病死了,他们要结婚了。
我儿子也就是你大伯的儿子,你说,那是你亲呢,还是他亲呢?女人一句一句说着,一层一层剥着,她要和阿盲解除过继关系。
那是个大清早,阿盲刚下夜班回来,眼皮拿牙签都撑不住。他心里一层一层的苦水漫上来,他羞愧着,竟然更多的是羞愧,做了十来年儿子,现在别人不要他了,光是克制这些感受就够他忙的,根本来不及计算自己的得失。他一直点着头,稀里糊涂把什么都答应了。那天他睡到很晚才醒,一蒙头又睡了一觉,一直睡到晚上,破天荒请了一天假,他希望继续睡一觉,等醒来,能发现这只是一个荒唐的梦。可等他半夜饿醒,出来找东西吃,却发现屋子空了,锅碗瓢盆全不见了,只除了他和一拳就能击垮的单薄四壁。他的影子孤单地投射在黑黢黢的板壁上,只是陡然增加了上面的黑。
大伯买了新房,搬出去了,把房子租给了阿盲,一个月一千五,在这一带真不算便宜。
这些阿盲都没怎么说,是里份里的老太婆在门口择菜时告诉小影的。自从你来之后,这伢的日子才慢慢像人样了。临了,太婆们总要加一句。小影心酸,也慢慢地在心里有了恨意,天下哪有这么欺负人的?在小影看来,阿盲应该有不一样的人生,读完大学,找一个体面的工作,就像她在地铁里经常看见的那些年轻人一样,男男女女,穿着干净的衣服,夹着皮包,体面、快活、骄傲,对,阿盲也应该是骄傲的,而不是整天坐在狭窄的出租车里,低着头,弯着腰,盯着大马路上的脚丫子。十几年过继给大伯的日子,已经将快乐连根从他心底铲除了。小影看得出来他不高兴,不是人前开玩笑、贫嘴、哈哈大笑,是偶尔沉默的时候,小影一回头,看到阿盲失魂落魄地挂在椅子上,始终像一个要哭的小孩,小影就知道,他心里的苦太深了。而这次捡到钱后,小影看到阿盲眼里有了许多小星星,热切地闪着希望之光,它们仿佛连缀成了一条银河,她相信这条银河能够把阿盲从苦海里救出来,重新做一个把脑袋浮在水面正常呼吸的人。
这下好了,老天爷出手了,那女人夺去一套房,这不正好还了一套吗?小影在心里盘算。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阿盲也渐渐把心放宽了,关于那笔钱该怎么用,暗地里,他也有了详细的打算。
五万给小影的奶奶治病,她奶奶眼痛多年了,见风就流泪,两只眼睛肿得像烂桃,先花点钱把她的眼病治好。另外,拿十万给小影做彩礼。五万给母亲,母亲没有收入,轮流住在大哥、二哥家,老看嫂子的脸色,让她手里有点钱,心里安稳一点。另外给大哥五万、二哥五万,这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给的,希望两个嫂子能看在这个分上对母亲好一点。两个姐姐四万五,大姐只养了两个孩子,可惜儿子身体不好,没有劳动能力,阿盲想多留一万,悄悄给大姐……还有一百万,八十万用来交首付,二十万留着装修,买家电,买家具,沙发、鞋柜、橱柜、窗帘、梳妆台……阿盲看着空茫茫的天花板,仿佛一件件家具已飞到他的眼前。首付之后,凭我和小影两个人,年轻,勤快,吃几年苦,很快就能把房贷还上了。到那时,我们就有一个家了,能在大城市安上个家!这想法像一股巨大的潮汐在他身体里,一呼一吸,不停鼓噪,他每天都忍受着这种鼓噪,他感觉自己像被吹饱了的气球,马上就要炸了。
生活到底还是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如果有人吃晚饭,在门口支张小方桌,阿盲下白班从旁边经过,人家喊住他,客气一下,瞎子,来喝一杯?阿盲也肯坐下来,把一百块拍在桌上,支使旁边的半大小子,说,去,给你盲叔扛一箱啤酒来,多的算你的,小费!
你小子最近么样了?走桃花运了?
阿盲的对班司机小王是个快活的年轻人,早早结了婚,现在孩子在乡下,老婆在惠州,分居三地,他却像单身一样自由,该吃吃,该喝喝,时常洗个脚,见个网友什么的。有天早上,阿盲交接班的时候,他突然问。
阿盲一愣,随即打着呵欠,说,我中五百万了,昨天晚上,在梦里。
小王咧嘴笑了,说,那你不跟拐子分?
行啊,等我今天晚上去取出来!阿盲也笑。
小王一边上车,点着火,转动方向盘,一边笑着看向阿盲,说,我看有可能!我看你那嘴角啊,从来都是垮的,这两天突然就翘了!走路说话啊,都带着春风呢!小王一边把车开出路边,一边还不忘回头望望,补一句,我看真有可能,别忘了,下午就去买彩票啊!
阿盲挥了挥手,等小王把车开远了,他笑得更开心了,他在路边给小影买了一份豆皮,就往德润里跑去。是的,他最近都不用搭公交了,他就想在这清新的早上,在这个属于自己的大城市的大马路上,狠狠跑一下。
刚跑到德润里门口,阿盲背上已经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把早点从右手换到左手,揩了揩额头上的汗珠,就又碰到那个发传单的了。这回,他叼着烟,很自然地走过来,递了根给阿盲。
大哥,晨跑呢?
不知为何,阿盲不由自主地接过那根烟,尽管他不抽。嗯。阿盲一边把烟塞到耳朵后,一边微笑着答道。
要房子吗?他还是那样问。
送吗?
送。他很肯定地答道,不由得,两人都笑了。
你莫笑,现在卖房子真像卖白菜,见人就问,要房子吗,要房子吗,这楼市怕是要垮了。
那人又递上那花花绿绿的宣传单,阿盲自然接了,看到那上面印着的一家三口,正奔向那栋高档住宅。那是他向往的生活。收美元吗?阿盲脱口而出。
大哥,不收!这里是中国,只收人民币。突然,他话锋一转,又问,您有很多美元吗?
阿盲突然意识到不对,便一笑,又换了副小痞子相,说,我跟你开玩笑呢,我就是想看看你们这些商人,到底是热爱祖国还是美元!
8
阿盲要把这钱换成人民币,可怎么才能变成人民币呢?
去银行吗?阿盲心里咯噔一下,又想起那条短信,虽然他知道那只是个广告,可没来由地,总会让他心惊一下。也似乎的确不能去银行,银行要登记身份证号码,一下冒出这么多美钞来,怎么解释呢?上次说是表哥给的,这次说表姐?这不是鬼侃吗,你敢说,人家也不信。
阿盲和小影又去了“乞力马扎罗之巅”,这个游戏已让他俩着迷,上个星期,小影攒了十万钱,以为可以跻身为富户,哪知只进了一次小商品交易市场,三倒两倒,她手里的钱就化为乌有。
出了大厦的门,太阳已经偏西了。阿盲和小影都沉默着,顺着西边墙根走,旁边是一溜老红砖建筑,晴川人称之为“水塔”的,再往前,是一栋殖民时期留下的洋行,墙根下坐着一排穿得俏皮的晴川人。阿盲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门口小板凳上坐着的那个男人立即小声对他说:外汇外汇!外汇要不要?
阿盲吓了一跳,牵着小影的手紧走了两步。
那人竟紧跟上来,问,黄金黄金,黄金呢?
阿盲捏着小影的手马上出汗了,恨不得脚下生出两个风火轮来赶紧离开这里。
走过一个十字路口,阿盲慢下来,哪知,刚一回头,旁边的电动车上,又下来一个人,神神秘秘凑过来,把披着的夹克徐徐展开,露出怀里的纸板,上面写着:美元、英镑、欧元、外汇、黄金、首饰……阿盲吓得像见了鬼一样,拉着小影一路小跑。
直到过了马路,他认为安全了,才停下来。
你跑个啥子嘛!小影埋怨道。
那几个人神里神经的,我怕上当。
上当?怎么上当?我们又没带钱。
回过味来,阿盲有点不好意思。只是有些事儿,他没跟小影讲过,刚进城那会儿,他没少上过他们的当。讲一口地道的晴川话,个个穿得抻抖灵醒,连胡子都刮得精光,可脸再白,那皱纹里也始终藏着油腻。在江汉路步行街,他们当街拿着高档运动鞋吆喝,只要你从旁边经过,看他一眼,他便跟上来,贴着你,缠着你,又谦卑又友好,叫你去他家的店子看看,就在旁边。一般心软的人,总经不住这央求,但他的店在巷子里,质量自然不好,又贵,你不要,没关系,带你去另一家。在一条又一条黑咕隆咚的巷子里穿来穿去,你总会害怕的吧,买不?只好乖乖掏钱。即使你不想掏,那也不会让你溜掉的,几个中年男人,挡住去路,脸一垮,任你也不敢不掏钱吧。
还有当街“捡到”钱包,要跟你分;当街拦住你,说你身材跟某某亲人很像,要你给做个模特……各种骗术,不一而足。
这当然是新世纪之前的旧事了,现在这个城市又文明又友好,可阿盲心里的阴影还在。但他又不甘心,这不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正好遇上了吗?他回头望了望,迟疑地说,小影,你说,他们会是真的吗?
也不可能太假吧,不然,警察不抓他?
阿盲还有点儿犹豫,小影一拽他,说:怕啥,咱们又没带钱!这青天大白日的,他们不可能杀了咱俩吧?阿盲一想,也是,就咧嘴笑了。
两人设计了一番,绕了一圈后,分开,小影在前面走,阿盲跟在后面。
小影拿出手机来,一边走一边看,走到其中一人旁边时,故意放慢脚步,装作不经意瞟他一眼,那人立即丢开同伴,凑过来,小声问,小美眉,美元美元,有没有?
小影看了他一眼,没有停,继续朝前走,他立即紧跟上来,继续问,欧元欧元,有没有?黄金,黄金呢?
小影这才停下脚步,问,黄金怎么换?那人立即说,要看成色。小影又问,美元呢?按银行交易价来。小影故作老练地一笑,上下打量他一眼,说,那不可能,那你赚么事咧?
那人一笑,抖着胯子,右手拿着纸牌敲打着左手,上上下下瞟着小影,说,那你就不用管了,反正我不会喝西北风。随即话锋一转,问,你有多少唦?
看到这边有生意了,四周的钞票贩子都围拢过来,七嘴八舌,说:我们肯定有我们的门路唦,你放心,都是正规渠道。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咧?你换回来的是人民币,这个你都认识的唦,你还可以到银行去验钞。
又有人说,你要是不放心,还可以在银行里交易。
这句话让小影眼睛一亮,她立即说,在银行交易?在银行哪里交易?
还有哪里?当然是柜台上唦。
小影有些不解,还想继续往下问,最先那人拽着她的袖子,朝前走了两步,说,小美眉,你这么谨慎,你有多少唦?
这时,阿盲已跟了上来,他给小影递了个眼神,她立即心领神会,问,你能换多少咧?
那人一听这话,立即振奋了精神,胯子也不抖了,牌牌也不敲了,似乎暗地里来了个立正,身量都高了好几寸,上下好好打量了小影一番,立马说,你有多少?
小影也不傻,翻了个白眼,没理他,那人立即客气了,嬉笑着说,小姐姐,你这防备心理怎么总这么强咧?这样说吧,你有多少,我就能换多少。
小影一听,心里有底了,便说,好,到时候我来找你。
说着转身就要走,那人哪里肯放松,小跑两步,跟上小影,塞给她一张名片,说,你到哪里找我呢?把你电话给我吧!小影摇了摇头,接过那人的名片,他立即说,那你记得给我打电话,要换多少,提前打电话。
往前走了两条街,阿盲看到那人转身去招徕别的顾客了,才紧走几步跟上小影。靠谱吗?他问。
他说能在银行交易。
那怎么操作呢?
问了,他没说。
阿盲有些怀疑,但也没再说什么。
9
阿盲和小影都像那满弓的弦,不断地讨论、设想、推翻,又讨论、设想、推翻,紧张了一夜,结果第二天早上起来,反倒像是更累了。
好像被人拉去推了一夜的磨,小影揉了揉脖子,说。阿盲一愣,也苦笑着点了点头,说,你说得还真像。
洗漱完毕,小影给那人打了电话,商定了兑换的金额和地点。
为了安全又清静,阿盲和小影把地点选在了解放公园里。一进公园门,两人远远就看到桥上站着一群人。一看到他俩来了,那几个人立即挤出笑脸来,迎出好远。
都带来了?来,看看。是多少啊?哦,这么多呀?
五万美金,是早上说好的,那人却装出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嘴里念念叨叨,不知是职业习惯,还是个人毛病。他们来到靠近公园围墙边的小树林里,坐下来,那人抽出一张钞票来,对着太阳照了照,又绷起指弓弹了弹,弹完立即放在耳朵边听,听毕,又拿出一个紫外线小手电筒来,翻过来照过去。旁边那几个也没闲着,伸手在钞票袋子里扒拉着,一人抽出几张美钞来,折、弹、抻,仿佛个个是钞票专家,研究得带劲儿。
阿盲和小影在一旁耐心等着,也不敢多话。只见那人终于咧嘴一笑,似乎是好了,阿盲和小影暗地里舒了一口气,一转眼却看到那人把装钞票的背包往自己怀里拉。他俩吓得一齐拽住那包,齐声说,还没给钱呢!
急个什么嘛,马上给!那人不慌不忙,说着,又咧嘴一笑,还冲阿盲和小影抛了个媚眼,把他俩搞得浑身一哆嗦。
付钱!那人下了一声指令,拍拍屁股站起来。
付钱?还没谈好,怎么付?小影说。
六个点。那人斩钉截铁。
六个点?银行今天是七点一六三五四个点!
眼看着这边起了争端,原先潜伏在不远处的几个同伙,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鬼魂一样无声无息飘了过来,七嘴八舌插嘴了:
怎么,在这里换外汇啊?这合不合法啊?
这肯定不合法唦,要合法,不去银行了?都有点鬼。
那既然有点鬼就都吃点亏呢,怎么能跟银行里的比咧?
几句话把小影惹毛了,她想跟他们争论,可一张嘴哪敌得过七八个老油子,他们连说带损,有一个还把手搭在小影肩上,抖着腿,居高临下看着她,一副“你小姑娘不懂”的模样。
不换了,不换了!小影一把抢过背包,抱在怀里,说,我们不换了。说着,拉着阿盲就要走。阿盲一看,完了,失控了。他也不想换,可不能就这么走,这几个游魂跟着,能到哪里去呢?去哪里都不安全。但事已至此,他只能装得更坚定,拉了小影就走,比小影还坚决。
从旁边的树林里钻出几个人来,挡住阿盲的去路,说,小兄弟,消消火,他不仁义,我仁义,你说,你想几个点换?
阿盲心中一喜,知道台阶来了,赶紧刹住脚,说,除非去银行,行不行?
行!没想到那人一口应承下来,出门右拐就有家银行。
怎么换?
六点五。
阿盲和小影都暗自松了口气,经历了刚才那一番较量,他们已不抱什么希望了,这个汇率真让他俩喜出望外。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里蹦出来的亮光。
那人带着阿盲和小影挤进银行大厅,阿盲一直抱着包,等叫到他们的号时,阿盲才抱着包来到窗口。虽然是那人办理,但阿盲一直在旁站着。填单子,拍照,签名,手续有点儿麻烦,害得排在后面的老太太过来催了好几次。取好后,还是用阿盲的背包背了,阿盲只感到这包沉多了——当然,是原来的近七倍啊。阿盲心里的小人咧开嘴笑了,欢欣鼓舞着,都快从他的嗓子眼里蹦跶出来了,但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只暗地里使劲捏了捏小影的手。
到了桥上,阿盲抱着包,那人也不拉扯,就让阿盲抱着,就在阿盲怀里拉开拉链,往外拿钱。一扎,两扎,三扎,阿盲心中早已默算好,是2.5万——此刻,他超级会演算进水出水的数学功底总算发挥了作用——他看着,以为他会停手,哪知那人突然面色一变,双手像吸盘一样紧紧抓住背包,使劲朝阿盲怀里一推,然后猛地一拽,背包已从阿盲的双臂中飞出,再一掀,背包划出一道悠长的弧线,阿盲随着那道弧线望出去,只见小树林中跑出一个人,像电脑制作的对接轨道一样,看准背包,一伸长臂,稳稳接住,甩在肩上,就朝公园外飞奔了去。
阿盲看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像从梦呓中惊醒似的,想要拨开眼前那几人,可哪里推得动,那几人像盘根错节的藤精树怪一样缠住他,锁牢他,让他动弹不得。
10
阿盲到底年轻,嘶吼一声,一股绝望般的力量从脚下爆发出来,把缠着他的两人推开,冲到公园门口,看到那人上了一辆黑色桑塔纳,他紧跑两步,刚够看到汽车发动,车头猛地抖动两下,蹿了出去。
阿盲频频招手,可偏偏没一辆空车,顾不得多想,他拔腿就跑。两条腿哪追得上四个轮子?可他根本来不及想,只知道要追,要追,得追上,得追上。
这个城市的道路,阿盲早已熟烂于心,堪比蛛网还密的各种大道、小路、巷子、里份,在阿盲脑海里是一张平面图。可此刻,该往哪里追?一元路、二曜路、三阳路、四维路、五福路、六合路……哪一条才是这些亡命之徒奔逃的方向呢?
汗水早已湿透了阿盲的衣裳,贴在凸出的肩胛骨上,他感到眼睛发胀,有东西在鼓动他的眼皮,感到喉头发紧,里面有血腥的东西往外涌,他担心自己会突然喷出一口鲜血来,不断喷出来,把他所走过的每一条路染红。这一路走来,每一个脚印里都灌满了血汗,如今,刚要翻身了,怎么就又全破灭了呢?阿盲心里的块垒像巨石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感到那石块在延展,慢慢地快将他的四肢碾碎了。他感到城市的光鲜正在远去,车来车往的喧嚣也慢慢消失在耳朵里,他只知道,跑,跑,跑,追上,追上……他根本看不见、想不起其他的,仿佛追上是活命的唯一机会,他再也不觉得人群可亲,夏风沉醉。
不知跑了多久,突然,斜刺里杀出一辆的士,刹在阿盲面前。
平白无故请假,害得老子临时来给你顶班,你说生病了,你生病了?你这是生病了?你他妈的在搞么事?环城马拉松?对班司机小王的头从车窗里伸出来。
阿盲心中一喜,感到有什么救命的东西正从冰凉的心里生出来,他跳上车,感到浑身又恢复了力气,用青筋爆裂的手紧紧抓住前排座椅,大喊了一声:快,快,快追上那辆黑色桑塔纳!
哪辆?
放眼看去,街上哪还有一辆桑塔纳。
车牌?
阿盲想了想,鄂AHM……不,鄂AH……M……凭着多年的职业敏感,阿盲说出了那个车牌号码。
好嘞!小王不慌不忙打开了车载电台,伙计们!伙计们!各位大叔,老弟!今天是阿盲,瞎子阿盲,你们的好兄弟、活地图、百事通、老好人,有事求你们!各位!看到一辆车牌为鄂A×××××的黑色桑塔纳,就在解放公园一带,看到了就给我拦它、超它、堵它,反正就是把它给搞住了,别停了,就是帮阿盲的忙了!
小王把车停在路边,跟同事们嘴了起来,少不了一顿酒的,靠杯加烧烤,啤酒两箱,拜托了哈,我保证我保证!搞么事?我也不晓得搞么事?是阿盲的事哈,大家知道他的,瞎子阿盲,人品倍儿棒嘛,哈哈哈……有可能,有可能抢他女朋友了吧!说着,他瞟了一眼阿盲,又嘎嘎笑起来。
阿盲坐在后座,心里的希望就像火星遇着油井,呼啦啦就燃烧起来了,可他还按捺着,不敢让它烧得太旺,他担心……万一,万一……他害怕那兜头一桶冰水的痛,得而复失,穷人根本承担不起,可心里的欲望根本不受他管控,只管呼啦啦燃烧起来,甚至已经烧着了他的血管,把他的双眼烧得通红。他两只手紧紧揪住坐垫,两片干裂的嘴唇神经质的抖动着,用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念叨,一定,一定要在二十分钟内顶住这辆车,否则,否则,换个车,否则……阿盲不敢说出来的是,他们就会在这个有两千万人口的城市里像回到深海里的鱼一样,消失不见了。
阿盲的脖子抻得痛了,他换了个坐姿,取下眼镜在T恤上擦了擦,眼睛进了汗水,腌得生疼,可T恤早已汗透,眼镜上仍然是一片雾水。他看了看窗外,看到将要暗下去的天色,看到模糊而瘦小的自己,正是在这样的天色里,被大伯带到了这个不属于他的城市里,因为讲着一口黄陂话而被人笑话,因为用不惯痰盂而被人笑话,因为穿着土气而被人笑话……他模糊看到那些庄重的灰色建筑,感到自己正在渐渐离他们远去,越来越小,小到变成花坛里的一只蜗牛,不,是一只蚂蚁,一只住在蜗牛壳里的蚂蚁。不是吗,到现在,他仍然是这个城市里的外乡人。
车载电台吱吱响了两声,里面传来一个故作神秘的声音:发现目标,发现目标!快,二七横路,小江南旅馆旁,正往北边逃窜!请求支援!
阿盲一下坐了起来,挺直腰杆,一把抱住前座,两只胳膊箍得紧紧的,心里的那把火再次嘭地点燃,把他整个人都烧着了。
踩刹车、点火、挂挡、松手刹,小王一气呵成,的士原地起跳,冲了出去。
小王在密集的车流中突围,在大街上划出一道又一道优美的弧线,左冲右突,刹车、挂挡,挂挡、漂移,方向盘在他手中听话得犹如婴儿的玩具。
终于,在二七横路与发展大道的交叉路口,一前一后,两辆的士,把那辆桑塔纳堵了个死。
一下车,那人还准备往巷子里钻,阿盲拿出的士备用包里的扳手,铆足了劲扔过去,正中那人背心,眼看着他就像被射中的野兽,猛扑在地上,半天没有爬起来,阿盲冲过去,把甩出老远的背包捡起来,拍了拍抱在怀里,又走回去,踢了他两脚。
他把背包背在胸前,用右脚挑起那人的上身,帮他翻了个身,一只脚踏在他身上,问,哥们儿,还动得了不?
那人点了点头。
那就好。我不是有意的,你知道,我只想拿回自己的东西。
那人勾了勾下巴,算是代替了点头。
阿盲掏出手机,对着那人的脸拍了张照片,说,你不知道把老实人逼急了,老实人也是会抽你丫的吗?说着,他一脚踏在那人胸上,弯腰下去,狠命扇那人巴掌。
小王连忙跑过来,拉住阿盲,说,可以了可以了,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
阿盲直起身来,小王就伸手去摸他的包,阿盲一侧身,躲过了,小王一脸狐疑地看着他,说,哟,多大个事?还瞒着兄弟们啊?
阿盲没理他,走到桑塔纳旁,把里面坐着的人和车都拍了张照,存在了微信里,低头冲那人说:警我就不报了,可能有点儿对不住那哥们了,但这事不怨我,你说呢?他低头看着驾驶室的那人,只见他点了点头,才继续说,这几张照片,我就暂时替你们保管了。这半年,我要是不出事就算了;要是出了事儿,那就跟你们有关,任何事,懂吗?
那人看着他,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说,都是混饭吃的,见谅,我们只谋财,不害命。
阿盲也点了点头,转身朝的士走去,没料到小王就在身后,突然伸出手来抢包,阿盲一闪,又躲过了,但他的手还是探到了包。
钱?小王狐疑地看了一眼阿盲,还不少?
阿盲面不改色地走回了车里,说,小影奶奶的救命钱。
这么多?那?那条老命还挺值钱的?
阿盲没再搭理他。一路上,小王也没再多话。
11
回到家里,阿盲猛灌了几杯水,又抱着钱坐了好半天,慌乱的心跳才慢慢恢复平静。
冷静下来后,他找了好几个地方,泡菜坛,马桶水箱,废弃的微波炉,一一把钱藏好。他已经想好了,晚上叫辆的士,带上小影和钱,直接回黄陂。回去把大哥大姐和母亲的身份证都借出来,明天一早,就把换好的钱存银行里。以后要是再换钱,哪怕一次少换一点,哪怕把晴川三镇跑遍,也要去银行。
忙完这一切,阿盲正坐在椅子上喘气,小影也回来了。再看她,整个人也像经历了一场大病,短短几个小时,似乎瘦了好大一圈,她拿两个大眼睛框子看着阿盲,走过去,扑在他怀里呜呜哭了。阿盲何尝不想哭呢?那种拥有的感觉太美好了,何止是躺在云朵里晒太阳?那是希望,是他这一辈以及下一辈人的希望。阿盲抱着小影,也取下眼镜擦着眼睛,随着小影的泪水,阿盲感到自己身体里的一些悲苦正跟着慢慢排解。两人抱了好久,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小影擦了擦眼睛,站起身来煮面,两人默默地吃完了这顿晚餐。
只怕,最保险的方法,还是把钱用出去。收拾完碗筷,小影说。
把钱存在亲戚的账户里是另一种冒险,这个道理阿盲不是不明白。可他想到的花钱方式只能是买房子,他试着重新燃起对买房的渴望,可不知怎么的,这个愿望有些空洞,不那么令他兴奋了。
小影拉着阿盲看房子。两室两厅,三室两厅,大卫生间,落地窗,三阳台,燃气入户,地铁口,空中小花园……没有哪一处不比德润里好,所以没有哪一处不令他感到满意,阳光、规整、便捷,可他们还是捏着钱看了一套又一套,比了又比,不敢轻易出手,因为他们心里都明白,这可能是他们这辈子买的唯一的一套房子了,能不慎重吗?
还看一套,还看一套就定下来吧。有时候是阿盲说,有时候是小影说,另一个肯定附和,好。
这天下午,小影特地请了半天假,回来换了件衣服,准备跟阿盲一块儿去看房,可就在这时,薄木门被咚咚敲响了,他俩对视一眼,受过伤的神经立即绷紧了起来。
小影正要应声,阿盲连忙拦住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影懂了,两人都不吭声,捂着嘴巴,猫着腰,听着外面的动静。
咦?应该有人的啊?阿盲听到外面有邻居的声音,那人说,一早我就在里份口坐着,明明见阿盲和小川妹回来了。
接着又响起敲门声,还伴着喊话:经警。麻烦开一下门,我们来了解一些情况。
一听到是警察,阿盲和小影吓得魂飞魄散。
只听到外面沉默了几分钟,敲门声便又急促响起,其中还夹杂着邻居的晴川腔,我就说嘛,他们怎么突然就阔了呢。这张薄木门,一脚就踢开了呀,嚯嚯——嘿哈——
不等外面人说完,小影立即把阿盲往窗子边推,一边推一边从床下捞出剩下的美元,说,你先走,先走!
里份的房子都不高,大多是两层,但空高挺高,普通老百姓住进来时都把一层隔成了两层,阿盲住在二楼,相当于普通房子两楼半的样子。外面紧靠着大马路,沿墙根有一排棚屋。小影逼着阿盲下去,阿盲问,那你呢?
我也走!
容不得多想,阿盲只好攀住长在墙缝里的一棵野构树,借势跳到了棚屋上,又跳到地上,他仰头看着小影,等着她从屋里出来。
小影一转身,又从另外几个位置取出剩下的几万美元,塞到背包里,抛下去,阿盲接住,她从窗口爬了出去,攀在构树上,又跳到棚屋顶上。这儿这儿!我接着!阿盲喊。可阿盲过分估计了自己的力量,小影一下把他扑到地上,两人结结实实摔成了狗熊,可也顾不得疼,赶忙爬起来,连身上的灰都没拍一下,迅速钻过曲里拐弯的各种巷子,穿过马路,朝对面人群密集的地方跑去。
怎么能撞门呢?他们又不是犯罪嫌疑人,我们只是来了解一些情况。面对邻居们的七嘴八舌,有一位年轻的警察解释道,但阿盲和小影没听到这些,他们早已跑远了。他们穿过一条又一条的马路,钻过一片又一片的低矮民房,顺着江边往北跑,也不知跑了多久,小影喘着粗气,拽住阿盲的手,说,歇一会儿,跑不动了。阿盲看看,似乎没有人追来,他停下来,站住喘气。这是往哪儿去?小影问。阿盲被问得一愣,这才发现,这是他小时候往老家跑的路。
两人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往下游走,也不知走了多久,街灯次第亮起来,小影摇了摇阿盲的胳膊,你饿了没?阿盲会过意来,说,那我去买点吃的。阿盲买了一份煎饺,两杯糊米酒,两人走到江堤上,靠在路灯下,慢慢吃了起来。吃完后,阿盲的手机响了,两人疲惫不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接。
可打这电话的,显然是个顽强的人,没隔两分钟,电话又响起来,还更恶躁。
哪个的?是陌生号码吗?小影问。阿盲看了看手机,不,是隔壁汉英嫂的。两人对视一眼,汉英嫂?这个点给我们打电话?她没在社区工作吧?
这么想着,两人把电话接了,电话那头果然是汉英嫂的声音,你们两个搞么事唦?到现在不回来?你没回来也算了,小影也不知野到哪里去了?阿盲还没来得及插话,她又接着说,我的小背心被风吹到你家空调外机上了,在那个夹缝里,我拿篙子挑了半天,都没挑到,你什么时候回来唦?我想到你屋里去挑一下,或者你叫小影收了,递给我一下……阿盲一句话都没插,汉英嫂说了一堆,可在这一堆略带埋怨的话语里,阿盲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笑了,连声说道,好好好,我马上给小影打电话,叫她马上回去,亲自收了,亲自给您家送过去。汉英嫂还在那头说,那快点呢,你们么时候回来?我还明天还要穿呢……阿盲没再作声,挂了电话,把手机放回口袋,冲小影笑了一下,从汉英嫂的语气来看,他们俩没事了,至少,那伙人走了——除非,她是一个演员。
他俩互相扶着,从草地上爬起来,找了个长椅,坐下来。
也许,我们不该跑的。阿盲小声说。
好一会儿,两人都沉默着。可是,小影想说,不跑,万一警察进来了,搜到那笔钱,这段时间的辛苦、提心吊胆、高兴不都白忙活了吗?可话到嘴边,她没有说,她心里更清楚的是:我们是两只惊弓之鸟,哪有不跑的道理。
阿盲抬起头,看了看远处灯光闪烁的长江二桥,轻声说,小影,我们不就是捡了点儿钱吗?怎么就这么难呢。
夏风吹过,摇动高大的广玉兰的枝叶,没有人回答阿盲。
12
就在这时,阿盲的手机又响了,一条短信。
他提起精神来看了看,说,二手车的。
说着,又递给小影看了看。小影没有力气,随便瞟了一眼便低下头去。
突然,阿盲像想到什么似的,把手机拿过来,往前翻,还好,他没有删短信的习惯,往前翻了没多久,就找到了那条短信:不要去银行!是一串实实在在的手机号码发来的,他又往后翻,找到那个理财广告,他有些紧张,哆嗦着双手,点开那条广告,是一串代码!——发消息的是一串代码!阿盲向后一倒,像是被人抽去了筋骨一样瘫软在小影身上。
小影不明就里,从地上捡起阿盲的手机,反复翻看着那两条短信,终于,她也明白了。
是谁?他有什么目的?他都知道些什么?一连串的问题从小影脑海里蹦出来,可是她看到吓得要哭的阿盲,骤然一阵心疼,她强打起精神,说,要不,我们给那人打个电话试试吧?看看他到底什么意思。
阿盲还在犹豫着。
看上去他不像要害我们。小影又说。
阿盲坐正身子,想了想,除此之外,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吗?他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嗓子,把电话拨过去,嘟,嘟,嘟,电话那头一直响着,却没人接,阿盲屏住呼吸,等待着,正准备挂断电话,那边却传来一个平静又不失威严的声音,今天才给我打电话,够沉得住气呢。
阿盲一愣,不知道怎么回话,只听到那人又说,在开会,明天下午四点,时代广场顶楼见吧。
说着,便挂了电话。只留下阿盲跟小影面面相觑。
两人商量了一下,还是没有回德润里,找了个小旅馆将就了一夜。这一夜,两人几乎都没合眼,不住地唉声叹气,翻来覆去,经历了这一天,两人都苍老了好几岁,第二天两人挣扎着起来,都看到对方的憔悴,都暗自心酸不已。
下午三点五十左右,阿盲和小影互相牵着,到达了时代广场顶楼。
不一会儿,楼梯上响起了沉着的脚步声,两人的目光,像收到了无形的指令一样一齐投向楼梯口,那人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伴着两声故意而为的咳嗽,一个穿着讲究的男人走了出来。他脸上浮着微笑,目光从阿盲脸上扫到小影脸上,再又从小影脸上回到阿盲脸上,打量着他俩。
阿盲和小影互相对视了一眼,脑海里同时跳出三个字:当官的?
阿盲搓着手,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自我介绍一下,但那人好像没那个意思,他自顾自走到栏杆边,双手撑在上面,俯瞰着滔滔奔流的江水,说,我是第一次上来。
阿盲和小影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正在困惑的当儿,那人已把对岸的蓝天白云绿树高楼从上游往下游看了个遍,又走到对面,面对着老城区的屋顶。他指了指远处的一片小洋楼,说,我就出生在那里。
似乎看够了,那人转过身来,问,你就是那个的士司机?他十指交叉,双手自然地下垂在微鼓的肚子上,选择了一个很舒服的姿势半靠在栏杆上。
阿盲点了点头。她呢?那人把下巴往前一勾,用下巴指了指小影,并不看她。
我女朋友。阿盲说。
哦。他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又问,你们就没什么想问的?
阿盲看了小影一眼,她仿佛得到授权似的,单刀直入:那钱是你给我们的?
当然是。那人还是面带着微笑,这回,他终于看向小影了。二十万,美金。
这下,阿盲和小影无话可说了,两人对视了一眼,小影又问:那是你的钱吗?
是我的钱吗?那人笑了一下,似乎这是一个可笑的问题,他抽动了一下嘴角,说,这个问题问得好。你说,我能给你,是不是我的钱呢?
那你为什么费这么大周折呢?还嘱咐我们不能去银行?
那人又淡淡一笑,说,我能给你,还要看你们有没有本事接着了。
阿盲和小影无话可说。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现在该怎么办呢,那人用平静的语气把这问题重复了一遍,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微笑,从上往下俯瞰看着两人——尽管他不算很高,但那笑容总让阿盲想到小时候见过的庙堂里的菩萨,从上往下,俯瞰人间。可他是神灵吗?显然不是,那笑容里的意味让阿盲很不舒服。
两人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答案,阿盲只好换了个问题:是你选中了我吗?还是碰巧,碰巧是我?
随便找一个人?不不不,当然不是。是我,或者说我爱人选中了你。
选中的?
当然。我拿二十万美金去随便给一个人?那人轻轻皱了皱眉头,说,可能在你们眼里,以为是这样的,但在我的世界里,这是不可能的,没有什么是从天而降的,没有什么不是有意而为的,没有什么事件不是在掌控之中的,包括一个眼神,一个喷嚏,一个手势。
仿佛为了补充刚才的回答似的,那人侧了侧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缓缓开了口——他仿佛正在镜头前接受记者的采访,不急不忙,娓娓道来:我聪明、睿智、实干,当然也不得不承认,机遇好,我成了一个坐上高位的人。
三十年,我一直为这个行业奋斗着,鞍前马后,出生入死,聪明、勤勉、踏实,几次差点死在了工地上,塌方、事故、过劳、疾病,我没有死成,所以我有了今天的地位。我要哪里开花哪里就开花,我要哪里结果哪里就结果……这种感觉,你们永远不能理解……
小影和阿盲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有打断,任由他接着往下说。
这是一个传奇,他的手臂伸出去,从左到右划了一道很长的弧线,说,这些都是我打造的,原来这里只是一片荒凉的滩涂,杂草丛生,野兔出没,到处丢弃着没人要的瓶瓶罐罐,而现在,哪个不赞叹这片美景呢?
小影随着他划出的手臂看出去,她知道,他说得没错,这里以前是挺荒凉的。
我让跟着我的人升迁,实现价值,得到重用,占据高位。远房亲戚的女儿考985差几分,他跑了一个暑假,皮鞋磨破了几双,一头黑发全急白了,我一个电话就解决了。朋友的公司濒临破产,我给他指了条明路,三倒两倒,公司就盈利了……这样的事不可胜数,像你们小老百姓,想在这儿要套新房子、一份好工作,对于我来说,太简单了,我可以一瞬间,让你们升入天堂,这绝不是假话。想必,你们俩已经尝到了这种滋味吧?
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
阿盲和小影张大着嘴巴,过了半晌,小影才说,所以你选中了我们?
那人抽动嘴角,看了他们一眼,又一笑,我喜欢改变人们的命运,我喜欢让他们笑,喜欢让他们哭,喜欢他们屈服的感觉。
就在这时候,一位穿着职业装的美女上来了,楼梯门开着,但她仍谦恭地敲了敲,紧接着说,部长,打您电话您没接,我就上来了。下面的会快开完了,请您下去做总结。
不用了,我就不下去了,请副部做总结吧。你们总要慢慢适应没有我的会议。
美女点头应答,似有些不解,但仍面带微笑转身下楼了。
阿盲平复了一下心情,又接着问道,你说那钱是你给我的,我不信,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很难吗?说着,那人嘴边浮现出一丝轻蔑的微笑。阿盲和小影已顾不得自尊了,齐声说,是的,我们想不明白。
那人又牵动嘴角,微微一笑,说,之前,我爱人坐过你的的士,一个偶然的机会,你的相貌虽然变化很大,但有一个下意识的小动作让她觉得很熟悉,从而她认定是你。于是她留心记下车牌号码,打你们出租车公司的电话一问,马上知道是你,而且,连你的绰号都知道了。阿盲,不是吗?说着,他笑了一下,马上又接着说,上月的那个周末,她用滴滴打到了你的车,当然,这有点麻烦,但也并不是太难,你们的车牌号码都在软件上有显示的。我和她约定一个地点,她上车后,我就在那儿等,她一下车,我就上了你的车——这很难吗?说完,那人摊开两手,笑了笑,居高临下的骄傲一览无余,重又把两手交叉,放在腹部前。
小影还想问,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呢?可就在这时,楼梯口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人淡淡看了一眼,没有流露出半点惊讶——一群警察噔噔噔跑上来,围住他们。阿盲有点心慌,但很快明白,警察围攻的对象不是他们,而是他。
那人一笑,扫视了一眼,突然抱住面前的那棵大盆景,双脚往后一撑,稳稳站到了栏杆上。想不到他已不再年轻了,却有如此的身手。警察队伍一阵骚动,纷纷往前冲,又只敢在他面前刹住脚。
他把一切看在眼里,爆发出一阵大笑。
阿盲这才注意到其中一个警察,有一点点面熟,阿盲晃了晃脑袋,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在他家楼下发宣传单,找他要烟的男人——所有的谜题都解开了,原来警察早就盯上了他。
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小影,什么都完了!
阿盲痛苦地捂住脸,继而,这些痛苦变成了愤怒,指向那个在暗中操控一切、给了他们希望又剥夺他们希望的人,阿盲上前一步,愤怒地说,你以为那些是你的钱吗?那不过是老百姓的血汗钱!如果是你的,你为什么不要我们去银行,为什么会有警察盯着我们?其实你心里很明白!
听到阿盲的指责,那人站定,神秘一笑,双臂摊开,突然奋力向后一跃——他从38楼上跳了下去,他像一只鸟一样俯身向下,身后有回声传来:阿盲,我们是亲戚。
一道光迷迷糊糊照进了阿盲的脑海,表姐?那个大学毕业后就杳无音信的表姐?她真的嫁了个官二代?
警察们扑到栏杆旁,朝下望去。
小影立即给阿盲使了个眼色,两人想趁乱往楼下跑,可马上有警察跑过去堵住楼梯口。小影把背包甩在肩上,一把拉了阿盲,就往盆景园中钻。盆景多枝多刺,把两人的手臂都划开了,可小影什么都不顾,就连警察在身后大声喊话,她也不顾。
别跑了吧,小影,认命吧!阿盲说。
不,不会的,旁边,旁边一栋36楼,我们跳过去就没事的!
小影气喘吁吁拉着阿盲穿过盆景园,来到了北边栏杆旁。阿盲,跳,跳过去没事的,跳过去就没事了!
不可能的,小影,他们已经盯我们很久了!阿盲拉着小影的双手,焦急万分,却不知从哪里说起。
不不不,我不相信,不可能!你不跳,我先跳,等我跳过去,我没事了,你就跳过来,知道吗?说着,小影把背包甩到胸前,爬上栏杆。警察在后面喊话。
小影连看都没朝后看一眼,一躬身跳了下去。可惜钱太沉了,她根本没有跳过那段两米的距离,她撞在墙壁上,直线坠了下去。
小影!
阿盲大叫一声,扑到栏杆旁,看到小影瘦小的身子正急速往下坠。背包被撞得炸裂开来,花花绿绿的钞票从包里散落出来,像粉红色花雨一样在空中飘动着。
几秒之后,地面传来一声闷响,那是肉身撞击坚硬的水泥地面的声音。这声音,一直在阿盲的脑袋里回响,一直。
喻之之,本名喻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协第十届全国代表大会代表,武汉作协驻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二届高级研修班学员。作品见《长江文艺》《小说选刊》等刊,并收入各种选本。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十一分爱》《迷失的夏天》《白露行》。曾获屈原文艺奖、梁斌小说奖、延安文学奖。
来源:《芙蓉》
作者:喻之之
编辑:张婉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