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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羊玉姣:羊氏祠堂暖春秋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羊玉姣 编辑:张婉仪 2022-08-04 09:5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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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氏祠堂暖春秋

文/羊玉姣

聋子街娃娃们认识的汉字,诸如“上中下,人口手”这些,都是在羊氏祠堂里学到的。

羊氏祠堂是羊塘村的村小,承载了我小学生活的全部。她和我们一样,有学名有别名。写在纸上和挂在墙上的名字,叫东市学校,是学名。从我们嘴里吐出来的名字,叫羊氏祠堂,是别名。我们都习惯她的别名。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早晨八点半,羊氏祠堂早读课的钟声,准时在田间地头、农舍上空,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我扔过猪草篮子,抓起书包,就跑出院门。

出聋子街西口,小水渠旁的一条小路领着我,一路往西。穿过水渠旁的水稻丛,穿过田埂边的蔬菜地,500米左右,小路从小水渠旁岔出来,向右90度拐个弯,顺道揽过田垄中各条小路上聚拢来的花书包、蓝书包,推进羊氏祠堂。我们一天的学习就开始了。

羊氏祠堂紧靠在老衡宝路南侧,比衡宝路矮了一大截,仿佛是从十几米高的衡宝路上跳下来的一个四合院。四合院的中间,是一个四五百平方米的内操场,南边和西边分别是一栋一层楼的青砖瓦房。南楼三十来米长,设四间教室。西楼长十米左右,设一间教室和一个教工食堂。东边是一座占地不过二十几平方米的两层小木楼。木板墙,木板地,木板楼梯,踩在上面像打鼓,敲得满四合院都是咚咚的响声。木楼的一楼是杂房,登十几级木板楼梯,上二楼就是公共卫生间。四合院的最北边,一堵十几米高的石墙用力把衡宝路举过头顶。深绿色的爬山虎,很均匀地在石墙上铺开,风扑过去,石墙就成了一方晾在衡宝路上的绿锦缎。羊氏祠堂设南门和西门。南面是正大门,三四米高的白色粉墙上,写着“东市学校”四个红色的字。南门外有一个小小的外操场。从小水渠岔进来的一条泥巴路,把外操场南边的一口大池塘从中间劈成两半。几棵苦楝子树很安静地站在池塘北岸,一半边身子舒展在外操场的上空,一半边身子匍匐着在水面,把长长的倒影斜插进池塘。学校的西楼和南楼由一条约两米宽的弄堂连接,弄堂尽头是学校的西侧门。推开西侧门,满眼铺开的是一方一方的农田和三五成群的农舍。

大家把东市学校喊做羊氏祠堂,是有来历的。20世纪70年代初,村里兴办学校,就把羊姓的这个祠堂稍加改造,建成了一所学校,取名东市学校。

送我上学的第一天,父亲就领着我,将东市学校走了个遍。

“现在学校南边的校门,加上左右两侧的几间教室,以前是羊氏祠堂的正厅,供奉着菩萨和羊姓的祖宗们。菩萨们安坐在中间,羊姓的祖宗牌位按辈分排在左右两边。祖宗牌位两侧,用木牌匾记录着我们羊姓的来历、羊姓的搬迁历史和羊姓有影响的大人物大事件。”父亲一边说着,一边领着我,双手合十,对着南面作了三个揖,算是给菩萨和羊氏祖宗们磕头请安了。

“这个祠堂以前还是我们羊家族人祭拜祖宗的场所。每年的清明节,我们羊姓族里的男人,都要集中到这个祠堂,举行祭拜仪式,然后举着我们族内绣着大红族姓的绸缎彩旗、南伞,一行大队伍到黄古山的祖坟给先祖扫墓……哪家平时有结婚的,生孩子的,做寿的,老人过世的,一般也要在祠堂摆酒摆饭举行仪式,祭拜祖宗……

“这边西楼的一间教室和厨房,是羊氏祠堂的两间老书屋,老书先生每天都在这里教我们羊家子弟念书。东边的两层小木楼,原来是一个大戏台,每年的正月里、清明节,或者平时哪家有大喜事,都要请戏班子在这个大舞台上唱戏庆贺。乡邻们都赶过来看戏,大操坪里就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

父亲还告诉我,当年他一个人在广西柳州工作的时候,母亲就曾带着大哥大姐,陪奶奶一起在羊氏祠堂里借住过。也就是说,我上学的这所叫东市学校的羊氏祠堂,曾经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家。父亲领着我,一起回忆母亲他们当年生活的痕迹。最东边的大舞台旁边,母亲在屋檐下搭过一口土灶。那口土灶,温暖过我们一家人的生活。东边数过来的第一间教室,是奶奶的睡房。第二间教室,是母亲当年借住时,和哥哥姐姐一起睡觉的厢房。一个深夜,一条大黄蛇盘踞在大哥大姐的床边,久久不愿离开。读书不多的母亲认为是哥哥姐姐淘气,冒犯了菩萨,这条盘踞的大黄蛇是祖宗发出的警告。不敢惊动奶奶,二十几岁的母亲,很虔诚地在大蛇的旁边焚烧了一沓纸钱,请求大黄蛇离开。当晚,在羊氏祖宗的牌位面前,母亲跪了整整一夜,请求菩萨和祖宗们的原谅,不要再来吓唬大哥大姐。

父亲的描述很清楚,我却听得很糊涂。已经过世的祖宗,能像活人一样,晓得责怪晚辈的冒犯?大人们解释说,菩萨和祖宗们都是有灵魂的,只是我们凡人看不到他们罢了。那么,既然这样的话,祠堂里曾经供奉这么多的菩萨和祖宗,要怎样才算把他们搬走了?难道把菩萨们的塑像和祖宗们的牌位请走了,他们的灵魂也就真的跟着走了?以至于在东市学校上学的时候,我从来不敢造次,生怕菩萨和祖宗们的灵魂飘进教室,来检查我是不是认真学习了。

“你在羊氏祠堂读书要发狠啊,我们羊姓的祖宗们腾出这么个好地方给你读书,你姓羊,就不能给我们羊氏祠堂的祖宗丢脸哈……”父亲把我交给一位圆脸的女老师时,一再叮嘱。

其实,东市学校的建筑,大部分还保留着祠堂的风格,外墙青砖,内墙石灰刷面,廊檐上十几个褐色的大圆木柱子坐在鼓形的石礅子上,用力拉住屋顶上翘的青瓦飞檐。教室的地面也保留着祠堂当年的本色,深褐色的地板光滑平整,能够泛出从窗外走进来的光。听老人们说,当年祠堂的地板是用糯米粉、石灰粉和黄泥土这三种材料,按比例调配好,垫铺在地面十几厘米厚,再一锤一锤夯实的。天热的时候,我们总是忍不住就把鞋脱了,光脚踩在上面,感受着从地面吐出来一丝一丝的温软和清凉,慢慢浸润脚底,穿过脚背,漫过全身。教室的窗户是清一色的方格木窗棂,没有玻璃,阳光可以走进来,南风北风也可以走进来。初夏,拂过稻花的徐徐南风,把一缕一缕的清香,透过方格木窗棂送进来。冬天里,最温暖的时光,莫过于圆脸的女教师端过一大盆子自己熬制的白糨糊,用旧报纸把木方格窗棂铺满。教室里,三十几双小眼睛跟着老师的手移动。看着老师拿起一把大鬃毛刷子,在自制的糨糊盆里搅拌几下,吸饱糨糊,再轻轻地提起鬃毛刷,在盆沿刮几下,沥过多余的糨糊。然后,那双白得发亮的手,牵着鬃毛刷子在方格木窗棂上飞快地绕一圈,走出一个报纸大小的长方形,再把旧报纸端端正正地嵌在方格木窗棂上。

北风进不来了。几张顽皮的小嘴巴高兴得深深吸一口气,再长长地吐出。一团一团白色的水汽就从嘴里冒出来,妖娆地扭动着身子慢慢升腾,绕几个圈后,白色的水汽就把自己藏了起来,不见了。

圆脸的女老师回到讲台上,继续教我们识字。

山——石——田——土。山,是高山的山,大山的山。圆脸的女教师拿出一张自己制作的生字卡,上面用黑色笔描了一座山的形状,和站在聋子街对面的磐石岭山一模一样。田字,先写一竖,再是横折勾,横,竖,最后写一横封口。圆脸的女教师用一根小竹条教鞭敲敲黑板,拿出彩色粉笔,在黑板上的田字格里写了一个田字。

教室里的黑板,是村里九木匠的作品。几块长木板钉在一起,用刨子刮平整磨光滑,刷一层黑色的油漆,竖起来,端端正正地立在教室讲台最前面的墙上,就成了我们上课用的黑板。教室的讲台,简单又朴实。把地面垫高几公分,摆上一个双人课桌,小赵姐姐站在上面,讲台就发光。我们也都喜欢争抢着站到讲台上,学着老师的样子,用彩色粉笔在黑板上练习写刚刚学过的生字。山——石——田——土,上——中——下,人——口——手,横平竖直,撇短捺长。

就这样,上百上千的中国汉字,在羊氏祠堂里这块最朴素的黑板上,和我们见面了。

羊氏祠堂的正式老师不多,教书的大多是村里的代课教师或民办老师。他们丢下粉笔头,就得扛起锄头,丢下锄头,就要拿起粉笔头。

圆脸的女老师是我们村支书的女儿,高中毕业。个子不高,微胖,眼睛清亮柔润,像玫瑰花瓣上滚动的露珠。她教我们语文、算术、唱歌、体育和画画。从上学到放学,我们一个班的课程她全包了。大家都很喜欢她。在校外都习惯了叫她小赵姐姐,在学校也这样叫着。每天下课,小赵姐姐就像一只大雀儿,带领我们这一群小雀儿,在操场上唱呀、跑呀、跳呀,喧闹嬉笑声甚至可以把这个小四合院抬起来。

和小赵姐姐跳皮筋儿是最欢乐的。只要准备一条弹力足够、长度足够的橡皮筋,游戏就可以开始了。

“马兰花,马兰花,

马兰开花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三五六,三五七,

…………

九八九九一百零一。”

我们以剪刀石头布的方式来决定两队人选。一队两人或者三人,把橡皮筋拉成一个长方形或三角形。另一队成员一边唱着童谣《马兰花》,一边在皮筋上有节奏地跳着规定的动作,不能出错也不能绕皮筋。成功跳完一曲,橡皮筋就升高几厘米,直到高过我们的头顶。小赵姐姐还立了一个新规矩,跳皮筋犯规、绕皮筋,或者把童谣里面数字顺序念错的队员,就要练习按顺序从一数到一百,或者计算十道十以内数的加减法口算题。大家伙儿都乐意和小赵姐姐这样玩,也愿意受罚。就这样,一百以内数的顺序,十以内数的加减法,我们不知不觉全都会了。

小赵姐姐朗读课文的声音,比唱歌还好听。

“有一天,小猴子下山来……

它看见满树的桃子又大又红,非常高兴,就扔了玉米,去摘桃子……

它看见满地的西瓜又大又圆,就扔了桃子,去摘西瓜……”

“老师,小猴子怎么舍得把桃子和西瓜扔掉呢?多好吃呀!”

语文课上,小赵姐姐正在给我们念《小猴子下山》的课文。一个小声音从墙角传过来。教室里一下子炸开了锅。我们都在可惜,多好吃的桃子和西瓜,小猴子至少也要咬上几口才扔掉呀。小赵姐姐看到满教室咽着口水的小嘴巴,抿着嘴笑了。

小赵姐姐对我们学习要求很严格。作业要认真写好,教过的课文都要背,否则就要留校。小赵姐姐每次都要把我一起留下来,帮忙管管留校的同学。

我也很喜欢留在学校的感觉,尤其是冬天下雪的时候。教室外面,北风不急不躁,轻轻敲打着糊满报纸的木窗棱。雪花也很优雅,鹅毛一样一片一片轻轻柔柔地边飞边舞。教室里暖烘烘的。小赵姐姐坐在讲台上备课,我们坐在教室里写作业。

“六六,给炭盆加点炭!”小赵姐姐吩咐我。

黑色的大炭盆敞开胸襟,蹲在教室一角。白色的炭灰下隐隐起伏着点点红晕。我抽出几根炭条,添进炭盆。拿起练习本卷成一个空心圆筒,鼓起双腮对着炭盆,“噗——噗——”吹几口长气,白色的炭灰蛾虫一样飞舞。炭条在火盆里兴奋得噼噼啪啪,满脸通红,像烈日下的庄稼汉。

“看,教室里多了个小花猫!”小赵姐姐看着我,开始取笑。

我向着小赵姐姐吐一下舌头,双手糊一把脸,继续低头写作业。

“六六,把燃好的炭分到大家的小火箱里。”

农村里的孩子,大冬天上学的时候,家长都会给带一个小火箱暖脚。一个上午的时间,小火箱里的火力开始渐渐微弱。小赵老师每天都要吩咐我帮忙给小火箱里加炭。

“六六,给大家检查作业,背书。”

我飞快地答应着,学着老师的样子,在练习本上画上一个一个红色的。老师打在语文书上的那个“背”字,我怎么都学不来。给班里的小伙伴背完课文,还是得麻烦小赵姐姐,在书上写一个漂亮的“背”字。

等所有的小朋友把功课补习好,我们就一起到操场上玩雪。

一个中午的工夫,羊氏祠堂就成了粉妆玉砌的世界。四四方方的天,四四方方的地,四四方方的白,奢华而又精致。大槐树很安静,顶着一头蓬松的白,倔强地歪着脖子,站在操场中间。雪,紧紧贴在爬山虎苍劲的藤蔓上,石墙,就成了一堵白墙。白带子一样的衡宝路从它头上一笔画过去,线条简洁而又流畅。操场,成了天空铺下来的一张大白纸。小赵姐姐拉着我们,排成一个纵队,在大白纸上作画。

下雪啦,

下雪啦,

雪地里来了一群小画家。

大脚印牵着小脚印,小脚印连着大脚印,几个来回,雪地里长出了圆圆的太阳,长出了弯弯的月亮,长出了好多会眨眼睛的星星。

“一、二、三,开始!”一排脚丫横扫过去,雪末轻柔地拂过脚面滚下来,雪地上平静而飘逸地涌出一叠雪浪。小脚丫牵着雪浪一起奔跑,蜿蜒,涌动,一群雪浪就在操场上翻滚起来。

离开学校之前,我们一定要在操场堆个雪人,高鼻子大眼睛长睫毛,再用红墨水加一点点腮红。我们还给它系上了红领巾,像小赵姐姐给我系红领巾那样,用手轻轻抹平红领巾上的每一个小皱褶。

每到丰收季节,我们就很自觉地把操场让出来。稻谷呀,黄豆黑豆呀,麦粒呀,红高粱呀,一箩筐一箩筐地赶过来,躺在竹垫子上,躺到圆簸箕里,把小操场分成一个一个彩色的长方形、正方形和圆形,像极了现在婺源篁岭的晒秋。

上体育课的时候,小赵姐姐就从外面找来一根长竹竿,绑上红布条,再把我们分成几个小队,举着长竹条,在黄豆黑豆弄里奔跑着,和偷吃粮食的鸟雀兜圈儿。这一队赶完鸟雀跑回来,另外一队接着跑过去。鸟雀石头一样落下来,我们兴奋得尖叫,鸟雀也惊得尖叫着飞走。大家这样来来回回,赶跑偷吃的鸟雀,乐此不疲。

等到下课的钟声敲响,我们的一节体育课就算上完了。

羊氏祠堂能准时发出上课下课的号令,全靠那口老铁钟。说它是钟,却没有钟的外形,只是一截锈迹斑斑的空心铁圆柱,被一大截铁丝扣住,悬在操场中间大槐树的树杈下。敲钟的男老师竖起长铁棒,对准铁圆柱猛地一砸,“当——当——当——”的声音就一圈一圈地漾出来,溢到羊塘村方圆几百米的角角落落。

仔细听,上课下课的钟声,节奏完全不一样。“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这是准备上课的集结号。“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这是下课的钟声。

铁钟很守时。周一到周六,早上8点30分,准时开始一天的工作。接下来的六节课,上课下课,铁钟发出号令的时间一分钟都不差。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第二节课的下课钟声刚刚敲落,口哨声就“嘘——嘘——”地响起来。课间操开始了。每班两个纵队,前面站一个领操的体育委员,老师们站在各班队伍的最后面。没有广播也没有音乐,全体师生听从口哨的指令。蓝布衣花布衣站在泥地面的操场上,横队纵队整整齐齐。高个子男老师嘴里吐出的口哨声,穿过槐树尖儿,冲出四合院的上空,偶尔有鸟雀惊起,扑棱棱地飞过。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第四节课下课的钟响了,声音舒缓而悠长。这是老师们的午餐时间。

羊氏祠堂没开学生餐。我们只能空着肚子,等到上完六节课,下午两点后,才能回家午餐。曾经因为下午放学后要帮忙管理留校的同学,小赵姐姐从食堂里端过一次米饭给我,那是我迄今为止吃过的最香甜最可口的米饭。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下午两点,放学的钟声欢快地跳出来。于是,蓝书包花书包一列一列从学校的南门和西门钻出来,在田垄中拉成几根曲线。当然,还有一路歌声陪伴。这是东市学校的老规矩,放学的时候,一、二、三年级的学生娃娃要唱着歌排着路队回家。住在同一个院子的娃娃们组成一支路队,每个路队都有指定的路队长,负责管理好大家不抢队不掉队,监督大家不下塘下河玩水,领着大家一路欢歌。到家门口了,和路队长打个招呼,就可以离开路队,然后回家。

在羊氏祠堂回聋子街的队列里,我和另外七个小伙伴一起,把《卖报歌》《丢手绢》《小燕子》《春天在哪里》这些歌曲,从羊氏祠堂里带出来,一遍又一遍,洒在那条长长短短的乡间小路上。

羊玉姣,1970年代生,教师。邵东市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教师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见于《湖南文学》《教师文学》《解放军文艺》。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羊玉姣

编辑:张婉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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