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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李知展:风中柳杉(短篇小说)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李知展 编辑:施文 2022-07-12 09:4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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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柳杉(短篇小说)

文/李知展

1

有些东西乍见之下也觉普通,可一旦有了衬托,就有点翩若惊鸿的意思了,比如柳杉,比如那个单字叫萍的女人。柳杉要有风,它们站如松,在山岗上错落起伏,有时风从上而下掠过,羽状的叶片流苏似的,那种连绵的绿,顺流而下逐渐传递,到了山底,绿堆积得如大军压阵,一大块整齐的绿如小型雪崩似的,而其实更为飘逸,几乎要在长风里飘然飞去,说波涛翻滚也只概括其气势,事实上波浪翻涌得更碎、更细腻,是一份整齐且静水流深的美;萍的好看要在她笑时,眼睛眯起,眉毛微弯,寂静的眉眼上,放出一泓细泉,泉水洇染,慢慢溢满圆润的脸。这泉,是她的笑。

对陈信庭来说,风常有,而笑不常有。别人看到萍姨笑,只觉她笑得安静、坦然,陈信庭不行,他受不了,她一笑,他的心能碎掉。

平常路过她的铺面,陈信庭几乎是绕道而走,但每到月初,他会来小饭馆坐坐,叫上一碗糁汤,一碟凉菜,掰两个烙馍,吃完,抹抹嘴,抽支烟,等她忙完,解下围裙,在他对面坐下来。陈信庭抽完烟,摇摇头,轻轻一叹,要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倒是萍姨先说一句:“没事,哥,都习惯了。”确实是,十来年了,不习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卤了猪耳,”萍姨打破沉默,说,“还做了点槐花酒,待会你带家去。”陈信庭不吭,帮她收拾碗筷,却被她手脚麻利地挡在前面,他垂下手,继续抽烟,心内又是一叹。对一个女人生出了心疼,源源不断,这就很要命了。好在已经心疼这么多年,陈信庭已经可以掩藏得天衣无缝。

事实上,妻子从镇里调往市局时,面对他的离婚提议:“你升迁到市里,我想还是赶快离了吧,省得拖累你。”妻子没接话茬,临了才轻飘飘回一句:“离了,你好娶那个外乡女人?”陈信庭也是气极,不仅仅是她不相信他和萍姨的关系月白风清,更是妻子眼底的轻蔑,一个男人,年届不惑,仍然不过是乡镇派出所一个副所,且一坐就是多年,别人都热火朝天的,就你虚耗在原地,一辈子有什么出息?“你管我呢,”他反击,“你费尽心机,终于如愿以偿,自兴头头地奔你的锦绣前程便是。”“我日你亲妈,陈信庭,你还有脸说我费尽心机?”妻子忽然怒气高涨,慷慨激昂,指头戳着他,爆发出心底的积怨,“你不想想,我一个女人,在这地方官场的虎狼之群里,混到这一步,是多么不易,别的女人都有个男人可以指望,都有个靠山可以躺一躺,我呢,你说,能指望谁?我男人呢,除了抽个烟喝个酒下乡东村帮人找个羊西村给人追个狗,还能干点啥?我早他妈当他死了,死了……”妻子双手颤抖,泪花翻卷,委屈而愤怒。他矮下身来,不复敢看妻子一眼。陈信庭循例垂下头,搓着手,低下声,“对不起,是我没用,帮不到你,可是结婚前你就知道,我真的做不来那一套胁肩谄笑,上下打点,迎来送往,都不擅长,像你说的,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有预料,是我活该。”“我知道你,我都知道,可别人呢,谁管你死你活?你假撇清,清高,洁身自好,你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到最后,你看不上的,哪个不比你爬得高,哪个不比你混得好?”妻子的眼泪落下来,“就我可怜你,心疼你……我犯贱,我往上爬,穷尽一切办法,还不是想着有一天能为你铺上路……”妻子哭得壮观起来,陈信庭手足无措,感动又怅惘,到底是夫妻一场,她恨铁不成钢,只好锻造自己的锋刃。陈信庭从未后悔过自己的立身之则,也从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可这一刻,面对哀哀哭诉的妻子,他还是情难自已,他甚至原谅了关于她的各种风言风语。陈信庭趋身抱了抱久违的妻子,为她擦去眼泪,打点好行装,俯下来说一句,“你好好的,不用管我,我自作自受,不值得你这样。”

2

萍姨的糁汤在条河镇是出了名的,见多识广的人当然知道这一版的糁汤,是萍姨根据当地食材改良的,镇上以前没有这样的吃法:以棒骨和鸡架熬汤,柴火煨上半夜,晨起,放麦仁、面筋碎,入金针菜,勾芡,再煮上一个钟,吃时,碗底打一个生鸡蛋,铜勺注入沸汤,但见那蛋花遇热,烟花炸开一样,翻腾着细碎绽放,金黄地散在碗边,和白的汤相得益彰,煞是好看,再点几滴香油,滚烫、浓郁、鲜香、营养,配上两个刚出炉的芝麻烧饼,一口汤,一口饼,吃下去,一上午胃里都是熨帖的。

可人们吃起来却总不忍肆意地舒坦,因为吃着吃着,一抬头,看到墙上的大幅照片,小女孩笑眯着眼,穿着当时流行的带卡通图案的碎花裙子,快乐地比划着手指,冲着母亲露出娇憨的眼神,丝毫没觉察到前方埋伏着的厄运。

照片上是萍姨的女儿。

丢失多年的女儿。

条河镇是萍姨目前停泊的最后一站。之前,她一个人从老家一路沿着国道,走遍了周边的城市和乡镇,如此六年过去,仍然杳无音讯。五年前,萍姨来到乱糟糟的条河镇老街,纷乱的心忽地凛然一紧,觉得灰扑扑的街道、邋遢的人群,都影影绰绰,见过似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是很想哭一哭。萍姨很多年没哭了,这一哭,就没止住。街面上的人陆续围过来,看一个背个包袱、形容憔悴的女人抱住电线杆子,号啕大哭。有人劝:“大嫂,因为什么事儿啊,有什么难处吗,说说,大伙儿帮你想想办法?”也不行,萍姨哭得顾不上,她心里存了那么多悲伤,像是一面暗湖,女儿丢失后,每一天都在积蓄眼泪,整整六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到这一会,终于开闸放水,萍姨哭得不绝如缕。

直捱到黄昏,陈信庭下班路过,人们自觉让出一条路,让他走进故事中心。老陈看了看倚在电线杆子上的女人,哭得都有点虚脱了,他刹住自行车,将她的包裹夹在车子后座,拉起萍姨,让她跟着,到了“老五世纪豪华大饭店”跟前,叫了两碗鸡丝面。

面端上来,陈信庭挤挤眼,先挑了几筷子,骂了一番:“五哥,原来你这儿吧,也就这碗面煮得像个样,筋道,有滋味,现在整这么个吹牛逼的店名,心思还能在做面上吗?你瞅瞅这面,扯疙瘩连蛋的,没个清爽样子,端回去,给哥重做。”老五不为所动,却问:“大嫂,劳驾你尝尝,评评理,咱这面到底咋样?”被两个男人言语架着,萍姨只好试着挑了一筷子,这一吃,才觉出切实的饿,呼噜呼噜一碗下去了。老陈将自己那碗也推过去,萍姨也顺带吃了。老五就笑,“狗日的陈哥,端到你跟前还嫌好道歹的,你看看大嫂,吃得多香。不是我老五吹牛,就我这面,方圆百里也没个对手,闭着眼做出来也吃得你口水哗哗的。再说,我这店名怎么了,多有气势,莽山要开发成旅游度假区了,我不得紧跟形势,提升视野,扩大经营规模,弄得气派点儿……”“行了,老五,别吹啦,结账。你不是要扩大规模,那好,我就再给你增加个创收项目,‘大嫂’晚上就安顿在你这儿了,没有住宿这一项?那我不管,‘大嫂’这么捧场你的面,你和你媳妇腾出个床,不算啥吧?”

萍姨在老五饭店里住下了。

几天下来,住得老五愁眉苦脸,“不行啊,陈哥,家里真没有富余的床铺,这几天让她和我媳妇睡一块,我都是在厨房地板上将就的,关键是,她也没说啥时候走,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啊。”“怎么不是办法,钱少你的了?”“不是钱的事儿,哥,我给你钱好不,有本事你领家去住。”陈信庭踢他一脚,“不就娶个小媳妇嘛,才这么几天就憋不住啦。”老五挠挠头,被说中心事,嘻嘻笑着,给老陈递烟,“兄弟也不容易,旱这么多年,才娶下个小娘们儿……哥,你想个办法。”

陈信庭能有什么办法,这些天他已问清楚了她的情况,只好仍然推着自行车领她回家,然后返回单位睡沙发去了。翌日一早,老陈买了包子油条,到家,萍姨已经将屋里收拾得光洁一新,煮了粥,正在水龙头下洗沙发巾,黑水一盆,确实很久没洗了。妻子的心思不在家务上面,陈信庭想起来才略一清扫,做得比较毛糙。沙发巾是碎花带流苏的那种,当初新婚时和妻子专门跑到市里找了几家店才买到的,那时候,老陈还年轻,刚转业回来,又黑又壮,双目炯亮,意气飞扬,一双大脚像一把好犁,走起来乘风破浪的,带动粗壮的风声,似乎他一路犁过去,自会翻出无限崭新的天地,这天地里有他娇小的幸福的妻……

小米粥在灶上噗噗地输送着谷香,陈信庭回过神,看着这个洗涮的家常女人,有一瞬时的恍惚。

“这几天我打问了,镇子上来历不明的孩子还真不少,有领养的,有私下买来的,仔细对了下,大都时间段和你家的对不上,提前说好,你别抱太大希望,镇子是不大,可却不好查……”不是不好探出哪村有没有孩子是买来的,是即便查到了,也不会有人承认,既然花了钱从人贩子手里买来,有点风吹草动,势必要拼命。

“你真决定在这儿长待下去?”

萍姨将衣物晾好,盛了粥端上来,点点头。陈信庭一根油条吃得满心哀愁。

“一来这里,我就心跳得乱,以前总梦见她,满脸血,满脸泪,喊我,喊妈妈,一晚上能梦到好几回,这六年没睡安生过……可来到这儿,再没梦到。”萍姨说,“我找算命的问,说是好兆头,说明你在接近她了,女儿不用再托梦给我了……”萍姨笑了。

陈信庭转过脸去。

她的笑如长久在眼泪里浸泡过的白花,不忍细看。

他们正在桌前吃早餐,门被推开,前天去市里开会的妻子忽然回来了。

3

条河镇辖27个行政村,分为87个自然村,227个村民小组,共计62000多人,和周边相比,是个不大也不小的平庸镇子,不大是说它乏善可陈的经济,不小是说它的辖区和人口。但条河有个特点,处在苏、鲁、豫、皖的交界,几省流窜,治安相对较乱,每次来视察的领导都要拍下陈信庭的肩膀:“这一方地界听说也就你小陈镇得住,辛苦啦,好好干!”刚开始陈信庭确实感觉责任重大,听多了,小陈熬成了老陈,味道就变了,每到人事调整的节骨眼上,还提这句话:“老陈,你的成绩大家都看在眼里,可六万人民离不了你,还得辛苦你啊。”陈信庭能说什么,呵呵笑笑,继续下乡处理各项鸡毛蒜皮。

陈信庭在村里有威信。有人往上爬,有人往下潜,这威信是他几十年的积攒,村里上了年纪的信赖他,碰到棘手的问题,别的谁也搞不定,必须得他出面。所以他借着处理纠纷,调查起辖区内的儿童拐卖问题,就进行得比较顺利。打听出哪个村里的小孩是父母生不出花钱偷偷买来上了户口的,就悄悄落实,然后带着萍姨私下里去认,一年过半,就要辗转完所有的自然村,有几个女孩时间对得上,可都不是。

陈信庭问她:“还要继续在这里找吗?”

萍姨惶惑了一下,眼神里的那种可怜和无助,以及试图掩饰过去却又压不下去的流露,陈信庭转过头,他看不下去,他在怪自己,是不是在辖区内排查得太快了些?在人海里寻找一个孩子,就像是在大风里寻一枚草叶,虽然早知道可能是一场空,可如果事情未完成,就还有缥缈的希望,至少在绝望中可以想,别急,下个村子或许就有新的线索呢。现在,整个辖区,巨细无遗,排查个遍,这就彻底让失望落实了,靴子落地,再没有一丝悬念……陈信庭抽支烟,笨拙地挽回:“这一遍也许粗疏了,回头我们再慢慢梳理一遍看看,兴许会有其他发现呢。”

萍姨笑了,很苦涩,“没可能了,我命不好,”她说,“可我不能认命,还要找,只是我走不动了,就在这儿慢慢找吧。”

陈信庭咽下喉结,艰涩地说:“我是说,要是……还找不到呢?”

“那就一直找,到我死。”萍姨说,“女儿丢的那天,已经快到过年,预报的要下雪,我们在街角开一爿小店,来采办年货的人多,一早起来我就在店里忙,顾不上她,她才四岁,自己起床穿衣服,吃了早点,在外面巷口玩,等到忙完,一转眼,才发现女儿不见了……我们找啊找,找不到……等雪化后,在她玩过的地方,露出一串钥匙,肯定是和拐走她的人争执时掉落的……女儿总是懂事得让人心疼,只要出去玩,都会锁好门,把拴绳的钥匙挂在脖子上……”萍姨眼里的一抹笑,水淋淋的,“女儿丢失后,我再不锁门,怕她哪天回来了,没带钥匙,开不开门……”

在陈信庭的斡旋下,从老五那儿借了半间门面,萍姨的早餐铺营业了。之后的日子里,以条河镇为圆心,又找了五年。除了收获两鬓霜白,再也没有线索,陈信庭甚至动用内部关系,央求同行串联起来追踪,也没有消息。他想,萍姨的女儿这辈子怕是也难找到了,极有可能已不在人间,或是拐卖途中病倒了,或是被致残成了蓬头垢面受人控制的乞丐,甚至他还查到有的被卖往国外……

每到月末,萍姨会来山脚坐坐,所有在风中流动的景物中,她是不动的那个。柳杉在性感地摇摆,山花在艳丽地开,溪水在缓缓地流,她是那块石头。山下有处深坑,坑里积满蓝汪汪的水,陈信庭怕石头想不开,哪天真扎进水坑里。那深达几十米的堰塞坑,再多的石头丢进去,仍波纹不惊。

陈信庭每次都悄悄跟在后面,隔得远远的,坐下来抽烟,去看云,看柳杉,直到有一天,萍姨走后,风吹是她,草动是她,云是萍姨,柳杉也是萍姨。他望着莽山上被风铺展的柳杉,望着柳杉林里依稀的人影,这温暖又心碎的人间,他泪流满面。

入夜,妻子来到萍姨的小店,坐下来,许久,不发一言。端来的茶水波纹不动,桌子椅子正襟危坐,连灶上的锅炉都大气不敢出,只一屋子沉默张牙舞爪。妻子官场浸染后自带的威仪,让萍姨敛声静气,垂手而立。妻子嘴角挂着一抹冷笑,“你确实擅长扮委屈兮兮的样儿,老实说,我也很同情你,还帮你在市里询问过,丢了孩子确实不好找,我甚至不能确定你是真的寻找女儿呢,还是有其他什么事,想在这儿立脚,拿这个博同情。就算你女儿真丢了吧,这么些年,四临的镇子都翻遍了,至少能肯定她不在这儿,你一开始就找错地方了。”她说,“所以收拾收拾东西,走吧。”

妻子拿出一个信封,撇在桌面上,震得杯子水波颤动。

“都是女人,索性给你说点心里话,离老陈远点吧,他这人心软,看不了你这一套,他一辈子没出息,可有一点,人不坏,前些年忙事业,确实疏忽了他,才让你们勾勾搭搭的,现在我也慢慢老了,不想再折腾了,到老还是想有他做个伴儿。”她说,“这点钱你拿着,离开镇子。我这要求不过分吧?”

她没注意,随着她的话语,萍姨像是被风卷积的叶子,渐渐地,浑身战栗,脸色惨白,萍姨盯住陈信庭的妻子,“你是有身份的人,怎么能说这些混账话?既贬低了老陈,也拉低了自己。”萍姨抖抖颤颤的,“你见过哪一个当娘的会拿孩子丢了当儿戏?……”萍姨说不出话来,捂住脸,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的悲哀。

“你说得没错,老陈是好人,我没想到会遇上他,我感激他,这辈子没法报答,也没想到会惹你不高兴,妹子,对不起啊……”萍姨匍匐在地,头发散乱,长跪不起。

“你要真觉得对不起,就尽快离开啊,”她说,“你是很不幸,可你的不幸连带得好几个人也跟着遭罪,你已经绑架了老陈,并连累了我的家庭,不是我心硬,就算你找到女儿又能怎么样呢?你把自个这辈子搭进去,完全把属于自己的人生给毁了,你女儿要是还活着,也该长大懂事了,她知道你这副样子,会怎么想呢,希望你这么做吗?”

萍姨羞愧遮脸,可又委屈至极,喃喃地说:“她是我的孩子,我是她妈妈,我活一天念叨她一天,她的生父已经放弃了,另外娶妻生子了,我要再不找她,这个世界上谁还惦记她呢……”萍姨说,“她丢那天下着雪,我忙着去店里,她自己起床,穿得也薄……我现在每天一早起来都要喊喊她,把她的名字含在心里,多暖一会儿,我的囡囡啊,没有了妈妈,她的一生该多冷啊……”

萍姨起身,解开衣襟,最后说:“你放心好了,就算我不想走,上天也要收我了。”裸露的碗口大的红色疤痕,让对面的女人一阵惊惶。

萍姨将上衣掩上,抬头看着天空,“也好,以后我站在云上,再找我囡囡也方便多了。”

4

连绵的群山像是一件黑衣裳,将豆粒大的夕阳给闷住,山下于是有人点起灯,在黑暗中凿出一点洞。天地不仁,万物不息,这荒凉的夜里,有人从外面进到山里,有人从山里往外出去。

一个黑影拦住另一个影子,“这么晚了干什么去?”

“走亲戚。”

“哄鬼呢,大半夜走亲戚,有背着锅碗瓢盆的么?”

“你管呢,你一个民警,又不是我们镇上的,我怕你什么?”

“当然没什么好怕的,可你得了风声,这么急着跑路干啥,心虚?”

“谁跑路了,我有什么可心虚的?”

“那你女儿从哪买的,别跟我说是你生的,或者亲戚那抱养的,一,你天生少个蛋,老天爷没给你配好部件,生不了孩子,不怪你;二,你是单苗,媳妇是从云南买来的,两边都没个亲戚,你这孩子从哪来的?”

“凭啥告诉你?我闺女有户口,有身份证,是我的种,我养大的,你有本事调查去!”

“我不但要调查,还查出了她的亲生母亲,你哆嗦什么,害怕了?”

那人爽朗笑了,放下心来,“是,听说你最近打听到我们村,我想避一避算了,没必要招惹你,但刚你说找到了她的亲生母亲,诓老子呢?明白告诉你,你也没法咋着,她妈生下来就难产死了,她爹好赌,才卖的。”

老陈看看推车里熟睡的孩子,递过去一支烟,“不用走了,我不追究,倒是要求你个事儿,别演砸了。”

男子迟疑着,听他将事情和盘托出,最后,把烟接了。

萍姨转了店铺,将这些年的盈利交到陈信庭手里。老陈不接。“不全是给你,”萍姨说,“我死后,想埋到莽山那片向阳的柳杉林里,它正好对着路口,能看到每一个来这里的人。”

“去市里看看吧,兴许还有的治。”

“去了,乳腺癌,晚期,要化疗,头发都掉光,不好看。”萍姨笑,“我这钱是一点点挣来的,你帮我存着,找到我女儿了,给她。”

萍姨一天天消瘦下去,唯两粒眼睛,在身体的废墟里,火点似的,不肯熄。

过了一段时间,陈信庭急冲冲找到卧床的萍姨,“嘿,妹子,你别急着死,又问出一家,离这很远,在雪湖镇,我偷偷拿你女儿照片比对了,很像。”

火苗亮了一下,挣扎着要起。

陈信庭扶住,“你好好吃饭,有力气了,再带你去。”

萍姨一天吃四餐,每顿吃下两碗,硬咽的,淤在胃里,淤在喉咙里,但她眼目明亮。

终于这天,陈信庭带着她,去雪湖镇双楼村,有个女孩说是从亲戚那儿领养的。女孩长得伶俐可爱,文文静静的,这样齐整的女孩,她的原生父母怎么这么狠心呢?不过萍姨很快就想通了,在这可耻的重男轻女的地方,送出女儿,又可以腾出位置努力去生可以传宗接代的宝贝儿子了。自己的丈夫不也如此吗,女儿刚丢时候,还四处找,过了两年,心思淡了下来,花钱送礼,办下一张准生证,递到萍姨手里,大喇喇坐下喝茶,吐着茶叶沫子,盯着萍姨,鼻翼下浮着一点隐隐的笑意。萍姨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要她再生,他还因此得了生儿子的机会,这些不能说,但一直存在他的心底。萍姨五雷轰顶,呆呆的,反应过来,一下子将准生证撕碎,“我们有孩子了啊,我的囡囡还在世上呢……”丈夫蹾下茶杯,脸沉沉的,兜头扇了她一巴掌,去捡拾地上的准生证碎片,痛心疾首的样子,“囡囡丢了,就当她死了,我们还得过,再生一个!”“你才死了,”萍姨凄厉地喊,“要生你找人去生,我就认这一个女儿……”丈夫几年间冷脸相向,怪她太执拗,不接受现实,还真打算找人去生了。萍姨至此心死,带着囡囡留下的钥匙,离开家继续寻找女儿,再不踏进家门。

…………

这是最后一根稻草了。

陈信庭去雪湖镇办事时从老人无意间的谈话中得知的。

刚一看见在空场里和孩子们一起玩耍的那个小女孩,萍姨眼睛猛然亮了一下,脸色红涨,捂住胸口,呼吸都乱了。

“像吧?”

萍姨说不出话,摇摇晃晃的,站稳身子,几乎要冲过去抱那女孩。陈信庭也替她兴奋,可还是摁住她,“你不说囡囡手腕有道胎印,我先去看看。”

他从口袋里掏出糖,去孩子窝里逗留了一会,回来,点点头,声音水涨船高:“还真有!”

萍姨瞳孔放大,头发炸开,“真的吗,真的吗……”她疯了似的,奔过去,扯那女孩。

陈信庭拉扯不住。

女孩惊吓得哇哇大哭。

围观的村民涌了出来,护住女孩之后,揎拳掳袖,要揍萍姨。这地方远离老陈的辖区,村民对他也不熟悉,陈信庭拎起萍姨,推她一把,“快跑!”他拦住村人,堆上笑,却无法向村民和男孩家长解释,只说:“我亲戚,来这串亲,脑子受过刺激,有点问题,刚被我摁住,没事了……”还没等他说完,砖头石块就飞过来了。

“就是他刚才笑眯眯地给我们糖吃!”“人贩子!”“打!”“打死他!”

陈信庭难以招架,密集的喊打带着悲愤交加的阵势,这里有孩子被拐走的,人们痛恨人贩子,可有人从人贩子那里买孩子时,人们又置若罔闻。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只要不危及自己的利益,永远都可以双重标准。陈信庭被掀翻在地,踹、踩、砸、踢,这样下去,肯定会被打死,慌乱中,他报出自己的身份,可没人理会,根本不好使,人们打得更激烈了,还哄笑着:“我还是市委书记呢,你他妈作恶未遂,还不老实,去把刚才溜掉的那娘们也捉来,他们一伙的。”

没等他们去捉,萍姨主动回来了。她走过来,扑在陈信庭破烂的身体上,替他遮挡身后的群氓。直到女孩的父亲出现,和陈信庭对视一眼,众人才停止殴打。

倒在地上,陈信庭还在兴奋地问她:“这个女孩和你家囡囡像吧?”

萍姨点点头,“是挺像的,真辛苦你了。”萍姨捂住嘴,掐住自己的脖子,努力不放出喉咙里的悲声。她想,该怎么跟你说呢,这些年,我只知道找她,找我的囡囡,可是,有时候不看照片,我真的都快记不起她的样子了……越是努力记住,越是容易恍惚……这个女孩是和我女儿照片上很像,但我是她娘,一眼就知道这个女孩是不是我女儿,我明白你的苦心,谢谢你,为了让我安心死去,所做的这一切。

刚才扯住女孩的时候,萍姨一把撸起她的裤脚,看清楚了,萍姨不拉扯了,瘫坐在地上,也掀起自己的裤脚,露着腿弯,那里有一颗痣。萍姨失魂落魄,难以置信地喃喃说道:你应该有啊,你是妈妈的娇宝宝,妈妈腿弯里有颗星,你在相同的位置也有一颗,我们玩的时候你怎么说的忘了吗,你说爸爸没有,就我和妈妈有,我是妈妈的乖囡囡……萍姨摩挲着自己腿弯的那颗痣,老辈的人说,腿弯里有痣,一辈子会走很多路,但有准星压着,不会迷路……囡囡,妈妈为了找你,走的路够多了,妈妈走不动了,我的囡囡啊,你快出来吧……萍姨狠狠掐着自己的腿弯,终于哭了出来……

5

几年后,在一场追捕拐卖儿童的案件中,陈信庭失手将疑犯打伤。事后回想,他也不知道那一刻怎么会有如此暴涨的戾气。

他要求调离到林业局,在莽山做了一名护林员。

风起的时候,他站在萍姨的坟冢前,望着浩大的绿浪,心里不悲不喜,只是每到春天,他种植很多柳杉,在每一棵新生的柳杉上面他都挂一把钥匙,是从萍姨留下的那把钥匙复制的。站在山岗上,往下望,他想,来来去去的路上,某一天,会不会有一个已经长大的女孩,来打开萍姨和他的心结呢?

李知展,曾用笔名寒郁,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现居东莞。在《人民文学》《钟山》《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等刊发表小说若干,《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载。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广东省有为小说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莽原》《红豆》《黄河文学》等杂志奖。出版小说集《孤步岩的黄昏》《只为你暗夜起舞》。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34届高研班学员,广东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委员。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李知展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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