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期(短篇小说)
文/吴昕孺
寂寞书斋里,终朝独尔思。更寻嘉树传,不忘角弓诗。
短褐风霜入,还丹日月迟。未因乘兴去,空有鹿门期。
——杜甫《冬日有怀李白》
杜二:
读到你的《冬日有怀李白》,非常开心。上封信还有很多话没说完,我怕写太长,你看得不耐烦,埋怨兄长是不是发神经,自己窝了一肚子火,找不到发泄处,把我杜二当成排污口、出气筒。我知道,你压根儿不会这么想,我不过是幽自己一默,减减压,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发起懒经,或借口喝醉了,就不会再写这些劳什子信了。有些观点我们见面时聊过,甚至有过深入的探讨,我之所以在信里絮絮叨叨地重申,一是为了整封信的连贯性,二是为了强调,那是我希望你听进去的。
还要加上一点,就是我觉得,这些内容哪怕是其他人看了,哪怕是往后一千年的人看了,或许都不无裨益,至少他们能从字里行间粗略了解我们这个时代,他们能通过一个流浪诗人的视角,看到一个号称极盛朝代的政治生态、文化格局与社会面貌。时代可能断裂,但时间不会,从此刻往后一千年、一万年……必是一分一秒流淌过去,而不是跳跃前进的。在无限均匀的时间流动中,何以会出现“时代”的断裂,这是每一个时代稍稍超越该时代局限的知识分子都应该去思考的问题。因此,以后你如果再给我写诗,我都会考虑以书信的形式回复你。诗歌留白太多,是自我抒情的最佳方式,但如果要进行对话和交流,书信显然更加方便。还记得今年秋天,我们在曲阜东北的石门山告别,我写给你的《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吧: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
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这个能说明什么?说明我们感情深吗,说明分别之地风景好吗,说明我们分别之前大醉了一场吗,说明我们渴望再次相见吗,说明我们很可能再也见不着了吗……是的,一切尽在其中,但又什么都没有。比如,我们为什么选择在石门山告别,“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背后是怎样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飞蓬各自远”表达的又是何种景况?这恐怕是你、我之外其他任何人,都难以会其心、解其意、得其衷的。
话还是从头说起。我在齐州紫极宫入道后,于去年冬天回到任城,这时我离家有三个年头了。走进家门,先是一惊,“许夫人”在院子里晒衣服。我揉了揉眼睛,真是“许夫人”!模样、个头、举手投足都是她。我正待开口叫她,她先开了口:“爸,你回来了。”我半天没回过神,听任女儿平阳把我领进屋。她又把弟弟伯禽唤来,叫他喊父亲。一身脏兮兮的伯禽死活不肯开口,就像那嘴上贴了封条。我对平阳说:“算了,别勉强他,快去弄水,我要洗个澡。”
痛痛快快洗了个澡,伯禽始终跟在我后面。我对姐弟俩很愧疚,出门这么久,应该带点礼物给他们的,便打开行李包去找。包里能有什么名堂呢?我只好把那条玉带拿出来,圈在伯禽的腰上。伯禽嘴上的封条自动解开了,他问:“系上它,我就是官人了吧?”我拍拍他的小脸蛋说:“这是皇上赐给爸爸的,系上它当然是官人啦!”玉带对于伯禽来说过于宽大,用腰带系着也托不起,伯禽就用双手握住,在房子里边跑边喊:“我是官人喽,我是大官人喽!”
如此温馨的场景在我一生中绝无仅有,它注定不可能长久。这不,一道阴影罩进屋内:“伯禽,你发疯啊,房子都会被你转垮去!”人还在外面,孩子继母刘氏的粗大嗓门就被恼怒冲开了。我站起身,准备和她打招呼,却发现她背后还有一个男人。我瞥过去时,他赶紧收住脚,机灵地转身出了院门。
刘氏看到我,以最快的速度把脸上的笑堆积起来,以镇压心中的慌乱。那笑全由横肉组成,像一座寸草不生的石山,只能构成坚不可摧的障碍,而无法成为登临送目的风景。她借看着我的机会,不经意地睃了后面一眼,空荡荡的后面让她镇定多了:
“老爷回来了!我们都盼着呢。”
我不知如何开口,嘴巴嗫嚅着,却发不出声来。她虽然令人生厌,可毕竟是我的继室,两个孩子全赖她的操持,我不能太过分。
“您是回家省亲吧,也不事先搭个信,我好把家里整理一番,迎接老爷。”
“不是省亲,这次回来我就不再走了。”
“不走啦?您不是在京城当大官吗?”
“嗯,当过一阵。现在回来了,回来就不走了。”
刘氏摆平自己脸上的横肉,笑像影子般消失了。她粗声大气地叫平阳去做饭,把伯禽吼出了屋。我跟着伯禽出去,想带他玩。我在院子里又看见了那个男人,他精瘦而高大,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我装作没看见他,继续追伯禽。他站在屋檐下的舂碓边——这玩意儿以前是没有的——肩上扛着一对空箢箕,像是要去做事,或者刚做完事回来。
他望着我,眉眼间飘过似笑非笑的东西,没有恶意,似乎也没有嘲讽。我突然觉得,他就是刘氏脸上那堆横肉变的,它习惯于待在老地方,现在刘氏把它卸下来了,它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去。我有一种想把它挪回刘氏脸上去的冲动,就对着他笑了笑,点点头。他没有回应,俄顷,木然地趿拉着草鞋出了院门。
晚上,刘氏来我房间铺床。我问她,那男人是谁?她一边趴在床上抻平被单,一边说:“老爷,你终于过问家里的事了。你在外两三年,杳无音信,更没一文钱寄回来,一家三口,尤其两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不饱怎么办?我就把远房兄弟刘五请来,垦了几顷地,耕耙插收全赖着他,家里才像个样儿了。”
刘氏铺完床,拧出一股媚态,想和我亲热。我很长时间没做过男女之事,特别是入道之后,我在生理上都忘记有这档子事了。刘氏唤起了我的性意识,却没能唤回性。她粗大的手抓向我的裆部,不像是一个爱欲诉求者,而像是蛤蟆功中突如其来的一招。从武术而言,她赢了,那一下如果她有想法又有能力摘下那玩意儿,它必是她的掌中之物。但她只是一个身体健壮、精力旺盛、丈夫长时间不在家的普通农妇,她想要施展的功夫没有在她丈夫那里得到有效回应。她抓到的是一团软趴趴的沉默和退避。我说累了,把她支开,自己躺到那张硬邦邦的床上,感觉和在任何一家旅馆没有两样。
回到家的第三天深夜,窗外一轮圆月的清辉像拂尘一样打扫着大地。虽然寂灭无声,我却总感到有什么动静,一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长年寄居在外,这是常有的事,便轻轻踱出门外。或许看见人来,那清扫工倏然隐身于云后,只留下这干净无尘的大地。我踏在迷蒙的月光里,前面的阴影由浅入深,直至深不可测。我像是走向天堂,又像是迈入地狱,略显飘浮的脚步有如落叶回旋。
忽瞅见西厢房那边有灯光泄出窗外,移步过去,听到里面有男女交织的吭哧声,仿佛在齐心协力搬运一件很重的东西。透过窗纸上的一个小洞,我看到刘五骑在刘氏身上,像一匹在原地奔腾的野马。只是他们不时互相用手紧紧捂住对方的嘴,脸憋得像挂在木杠上贩卖的猪肉,其情状酷似你死我活的搏斗。大约是怕发出山崩海啸的声音,惊醒了我和孩子吧。多么隐秘、震撼而又滑稽的场面,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我差点发出声音来。
没有谁来紧紧捂住我的嘴,它是张开的,可以发出任何声音。
圆月破云而出,银光匝地,一泻千里。这时候再看那月,明显露出一副嘲弄的表情,它早已洞悉一切,而我刚刚得知,还多亏了它的指引。“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羁绊于旅途时,它让我想起家里的亲人,而当我回到家里,它又无情地戳穿这不是我家的真相。
我的家究竟在哪里?青莲乡的家不能回,安陆的家随着许夫人病逝没有了,任城的家又由于刘氏的出轨而不存……第二天吃过早饭,我要平阳带伯禽出去玩,再要刘氏把刘五叫过来。做贼心虚的一对狗男女,坐在我对面,故作镇定却心绪不宁。刘氏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刘五则弓着腰,主动将自己矮下来,怯怯地喊了声“老爷”。
我开门见山:“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刘氏张开嘴正要发声,我用手制止了她,并对她说,“你放心,我不会报官,也不会赶刘五出去。”她的嘴形才像一个破了的肥皂泡收了回去。“但我要休了你,这样对你,对你们都有好处,不然你们就是一对偷情的狗男女。我休了你,你们可以名正言顺在一起。我问刘五,你愿意娶她回去吗?”刘五傻傻地望着我,不敢相信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他给出了一个既老实又狡黠的回答:“她愿意,我就愿意。”我说:“那好吧,休书和钱我都准备好了,画完押就请你们走人。”刘氏似乎才明白过来,我在动真格的。她不是哭,而是发出一阵飙泪的嘶吼。我想,昨晚倘若不是刘五的大手紧紧捂住,从她嘴里发出的应该就是这种声音。等到现在,我终于得以窥其全豹。
刘氏是许夫人去世后,留在我家的。
许夫人的堂兄许大郎是个眼眨眉毛动、牛屎外面光的人,长相帅气,可一肚子坏水从每个毛孔里往外滴。许员外没有儿子,许大郎对许家的财产觊觎已久。趁我四处干谒、家里没有男人的时候,许大郎对许夫人笑里藏刀,步步进逼,先是赖在许家不走,之后以帮许家耕种为由,将田产夺了过去。
我们被迫搬到安陆城外白兆山下一栋专供许员外读书的别馆,住处逼仄,人烟稀少。风景虽不错,但我实在逍遥不起来。我问自己:“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我李白不是仙人,我是“谪仙人”,倘若我真是发配下凡的太白金星,那一定是来受苦的——不仅自己受苦,还要拖累妻女一起受苦!
唯有酒,能让我置身于真正的梦中,可梦又是最不真实的东西。哪怕整日不醒,甚至醉溺多日,我依然感受到“劳”才是“其生”的必然和宿命。于是,我越渴望酒就越害怕酒,越想醉就越怕醉,越逍遥就越怕逍遥。酒醉和逍遥都是害怕的外衣,我告诫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能把这种害怕流露一点给许夫人。我们之间互相深爱,却很少交流。我想和她说话,又不能多说,就只有喝酒把自己灌醉,一醉方休。我曾经写诗给她:
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
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
许夫人没有丝毫责怪之意。她说:“醉了有啥子关系,你在我身边,哪怕是块石头我也喜欢。”可我又不是总会留在她身边的人,许夫人宁愿我是块石头是很有道理的。我非常理解她,却做不到,我是李白啊。不久,我就去襄阳找孟浩然,在韩朝宗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春风复无情,吹我梦魂断。不见眼中人,天长音信短。”我在家的日子少得可怜,一入家门辄想往外跑,做梦都念着晋升之道,在外面又奔波辗转,逢场作戏,几乎没给妻子写过诗。但许夫人在我心里,就像玉真公主一样,是一首永恒的诗。与刚烈、固执的玉真公主相比,温婉、包容的许夫人,是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女人。
我在襄阳滞留了一年,回到安陆没几天,又和元演去了太原,在那里救了英武过人的武举人郭子仪一命。这恰好是你在洛阳应进士试的那一年。岁末再回安陆,没住上一年,又外出干谒,襄州、邓州、陈州、宋州、泗州、楚州、扬州、金陵、苏州、杭州、越州、江州、岳州、鄂州,绕一大圈,像个小丑一样拜见了不少达官贵人,唯一的收获是在襄阳见了孟浩然最后一面,第二年秋末,他就病逝了。当我游历三年后回到白兆山别业,家里已近破产。许大郎空手套白狼,连哄带逼,夺走了许家的全部田产和家业。我跑到许大郎霸占的许府去讨公道,却被许大郎纠集的一帮流氓地痞拦住。他们忌惮我的水心剑,不得上前半步,我也拿他们人多势众毫无办法。
许夫人担心许大郎对我不利,我更担心我如果不在家许大郎会继续对许夫人敲骨吸髓,便建议将家搬离安陆。心地单纯的许夫人觉得这个主意好,她开心地喊道:“回你的川蜀老家,好不?”我痛苦地摇摇头。她不解地问:“那去哪里?”我也不知道去哪里呀!但我没有说,望着有如弱柳、对我满怀信任的娘子,我信口胡诌道:“往北,我们搬到黄河边去吧。”
“去黄河边?”
我要离开家,许夫人从不拖我的后腿;我在家里,她总是对我言听计从——她就像山间清澈的溪流,耐得住寂寞,又从不偏离河道——但听我说要搬到黄河边去,她还是大吃一惊。她没有说出来,她的眼神透露出内心的疑问与惶惑,这种疑问与惶惑旋即被对夫君的绝对信任吞噬得一干二净。几天后,卖空白兆山别业的地产、书籍和家具,我拖家带口,先到洛阳天津桥,住进董糟丘的“洛阳酒家”。
董糟丘热情而且是免费地接待了我们一家。许夫人很过意不去,当然也稍稍有点扬眉吐气,自己丈夫在外面有这么铁心的朋友,平添了她的某种自豪感,随之亦大为减轻我让她们母女俩流离失所的负罪感。一家子白吃白喝,董糟丘没有半丝愠色。时间久了,我有些不好意思,索性觍着脸,每天把自己灌醉,免得去想道义上的事。一个多月后,一贯温顺的许夫人执意要走。这回,我不得不听她的。你再清楚不过,洛阳酒家除了餐饮,还是个娱乐场所,陪酒女、艺伎络绎不绝。我在那里有几个固定相好的,她们见我去了,虽然碍于许夫人,近不得身,但一个个对着我骚情勃发的样子,哪能瞒得过许夫人的慧眼明心。于是她对我说:“平阳开始懂事了,从没见过世面,带她住在这种地方,你觉得合适吗?而且,我知道你的朋友好,但我们不能利用他的好得寸进尺,长期这样子占人家便宜,也不像胸怀大志的李太白所为吧……”这就是女人的智慧,她能将个人的不爽、不快晓之以大义,动之以真情。
出洛阳,沿黄河往东。在路上得知许夫人怀了孕!她自己早就知道了,怕我不肯离开洛阳,故意不告诉我。这下麻烦大啦,几个月都没找到一处合适的安家之地。从夏入秋,由秋到冬,眼看天气越来越冷,终于在一场大雨来临之前抵达山东任城。一个富商急于脱手城外的一套小院,经朋友引荐,我们用低廉的价钱买了下来。
安顿才个把月,儿子就迫不及待早产了,他带着砸场子的架势,拳打脚踢地出了母腹,把他娘折腾得半死。我顾不上哭哭啼啼的婴儿,忧心许夫人的安危。许夫人细细地笑着说:“你给孩子取个名吧。”我不上心地答道:“这里是鲁地,周公的长子伯禽曾代父受封鲁国,坚持以周礼治国,我们的儿子就叫伯禽,好不好?”许夫人很满意,抱着孩子说:“他一定会像伯禽那样聪明能干的。相公,你的诗中出现得最多的是月亮,你看,窗外恰好明月高悬,孩子小名叫明月奴如何?”我一把抱住娘子和孩子,一边流泪一边笑着回答:“好啊,好一个明月奴!”
我没有想到,这竟是许夫人的遗言。
许夫人像是睡着了,脸上挂着细细的笑。她吃过很多苦,父亲名声不佳,她因此老大嫁不出去,好不容易嫁给李白,又是一个有家不能归、时常不回家、寸功未建、百无一用、长醉不醒、长歌当哭的流浪诗人,堂兄和当地人肆无忌惮地欺凌她,最后颠沛流离,客死他乡。但她任何时候都是那么平和、贤惠、淑美,仿佛一切苦难皆与她无关。除了生下平阳和伯禽,她没沾过我一点光,即便我算是个有些诗名的人,也极少为自己的夫人写诗。
安葬了许夫人,我在她的坟前烧了一首《长相思》: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忆君迢迢隔青天。
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第一句隐含了“平阳”(日色欲尽)和“伯禽”(月明如素)的大小名,这是唯一一次我带着孩子,向他们的妈妈表达爱和敬意。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杜二,我宁愿死去的是我,而不是许夫人。恍惚间,还真是这样,我看到我自己躺在棺椁中,同样是那般平静,一切苦难都结束了,而我的娘子肝肠寸断,以泪洗面。我受不了,从棺椁里坐起,喊了声“娘子”,伸手要为她拭泪……睁开眼,却堕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伯禽嗷嗷待哺,接生婆找来一个奶娘,就是刘氏。刘氏身体壮硕,粗声大气,缀着麻子的脸像块地瓜片。她丈夫去世,遗腹子夭折,奶水汹涌,是哺养伯禽的不二人选。但她的条件实在是苛刻:不要钱,不要物,只要和我成家。那怎么行!许夫人尸骨未寒,我对这个刘氏一点都不了解,就图那点奶水?我坚决不同意。刘氏也干脆,猛拍几下屁股,走了,仿佛那屁股还舍不得走似的。
伯禽这孩子太磨人,一天到晚哭闹不休,整得我骨头松脱,凑不成人形。翌日一早,看见刘氏笑嘻嘻地站在门口,我几乎瘫倒在地。我把她留下来,平时隔得远远的,晚上闩了门睡觉。她闷声闷气地给伯禽喂奶,带平阳做家务,里里外外搞得井井有条。
过了两三个月,几位诗友邀我出去喝酒,我喝得酩酊大醉,是他们把我架回来的。半夜,身体的一阵悸动将我惊醒,柔软而肥实的刘氏骑着我,就像我后来看到刘五骑着她一样。我本能地要掀开她,但来不及了,我体内的一股洪流喷薄而出,有如落入深潭的瀑布,连水花都被吸纳得干干净净。与刘五骑着她不同的是,她那天没有发出任何叫喊,呻吟都没有,仿佛顺手干了件农活,用熟能生巧的身手和有条不紊的高效,利索地收拾了我,让我陡然增添一种屈辱感。
为了孩子,不能赶她走,只有我走了。
我早就想和住在任城的裴旻学剑。裴旻的剑术无愧于大唐一绝,曾有一天之内杀死三十只老虎的壮举。目睹他的剑术表演之后,我再也不好意思玩我的水心剑了。斐旻不如我想象的高大威猛,个头和我差不多,脸形方正,胡子雪白似垂,目光精亮得可以打出火来。一剑在手,挥之若电,则剑气与空气相击;掷之入云,则剑光与天光相映……
兄弟,有机会的话,你应该看看剑术表演。我就不献丑了,再也不献丑了。你写诗属于苦吟派,为一个字不惜白头断须,你喝的酒吃的肉都侍候了你体内那个贪婪的诗魔,你养肥了它,把自己弄得寡瘦,还是有点不妥当——对你的身体不妥当,对诗歌有时也不太妥当。《冬日有怀李白》中“更寻嘉树传,不忘角弓诗”,用典便稍显刻意。援典入诗,一如撒盐入汤。没有盐,汤味不足,但盐须溶入汤中,方可助其味,否则喝汤时硌一盐粒,就不妙了。相比之下,“未因乘兴去,空有鹿门期”写得就很漂亮,不熟悉“庞德携妻子登鹿门山,采药不返”典故的人,也能读出那种唯其向往、因其未遂而愈益惆怅的况味来。我跟你说过,剑术以招式为外在形式,但仅有招式,便只一躯壳而已,剑术的精华在于将各种招式融会贯通,化招式于无形,剑客方能在人剑合一的表演中赋予其灵性与精魂。剑术是诗中的长调、书中的狂草、画中的墨线,多观赏,自能增强腕力,化经史典故为一片心机。孟子曾警告,“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赶紧住嘴。
我向斐旻说明来意。他捋着胡子,把我的诗文夸赞了一通,又舞剑似的说了一通:
“我恨不得有你写诗的本事呢,你却要来跟我学剑。剑术既不能防身,更不能卫国,徒为奇技淫巧,取悦朝堂上那些肠肥脑满之人,习之何益!
“前不久,画家吴道子来我家做客,也要学习剑术,我照样回绝了。你们都是不世出的天才,专心画画、写诗吧,千年之后还会有人看你们的画、读你们的诗,那时候有谁会记得斐旻和他的剑术?
“人在剑在,人亡剑亡。李白啊,我斐某一身侠肝义胆,却只能在宫中有重要宴请活动时,奉命做些杂耍表演,你说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斐旻凛凛然,有燕赵慷慨悲歌之风。临别,他执意送给我一大笔钱,我索性请他好事做到底,将那些钱送到刘氏手上,自个儿头也不回地去了鲁中。
“黄河走东溟,白日落西海。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春容舍我去,秋发已衰改。人生非寒松,年貌岂长在?吾当乘云螭,吸景驻光彩。”
转眼到了天宝元年。
玄宗更改年号并非一时心血来潮,他至少隐约感受到了时代的某种变化,说白了,就是我前面提到的“断裂”。改年号,既是对时代产生断裂的被动应对,同时也表现出他的主动调整。不过,仅仅靠更改年号来做调整,和给垂死的病人换一件衣服有什么区别呢?四月,我游了泰山。泰山是必定要游的,最好和你同游。你不在,就随身带了你的《望岳》。我在泰山一口气写了六首五言古诗,向你的《望岳》致敬。五言古诗本是我比较拿手的项目,但这六首题旨、写法、情绪都差不多,加起来也比不上你的《望岳》。《望岳》乃唐诗中的“泰山”,你在二十四岁就写出如此伟大的作品,略可与我在二十五岁那年写出《蜀道难》相提并论。
《望岳》固然是一首豪迈之诗,但在我看来,它更是一首穷愁之诗。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你写的是东岳的雄奇吗?是,又不完全是,你写的是一种威权。自秦始皇二十八年封禅泰山以来,汉代有武帝、光武帝,我朝有高宗、玄宗,共五次封禅,使泰山成为君权天授的象征。这样一种威权,我们都希望能“攀登”上去,你科举,我干谒,都是为的“登山”呀。但书山有路,威权难登。
“造化钟神秀”,神奇是天生的,就像这李家皇朝。“阴阳割昏晓”,阴阳与昏晓也是注定的,贫者自贫,贵者恒贵。“荡胸”与“决眦”是你不懈的主观努力,“生曾云”和“入归鸟”是你努力得来的成果。但这样的成果意义何在?
如果说“一览众山小”的“绝顶”是终极目标,“会当”二字则永远让我们与它保持着距离,因为,本诗的标题是《望岳》,这或许也将是我们人生的标题、命运的标题。在此,“望”的本质乃是失望与绝望。失望与绝望之中的“望”,可见其痴,而无呆;可见其愚,而无蠢;可见其悲,而无愤。窃以为,前一年(开元二十三年)的“赴京兆贡举,不第”,是这首诗的主要源头吧。
一首诗若只是豪迈或穷愁之诗,皆落处二乘,唯有于豪迈中写出穷愁,于穷愁中凸显豪迈,方为上乘之作。《望岳》和《蜀道难》都是这样的作品。你望得到顶,却登不上去;我有家,却不能归。对于你、我来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都在缥缈的希望中嵌入了无限的沉痛。
最终,我们会发现,无论如何努力,我们已经取得的成果始终在否决我们理应取得的成果。
没想到的是,我在穷愁之中也会迎来好运气。这回,可不是一般的好运气。平时干谒,见缝插针,往往连针都插不进,谋求一立锥之地,常常连锥都立不稳。若得权贵一青眼、一赞词,则视若拱璧,如同登天。无奈与无力之下,我决定换一种方式。卢藏用屡考不中,跑到终南山“隐”起来,反而声名大著,如愿以偿。弯路竟成捷径,完全放弃目标反而能一箭中鹄,不按常理出牌往往胜算更大……世间事,买的不是能力和才干,而是聪明,是机巧,是运气。所以,下了泰山,我应孔巢父之邀,直奔徂徕山而去。
玄宗的圣旨抵达时,我和韩准、裴政、张叔明、陶沔、孔巢父在徂徕山脚、竹溪边的一座小道观里,天天靠喝清酒、讲笑话无聊度日,兖州府的官员突然蹿到了这山旮旯里,可能是旅途劳顿,哑着嗓子高喊“李白接旨——”惊得竹林里的鸟雀四处飞散,像是天要塌下来一般。
我喝得大醉,正袒腹露背地躺在道观前坪一张竹椅上打鼾。韩准曾笑话我,说李白的鼾声直达天庭、气冲牛斗,这真是太白金星才有的架势。裴政说,李白那不是打鼾,而是用鼻腔朗诵《蜀道难》。平日我一打鼾,他们就去山里吟啸,给我留下一片广阔天地。这回被兖州官员的破铜锣嗓门给吵醒了,我以为有人故意搞恶作剧,戏弄本老爷,攥着拳头就冲了上去。幸好孔巢父他们看到一队人马进山,迅速赶了过来,他问明原委,仔细核实,认真地对我说,的确是圣旨。我才翻身而起,磕头谢恩。
韩、裴、张、陶、孔兴奋得差点把道观掀翻了。这不是天要塌下来,而像是人人都可以上天了。这个时候,我却表现得有些差劲,远不如自己曾无数次想象的那样,拿出横扫六合的气魄,将天下当作自己掌中搓出的一颗小泥丸。当隐友们毫不客气地将圣旨到来当作“竹溪六逸”的集体胜利,恨不得把徂徕山踩成平地,我反倒缩着身子,羞怯得不敢面对这一切。现在回想那一刻,我也不太能明白——或许是当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时,总以为那是做梦,生怕一不小心就从梦中醒来了;或许是无数次干谒未成,而“终南捷径”策略见效如此之快,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或许是“竹溪六逸”个个名动江湖,圣旨独取李白,让我莫名地感动、惭愧……或许兼而有之,反正是百感交集,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
孔巢父过来,摸着我的头,像告诫一个小孩子那样说道:“这一去很可能后会无期,多保重。”
重点介绍一下孔巢父吧。这个冀州人是孔子的第三十七世孙,字弱翁,秀逸温煦,满腹才学却并不睨视群雄,一肚子不合时宜却从没极端情绪,只与云霞亲近,而不愿混迹世俗。我们曾深谈过,他懂得我需要什么,“所以青云人,高歌在岩户”。他为我高兴,率领隐友们簇拥着我,回到了任城家里。
刘氏得知消息,跪在地上迎接我,我懒得理她。拜托裴旻关照平阳姐弟,与隐友们作揖告别。这时我的状态恢复了不少,高喝一声“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启程进京。
在长安两年的故事,我给你讲过不少,有机会再慢慢说,先跳过这段,回到当下来。把刘氏和刘五请出家门后,安顿孩子成了一个大问题,特别是伯禽,刘氏就像他的生母,他整天哭号着要“妈妈”。我不知道如何带他,就请人在离家两三里地的坡头筑了一个炼丹炉,按照高天师留给我的《炼丹秘籍》如法炮制,伯禽每天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帮我捡柴、燃火、鼓风、守炉,不亦乐乎,虽然晚上仍旧哭闹,但有平阳在,好歹可以对付了。
我炼丹纯属好奇。我从没奢望过长生、长寿,但愿纵情快意,何须地久天长。而且,服用丹砂能否达到延年益寿的目的,我向来存疑。雄强如太宗李世民,竟因胡僧的所谓长生药而暴卒。高宗宠信道士叶法善,化黄金治丹,险些重蹈覆辙。我在宫里见得最多的,除了一拨又一拨妙龄宫女,便是一伙又一伙和尚道士。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皇帝要长生,灵丹妙药便蜂拥而至。而我结识的道教高人,我的师友们,像司马承桢、高天师、盖寰、元丹丘、玉真公主等,他们无不是道教各种法则与仪式的严格奉行者,却都不迷信丹药。所以,我读到你的“短褐风霜入,还丹日月迟”便哑然失笑。你有一种可爱的较真劲,这和狂放恣肆、落拓不羁的李白截然不同。无论是对诗歌字句的苛求,还是在王屋山对求仙的执着,都表明你有成大器的资质,但除了喝酒,你还要学会退避,学会自嘲,学会一点玩世不恭,仅靠品质的纯良和性情的隐忍来对付生活的残酷,你会活得很苦。杜二,我这是心里话,我和你多次说过,这里忍不住再说出来。
我的丹炉里有什么呢?有汞、石硫黄、瓷钵、黄泥等,欲合成丹砂,操作倒是不难,火候把握却殊为不易。前面都很顺利,感觉马上能手到擒来,但一到关键时刻,我不是打盹,就是在想许夫人或玉真公主,或者思绪回到了川蜀老家……我无论如何挺不过那个时刻,后来我终于想通了:我不可能炼成丹,世上或许根本没有能炼成的丹——金丹被永久拘禁在公式和配方中,“长生”于人们对长生的梦幻里。服丹砂成仙,这一路径和我的干谒之途颇为类似,在疯狂与虚妄中每每陷入功败垂成的结局,最终靠夸张的想象与放诞猛抽现实一记耳光,却痛在自己脸上。
我一把火,将炼丹炉烧了。
春节过后,邻居家大嫂神秘兮兮地来到我家,问我要不要找个女人照顾孩子。我以为她来给我提亲,不待见她。她悄悄附在我耳边说:“我家小姑子年轻貌美,聪明伶俐,由于是个石女,生不出孩子,被夫家休了。她觉得羞耻至极,几次欲寻短见,幸亏我们时时看着她,才没让她得逞。我和我相公吴大合计,您是个善良大度的人,连刘氏那样的女人都能收留,我家小姑子强她一万倍不止。如果她过来照顾孩子,你出多远的门都放得了心。”
这个大嫂忒精明,特别是最后那句话说到我心坎上了。我去她家见了那女孩,虽没有大嫂夸的好看,但比刘氏好到天上去了,侧面看,还颇有点许夫人的味道。这让我在心里一锤定音,我坦率地对吴大两口子和那女孩说:
“我对小妹印象挺好,但因为马上要出远门,也不知几时能回,所以不能结成夫妻,我准备到任城盘下一家酒楼,请小妹打点,并照顾平阳和伯禽。经营酒楼能和各种人打交道,小妹倘若遇到中意的,也可再嫁,别扔下我的两个孩子就行。”
一拍即合。我马上去任城见忘年交贺兰氏,他是我的“铁粉”,一喝酒就摇头晃脑地背我的诗。老头年过九旬,无后,早想把酒楼卖掉,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主儿。听说我有这心思,执意相赠,为此两人差点闹翻。这时,吴家小妹充分展示出了她的灵慧和能干。她建议我接受老人的馈赠,并更名为“太白酒楼”,邀请老人担任总监和终身免费顾客。老人乐不可支,当场收她为义女。
元宵节,“太白酒楼”挂牌开张,我和贺兰氏剪彩,只见酒楼两层墙壁上挂满了我的诗歌:《登锦城散花楼》《上李邕》《别匡山》《峨眉山月歌》《蜀道难》《渡荆门送别》《宿巫山下》……我仿佛回到了青年时代,离开家乡,告别川蜀,那时何等豪迈,视蜀道如登天之梯,以出峡为济世之始,如今落得个鸡飞蛋打,形貌支离,不禁泪湿青衫。
我和贺兰氏天天泡在“太白酒楼”的酒缸里,醉而吟,吟而醉,早晚不管,昼夜不分。有一天,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雨,贺兰氏没来,我一时也没了喝酒的兴致,一个人坐在房里发呆。我想到了兄弟你,想到了长安,想到了远方。我不能这样子泡在酒里,天下何处无酒,可事业未竟,壮志不酬,安能蜷缩于酒楼做一具行尸走肉?
仿佛在回应我对自己的质问,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白光渗入,和着暴烈的雨声。如果不是随即关上了门,那些雨一定会跟着跑进屋里来。大约怕关上还不保险,又加上了门闩。我没有转身,用背部感受着身后的细微变化——从白光里走出一个窈窕人影,先是一抹,后是一页,然后是一具,向这边缓缓移来。那些白光则渐渐散开,化作蚊子大小的芒刺,扎到我的背上,让它痒痒的,肌肉发紧,全身发僵。
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渴望某些事情发生,又隐隐有些忧虑。忧虑什么,不知道,它单纯以一个词语的状态呈现,似乎是专门为了加强那种渴望的。在炼丹过程中,我发现红色和黄色能合成更加富丽的橙色,黄色和蓝色能合成更有活力的绿色,恰如此刻,渴望与忧虑合成了一种超乎寻常的紧张——它好像在我体内安装了一副强劲的弹簧,已拉伸到极致,当渴望的东西进入视野,便迫不及待地“弹”了出去……
她真的是石女,却给予了我从未有过的快乐。这种快乐固然有欲望,但更多的是交流,好比一次快意的互相介绍,肌肤之间的呓语,肉体暗通款曲,四肢的缠绵对话,将脑洞与心扉悉数打开。这才是“仙”的境界,一切裸裎,没有可遮蔽的,有如明净的天空。最终以身体的战栗结束,那些打开的门也轻轻关上,我们回到凡间,回到了所有事物和声音中。
最后关上的是房门,它似乎被暴雨推开之后又自行关上,连同雨声一起,被关在门外的,还有那人影和白光。我依然坐在那里发呆。我蓦地想起来了,这个影子我曾经见过。那是刚迁到任城时,我喜欢搬张靠椅坐在院门外晒太阳,正好能看到邻居西厢房的窗户,窗边一株海石榴的红花绿叶吸引了我。出乎意料的是,好些天,那扇窗户里总会晃动着一个女孩的身影,她大约是坐在窗前对着铜镜梳妆,看得不甚清楚,但那头乌亮的长发与今天吴家小妹松开发髻后的情状一模一样,仿佛是对上的一个暗号。当时,那女孩看不清楚的面庞和分明入目的黑发激荡着我的感官,我为此写过一首诗。
后来,许夫人难产、去世,刘氏入户,我去了泰山、徂徕山,到长安城里打几个滚,再入道、休妻,谁曾想到,那个朦朦胧胧留在记忆中的女孩不仅浮出水面,而且成为我的“家人”。
按常理,那场鱼水之欢应该让我更贪恋这个家。但我明白,我和吴家小妹不是夫妻,今生我们没有做夫妻的缘分。这个宿命般的结论倒推出来的结果是,我必须离开这个家,走得远远的。恰好这时,收到你从洛阳寄来的信,相约在齐州会合,一起去拜访在那里出公差的李邕。
你的信在路上滞留了些时日,我拿到时,离你的约期已经很近。我把它给贺兰氏和吴家小妹看,并着手准备行装。吴家小妹黯然垂泪。我郑重地再次将平阳姐弟和贺兰氏托付给她。她说:“您放心,有我在,他们会好好的。”她对我提了两个要求,一是写两个字,她要请人刻在酒楼前坪的一块石头上;二是在酒楼东侧亲手栽一棵树。
我问她:“写两个什么字?”
“随您。”
我又问她:“栽什么树?”
“桃树。”
“为什么要栽一棵桃树?”
“我特别喜欢您那句‘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一边铺纸、磨墨,脑子里一边在寻思着要写的字。我先是反复揣摩,她最希望我写哪两个字。但我告诫自己,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儿女情长。然后又想,我自己最想写哪两个字。我再次告诫自己,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儿女情长!
她看着我握管蘸墨,却迟迟没有下笔,就摇动银铃一般,干脆清亮地对我说:“您就写‘壮观’二字吧。”我侧身诧异地看着她,压根儿没想到她会要我写这样两个字。不知是被我的表情逗乐,还是她自己也觉得很好笑,她掩着嘴对我说:“太白酒楼很壮观啊,您的诗很壮观啊,还有,您此行也一定会很壮观的。”
这是个很不一般的女子。身有隐疾,却心气奇高。从对酒楼的打点、对孩子和老人的照顾来看,她知书达理,有条不紊,有着凡事化复杂为简单的精干,有着高度的忠贞,和几乎同等强度的占有欲。她挚爱属于她的所有东西,会尽其所能地保护他们,但容不得他们的轻视和背叛。我完全可以放心地把姐弟俩、酒楼和所有家产托付给她,千万不能将自己纳入这一范围。
杜二,我要坦然承认一点,在肉体贞洁、灵魂干净以及坚忍、决绝等方面,男人远远比不过女人。临行前那个晚上,我以为她会来跟我告别,用她柔曼的躯体和一颗幽静之心。
她没来。
那天我特意没有喝醉,很难控制得那么好。我渴盼着那天的暴雨,那道白光,那页人影。然而,窗外月色皎洁,间或传来鸟语和蛙鸣。门外任何动静都像是她上次来的样子,但房门就像一道铁闸,仿佛外边有人用巨大的力,也推不开它。我想去把它打开,引入那暴雨、白光和人影,心里又清楚一切都是空幻与虚无。我被死死地钉在床边,直到体内那副拉伸到极致的弹簧因失手而弹空,才怏怏起身,挎着行装,走出房门。我在桌上留下了多年前因为看到一个女孩坐在东厢房对镜梳妆,而写下的那首《咏邻女东窗海石榴》:
鲁女东窗下,海榴世所稀。
珊瑚映绿水,未足比光辉。
清香随风发,落日好鸟归。
愿为东南枝,低举拂罗衣。
无由共攀折,引领望金扉。
出酒楼,已是熹微时分。恰似一枚饱满的黑色果实炸裂开来,露出里面色泽艳丽的果肉,东边乌青色的云团里,悄然涌动着紫红和橙黄的霞光。我不由得吟出陶潜的名句“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其实,熹微何须恨,即将日出冉冉,即将日上三竿,即将日挂中天,即将日薄西山……倒是前路茫茫,不知何往,倘若不是口袋里揣着你这位“征夫”的信,我估计只能去拜见东海龙王了。
走过那株新栽的小桃树,它举着小小的枝丫,似乎在向我告别。我的耳朵倏忽响起昨天下午栽它时,吴家小妹用玩笑的口吻问我:
“您栽的树,您会回来看它吗?”
我一直没有吱声。这个时候,我既不能讲真话,也不能讲假话。唉,就什么都不讲了,信也写到这里草草收场吧。我很冷,要去喝酒了。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李白
天宝四载,深冬
吴昕孺,1967年生,湖南长沙人。出版长诗《原野》、小说集《天堂的纳税人》、中篇小说《牛本纪》、长篇小说《千年之痒》等,曾获新散文奖、安徽文学奖、《海外文摘》年度文学奖、新归来诗人优秀诗人奖。入选湖南省“三百工程”文艺人才。现任职于湖南教育报刊集团。
来源:《芙蓉》
作者:吴昕孺
编辑:施文